查看完整版本: 壁井優香子 -【鳥籠莊的房客今日也慵懶‧二】
頁: [1]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 11:38 PM

壁井優香子 -【鳥籠莊的房客今日也慵懶‧二】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20 10:14 AM 編輯


內容簡介:
在人稱「鳥籠莊」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裡,住了一群風格獨具卻無法適應普通社會的人們。衛藤絆(17歲少女,打工擔任繪畫模特兒)、淺井有生(新銳畫家,幾乎足不出戶)、井上由起(有生的表弟,超美型,有女裝癖)。以他們為中心,再加上有妄想癖的美女、哥德蘿莉打扮的小學生、身著貓咪人偶裝的傢伙、雙胞胎陰森老人──展開了些許不尋常、卻又好像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這次所收錄的有:仰慕絆的女高中生學妹的故事、淺井有生和井上由起童年時代可愛的秘.密.故.事,以及關於絆和由起意想不到的一天。

作者簡介
壁井ユカコ
5月18日生,金牛座B型。琉球出身的父親與北海道出身的母親所結合生下的我是在信州長大,目前定居於東京。不心出門,但喜歡接觸都會的擁擠及噪音。常希望自己可以變成對許多事情都熱血投入的人,卻還是每天跟狗兒玩、悠閒地打發日子。



原日文書名:鳥籠荘の今日も眠たい住人たち 2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7 09:22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7 11:28 PM 編輯



  【路過I】

  喂,等一下,那邊那位……我在叫你啦!

  沒錯,就是你!你剛才留意到我了吧。

  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吧?太好了!

  你能經過這裡也算是某種緣分。有件事情想拜託你,可以請你帶我回家嗎?啊,不是你家,是我家喔!那個白癡、愚蠢、無能的「掃除者」竟然把我跟垃圾一起丟在路邊,那種傢伙的腦袋最好去給恐龍化石砸到算了!

  拜他所賜,害我中意的洋裝都沾染上垃圾的臭味了……討厭~~~~頭髮也被口香糖黏到了!

  真是糟糕透頂!

  ……哎呀,你要幫我拿掉口香糖嗎?痛痛痛……我的頭髮打結,別硬扯啦……好痛好痛好痛……

  呼……雖然還黏黏的,不過總算是拿掉了。

  謝謝!你真是個親切又不容易被事物牽著鼻子走的人呢!在你來之前,我也曾經向好幾個人搭話,但大家都臉色慘白地逃走了!會講話的洋娃娃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我又不像其它洋娃娃一樣會惡作劇來尋開心,例如在半夜流著血淚訴說怨恨,或者頭髮在一夜之間變長等……嗯~~~~雖然我也曾經有過一段時期都把這些事當成遊戲玩啦。娃娃最喜歡惡作劇囉!

  你住在哪裡呀?是這附近的居民嗎?不是嗎?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是的,沒錯,我就是住在那個叫做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地方。從這條路直直走下去,應該一眼就可以認出來了。那是一棟設計老舊又沉悶的西式建築,門框有著知更鳥雕刻裝飾,只要對這一帶稍微有點瞭解的人都知道。而裡面聚集的房客都是一些惡名昭彰的「怪人」。這可不是比喻喔!那裡的人真的全是些腦筋不正常的傢伙,真該去讓離心機狠狠甩個幾圈,把他們的腦漿分離出來調查看看。

  如果你感興趣,我就在你送我回去的路上,和你聊聊那些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裡面,腦筋不正常的人。

  沒興趣?你說不好意思,你很忙?

  哎呀,你就算想逃也沒用喔!打從你聽見我講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出現在故事之中了。要是放棄聽我說,你只會無法繼續存在而當場消失。不被任何人述說、誰也不去傾聽、不為人知的故事角色是無法存在的。

  除非經由人們口中述說,否則甚至連你都無法認知自身的存在。

  ……開玩笑的啦!看你一臉認真……我只不過是稍微捉弄你一下而已。我不是說過了嗎?娃娃最喜歡惡作劇囉00!

  姑且不論玩笑話。我只是為了排遣無聊而自顧自地講下去罷了,所以你隨便聽聽也好,沒關係的喔!

  名為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建築物,在比你出生還要更久遠以前的年代,便坐落在這個城市之中。

  而故事就圍繞著住在那裡的奇特房客們。

  歡迎你——

  歡迎來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第一章  成為人魚公主的錯誤方法

  我曾經有個喜歡的人。我和她的感情很好,我們會一起牽手上下學、交換便當的菜色、彼此借直笛給對方、休息時間總是一起去上廁所。我也經常會去她家玩,然後躺在床上聊天。在她暫離房問的時候,我會聞聞她沁染在被子上的味道,那是很好聞的味道。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一點不對勁?

  和女孩子牽手時會莫名地感到緊張,上體育課換衣服的時候也會感到不好意思,遲疑著不敢更衣。另一方面,像是班上女同學們熱烈討論的男子偶像團體,自己就完完全全沒有興趣。而大家都說很帥的高年級學長,我也不覺得他們特別吸引人。

  我意識到自己非得隱瞞這件事不可,非得表現得像大家一樣,當個正常的孩子。我強迫自己配合班上女孩子們,討論她們熱中的男孩話題,像是Dohnny's的森川、或是足球社的赤沼學長。

  但那樣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偽裝出來的,自己的心並不存在於其中。只為了不顯得突兀、為了不讓自己不尋常的嗜好被人發現,而露出客套的笑容、適當地應酬談話,就像透明的泡沫一樣。要是自己不同於大眾的事情敗露,一定會被大家以發現外星人般的眼神看待。

  所以,自己是無色透明的泡沫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直到遇見了那個人。

  自從國中遇見了那個人之後,就一直希望對方能察覺到自己的存在,希望對方能認識自己。這種心情漸漸變得無法遏止。

  衛籐絆學姊——

  千鳥珠子喜歡上的人。

  ✩✿✿✿✿✰✩✿✿✿✿✰

  一群看起來不務正業的男子,手中拿著小瓶海尼根或可樂娜啤酒,站在路邊有說有笑。

  送報紙的少年穿越街道時,腳下踩的直排輪鞋在柏油路上刮出了粗糙的聲音。電線桿攔住的報紙,被路上車輛排出的廢氣吹起,捲進了路過車輛的輪胎底下。

  站在喧囂且籠罩著無國界氛圍的雜亂街道上,珠子將學校指定的深藍色尼龍書包抱在胸前,以不安的目光環顧四周。

  做了一個U字型回轉後折返的直排輪少年差點撞上珠子,嘴裡叫著「閃開閃開」。珠子被趕到人行道的邊邊,縮著身子。馬路上的車輛則對歪出人行道的直排輪少年「叭叭」地投以尖銳響亮的喇叭聲。

  目送直排輪少年離去的背影,珠子鬆了一口氣。就在她挪回視線的時候——

  一個人影蹲在珠子穿著帆船鞋的腳邊。

  「哇!」

  珠子吃了一驚,向後退一步。胸前的書包彷彿被她當作盾牌似的抱得更緊。

  「有、有、有……有什麼事嗎……?」

  如果對方是男人,珠子的恐懼八成早已突破頂點,當場拔腿而逃了吧。不過,回應珠子僵硬的疑問、突然抬起頭的卻是個比她還要年長的女人。那位女子有著透明白皙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偏綠的豐厚長髮,身上穿著有如連身睡衣般輕飄飄的白色無袖連身洋裝。她蹲在地上,就像是在沙地裡玩耍的小孩子般,毫不在意裙擺會因磨擦地面而染髒。從表情看來,她彷彿不瞭解自己被問了什麼問題,疑惑地歪著頭仰望珠子。而她帶有波浪捲度的長髮就像水中的海草,緩緩搖曳著自肩上披落。

  女人用著可愛而清澄的聲音說道:

  「我在尋找能夠適合這只玻璃鞋的女性。」

  ……她剛說的是什麼?灰姑娘的其中一幕?

  躺在她白皙手中的豈能說是玻璃鞋,那看來不過是一隻不知從哪個垃圾場撿來的破舊木製涼鞋,也就是廁所用的拖鞋。可是那女人卻一臉認真。一大群長了手腳的問號在珠子的腦中浮現,開始跳起以色列民謠中的水舞(註:原名「MayimMayim」,源於猶太人在以邑列建國之初開墾水源的歡喜之舞,後來傳至日本,成為日本三大土風舞曲之一}。

  女子小心翼翼地捧著廁所拖鞋,彷彿那實際上真的是只玻璃工藝品似的,然後打算抬起珠子的腳,於是珠子向後退了一步。女子匍匐在地,進一步朝珠子的腳伸出五指。珠子又再後退一步。

  女子伸出手。

  珠子向後退。

  抱著書包倒退的珠子,以及爬向珠子的女人——從旁人眼裡看起來,一定是非常奇異的攻防戰吧?這樣的攻防反覆進行了數公尺後——

  先放棄的是那名女子。她將廁所拖鞋放在一旁,似乎是想抗議「為什麼不跟我玩?」而像孩子般皺起眉,抬頭看向珠子。珠子再次倒退一步,同時以情勢逆轉的心情出聲:

  「請問,這附近……呃……有沒有一棟叫做什麼Children的Hotel?」

  「一棟叫做什麼Children的……Hotel?」

  女子緩了緩蹙著的雙眉,側著頭思考。「Children……Hotel……」因為她看起來一副心裡有數的樣子,仍舊帶點畏怯的珠子因而抱持一絲期待。

  女子悠哉地將頭擺正後開口:

  「我不知道。」

  膨脹的期待如洩了氣的皮球般消沉下去。

  「謝……謝謝你。」

  為了避免女子再次將廁所拖鞋舉向她,珠子迅速道了謝,繞開女子身旁一大圈,然後小跑步逃離現場。

  稍微拉開一段距離後,珠子只回頭望了一次。女子以青蛙跳的方式移動,並對著別的路人講出同一句台詞,使得路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在尋找能夠適合這只玻璃鞋的女性。」

  怪人……

  珠子害怕了起來,沒有再次回頭。

  當珠子拚命努力用功,總算能夠讓她考進門檻高一點的高中時,比她高一個年級的衛籐絆學姊輟學了。明明花了一年,才好不容易趕上她的。相隔一年,終於能再見到絆學姊……

  珠子緊張又期待地翻閱二年級的班級名冊,卻不管再怎麼仔細看,都遍尋不著「衛籐絆」這個名字。

  她不死心地拜託老師幫忙找尋聯絡地址。在毫無頭緒的搜索中,找出那個叫什麼Children的Hotel,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絆學姊休學時所留下來的聯絡地址。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珠子站在頗具重量戚的鐵製大門前:心裡將刻在門上的橫寫句子默念了一遍。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就是這裡(原來不是叫做什麼Children的Hotel)!

  看上去約六、七層的西歐式建築,緊臨報紙隨風飛舞的人行道,正矗立在眼前。仰頭瞻望,一道讓人聯想到鳥籠的裝飾格子柵欄沿著正面大門,逕直穿越自五樓突出的陽台外側。

  正如名稱字面上的意思,建築物周圍裝飾著古銅色的鳥類雕刻。

  珠子面對大門猶豫了好一會兒,之後也被人行道上的路人打擾,才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伸向大門。大門比外表看上去要來得重上許多。正當珠子打算使勁推開時,大門發出了沉重的嘎吱聲與摩擦灰塵的聲響,從內側被推開。

  珠子反射性地縮回手,再度將書包抱在胸前,飛快退到斜後方。

  (絆學姊……!)

  心臟在懷抱著的書包底下激烈鼓噪。從略微昏暗的建築物中現身的正是衛籐絆學姊——

  自從珠子國二時參加絆學姊的畢業典禮後,久違了的身影。在珠子眼中,她仍留有國中時的氛圍,但卻變得更加出色了。讓人不禁羨慕的細瘦身材、身上穿著剪裁合身的拼布裝與短褲、以及當時無視「不止染髮、過肩的長髮必須綁起來」這種現今已過分死板的校規,目前依舊任由帶點赤紅的長髮流洩披散於背後。絆學姊人就站在僅僅一公尺的距離前。像是要壓抑內心的悸動般,珠子抱緊了書包。

  「衛籐學……」

  「絆!」

  一個陌生的聲音叫喚著絆學姊的名字,蓋過了珠子的聲音。

  珠子不禁屏氣並瞪大了眼睛。要是沒有屏住呼吸,自己一定早就自然而然地由口中洩漏出歎息了吧?緊跟在絆學姊之後出現的,是一位頗具姿色的漂亮女人。媲美模特兒的身高、如男孩子般的中性短髮、瘦長剪裁的生仔褲搭配長筒靴,再沒有比這副打扮更有型的了。甚至讓珠子一瞬問在腦海思索了一下,不曉得是否曾在電視或雜誌上看過她。0X。]7k7t。L+N

  「你要出門嗎?」

  「嗯,要去Yanglong'sDeli和書店。」

  「那一起出門吧!」

  以女性的聲音而言,嗓音聽起來略微低沉沙啞,但這一點又更加切合於她所散發的氛圍。兩人交換簡短對話的模樣讓珠子甚至看得忘我,她們並肩定過呆站在原地的珠子面前。

  從珠子前方走過一段距離之後,絆學姊突然回過頭。從國中時代起就沒變,讓人聯想到野貓、散發著強烈光輝的眼眸望向珠子。

  (她注意到我了……!)

  她感覺臉頰正紅得發燙。心中半是高興,半是慌亂地想要馬上拔腿就跑。

  「嗯?是你認識的人?」

  聲音低沉沙啞的女子對絆學姊問道,珠子咕嚕地嚥了嚥口水。絆學姊僅僅凝視了珠子兩秒,然後微傾著頭回答:

  「不,不認識。」

  她以不太感興趣的口吻說完之後,便催促聲音低沉沙啞的女子邁開步伐。聲音低沉沙啞的女子也只瞥了珠子一眼,回了「哦~~~~」一聲而

  昂揚的心情驟然沉落。珠子目送兩人越過馬路,書包自她環抱的手中滑過,啪答一聲掉在腳邊。送報的直排輪少年閃過了書包,橫越她面前。

  失望一下子就變成了自嘲。不管絆學姊在珠子心中佔有多大的席位,珠子在絆學姊心中也不可能佔有同等大小。珠子只不過是單方面憧憬並在私底下注視絆學姊,而絆學姊從畢業到現在都超過一年了,從某種角度來說,區區一個學妹的臉,會不記得也是理所當然。在無法見面的這段期間,珠子將記憶改寫得合乎自己的期望,因此才會陷入錯覺,彷彿自己和絆學姊打從國中時代便十分親暱。

  兩人穿越馬路的身影漸行漸遠。明明還沒有定得很遠,珠子卻覺得距離幾乎遠得再也追不上。儘管兩人原本就不是很親近。

  (回去吧……)

  雖然還沒搞清楚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就在她撿起書包的那一刻——

  一連串有如氣球爆破般的粗劣喇叭聲自馬路上響起。珠子不禁瑟縮著身子,並在抬起頭後嚇得愣住了。剛才遇見的女人——那個尋找玻璃鞋(廁所拖鞋)主人的怪異女子,正晃動輕飄飄的白色裙擺走在馬路正中央。一輛汽車為了閃避她,斜闖進了對側車道。而走在對側車道上的計程車為了閃躲那輛汽車而打的方向盤,正好就朝著剛越過馬路的絆學姊及高挑的短髮女子而去——

  「學姊——!」

  珠子反射性地移動身體,將書包扔到二芳、奔向馬路。但是帆船鞋的鞋尖卻絆到柏油路面,使得她膝蓋著地、摔了一跤。珠子滿心絕望地抬起頭。

  短髮女子以珠子也不禁看得目不轉睛的帥氣動作,拎起絆學姊然後跳到路肩。緊接著計程車衝進了兩人前一刻所站的位置,隨著煞車響起悲鳴而緊急停止。

  彷彿時間靜止般,街道上的喧囂一瞬間全消失了。

  但是過沒多久,直排輪少年以及喝著可樂娜啤酒的醉漢,便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恢復吵鬧。計程車司機從窗戶探出頭、對著反方向大罵「混帳!」後,粗暴地發動引擎讓車子再度行進。不曉得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以未遂收場的交通事故並未導致任何人受影響,馬路及人行道上再度恢復原本的流動。只有珠子還跪坐在路肩,宛如被再次啟動指針前進的時間遺留在原地似的。她看見在對側路肩,短髮女子正幫忙拉絆學姊起身,看似在問:「不要緊吧?」的對話聲被噪音抹消,不耐煩地開始前進的車陣遮蔽了兩人身影。

  一回過神,才發現膝蓋正一陣一陣地控訴著刺痛。血滲了出來,似乎是擦破皮了。四周已經完全回復剛才的喧囂,人們無視在角落鬆了口氣的珠子,踩著步伐自她身邊經過。

  咕啵……

  她聽見泡沫的聲音。周圍景色被淡藍色的水所吞噬,輪廓跟著扭曲。一陣在水底漂浮的感覺侵襲而來。

  是泡沫,又要變成泡沫了。

  就像升上國一以前那樣、就像邂逅了絆學姊之前那樣——是搖擺不定地漂浮在水中、無色透明的泡沫,週遭的事物都不曾留意到自己,輕易地就被推擠到一旁隨波逐流。

  「人魚公主。」

  聽見呼喚聲,在水中的錯覺一瞬問消失,將珠子拉回現實。

  穿著白色連身睡衣的女子,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差點釀成重大車禍的自覺,帶著天真的表情,一屁股蹲坐在珠子身旁。看來她似乎玩膩了灰姑娘遊戲,手上並沒有拿著廁所拖鞋。

  「人魚公主。」

  女子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重複了這句話。珠子雖不太想和她扯上關係,卻被她帶著淡柔色彩的細唇辦吸引,無法移開視線。

  人魚公主——

  這個單字不知為何緊揪著她的心。人魚公主……是指那個童話故事裡的嗎?!

  女子一邊微笑,一邊輕巧地站起身,然後踏著步伐在珠子面前旋轉了一圈。飄起的睡衣裙擺慢了一拍後,又貼回她白皙的腳邊。

  「你要當心喔,人魚公主。要是沒辦法將心意傳遞給思慕的人,你就會化為泡沫消失喔!」

  女子像是個舞台劇演員般,以誇張的戲劇式抑揚頓挫道出這句話。微微起伏的波浪狀長髮,看起來宛如深深沉在海底的海草般搖擺。

  咕啵……咕啵……

  耳朵裡再次浮現泡沬的聲響。將珠子的五感拉進水底。女子在令視野晃動的蒼波彼端微笑著,她的聲音震動水波傳了過來:

  「如果不想化作泡沫消失,就得讓思慕的人注意到你才行喔!人魚公主。」

  「……我是……人魚公主?」

  波浪一瞬間退去,扭曲的視野一下子變得清晰,大街上的嘈雜清楚地傳回到耳裡。女子嘻嘻笑轉過身去,白色連身睡衣的背影走進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消溶在昏暗又沉重的大門後。

  ✩✿✿✿✿✰✩✿✿✿✿✰

  國中三年之間,珠子都負責擔任圖書委員。正確來說,是因為班上沒有人自願擔任,所以就推到了她頭上。不過珠子並不討厭書,在充滿舊書香的靜謐圖書室裡,一邊隨興看書、一邊發呆打發時間的感覺也不錯。

  可是在珠子國二時,圖書室卻成了一部分國三女生的集會場所。帶點不良少女氣息的學姊們總會霸佔一張大桌子,以毫不顧忌的大嗓門邊說話邊吃零食、或是化妝。圖書委員各個都是文靜的女孩子,沒有人敢向她們正面提出勸告,頂多只敢在私底下小聲發牢騷,忍氣吞聲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和那群人同樣惹眼、散發略微不同氛圍的三年級女生,就是衛籐絆學姊。

  「你們看!衛籐學姊有來耶!」

  「真的耶!」

  對當時一、二年級的圖書委員來說,在絆學姊光臨圖書室的日子值班,感覺就像是抽中了大獎一樣。可以從遠處注視,但卻禁止接近她,彷彿是瀕臨絕種的保育動物……這形容似乎有點不正確,但三年級的衛籐絆學姊在圖書室裡就是這般存在。

  櫃檯後方交織著女孩子特有的、帶點花癡的細語聲。大家的視線不時投向某處,而珠子也不經意地將目光焦點送往同樣的地方,並帶著要歸位的圖書定出櫃檯。

  聽說絆學姊似乎不常來學校,偶爾來上學也幾乎都待在圖書室裡。大多時候她會在書架角落、排列著英國文學的書櫃前方,坐在地板上看她自己帶來的平裝書。珠子念的學校校規非常古板,制服是很樸素的黑色水手服,裙長為膝下十公分;而過肩長髮則必須紮成一束或兩束,當然,燙髮或染髮都被嚴格禁止。但絆學姊則以「這是天生的」為由,一點也不隱藏那頭偏紅的頭髮,並且毫不在乎地放任及腰的長髮披散‧裙子長度也比校規規定的短上許多。雖然穿著學校指定的室內鞋,但卻踩扁了鞋後跟,當作拖鞋穿。黑色長襪包裹的纖細雙腿,毫不造作地伸直平放在被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上;背倚著書架的坐姿,讓人聯想到休憩於熱帶草原樹蔭下、瀕臨絕種的鹿。大大的雙眼俯視著英國文學的原文平裝書。相較起外表給人的不良印象,這份落差更為她添加了幾分神秘。

  正如上述,衛籐絆學姊是圖書室中的稀有生物。

  將書送去歸位時,珠子特意繞了遠路,從絆學姊附近的書架走過。她入迷地看著漂亮隆起、沒有多餘贅肉的膝蓋,走著走著竟不小心撞到別人的背——就是那些圖書室裡的有害生物,霸佔了桌子不走的三年級女生。

  「對、對不起!」

  珠子慌忙退開,肩膀猛然撞上附近的書架,手上的書掉落地面。接著書架上幾本厚重的書也咚咚咚地落在她頭上。

  「喂!你幹嘛啦!害我的指甲油塗歪了!」

  專注於化妝的三年級生拉高了嗓門。群聚的同夥也一致轉過頭來露出厭惡的表情,有幾個人還站了起來。珠子就像是被發情期的暴躁母獅子睥睨著的小動物,一面蹲下撿拾書本,一面用快要聽不見的聲音重複:

  「對、對不起!」

  「我聽不見!道歉的時候要好好地看著人家!」

  「你幾年級?二年級?」

  「對不起……」

  被母獅子群團團包圍,聲音也只是變得更加細小微弱。

  「別這樣!人家會害怕耶!」

  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傳來了調解的聲音。

  那是將書籤夾進平裝書後站起身的絆學姊。「衛籐,你少插嘴!」「和你無關吧?」母獅子們不悅地拉高嗓門。珠子被夾在對峙的母獅子與鹿……不對,是三年級生之間,無法承受氣氛,只能像結凍似地僵在原地。

  雙方互相瞪視了數秒。

  先讓步的是母獅子們。

  「算了!就看在衛籐的面子上吧!這筆帳我會加倍算在你頭上的!」

  絆學姊週遭散發的犀利空氣也稍微緩和下來。「就算是我欠你的吧。」絆學姊如此說道。母獅子們瞥了她一眼,便成群結隊離開了圖書室。珠子目送她們離開,同時留意著不讓視線對上其它躲在櫃檯後窺探事態發展的圖書委員。

  獅子們離去後,珠子仍維持蹲坐的姿態僵了好一會兒。絆學姊的眼眸望向這邊,珠子凍結的心臟才一口氣融化並開始跳動。「那、那個……」雖然想道謝,但腦袋似乎還冰封著,一下子想不到該說什麼。絆學姊只是冷淡地瞥了珠子一眼,然後走回她原本放置書包的地方。

  「啊……」

  珠子依舊說不出話,目送著纖瘦的背影,同時陷入自我厭惡並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書。

  「來,這個給你。」

  視線一角突然冒出一隻白嫩的手。珠子驚訝地拾起頭,發現絆學姊的臉就近在眼前。左手拿著小化妝包,右手姆指與食指捏著遞出來的,則是一張出奇印有可愛卡通圖案的OK繃。見珠子還傻傻愣著,於是絆學姊便將OK繃放到珠子手中的書本上,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給珠子看。

  「咦……啊!」

  珠子「啪!」地將手貼上額頭,隨即傳來一陣刺痛。似乎是被掉下來的書角擦破了皮。

  珠子紅著臉,滿懷感激地拿起OK繃。

  「那個……非常謝謝你……」

  這次總算好好說出來了。

  「嗯。」

  絆學姊點了點頭,對珠子微微一笑。就像是二月告終時,開始混有春天氣息的天空般,絆學姊的表情散發澄澈的氣息,吸引了珠子。

  在那之後,珠子和絆學姊並沒有變得特別親近。珠子在圖書委員之中屬於不顯眼的類型,而絆學姊也只是偶爾造訪圖書室,來了之後總是坐在英國文學的書架前閱讀平裝書。母獅子們還是老樣子,每天跑來佔據一張桌子聊天。可是當絆學姊在的時候,她們聊天時也會顯得稍微顧忌。

  不知從何時起,以圖書委員的女生們為中心,甚至成立了絆學姊的秘密後援會,在畢業前的情人節,還有些勇者乾脆一股作氣送情人節巧克力給她。絆學姊雖然好像有點吃驚,不過還是收了下來。無法融入「後援會」花癡氣氛裡的珠子,雖然佯裝若無其事地觀望她們,但其實珠子那天也在書包裡藏了巧克力,只是沒有勇氣送出去。珠子的心意沉進了海底,最後直到絆學姊畢業都沒能浮上海面。

  ——是你認識的人?

  ——不,不認識。

  絆學姊所說的話就像是要遏阻珠子一般,深深地、重重地槌進了她的胸中。

  兩人幾乎沒什麼交流,而珠子只不過是眾多學妹裡的其中一人,會不記得也是理所當然的。想再見絆學姊一面——儘管自己專注於這件事、拚命準備考試,但絆學姊並不認識自己。就這個最基本的要件來說,珠子的專注和努力根本就沒有意義。

  剛才和學姊在一起的人……好漂亮呢……

  和絆學姊從同一棟公寓裡走出來、像時尚模特兒般的美女。她們感情似乎很好,而且剛才救了絆學姊時也好帥……有如化膿般的醜陋感情自心底萌生。她們兩人會不會是彼此情投意合啊?珠子不禁這麼想,不,她們都是女性,不要用自己異於常人的標準去思考!珠子搖搖頭收回想像。可是,那個人真的很漂亮呢……相同的思考又開始無限輪迴。

  那位有點奇怪的女人,稱呼珠子「人魚公主」的聲音在腦中甦醒。

  你要當心喔,人魚公主。要是沒辦法將心意傳遞給思慕的人,人魚公主就會化為泡沫消失喔!

  人魚公主的故事是在講什麼啊?愛上王子的人魚公主向魔女請託,以美妙的歌聲換來人類的雙腳。可是王子早已有了未婚妻,而失去聲音的人魚公主實在沒辦法將心意傳達給王子——記得故事是這麼說的。

  我是人魚公主……?

  咕啵……

  咕啵……

  泡沫的聲響不知從哪兒不斷傳來。

  過了數日後的星期天。珠子一大早醒來想睡回籠覺卻睡不著,於是再次來到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門前。和上次來時一樣,猶豫了一會兒後又被路人打擾,好不容易她

  下定決心將手搭上了正門。

  然後,門又在珠子推開之前從內側開啟。

  突然間——

  當她意識到某樣全白的東西遮蔭了視線時,就砰地被彈飛出去。

  (什、什……什麼?)

  珠子倒退了幾步重新站穩,同時一抬起頭,就看見一隻絨毛布偶(?)的白色肚子正擋在她面前。再繼續抬高視線,高出珠子好幾個頭的地方,有著一對杏仁形狀的漂亮琥珀色瞳孔、三角形耳朵、不時搖動的鬍鬚、以及又矮又胖的身體。那是一隻巨大的貓布偶,而且正頗有噸位地站在她面前。

  「爸爸!」

  聽見屋內傳來女孩子的聲音,布偶居然轉動脖子回頭。珠子驚訝得目瞪口呆。

  「爸爸,你忘記帶手帕和面紙了!」

  從貓布偶身後出現的,是一位打扮有如洋娃娃,穿著輕飄飄的哥德蘿莉連身洋裝的小女孩。

  話說回來……爸爸?小女孩叫出的單宇慢了幾拍,才和珠子的思考回路產生衝突。「領帶歪了喔!來,快蹲下!」小女孩墊起腳,將布偶脖子上的領帶調整好,說了聲「慢走」然後送貓布偶出門。貓布偶從啞口無言的珠子身邊定過,踩著慢吞吞的步伐走上大街。「路上小心喔!」穿著哥德蘿莉服的小女孩從門後探頭,目送布偶離去。

  哥德蘿莉服的小女孩,突然將視線挪到還呆站在原地的珠子身上。

  小女孩鼻子稍稍朝上,看起來有點傲慢,但長得很可愛。珠子反射性地微微客套一笑,結果小女孩的態度卻有些彆扭帶刺地撇過頭,小跑步回到建築物中。

  看來這裡的房客對外來者不是很親切。

  珠子重振精神走近大門,打算再一次窺視建築物內部時,又有別的房客從裡面現身了。

  這次是一名男子。他手中提的四方形收音機漏出瑣碎的雜音,似乎正在報新聞。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下是有一位叫做衛籐絆的小姐……」

  由於男子給人一種難以取悅的感覺,所以珠子有點膽怯,但她還是鼓起勇氣搭話。可是男子似乎聽收音機聽得入神,就這麼從珠子面前走過。『……據守的男子逃亡了。根據判斷是違法居留的外國人,警方正在追緝這名搶奪現金五千萬圓的男子下落……』記者的報導混著雜音從收音機的揚聲器傳出,男子的表情突然為之一變。

  「是我!就是在說我!」

  他雙手抓著收音機,一副要一口咬下收音機似的大聲吼叫: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犯人!」

  珠子冷不防被他抓住肩膀拉到身邊,發出微弱的哀號。男子的手臂架著珠子的脖子,一面揮舞手上的小型手提包,一面繼續對周圍大聲喊叫。路人之中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是我!就是我!這裡有五千萬喔!快點報警!叫警察來!快來逮捕我!」

  珠子害怕得不敢抵抗。男子架著珠子的脖子強行拖著她,四處大吼要路人報警逮捕他。

  但路人漠不關心的程度,就有如被街頭上發傳單的人搭話一般,無視這名男子而離去。聲稱搶劫五千萬的通緝犯明明就在這裡,然而卻沒人有反應,大街上的喧囂不知為何仍一如往常。只有珠子一個人怕得不敢哀號,慘白著臉讓男子拖著走。

  啪嘰!頭頂上傳來一陣滑稽的聲音。

  珠子自男子手臂解放的同時,男子失去力氣的身體倒在柏油路上。他那恰可比喻為兇惡犯人的嘴臉正抽筋、翻著白眼,頭部則濕淋淋地倒臥在炭酸飲料的氣泡中。

  珠子啞口無言地抬起頭,一個高個子男人單手舉著破掉的薑汁汽水瓶站在那裡,手腕上掛的購物袋正微微晃動。那是一位衣服被藍色或黑色等顏料染得又舊又髒的年輕男子。

  「唉,浪費了一瓶。」

  年輕男子咋舌將破掉的瓶子扔向一旁,彎身揪住倒臥男子的領口,看也不看珠子一眼,一副嫌麻煩的樣子,拖著男子朝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離去。當珠子急急忙忙打算道謝時——

  「淺井先生。」

  一陣呼喚傳來。越過珠子追上前的是衛籐絆學姊,她手上同樣搖晃著購物袋,追上那名男子和他交談,然後一起邁出步伐。「又引起騷動了?」「還不是老樣子。」男子一臉無趣地回答。剛才的騷動難不成在這附近並不是什麼稀奇的光景?那棟公寓裡到底都住著什麼樣的房客啊?

  好不容易才見到絆學姊的身影,結果卻完全失去搭話的時機。珠子茫然目送絆學姊及男子(還有被拖著的男人)的背影走進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建築裡。

  街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之後,珠子無力地垂下肩膀,沮喪低頭。這下子就真的像是沒辦法對王子開口的人魚公主了。

  正當她失望又無精打采地準備回家時——

  「人魚公主。」

  有人在呼喚她。

  是上次的那名女子。

  穿著白色連身睡衣的女子,就站在因汽車廢氣而煙霧瀰漫的大街前。只不過,宛如海草般波浪起伏的豐厚長髮,被剪齊至肩膀左右的長度。

  咕啵……咕啵……

  耳朵裡開始聽見震耳的泡沫聲響。

  略帶蒼藍的風吹起,女子剪短的頭髮像是因波浪而搖曳擺動。唰……浪花湧進腳邊然後又退去。彷彿要追趕退去的潮水般,雙腿自然地朝女子走去。

  「歡迎,人魚公主。給你一個好東西。」

  連身睡衣的裙擺飄舞著,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一頭。珠子毫不考慮地追了上去。

  「咦……」

  轉過街角之後,女子的身影消失了。原來是條兩側被圍牆包夾的巷子。四處張望後,那片幽暗彷彿從黑色的柏油路滲出,圍牆一部分呈現拱形的空洞,開啟了微微昏暗的入口。霉臭味以及水聲從裡頭飄了出來。

  珠子屏息走向空洞。她微微彎下身,剛穿過拱形人口,帆船鞋的鞋底就踩上了遍佈青苔的水泥地。渾濁霉臭味的空氣籠罩肌膚。以珠子的身高來說,那裡是個勉勉強強不用彎身站著、被拱形天花板所包圍的隧道。

  稍微朝沉浸於昏暗中的隧道深處前進,女子的白色睡衣身影便朦朧浮現。女子背後略微反射街道照進來的陽光,可以看見一條搖曳的漆黑水面阻隔在前方。

  (下水道……?)

  那是排放廢水的河川,若要稱其為人魚之海則嫌太過骯髒了。緩緩流動的水聲迴盪在拱形的天花板之間。

  「請問……」

  珠子出聲向前靠近一步。背對廢水之川站立的女子,手中握著某樣發亮的東西。女子受戶外光線微微照耀的臉上充滿了天真的笑容。有如正因為天真才顯得殘酷、毫無罪惡感地踩踏螞蟻的孩童一般,女子帶著那種天真的笑容,將拿著的東西推到珠子手裡。金屬的冰冷觸感像是緊緊吸附住珠子般,收進了她的雙手中。那是一把閃爍著銳利鋒芒、刀刀約十五公分的小刀,刀柄的部分則雕有波浪狀花紋。

  「要是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會化為泡沫喔,人魚公主。用這把刀朝思慕之人的胸口刺進去吧!」

  她的台詞是仿照人魚公主的故事說的。回想故事大綱——無法對王子傳遞心意的人魚公主,眼見王子與未婚妻的婚禮即將到來。於是人魚公主的姊姊們請求魔女,以她們美麗的長髮換來了一把刀。姊姊們將刀交給人魚公主,告訴她只要用這把刀殺死王子,人魚公主就不用變成泡沫了。

  「我、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不行。要是不刺向思慕之人的胸口,你就會化為泡沫喔,人魚公主。」

  珠子本想交還小刀,但女子的雙手卻包覆住珠子的雙手讓她緊緊握住小刀。那是一雙冰冷的手,冷得像是她至今都浸泡在水中一樣。而珠子的手則彷彿凍結似地無法打開。總覺得要是勉強打開,黏在刀柄上的手掌皮膚就會像結凍的薔薇花辦一樣,輕易地皸裂、剝落。

  「要用這個刺殺絆喔!這樣一來,她就會留意到你的存在了。」

  在珠子的耳中留下抑揚頓挫宛如歌唱般的低語後,女子便轉身跑進隧道深處。雪白的連身睡衣與雪白的肌膚,全數為隧道的黑暗所吞噬。

  「等等……」

  噗……通!

  一陣帶有黏性的水聲激起。

  女子的身影自視野中消失,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潛進了水底?剩下只見反射著微弱光芒、緩緩蠢動的黑色水面。

  ✩✿✿✿✿✰✩✿✿✿✿✰

  翌日——星期一。珠子一如往常地上學、一如往常地上課。雖然升上高中,但也沒什麼特別的新鮮事物或刺激,枯燥乏味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珠子記不太清楚昨天在那之後,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到家的?她踩著因高燒而意識朦朧的步伐走出下水道,搭乘電車、踏上歸途,等到回過神來卻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裡了。就彷彿是被某個人命令般,用運動毛巾將小刀纏起來後藏進書包底層。那把小刀今天上學時也收在書包裡。

  要用這個刺殺絆喔——

  女子的聲音在腦髓中持續低語。

  刺殺絆學姊?

  她從沒想過要這麼做。這是當然的。這麼不得了的大事。

  「千鳥~~~~」

  放學後,教第六節課的老師一離開教室,同學們就彷彿等待已久似地,聚集在教室後面開始喧嘩。早就開始收拾書包的珠子也被叫住了。

  「這個禮拜六我們的社團有活動,你要不要來?因為我們人數不夠。」

  「社團?」

  「嗯。也會有男校的二、三年級學生還有大學生來喔!」

  大家拉開高八度的嗓門「呀——!」地尖叫。原來如此,難怪氣氛特別熱絡,原來是因為會有很多男孩子參加啊。珠子念的高中是女校,幾乎沒有認識男孩子的機會,因此大家都趕緊把握類似這樣的活動。

  「嗯——我不去。」

  珠子無情地拒絕,拎起書包,留下一臉不滿的同學。

  千鳥還真不合群耶——定出教室後,珠子便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我還在能聽得見的地方啦!珠子在心中咒罵。要說壞話,請到本人聽不見的地方去說行不行?

  「千鳥從國中就是那個樣子了。」

  「會不會是對男生沒興趣?」

  「咦——!你的意思是……她是蕾絲邊?」

  「不會吧?不過很有可能喔!」

  「真噁心!」

  彷彿就是要講給珠子聽似的。她聽著身後那些對話,快步經過走廊。

  回家之前先繞去圖書室。珠子就算進了高中也仍擔任圖書委員,雖然今天不用值班,□有書想拿去還。

  珠子的手才剛搭上圖書室的拉門,裡頭就傳來了高八度的聊天聲。皺著眉拉開門之後,響起的笑聲更加震耳欲聾。是學姊……大概是二年級的吧,一群女生正佔據著一張桌子熱烈談天,互相傳著Pocky餅乾棒以及洋芋片等零食。不管在高中或是國中,她們使用圖書室的方式都沒有改變。珠子瞥了門邊的櫃檯一眼,一位和珠子同為一年級的圖書委員正哭喪著臉回望她。目前似乎只有那女孩一個人值班。

  佔據桌子的二年級學生似乎也和珠子的同學們一樣,熱烈討論著同一個活動。

  珠子不知為何感到異常焦躁。她沒有進入櫃檯,直接朝二年級們霸佔的那張桌子走去。

  「千鳥,不要啦!」櫃檯裡的圖書委員雖然如此低聲告訴她,但珠子不以為意,站到那群女生們的桌邊。

  「學姊們,圖書室裡禁止飲食。」

  相較起內心的焦躁及鬱悶,珠子口中發出的聲音卻還是老樣子,音量小得毫無自信。二年級學生們一點也不理會她,繼續聊天、傳遞零食、以手機打簡訊。一年級圖書委員膽怯的警告聲,被她們當作空氣無視了。

  圖書室裡令人內心舒適的氛圍,被低級的笑聲給玷污了。

  焦躁不安、厭煩不已。不管是對熱中於男孩子話題的同學,還是同學故意講給她聽的冷嘲熱諷,抑或只因對方是一年級就加以輕蔑、當著圖書委員攤開零食的二年級生。

  珠子將手伸進書包裡。掏出那把和要歸還的書一起放進書包——用運動毛巾纏起來的「人魚之刀」。

  二年級們熱中聊天、吃零食、打簡訊,彷彿完全不在意珠子的動作。珠子也當著她們面前解開一圈圈纏繞的毛巾,握住了金屬製的刀柄。和女子起初交到她手中時相同,濕冷的觸感吸附著她的掌心。揭開毛巾後,自根部至尖端反射著銳利鋒芒、長達十五公分的刀刃現身了。但二年級學姊們還是沒有注意到。

  珠子反手將刀刃朝下,然後舉起手臂——手臂垂直落下,刀子刺進了二年級學生們那張桌子的正中央。

  談話聲瞬時靜止。二年級學生們察覺那是一把刀之後,紛紛發出慘叫,嚇得退開一段距離。注意力終於轉向這裡,珠子內心對此感到非常滿足。她的手仍舊握著刺進桌子的刀柄,將視線瞥向二年級學生們。

  「圖書室裡禁止飲食。」

  她用平緩的語調再次重複這句話。聲音聽起來比剛才要來得渾厚、低沉而犀利,手裡握著的小刀為珠子帶來了自信。

  「明白了嗎?」

  二年級學生們完全陷入沉寂,畏懼地看向珠子。

  「明白了嗎?」

  珠子緩緩地再次重複,二年級學生們彷彿突然被啟動開關般,一同尖叫著起立,開始收集散亂在桌上的零食包裝。只不過是亮出小刀來,學姊們就這麼乾脆地開始對自己唯命是從,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而且很爽快。她感覺自己的存在更增添了一份重量及色彩,而二年級學生們現在的確不再無視珠子。

  原來如此……

  就是這個!就是這種感覺——珠子驀然用兩手握住刀柄,將小刀從桌上拔了出來。二年級學生們桌子收拾到一半,全都僵住盯著她的動作。珠子將拔起的刀用運動毛巾胡亂地纏回去,再次塞回書包並轉身離開。衝出圖書室的時候,值班的一年級圖書委員驚叫著躲進櫃檯後。

  要用這個刺殺絆喔——

  她奔跑著衝過走廊,女子的聲音也在她腦中擴大,不斷反覆。

  珠子從來沒想過要這麼做。這是當然的,這麼不得了的大事。

  如此不得了的——美妙的發想。

  強而有力且確實的發想。能讓絆學姊記住珠子的方法,能讓絆學姊再也忘不了珠子——如字面所言,在學姊的記憶中刻下強烈印象的方法。

  就照女子告訴她的,用這把小刀刺向絆學姊。

  這麼一來,珠子就不會化為泡沫了。到時就能在絆學姊的眼前實際顯現自我。絆學姊會察覺到珠子,就像剛才的二年級學生們一樣。對絆學姊而言,珠子就能成為特別的存在。

  ✩✿✿✿✿✰✩✿✿✿✿✰

  通往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街上,今天依然為紛亂及倦怠感所支配。穿著直排輪鞋的少年肩頭扛著晚報,蛇行在人行道上。差點撞上少年的醉漢對他揮舞著啤酒瓶破口大罵。一群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對停在路邊的銀色汽車塗鴉,被當場抓包的車主怒罵。孩子們對車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後歡呼著一哄而散。

  孩子們穿過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裝飾有鳥類雕刻的大門前,此時恰巧從建築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後一退,驚訝又無奈地目送他們跑過。偏紅的及腰長髮、少女搖滾風格的印刷T恤、展露出漂亮膝蓋的迷你褶裙——是衛籐絆學姊。

  咕啵……

  耳中持續聽見泡沫的聲響。咕啵……咕啵……聲音愈來愈大,支配了整個聽覺。

  咕啵……

  彷彿要吞噬所有感官似的,一個格外巨大的泡泡浮升。

  我不想!我不想變成泡沫!

  珠子將右手藏在敞開拉鏈的書包裡,緊緊握住金屬製的刀柄。

  「衛籐學姊!」

  由於小刀帶來的力量,她的聲音充滿了自信。珠子跑了起來。絆學姊的臉看向了這裡,眨著那雙看起來寄宿著強烈意志的杏眼。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意料中的台詞自絆學姊口中冒出?珠子邊跑邊從書包抓出銀色的小刀,來勢洶洶地衝向絆學姊,肩膀就這麼撞上她纖瘦的身軀,然後小刀對著腹側捅了下去。刺進血肉的鈍重觸感,透過小刀傳到了手掌上。

  絆學姊瞪大了雙眼,在極近距離注視著珠子。

  緊握著的小刀從刀刃底部滲出鮮艷的血色,染紅了珠子的手。絆學姊的膝蓋跌跪,傾倒到珠子身上。珠子接住了她的身軀、愛憐地緊抱著。學姊的臉就在眼前。她那雙急遽喪失光澤的瞳孔中,映照著珠子恍惚的神情。現在,在你的視界中,只有我而已。

  「你……你……」

  絆學姊顫抖著薄唇,發出微弱嘶啞的聲音。珠子將自己的嘴唇靠近絆學姊的嘴唇,低聲說道:

  「我是千鳥珠子。學姊,你終於肯看著我了。只看著我,將我烙印在你的眼底,只想著我的事,然後……請你去死吧……」

  直排輪鞋刮過柏油路的粗糙聲音,令珠子回過神來。穿著直排輪鞋的少年肩頭扛著晚報,蛇行在人行道上。差點撞上少年的醉漢對他揮舞著啤酒瓶破口大罵。一群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對停在路邊的銀色汽車塗鴉,被當場抓包的車主怒罵。孩子們對車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後歡呼著一哄而散。

  珠子站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門前的街道上,拉鏈敞開的書包裡所藏的小刀刀柄尚未染血。握住刀柄的掌心正流著手汗。

  沸騰的瘋狂情緒急遽冷卻。腦中的模擬實境逼真得可怕,珠子對自己這般思考感到恐懼。

  踩在地面的雙腳失去知覺,彷彿陷入了無底的泥沼中,讓她有種無依無靠的不安。

  我真的辦得到嗎?

  原本堅信這是正確方法,然而心情卻開始動搖。儘管如此,珠子仍然站在這裡,沒有鬆開握著小刀的右手。

  小孩們穿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裝飾有鳥類雕刻的大門前,此時恰巧從建築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後一退,驚訝又無奈地目送他們跑過。偏紅的及腰長髮、與模擬實境幾乎相同的服裝——

  書包裡的手緊握著小刀刀柄。

  「衛籐學……姊……」

  和模擬實境中充滿自信的呼喚相差甚遠。膽怯的聲調與平時沒有兩樣,甚至連珠子自己都感到失望。

  但珠子仍舊跑了起來。雙腳依然毫無知覺,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跑步。能夠認知到的,就只有搖擺的視野,以及絆學姊逐漸接近的身影。絆學姊望向這裡,眨著那雙看起來寄宿著強烈意志的杏眼。

  「千鳥?」

  絆學姊口中說出了意料中的台詞……

  ——咦?

  雙腳跑了兩、三步後停了下來。珠子表情啞然地呆立原地,相對之下,絆學姊則展現出笑容。

  「果然,你是千鳥吧?國中時的……你之前也有來吧?」

  絆學姊的表情就像是二月告終時,開始混有春天氣息的天空般,散發著澄澈的氣息。

  「學、學姊……你……還記得我……?」

  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她的確看著珠子的臉說「不認識」的啊!

  「都已經上高中了呀?因為上次你看起來感覺不太一樣了,所以我沒有認出來。不過之後馬上想起來了喔!因為你很有趣,所以我還記得、還記得喔!」

  聽見這番讓人難以置信的話,雙腳突然失去力氣而搖搖晃晃。原本正打算從書包裡拿出的小刀,從僵住的手中滑落,撞上柏油路後發出喀啷一聲。絆學姊將視線轉向那裡。

  小刀……被看見了——!

  混亂頓時竄升頭頂。

  絆學姊記得自己。出乎意料的事實加深了腦裡的混亂,珠子再也搞不清楚現況、自己的目的以及置身此地的意義何在,轉身逃離現場。

  拱形天花板中漫射著水的聲波,聲音在四面八方迴盪,使人迷失了方向。白天的陽光自隧道入口射進來,橫阻在前方的下水道,水面映出了緩緩波光。腳下踩著遍佈的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甚至還差一點衝進下水道,幸奸及時止步。之後珠子便喘著氣,無力地一屁股坐下。

  受潮並滑溜的水泥地濡濕了膝蓋。身體遮蔽了由入口射進的光線,珠子的影子漆黑地落在水面上。雖然刺殺思慕之人的行動以失敗告終,但看來她的身體還完好無缺。似乎沒有化為泡沫。

  從珠子倒映於水面的影子身後,冒出了另一個影子。兩個影子重疊了。

  珠子驚訝地回過神,才一轉頭,脖子就被某雙白皙的手給掐住。那個人打算就此將珠子的身體往後壓進下水道。

  「做什……!」

  珠子死命地反抓住對方的手腕——是一雙纖細的女性的手。帶有平緩波浪弧度的頭髮纏上珠子的手指。那個人跨坐在珠子身上,以自己的體重施加壓力,打算將珠子的頭按進水裡。珠子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試圖凝聚目光焦點,卻由於逆光而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見剪齊至肩膀的短髮正宛如海草般搖曳。是那個給了她「人魚之刀」的女子。

  女子因逆光而呈現黑影的臉上,嘴巴微微笑開成一道上弦新月。

  「你沒能夠刺殺思慕之人呢,人魚公主。」

  女子雙手施力,指甲陷進珠子的脖子。實在無法想像那雙比珠子還要纖瘦的手臂,竟這般有力。女子以這股力道將珠子的頭壓進水裡。力氣輸她一籌的珠子後腦杓浸入水面,黏滑的水灌進耳朵裡。

  「刺殺王子失敗的人魚公主,必須要化成泡沫才行,不然就不是悲劇了。悲劇是很美的喔!我最喜歡美麗的故事了!所以啊,可憐的人魚公主,你非得化為泡沫不可。」

  「你在說什麼……」

  女子的聲音認真得讓人不寒而慄,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為了達成人魚公主的故事,她是認真打算讓珠子沉進水裡。

  直到剛才都還盤踞在心中的,只不過是半調子的瘋狂而已。女子的瞳孔反映著水面上的光,散發出黑珍珠般的妖異光澤,在那眼底能夠窺見到狂亂。和珠子所抱持的短暫狂亂不同,那是真正的瘋狂。

  一思及此,恐懼便蓋過混亂佔據了珠子的內心。那是種直覺——自己會被殺掉。

  「救、救命……誰來……」

  脖子被人絞住,臉也沉進了水裡。張開嘴巴渴求空氣,帶著泥臭味的水卻流了進來。意識因無法呼吸而明滅閃爍。

  咕啵……

  咕啵……咕啵……

  泡沫聲響起,那是從自己口中漏出的空氣,化作氣泡升向水面的聲音。意識逐漸溶解,與水同化。

  (已經……不行了……)

  就在珠子隨時都可能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人粗暴地一把揪住她的胸口。



  視野浮出了水面。珠子逐漸薄弱的意識回復,同時開始激烈地咳嗽。爛泥般的廢水差點一進入氣管,嗆得她劇烈咳嗽地吐出來。揪住胸口將她拉上來的人正支撐著她的身體,輕輕撫拍她的背。

  「千鳥,你不要緊吧?」

  是絆學姊的聲音。她微微喘著氣,似乎是用跑的來找珠子。珠子喘著氣拾起頭,絆學姊的臉就在眼前。那位人魚公主大姊似乎被絆學姊一把推開,一屁股跌坐在距離稍遠的地方。

  女子吃驚地愣住,隨即鼓超臉頰,像是要責備插隊搶定鞦韆的朋友一樣,露出小孩子般的不滿神情。

  「絆,為什麼要妨礙我?」

  「囉嗦!我就想說她的樣子怎麼怪怪的,海倫,你又拐人家進入奇怪的故事裡了吧?」

  面對絆學姊咄咄逼人的說詞,被稱作「海倫」的女子彆扭地噘嘴:「因為……一個人很無聊嘛……」

  「你要人家講幾次?沒有人要陪你玩扮演故事的遊戲!你去找可以自己一個人玩的啦!」

  「絆欺負人!」

  就像是個被罵的小女孩一樣,女子縮了縮脖子。

  遊戲——剛才那是……連剛才那打算殺人的行為,對她來說都是遊戲……?

  污濁的水順著頭髮及下巴滴落。不知是否由於身體發冷,還是因為冷靜過後才再次重新體會到恐懼,身體開始不住地顫抖。「千鳥,總之先到我家來吧!」面對顫抖的珠子,絆學姊輕撫她的背說道。珠子總覺得不能讓那美麗的纖纖玉手來碰自己這種人,因此僵著身子以示拒絕。

  「我、我打算、用那把小刀、刺殺、衛籐學姊……學姊、不會、害怕我嗎?不覺得我很奇怪嗎?不會覺得我是個瘋子嗎……?」

  失去血色的嘴唇擠出這幾句話,激昂的情緒伴隨著淚水滿溢出來。下水道的水聲和著珠子的嗚咽,迴盪在昏暗的隧道裡。

  絆學姊沒有回答,只是輕拍了一下珠子的背,再一次重複:「總之先到我家來吧!」

  珠子被帶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入口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借來毛巾擦拭頭髮。沙發旁邊坐著絆學姊,而「海倫小姐」則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一臉沒趣的樣子,蕩著兩隻赤腳。絆學姊不時地瞪向「海倫小姐」,然後「海倫小姐」就會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表現出安分的態度,但過不久又開始晃著雙腳打哈欠。「海倫小姐」看起來年紀雖然比絆學姊年長,但現在這個樣子卻讓人感覺她比珠子還小。

  「怎麼樣,冷靜下來了嗎?」

  「是的……」

  珠子還不時抽嚥著,無地自容地將身體坐正然後點點頭。

  她不敢正眼直視絆學姊。絆學姊還沒回復她剛才的問題:為什麼把一個打算殺自己的人帶到自己的住處照顧呢?難道不覺得可怕嗎?

  「學姊,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裡嗎?」

  「咦……?」

  被這麼一問,珠子吃驚地抬起頭。

  坐在身旁的絆學姊半邊臉頰露出苦笑,就在這時,裝飾在窗戶上的格子柵欄突然響起粗暴的金屬聲,開始搖晃起來。珠子嚇了一跳,縮起脖子一看,發現窗外有人正抓著格子柵欄喀鏘喀鏘地搖。

  「你們聚在一起講些什麼!是我嗎!是在講我嗎?要報警嗎?你們去報警試試看啊!」

  滿瞼憔悴、緊貼著格子柵欄大叫的,就是之前也曾堅稱自己是五千萬圓搶匪而大鬧的那名男子。一想起自己當時被他抓住,珠子不禁全身僵硬。

  「吵死人了。那傢伙又在吵什麼呀?」

  「吵死人了。諾亞帶上方舟的動物裡沒有那傢伙,還真是僥倖呢。」

  幾乎由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位奇妙老人,嘴裡叨念著讓人聽不懂的話,並肩橫越大廳。窗外的男子還在搖著格子柵欄,他隔著柵欄大喊大叫,看起來的確像是被關進籠子裡的動物。

  珠子徹底感到害怕,將視線轉向絆,看見絆學姊對她聳了聳肩,露出無奈的苦笑。長長的紅髮由肩膀上滑落。

  「千鳥才不奇怪呢!這裡的房客就如你所看到的一樣,淨是些更不正常的人。」

  淨是些不正常的人——講著這句話時,成為視線焦點的海倫小姐,表情彷彿絲毫不覺得自己也被歸納在「不正常」之內,擺動著雙腳、嘴裡哼著珠子從沒聽過的旋律。

  「自覺自己很奇怪的人,其實比自己所想的要來得意外正常吧?」

  珠子認同了絆學姊的這番道理。

  為了不引人注目、為了不讓人覺得奇怪,珠子從小就一直隱藏氣息,表現得像個普通人。可是一旦眼前出現「真正的怪人們」,那樣的想法只不過是種自我意識過剩罷了。一想到這裡,珠子覺得丟臉至極。她難為情地低頭縮起肩膀,根本犯不著隱藏氣息,因為自己原本就是個存在感薄弱的人。

  「可是啊,千鳥也不平凡喔!」

  彷彿看穿了珠子的心思,絆學姊又補上了這句話。珠子聽不懂話中的意思而顯得有些困惑。看著珠子的表情,絆學姊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噴笑出來:

  「千鳥,我給你的那塊OK繃,你就那樣貼了一個星期對吧?我想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所以印象很深刻呢!你貼著那個,都不用洗臉嗎?」

  「啊……那個……我留意著不讓它掉下來,所以洗澡時就只有那塊地方用保鮮膜貼著……還有,不是一個星期,而是兩個星期……」她邊說著邊強烈地感到不好意思,說到最後,嘴裡的話都變得含糊不清了。絆學姊給的OK繃要是掉下來就太可惜了,所以她費了番心思,讓它能盡可能貼得久一點。一個國中生將卡通人物OK繃貼在額頭兩個星期,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太過可笑呢。

  「千鳥真是有趣呢~~~~」

  「我、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稱讚有趣……」

  「……我跟你說,雖然每個人說不定都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平凡,但每個人也都超乎自己的想像,擁有某些和他人稍微不同的特點吧?也許有人會認為那很奇怪或是瘋狂,可是,我覺得可以繼續保持下去,絕對沒問題的。」

  絆學姊如此說完後笑了。她的這番話,似乎將哽在珠子喉嚨到胸口的某樣東西「咚!」地打通了。珠子有種感覺,至今以來一直團團糾結在心中的情緒,似乎都被那有如二月底的天空般、清澄冷冽的空氣給沖洗得一乾二淨。

  不需要強迫自己變得平凡,也不需要勉強自己變得特別,就只要保持最原始的自己就可以了。她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這樣的話。

  ✩✿✿✿✿✰✩✿✿✿✿✰

  我可以喜歡學姊嗎?珠子沒有這麼問就回家了。因為就算問了,也只會帶給學姊困擾。

  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等自己稍微有點自信然後再次造訪,這樣說不定也不錯。也許還需要半年、一年,或是更久。但搞不好在那段期間,珠子就喜歡上別人了。那個人也許是女孩子,但也有可能會是男孩子也說不定。

  從那之後,珠子只遇過海倫小姐一次。她還是老樣子,踏著輕飄飄的步伐在鬧區街上跳舞。她無視吵人的喇叭聲,滿不在乎地打算穿越馬路,因此珠子趕忙衝上前去將她拉至路肩。

  海倫小姐似乎已經不記得珠子,睜大眼睛眨呀眨的,然後從手上提的籃子裡抓出一顆紅蘋果。

  她故作可愛地側著頭說:

  「要不要來一顆美味的蘋果呀?」

  那顆蘋果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恐怕是被噴了大量的殺蟲劑吧。若要比喻她那時瞼上的表情,就是與小孩子不抱半點罪惡感扯斷螞蟻頭部跟軀幹的天真,只隔了層紗的瘋狂。海倫小姐滿瞼笑容地將那顆蘋果遞向珠子。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7 09:41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7 11:24 PM 編輯


     第二章   螫蝦卅順手牽羊卅素描簿

  Episode. 1死掉的狗卅外星人卅素描簿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有生家住郊外的一幢獨棟房子,要前往都市裡的大醫院——醫學大學附屬醫院,交通非常不便。

  連接國小學校及家裡的通學路上有一片河岸。從水泥堤防下到河岸後,也只有一小片草叢,雖說是郊外,但也不算非常鄉下。不過對直到國小三年級都住在接近市中心、大樓林立的城市裡的有生來說,那裡已經算是很有模有樣的「大自然」空間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順著堤防滑到下面的河岸,在那裡度過約一個小時再回家,是有生當時的日課。不時會有在上方馬路被輾死的貓、狗屍體,與空罐子或糖果紙盒等垃圾一起被丟棄在那裡。而有生就經常蹲在那些屍體旁邊,目不轉睛地觀察,有時候還會被前來啄食屍肉的烏鴉給嚇跑。

  回到家之後,有生一邊回想著那些屍體一邊畫圖。這時有生所畫的動物雖然是屍體,但唯獨眼睛卻是活生生的。怨恨地盯著河岸上方的車道、也就是它們被輾死的地點,或是對前來啄食的烏鴉露出困擾的表情。

  在某個雨後放晴的日子,有生一下到河岸,就看見幾隻烏鴉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那裡果然躺著一條八成是被輾死的貓屍體。

  他蹲下來,右手抓起一顆大小剛好夠握著的石頭。

  「滾一邊去!」

  舉起右手,將石頭扔向烏鴉。可是石頭卻只是「啪!」地掉落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感覺上,他雖然想將石頭遠遠拋出,但沒辦法把握恰當時機張開拳頭,而在手臂落下時才終於鬆開石頭。

  有生在還很小的時候曾經發生車禍,導致右手神經留下了後遺症,持續向醫大的附屬醫院報到就是為了復健。將手指打開然後一根一根折起來,同時從一數到十的運動:還有觸摸各種觸感、溫度、重量的物品,總之就是將感覺訓練得敏銳。主治醫師吩咐他要做幾項平常也能進行的練習,但有生都沒有認真去做,因此目前的成效並不顯著。

  烏鴉們啪嘩地一同振翅飛去。有生扔的石頭並沒有擊中它們,而是因為有輛車在上方的馬路停了下來。那是一輛隨處可見的白色自用車,除了車門有點凹陷以外,沒有其它顯著的特徵。

  副駕駛座側的車門開啟,從駕駛座上採出身子露面的是一位陌生男子,身上穿著與烏鴉一般黑的皮製布勞森外套。

  「你是住這附近的小孩嗎?我想跟你問一下路。你知道要怎麼去T工業大學的第三附屬高中嗎?」

  那是國小附近的高中。有生點點頭,爬上水泥堤防的小坡,走近汽車旁邊。沿著堤防的車道對側工廠林立,沒有什麼人煙,找不到地方能夠讓人問路。

  「直直走,然後在一間大大的鐵工廠那邊轉彎就可以看到斜坡……」

  有生用手指著說明,但男子困惑地側著頭。

  「我聽不太懂呢……不好意思,小妹妹,你可以上車替我帶路嗎?我會答謝你的,也會送你回家。」

  有生當場不悅地板起臉。對方將他看做是小妹妹使得他很不滿(以五年級男孩的平均身高來說,有生確實個頭稍矮,被誤認成女孩子是家常便飯),但男子似乎將他的表情看做成別的意思,有生明明什麼都沒說,男子卻自顧自地開始辯解起來:「不,叔叔我並不是什麼怪人,也不會對你做什麼唷!要不然你也可以先打電話告訴家人,來!」男子裝出笑容從車中走下來,打算將手機塞到有生手裡。抓住有生手腕的男子力道異常強勁,嚇得有生想要抽回手。男人的引誘讓他聯想到——那顯然是學校經常警告他們的壞大人的惡形惡狀。

  快逃!

  大腦的一部分傳來危險訊號。但事與願違,被抓住右手卻無法靈活反應,在這段期間男子的手臂環過了他的身體,將他一把抱住。混雜著汗味和類似香水味的刺鼻體臭,使得有生感到作嘔。

  「放開我啦!」

  「叔叔只是要幫你拍兩、三張照片。放心,我會把你拍得很可愛的,一點也不可怕喔!」

  不是要問去高中的路怎麼走嗎?男子講著違背初衷的話,打算將奮力抵抗的有生塞進副駕駛座。雙腳凌空浮起,以奇怪的方向被扭到身後抓緊的右手開始控訴疼痛。主治醫師曾經交待過,不可以過分施加刺激。有生咬緊牙根忍住眼眶泛起的淚水。

  「痛!」

  男子叫了出聲。

  「痛!痛!好痛!」

  「啪!啪!」的聲音伴隨著男子的哀號響起。有生眨了眨盈著淚水的雙眼,看見一個小孩正用手中的傘反覆毆打男子的屁股。是一位個頭比有生還小的女孩子。她緊閉著雙唇、漲紅著臉,雙手舉著兒童專用雨傘使勁力氣敲打著男子的屁股及大腿。

  「好痛!痛死了!搞什麼啊?」

  男子痛得受不了而鬆開手,自束縛中解放的有生,手肘和膝蓋便重重摔到滿地砂石的柏油路上。小女孩更進一步,高舉著傘指向畏懼的男子。

  「蘿莉控拍照魔!」

  小女孩有點咬字不清地大叫,然後對著男子的小腿前脛骨施予強烈一擊。

  趁男子抱著小腿跳來跳去的時候——

  「你不要緊吧?」

  有生被小女孩拉起身,兩人手牽著手落荒而逃。

  沿著堤防跑了好一段距離,進入住宅區的坡道之後才稍微看見人煙。一輛電動腳踏車載著塞滿蔬菜與罐頭的超市購物袋以及胖胖的家庭主婦,辛苦地順著坡道爬上去。有生兩人喘著氣停下腳步。

  休息了一會兒後,發覺和小女孩依然牽著手,有生不由得抽回手。

  「沒事吧?有哪裡會痛嗎?」

  他搖搖頭對小女孩以示回應,但右手其實有一點痛。

  「謝、謝謝你。」

  有生將視線垂向斜下方,用對方八成聽不見的聲音嘀咕道。小女孩故意切人有生的視野裡對著他微笑,有生更是撇開目光,但卻又微妙地側眼偷瞄小女孩。

  ——在這一帶沒見過的女孩子,是哪裡的小孩呀?身高比有生還要再矮一點點。褲裙底下伸著兩隻赤腳,兩腳膝蓋都貼著OK繃,是個感覺很活潑的女孩。她的頭髮微微偏茶色,留著蓬鬆的鮑伯頭。乎上拿著黃色水珠花紋的兒童專用傘,既能夠遮雨,也可以拿來當作凶器擊退變態,非常好用。

  被男人誤認為「小妹妹」之後,又被小女孩——正牌的「小妹妹」所救,讓有生心情有點複雜。

  「你家離這裡近不近?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說道。

  「不、不用了。」

  有生再次別開視線,搖頭說道。他超級怕生,而且不擅長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直到最近他才奸不容易能夠正眼看著主治醫師。至於怕生,除了因右手行動不便所帶來的自卑感導致,打從懂事起就一路老是被誤認為女孩子也是主因之一。幾乎所有初次見面的大人都會說:「淺井先生的女兒真可愛。」或是對他問道:「小妹妹,你幾歲?」所以每次有生都會不悅地板著臉撇開視線。

  「由起?小由由?」

  斜坡上傳來呼喚聲。小女孩和有生突然同時抬起臉。

  「你跑去哪裡探險了呀?」

  以平穩的語氣講話,同時由斜坡上自己家中現身的,是有生的母親。

  「啊,媽媽!」

  「媽媽!」

  有生和小女孩聲音重疊。「咦?」兩人瞪大了雙眼彼此對看。他們同時眨著眼,然後又同時將視線移回斜坡上的「媽媽」。那確實是有生的母親沒錯。

  就在這時——「由芙,找到小由由了嗎?」

  「媽媽」的身後傳出聽起來一模一樣的嗓音。在「媽媽」身旁,出現了另一個長相完全相同的「媽媽」。

  「哎呀,小有有,你和小由由在一起呀?」

  後來出現的「媽媽」如此說道。

  有生一個勁兒地瞪大雙眼,來回望著兩位「媽媽」和被叫做「小由由」的小女孩。

  之前曾聽母親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就輩分上來說該稱做阿姨的那個人,聽說由於丈夫工作的關係而前往國外生活,因此有生未曾見過她。

  「小有有還很小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喔!因為小有有那個時候才這——麼小一丁點,所以不記得了吧?」

  阿姨將張開的雙手縮到只有十公分左右的寬度一邊說道。再怎麼樣也不可能那麼小吧?

  「沒錯沒錯,小有有打從出生起就一直都很小呢!明明和小由由差了兩歲,現在看起來也沒差多少呢!」

  將茶端到客廳的母親一派悠閒地補充。居家服之外又套上一件圍裙、將頭髮紮成一束的是有生的母親——芙有子。而由海外歸來、穿著清爽連身洋裝、頭髮放下來的則是雙胞胎妹妹,也是有生的阿姨——由芙子。除了這幾點之外,她們像是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就連有生這個親生子也無法分辨,名字更是取得讓人混淆不清。

  而與由芙子阿姨並坐在沙發上、正吃著點心的——就是由起。依有生來看,她算是自己的表妹。有生是國小五年級,由起剛從國外回來,目前並沒有上學,但算起來則是三年級。

  「小有有長得這麼可愛了呀,未來真令人期待呢!」

  邊說著,由芙子阿姨就邊呵呵笑了出來。

  「小由由才是,將來一定會成為美女吧!」

  有生的母親也用相同的語調接著說道。母親原本給人的感覺就很平靜,是個光講話就能對週遭灑落黃色花辦的名人。而這樣的母親一旦變成兩個,散佈的花辦何止兩倍,根本還要再乘以平方,氛圍簡直已像是百花亂綻的花田,甚至遺有紋白蝶在一旁飛舞。有生彷彿可以聞到花粉的香味,頭都暈了起來。

  「小有有,要麻煩你多多照顧小由由囉!請你多教他一些事唷!」

  「要相親相愛喔!以後你們就要住在一起了。」

  母親們交替著說道,將原本想逃離花田、回去龜縮在自己房間裡的有生,又拉回了女人的花園裡。

  一起生活?

  坐在由芙子阿姨身旁的由起,專心地沉浸於將奶油夾心餅乾塞滿嘴巴。「小由由,要乖乖聽小有有的話、和睦相處喔!」嘴邊沾滿餅乾屑的由起,聽了由芙子阿姨交待的話之後說:「嗯!由起喜歡小有有!由起要和小有有結婚!」

  然後天真地笑了。

  ✩✿✿✿✿✰✩✿✿✿✿✰

  到了晚上,父親們也會合了。原本寬廣的獨棟房子住著一家三口,自那天起,突然變成六個人一起居住在裡頭生活。似乎早就計畫好了,等姨丈一家人回國後要兩個家庭一起生活,所以才在這附近的郊外買了房子。聽說父親們彼此是大學時代的朋友,而兩位母親又是雙胞胎,彼此的父母親四人從結婚前的感情就很好。自從兩家一起同居之後,便彷彿回到了單身時代,每天晚上都喧鬧地玩遊戲玩到很晚,真的非常快樂。

  相對之下,有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只是將二樓的大房間裝設隔間拉簾,和由起對半使用),關在房間裡畫畫的時間壓倒性地增加了。並不是對兩家同居一事抱持不滿,而是他還沒有習慣這三位從天而降、突然多出來的同居人。這又造就了他怕生的個性持續惡化下去的原因。

  而由起則是毫無顧忌地混進大人之中一起遊戲,或是經常跑到有生的房間來玩。要是有生無視她,她就擅自翻閱書櫃上的漫畫。無聊時則跑到有生身邊看他畫圖,盯著貓或狗的屍體囉嗦地詢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有生的視線仍舊落在畫上,嘀咕著回答:

  「狗。」

  「這隻小狗死掉了嗎?」

  「死了。」

  「為什麼死掉了?」

  「被車子輾過去了。」

  「輾過小狗的人不救它嗎?」

  「不救它,大家都那樣放著不管。要是有人救它,搞不好還不會那麼快就死掉,但是卻被大家置之不理,就逐漸變得衰弱而死掉了。」

  「喔……」

  由起喃喃道,像是要看穿一個洞似的,斗大的雙眼注視著素描簿。

  雖然由起還年幼,卻和由芙子阿姨的長相非常神似,換句話說就是與雙胞胎的有生母親也很像。以結果而言,由起也就和常被人說像母親的有生長得相似。由起的表情比有生豐富,經常靈巧地轉動圓睜的大眼睛。如果有生是個更活潑的孩子,那樣搞不好會和由起更加相像。不同於因右手毛病而老是關在家中的有生,由起沒有任何自卑情結,感覺是個成長得健康又坦率的孩子。

  原本由起在程度上只是個太過開朗、算是有生不擅於應付的女孩子,但不知不覺間,在有生的心中已經開始變成了一個「煩人」的存在。

  過了一陣子後,由起也進了和有生同一間國小。

  開朗活潑的由起一下子就融入學校,不分男孩或是女孩,經常可以見到她和許多朋友在一起。一看見有生,由起就會邊揮著手大喊:「小有有!」但有生總是別開視線,從她身邊走過。

  另一方面,有生轉到這間學校後已經過了兩年,但朋友仍算不上多。甚至倒不如說是沒什麼朋友。

  「有生!」

  有生避開由起、獨自漫步在走廊上,在教室門前聊天的同學們注意到他並上前搭話。詫異的有生僅回了一個訴說著「什麼事?」的眼神。五年級的教室在校舍三樓。與有生在三年級以前就讀的都會學校裡的現代化校舍不同,木板制的地板不但會嘰嘎作響,從走廊的窗戶向外俯視,也能見到以真正的泥土蓋成的寬廣操場。在轉進這問學校以前,有生一直以為操場就是建在校舍頂樓的。

  「我買了新發售的遊戲,你今天要不要來玩?」

  一位名叫大西的男孩雙手擺出握著什麼的姿勢,動著大姆指——是操作遊戲把手的姿勢。大西是個平常大多時候都處於班上男孩集團中心的人,也經常會跑來找有生講話。除了這位大西以外,會來找有生交流的同學基本上可以說是沒有。

  大西的幾個跟班出聲:「也要找淺井嗎?」有生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很有意見。

  他沒有直接出聲反對,取而代之搖了搖頭。

  「我不太能玩。」

  然後微微低下頭補充了這句。跟班們對大西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麼,等於是轉個彎在說「少了一隻手」啦!大西低聲說道:「啊,原來如此。」

  有生右手不便的事,在轉學的第一天就被班導給揭露了,所以全班同學都知道。或許班導的用意是:「因為種種事情,所以大家要和睦相處喔!」因此才會一開始就公開情報,以避免嘲笑或虐待等事發生。但拜其所賜,有生轉學的第一天就被當作是「可憐的孩子」而遭到班上同學以過分忌諱的態度對待。明明並非會影響到日常生活的大毛病,但經由班導誇大的說明,因此孩子們都對他根植了「異類」的印象。原本有生就不擅長主動跟人交朋友,想當然耳受到了班上的孤立,在不知不覺間「顧慮」一詞也轉變成了「差別待遇」。

  話雖如此,但有生本來就不討厭孤單一人。再說,他只要能夠一個人畫畫就好了,因此並不感到特別困擾。他今天原本也打算繞去河岸,之後再回家畫點什麼。

  「那麼,我回去了。」

  正當他經過大西等人身邊,打算走進教室時——

  「小有有!」

  由起的聲音追了上來。有生有點不耐煩地轉過頭。穿著褲裙的三年級小女孩跑了過來,背上背的書包上蓋啪答啪答作響。她擠開大西一夥人,抓著有生的袖子微微喘著氣說道:

  「我們一起回家吧!小有有每次都自己先回去!」

  大西的跟班們嘟起嘴巴,學她叫著「小有有~~~~」然後彼此互看對方無聲地竊笑。由起的表情比有生更顯得不悅,雖然才三年級,但仍毫不畏懼地瞪著五年級男生們。有生和由起的個頭都算矮,別說大西這些相較之下成長得順利的男孩子了,就連和當時同年級的大部分女生相比都要來得嬌小,因此由起拚命盡最大的努力仰頭望著大西他們。

  「幹嘛啦?」

  由起嚴肅地繃起臉、盛氣凌人的反問。雖然足女孩子,但若要吵架可是當仁不讓,這件事有生在和她初次見面時就領教到了。

  「她剛才叫有生小有有耶!」

  「小有有!」

  大西的跟班們一個接著一個模仿由起的口氣,然後取笑她。

  「不准你們叫有生小有有!只有媽媽她們和由起可以叫他小有有!由起和小有有將來要結……」

  「由起!」

  她即將脫口說出的話會害得自己更加遭人嘲笑,這是無庸置疑的。因此感到厭煩的有生打斷了由起的話。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因為我要去打電動。」

  「咦——」

  由起一臉不滿。

  「我還是去好了,可以嗎?我在一旁看就好了。」

  有生向大西詢問。大西毫不介意地笑著回他:「可以啊!不用在意啦,一起玩吧,我教你!如果玩RPG就可以慢慢來羅!」大西真是個好傢伙,這時有生才開始如此覺得。

  「小有有是花心大蘿蔔!」

  有生將不滿地鼓起臉的由起丟在走廊不管(誰會對男生花心啊),和大西他們進入教室。

  在學校若是一個人獨處,由起就會靠過來。為了避開她,和大西他們混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多了起來。不知是否該感謝由起,托她的福,有生出乎意料也交到了朋友。

  自然而然地,他變得不常畫圖了。在路邊看到被輾死的貓或狗,大西他們都會嚷著「嗚~~~~好噁心~~~~」而避開,漸漸地有生也有了這樣的想法,不再仔細去觀察被烏鴉啄食的屍體並畫成圖。他也變得不太常去河岸,放學後不是在大西家打電動,就是在買零食吃或站在人家店裡看少年漫畫——做這些學校禁止的事然後才回家。

  這樣的日子變得理所當然,和大西一夥人的隔閡也逐漸消融。

  這一天,有生也在放學後繞了遠路,跑到大西家社區附近的便利商店白看漫畫。那是一間當地的連鎖便利商店,大多時候店員部只有一個看似不太凶悍的大嬸,以及一間大學附屬高中的男學生。就算不花錢站在那裡白看書,他們也不會過來嘮叨。

  正當有生埋頭在剛發售的週刊少年漫畫連載時,大西晃了點心販賣區一圈來到他旁邊,用手肘頂了他一下。

  「什麼事?」手中的漫畫雜誌仍攤開著,有生疑惑地抬起頭。只見小西對他「噓……」了一聲,然後將縮在體育外套袖子裡的手瞬間亮出來讓他看了一下。那是班上現在正流行的食玩。以橡皮擦作為材質的恐龍模型,造型總共有十一一種,另外再加上一種隱藏版,而裡面還附了一塊不怎麼樣的萊姆糖。大家都在比賽,看誰能最先收齊所有的造型(加入大西一夥人之後,有生也變得能夠掌握班上流行的事物了。不然他以前對那些完全沒興趣}。

  大西手中藏著一盒食玩。

  有生瞪大眼睛看向大西的臉。大西拾起下巴比了比點心販賣區,對他使了個眼神。

  「有生,下一個換你了。」

  然後如此低聲說道。有生困惑地從大西身邊退開半步,撞上了站在他身旁、同樣在白看書的一名大西夥伴。有生對他送出求助的視線,但那個人也和大西一樣對他使了個眼神。

  「上啊!我們大家都做過了喔!要加入大西的團隊,這是最後的考驗了。」

  考驗?最後的?別說是最後,自己根本就不記得至今有被測試過。難道以前約他一起去玩就是在測試嗎?再說,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大西的團隊」這個名稱。

  「我才不要……」

  「叫你去就去,有生。」

  「去啊!不然,我們就再也不邀你玩了喔?」

  有生好不容易才體會到和朋友一起遊玩的樂趣,因此對他而言,這個威脅堪稱有著強烈的威力。放學後在河岸對烏鴉扔石頭、一個人凝視屍體,這些明明都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但卻都已成了無法想像的過去。

  被兩頭催促地抵著,有生無可奈何只好離開了雜誌區。他邊望著架上的商品,若無其事移動到擺放點心的專區。他站在架子前,望向收銀台的方向。大嬸店員進到了店後頭,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在幫飲料區的架上補貨。沒有人在收銀台,誰都沒有在看。

  恐龍模型食玩就擺在約有生肚子高度的地方。他一面提防打工高中生的動靜,然後右手拿了一盒食玩,讓它順著上衣的袖子滑進去。

  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巧在這時補完貨回到收銀台,嚇得他心臟直跳。他將目光送向雜誌區尋求指示,大西將雜誌放回架上,用下巴指向出口,示意「就這樣走出去」。有生點點頭,繼續將右手藏在袖子裡,盡可能以自然的腳步朝自動門出口前進。

  「謝謝惠顧~~~~」

  回到收銀台的高中生以譏諷的口吻(這也難怪,因為他們光是站著白看書)說出這句話時,自動門恰巧從另一側開啟。

  「小有有,找到你了!」

  由起精力充沛的笑容隨著意想不到的聲音街了進來。有生驚訝地張開嘴,卻一時講不出話來。由起毫不在意地一把抓住有生的袖子說道:「今天不是要和媽媽她們一起去百貨公司嗎?回家吧,小有有!」

  藏在袖口的食玩盒子滑落地面,發出輕微聲響然後滾了幾圈。

  「白癡!」

  有生不禁出聲罵了由起,這下才驚覺大事不妙,轉頭看向收銀台的打工高中生。打工高中生留意到掉落地面的商品,瞪大眼睛問:

  「那個你付過錢了嗎?」

  一瞬間,有生一把抓起愣住的由起衝出店裡。

  他看見大西他們越過雜誌區的窗玻璃對他比手劃腳,似乎想要表達什麼。別逃!快回來……說不定是在比那樣的手勢。的確,又不是被當場抓到偷竊商品,只要裝蒜說是在別間店買的,搞不好也能蒙騙過去。但事到如今才注意到這點已經太遲了,因為他逃了出來,所以毫無疑問就是犯人。事到如今已不能停下腳步,只有全力逃跑了。

  「小有有,等一下嘛!」

  由起自身後追了上來。「就算不用跑的,也來得及去百貨公司呀!小有有,要是用跑的會跌倒喔!很危險耶!要是受傷,會被芙有子媽媽罵的!」

  上體育課時傾向在一旁見習的有生,並不像活潑的由起那樣習於跑步。由起輕鬆地追到有生身旁,一臉不可思議地窺視著他。有生別開目光,上半身幾乎整個向前傾,渾然忘我地奔跑。有某個聲音在身後不斷催促著「非得逃跑不可、非得逃跑不可!」迫使有生持續奔跑,眼前社區的景色蒙上一片異樣白茫。

  右手有好一段時間不再感受到的疼痛,隨著奔跑而逐漸滲透出來。彷彿有一隻形狀如綠色蝥蝦般的外星人幼體,喀嘰喀嘰叫著的同時,將右手的神經啃破一個洞爬了出來。外星人的幼體正要啃蝕順手牽豐的右手,有生拚命甩著手臂想要抖落它。

  幼體的父母,也就是外星人的成體,咬死被拋在身後的大西他們和打工高中生,追上了有生。被外星人成體吃進肚裡的大西等人,從被黏稠體液包覆的外星人甲殼縫隙探出了臉。

  有生,回來!笨蛋!

  你的考驗結果不合格!

  我們不再邀你這種人囉!

  沒出息的傢伙!軟弱鬼!反應遲鈍!白癡!

  就像被車輾斃的貓狗們,大西一行人內臟凌亂地暴露出來,帶著怨恨的表情,異口同聲對有生大罵。

  ✩✿✿✿✿✰✩✿✿✿✿✰

  發生車禍時右手留下的傷痕微微發熱,身體也非常疲憊。都是因為突然跑了太多路的關係啦!醫師不是說不可以過度運動嗎?有生遭到母親責備,隔天請假沒去上學。上午父親開車載他去醫院,中乍過後就一直都在家裡睡覺。

  一過了中午,由起便擅自早退,一溜煙地跑回家。

  小有有!你不要緊吧?

  小有有!你還在發燒嗎?

  小有有!要不要我拿點什麼東西來?

  小有有!要看漫畫嗎?

  小有有!要我幫你倒可爾必思嗎?

  小有有!

  不顧由芙子阿姨的阻止,由起黏在有生的床邊不斷找他講話。有生完全無視於她,蓋上棉被決定倒頭睡大覺。

  第二天身體狀況雖然恢復了,但有生不想起床,因此又繼續請假,結果最後請了三天假才回學校上課(這段期間由起每天下午都早退)。

  這一天直到放學前,大西都沒來找有生講過半句話。大西和平常那一票跟班們聚在教室後面聊著電玩,視線不時望向這邊,不曉得對跟班們竊竊私語著什麼,一邊嘖舌或是彼此大笑。那笑聲很明顯地不帶好意。

  又退回了與大西他們開始相處之前的狀態了。不,狀況反而比那還要更糟。

  起初有生覺得大西真是個好傢伙,會找話題來和自己交談,或是邀不合群的自己打電動。但是,那樣的大西卻強迫有生偷竊,以作為加入他團隊的條件。一旦有生失敗,之後就又排擠他、嘲笑他。有生變得不明白,朋友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早知會嘗到這種滋味,不如就像最初那樣永遠孤單一人、一開始就別交什麼朋友就好了。

  早上和班導說過幾句話之後,其它時間就再也沒吭過聲(因為他也不會在上課時積極舉手發言),就這麼到了放學時間,正當他把書本文具放進書包時,教室後突然響起一陣奇特的大笑聲。有生一看,發現不止大西和他那群夥伴,連其它同學也都聚在旁邊,大家不曉得圍在一起做什麼。

  「啊!」

  有生小小地驚呼出聲,馬上開始確認自己的書包。雖然最近都沒有畫畫,但他已經養成習慣將素描簿放進書包裡。到處都找不到那本素描簿。

  找不到也是當然的。素描簿不知何時被人拿走,現在正在大西手上。大西坐在最後面的書桌上,雙手高舉素描簿炫耀給圍在一起的大家看。「你們看,這是什麼?」「好嗯心!」「真可怕——」男同學們翻著摹寫貓、狗屍體所畫的圖喧鬧著,而女同學則高聲叫著:「真討厭~~~~」大西將素描簿抵到女同學眼前,女孩們彷彿被人拿著昆蟲或髒東西驚嚇似地,尖叫著逃掉。

  大西看向這邊,臉上帶著充滿惡意的笑容,很顯然就是在挑釁。

  腦袋一下子失去了理性。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正從腹底湧現,一口氣達到沸點。

  「住……」

  「快住手!」

  大叫出聲的不是有生。沸騰的怒火失去了宣洩之處。有生壓下聲音和怒氣回頭一看,一個穿著褲裙的一二年級生正撐著雙腳站在教室的後方入口,臉頰因憤怒而染得通紅。

  「那是小有有的!還給他!」

  話才剛說完便衝進教室,腦袋一股作氣撞向大西。被撞飛的大西差點摔下桌子,被跟班們扶著。

  就算由起容易一下子就跟人吵架(而且還先下手為強),但再怎樣也敵不過五年級之中塊頭也算壯的大西。面對想取回素描簿而跳來跳去的由起,大西將雙手高舉到由起構不著的地方,和跟班們一邊大肆喧鬧一邊輪傳著素描簿。嬌小的由起就這麼追著素描簿被他們要著玩。

  將素描簿輪傳過一圈後,大西冷哼了一聲譏笑道:

  「竟然還要讓女孩子出手相救,遜斃了!」

  接著便像是丟飛盤似地,將素描簿朝有生一扔。有生本想伸手接住,但右手的反應卻遲了一步而沒接中,水平旋轉飛來的素描簿的尖角便砸中了他的頭。有生縮起身子,素描簿則掉落到他的斜後方,大西一干人哄堂大笑。

  「小有有!」

  由起飛奔而來。

  有生驟然感到煩躁。對大西的憤怒失去發洩之處,取而代之對自己感到焦躁。

  連偷竊都無法順利完成;沒辦法跑得此由起快;被人嘲笑卻也無法回嘴;或者沒辦法像由起一樣變得不顧一切、討回自己的東西,有生對於這些事感到焦躁。

  他一把抄起書包和素描簿,雙手抱著衝出了教室。

  由起自身後小跑步追了上來。有生頭也不回,快步走在順著堤防的回家路上。「小有有,不可以在意那種傢伙們講的話喔!那些傢伙都是笨蛋,一點也不瞭解小有有畫得多好。」

  由起追到有生旁邊如此說著,但有生不理她。束手無策的由起被拋在腦後,只好再次啪答啪答地跑步追上前。這樣的過程持續反覆。

  「小有有的圖真的畫得很棒嘛!由起很喜歡小有有的畫喔!」

  從斜後方追上後,由起再次安慰有生。

  「由起明天去幫你揍飛他們!欺負小有有的傢伙,不可原諒!由起會保護小有有的!」

  「……多管閒事。」

  腳步停了下來。

  「咦?」

  由起稍微撞上有生的書包之後反問,從他們所站之處,看得見有生之前經常繞道去的、形成一個小廣場的河岸。

  有生並不討厭獨自在這個地方靜靜度過時光。他喜歡這樣,雖然孤單一人、儘管那樣的日子單調但卻充滿了安穩、這樣的日子究竟是自何時起崩壞的?

  「……少管閒事!」

  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尖,行生用壓抑感情的聲音重複道。他將力氣集中在拿著素描簿的右手,沒辦法像他人一樣靈活運動、無法順心操作搖桿、沒用的右手。但至今為止,就算因此而受人顧忌,也從未正面遭受他人嘲笑。會變成這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都是由起害的!都是因為由起纏著我,才害得我更加受人嘲笑!自從由起來了之後,所有事情都變得一塌糊塗了……!」

  「可、可是,因為由起喜歡小有有啊……」

  「我才不喜歡由起!別再跟著我了!」

  說著便用素描簿揮開由起打算碰他的手,由起嚇一人跳而縮回了手。腦袋裡彷彿在燃燒似的,熱得令他暈眩,攻擊性的話語擅自脫門而出:「還有這個也是!多管閒事!像這種東西,就算個拿回來也罷!我再也下畫畫了!」

  他將素描簿高舉過頭,朝苦河岸扔了出去。想當然耳,他的右手沒辦法稱心如意地拋出東西。素描簿粗魯地撞上堤防的斜坡然後滾落,白紙沿坡啪沙啪沙地飛舞,最後散亂地撒在河岸的白色石頭上。其中幾張朝著河中央隨風飛舞而去。

  由起「啊!」地驚叫一聲,忘我地白堤防衝下去。有生並未在視野裡將她的身影留到最後,便沿著堤防一路飛奔而去。

  進到家門之前,有生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像是肺破了也無所謂似地拚命喘氣。他反倒有種希望自己乾脆累倒算了的心情,因此就連腳步都站不穩了仍死命跑上住宅區坡道,衝進自己家的玄關。

  「小有有?怎麼了,你用跑的回來嗎?你這樣子又會發燒的喔!」

  「沒關係。」

  來玄關迎接他的不曉得是母親還足由芙子阿姨(這對雙胞胎母親最近都共穿同樣的衣服,常常一整天搞不清楚她們誰是誰)。有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迅速吐完話之後便衝上二樓自己的房間並關在裡面,然後真的一頭倒了下去。

  他連書包也沒放下便趴在木製地板上,像是絞著肺部般重複不規則的呼吸。滿身大汗的身體黏答答的,令他不愉快地貼在地板上。

  有生非常討厭這個家,他才不想搬來這種鄉下地方。兩家六口這種複雜的大家庭也令他感到厭煩。在變成這樣的大家庭之前,明明都還日復一日過著寧靜、單調、安穩、毫無所感的每一天。儘管沒有開心或有趣的事,但也不至於萌生痛苦、煩悶、焦躁等討人厭的情感,也不會對小自己兩歲的表妹口吐惡言然後置之不理的啊!

  等到呼吸稍微平順之後,受地板冷卻的腦袋也平復得差不多了。

  他明白自己是在遷怒由起,在他脫口而出的瞬間就體悟到這一點了。他只是將自己的焦躁發洩在仰慕並跟隨著自己、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女孩子身上。

  ……最讓人厭煩的,大概就是自己吧。

  精疲力盡的有生倒在地板上小睡了一會兒。

  「小有有?」

  不知是芙有子媽媽還是由芙子阿姨出聲叫他,隔著門傳來悠哉地爬上樓梯的拖鞋聲音,使他清醒過來。

  窗外的天空開始轉為青灰,房裡已變得相當昏暗。有生搖搖晃晃爬起來,由於以奇怪的姿勢睡覺,因此身體四處都感覺疼痛。他脫下一直背在身上的書包然後放到床上,在拖鞋完全爬上樓梯之前打開房門露面,便看見不知是芙有子媽媽還是由芙子阿姨,在樓梯轉角處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什麼事?」

  「馬上就要開飯囉!你有沒有看見小由由?會不會還在跟朋友們玩耍呀?」

  誰知道由起會在哪邊跟誰玩耍啊?有生在腦海中反射性地頂嘴,之後馬上回想起來,今天直到半路都跟由起一同回家的人正是自己。

  「由起還沒到家嗎?」

  「是呀!平常都一定會在吃飯前回來的……我和由芙今天還一起做了巧克力布丁呢!小由由不是最喜歡巧克力布丁了嘛!」從她悠哉地側頭講出的話來判斷,可以得知她是芙有子媽媽。既然稱呼另一半雙胞胎為由芙,那麼這就是芙有子媽媽——有生便是由她們對話的細微之處來區分母親與阿姨(實際上,就算不區分也不構成大礙}。「小有有?」

  有生從詫異的母親身旁通過而奔下樓?剛下到一樓,這次換成和母親穿著同樣花紋圍裙的由芙子阿姨從廚房露出臉來,「小有有?」然後和母親說了同一句話後也呆愣住。

  「我去找由起回來!」

  他將腳塞進運動鞋,還來不及穿好便奔出玄關。

  回家時跑著爬上那條家門口的斜坡,而這次又喘著氣跑下坡。才來到河堤上,跑回家時的疲倦一口氣湧現,實在是再也跑不動了,只好走走停停朝學校方向小跑步回去。太陽已幾近西沉,只剩下沿著河岸林立的工廠大煙囪間還留有泛橙的雲朵,除此之外的天空都已逐漸染上一片青灰色。堤防下方緩緩流動的河川也開始轉暗,水波的陰影已難以分辨。

  身體變得抓不穩重心,沿路不停絆到柏油路,好不容易才回到剛才和由起分道揚鑣的地點。

  急促地喘著氣,肩膀上下起伏,視線在已漸漸看不清的遠處河岸來回遊走。空地不是很寬敞,但卻遍尋不著由起的身影。然而,可以看見河岸附近有個白白的影子浮現。

  有生自堤防滑下,稍微靠近一看,發現四散的素描紙被收齊在那裡,上面還壓著一塊石頭,以防止被風吹跑。其中幾張被水濡濕,水彩所畫的圖渲染開來,幾乎已經消失。而由起的書包就被擱置在那附近。

  「由起?」

  一邊呼喚名字一邊環視四周,一股不好的預感逐漸襲上心頭。

  「由起!」

  他抱著祈求的心情放聲大喊,聚精會神注視起伏平緩、流動著的黑色河面。「由……!」

  在已經相當下游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人影用一隻手抓著突出河岸的細長樹枝,穿著褲裙的腳自大腿以下整個浸泡在水裡,戰戰兢兢地朝河流正中央前進。

  在河流的正中央一帶,可以看見一座河中沙丘略微探出河面,有張素描紙正擱在那上面。由起一臉認真地拚命探出小小的身軀,伸手打算抓住隨時都可能被水波吞噬而流走的素描紙。

  「由起!」

  有生先回家之後,她似乎就獨自一人撿齊散亂的素描紙。應該也還有其它許多張掉進了河裡。仔細一瞧,由起不只是腳浸在河面下,就連全身也都濕淋淋的。她進到河中一張張地收集……直到現在嗎?

  「小有有?」

  由起注意到了這裡。有生跑近由起所抓的那棵樹的樹根,竭盡所能往河岸的最外邊站,對由起伸出手。

  「你在幹嘛啊!快點上來!」

  「還差一張!差那一張就全部收齊了!」

  「笨蛋!我已經不需要那種東西了!我已經丟掉了,所以你沒必要去撿!」

  他焦急地伸出手,但由起抓著的樹枝離河岸突出了約一公尺遠,從這裡手沒辦法構著。

  雖然河川流速看起來並不湍急,但小孩子若是什麼也沒抓就進到河裡則無庸置疑會被沖走。

  況且,也不清楚河流中央看得見沙丘的地方有多深。

  由起不但沒有聽從有生的話行動,還頑強地拒絕,朝擱在沙丘上的素描紙伸出手,驚險地再次向前跨出一步。

  「由起!」

  「我不要!我就是要撿!」

  「由起,媽媽說今天吃完晚飯後有巧克力布丁喔!所以我們回去吧!回去了啦!」

  有生試著用巧克力布丁釣她上鉤,但由起仍不予理會(雖然心中對布丁有點難以割捨)。

  她搖搖頭繼續往沙丘走去。究竟為何要頑固到這種地步?有生實在無法理解。

  由起不僅全身濕漉漉的,就連那雙大眼睛裡也噙滿淚水。她咬緊牙關忍著淚,河流逐漸沖歪她的前進方向,但她依舊邁出小小的身軀站穩腳步逆流前進。到最後她終於鬆開抓緊樹枝的手,雙手啪唰啪唰地撥著水面前進。河流的水位逐漸加浚,水面已經上升到由起的腰部,水流隨時都有可能吞噬由起輕巧的身體將她帶走。

  「由起!由起,算我求你,別再過去了!來我這邊!我已經不生氣了,沒在生氣了!我不會再對你破口大罵了……」

  有生從河岸探出身子,就在這時,腳下的潮濕土石滑了出去。在他「啊!」地暗叫不妙時,一隻腳已陷入河川,緊接著因水流而失去平衡,就這麼側身栽進水裡。帶有泥腥味的水花四濺。他一屁股跌坐在水底,脖子以下整個浸在水中。超乎預料的強勁水流推動著他,沒兩下子就將整個人帶往更深的地方去。

  「小有有!」

  隨著喊叫聲響起,手同一時間被抓住了。驚慌失措的有生緊緊巴著那隻手「呀!」地放聲慘叫,而連由起也都從河流上方滑了下來,兩人的重量更加快了水流沖帶他們的速度。

  (會溺死的……!)

  連下巴都浸到水面下,有生忘我地拚命撥水。由起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小有有,不要緊,冷靜一點。腳踩得到地啦,冷靜一點!」

  聽他這麼說,有生緊緊抱著由起並在水中踢著腳,果然踩得到地面。但要是不雙腳站—穩,以兩個小學生的輕盈體重,恐怕輕而易舉就會被水流沖走。

  兩人手牽著手彼此互相支撐,在深達胸口的河流中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步步朝岸邊死命前進。

  「啊!」由起叫出聲來。定睛一看,擱在沙丘上的最後一張素描紙終究被帶進水流之中,緩緩隨著河面搖蕩,朝向下游而去。到了最後被水波吞噬,自河面失去了蹤影。

  由起依依不捨遙望素描紙漂走的方向。有生一把拉起她的手。不管怎麼樣,那幅畫都已經完全泡湯了。過了一會兒後,由起也終於放棄,兩人朝河岸邁進。隨著岸邊逐漸接近,水位也愈來愈淺。但這回卻換成濕透的衣服重量纏著全身,妨礙四肢的動作。

  雖然已被衝到與最初的樹木有段距離的地方,但總算摸到了岸邊。兩人像是衰弱的河童般踩著蹣珊的步伐,一爬上河岸草叢後,便當場精疲力竭一屁股坐下。

  濡濕的頭髮貼到臉上,夾雜著泥濘的水珠沿著下巴滴落。河岸的風吹打在身上就像是針刺一般,冷得牙根喀答作響。

  「小有有,很冷嗎?你又會發燒的喔!」

  由起窺探著有生的臉,有生則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推開。當然,由起比有生在河流中浸泡了更長一段時間,身體就像結凍似地冰冷,嘴唇也都失去了血色。而她跪座在有生面前,緊咬牙根使得嘴唇顯得更加蒼白,異於河水的另一種水滴撲簌簌地順著臉頰滑落。

  「對不起,由起不知道小有有討厭由起!由起……真的有那麼困擾到小有有嗎?由起不會再去煩小有有了!要是小有有不喜歡,由起就絕對不會再靠近小有有了!離一公尺夠不夠?還是要兩公尺?或是再離遠一點比較好?」

  由起一邊嗚咽說著一邊後退,兩邊的膝蓋都被草地給磨破了。淚水滴落到握緊著擺在雙膝的拳頭上。

  「由……」

  話先是哽咽在喉嚨裡。

  「不是的,由起。」

  發出聲音的同時,眼淚也跟著溢滿有生的目眶。明明應該全身冷到骨底了,卻只有眼眶深處像是燃燒般熾熱。由起也和他一樣噙著淚水,然後瞪大雙眼。

  「小有有,你有哪邊在痛嗎?哪裡受傷了嗎?」

  有生搖了搖低著的頭,用上衣袖子擦拭眼淚。濕透的衣服無法有效率地吸收水分,反而將臉頰抹得髒兮兮的。他覺得自己真是狼狽,真是個不像樣的人。明明是來接由起的,結果被救的人卻是自己。

  「由起沒有做錯什麼……我並不討厭。我不討厭由起。」

  「咦?真的嗎?」

  由起張大嘴巴詢問,有生對她點了點頭。

  打從初次見面、自開車的男子手中獲救時開始,自己就老是被由起幫助。稱讚自己畫圖的人也是由起,而即使自己開始和大西他們混在一起、放著由起不管,由起也依舊不變地仰慕自己。當自己遭大西背叛後,果然只有由起還是自己的夥伴。

  由起總是既坦率又開朗,散發著耀眼光輝,擁有許多有生所缺乏的東西,所以有生才會覺得刺眼得看不下去,僅僅如此而已。因為至今以來,有生已經習慣將自己一個人囚禁在黑暗之中。

  「那、那……小有有喜歡由起嗎?願意跟由起結婚嗎?」

  「……咦?這就……」

  由起閃爍著期待的目光爬近,而有生則撇開了視線含糊其詞。

  「這個……我就還不清楚了……」

  「咦咦——」

  由起看似打從心裡覺得失望而垂下了頭。有生覺得她這個樣子實在很好笑,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由起再次一掃愁容,露出開朗的表情。

  「由起第一次看見小有有笑耶!小有有笑起來好可愛,跟芙有子媽媽一模一樣呢!」

  「才、才不像!和媽媽她們相像的人是由起!」

  有生紅著臉否認。由起用帶淚的臉開心地呵呵笑道:「小有有很可愛,由起也很可愛!」

  有生回答:「不要自己說自己可愛!」就算被人稱讚可愛,有生也只是板著一張臉,覺得沒什麼好高興的。

  由起的笑聲宛如躍動於五線譜上的音符一般,輕盈地彈跳後迴盪在河面上。

  ……如果能有由起那樣的思考方式,有生也許能夠再稍微多喜歡自己一些吧。也許就能夠更加正視右手的不便、以及他自己本身也說不定。

  即使看上去很遜或是狼狽也無所謂,想要再稍微朝由起所在的方向、朝明亮的地方前進看看——有生如此心想。

  零零散散的素描本封面及圖畫紙被兩人分成一人一半拿在手上。回家路上的街燈開始點亮,兩人並肩爬上住宅區夜晚的坡道。「哎呀!」母親們似乎因為擔心而來到門口等待,見到像落湯雞一樣的小孩們,異口同聲地提高了嗓門。

  兩人以為會被責備而縮起身子,結果母親們卻說:「已經到游泳的季節了呀?媽媽們還沒有準備泳衣耶,真對不起喔!」

  「真糟糕,得在明天之前將游泳衣縫上名牌才行!芙有,你記得針線盒收在哪裡嗎?」

  母親兩人交握對方的手慌張了起來。

  兩個小孩無奈地彼此對望,然後「哈啾!」一聲,同時打了個噴嚏。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7 09:48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7 10:12 PM 編輯

  Episode.2  螫蝦卅順手牽羊卅素描簿

  「小有有,快一點快一點~~」

  在由起的催促聲中,有生正打算由家中冷氣房踏出戶外。在甚至堪稱具攻擊性的刺眼陽光照射下,有生感到一陣暈眩。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再回去自己那涼爽又昏暗的房間裡。

  和由起一家人在郊外的家共同迎接的第一個暑假來臨。他已經完全習慣六個人生活的家庭……不,應該說是妥協吧?又或者該說他已經看開了?和由起也相處得還算不(但有時不免會覺得她很煩)。

  在由起連日的「去游泳!去游泳!游泳游泳游泳!」攻擊下,有生雖然若無其事地避開話題、以自我步調享受整天在自己房裡畫圖的生活,但今天卻是他難得外出的日子。因為他和父親約好,要開車載他到街上的百貨公司和畫具店,購買暑期自由研究用的材料。

  才外出不到一秒,有生就開始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相較之下,由起則彷彿要讓全身沐浴在陽光下,用涼鞋踏著輕快的步伐跳起來轉了一圈、然後按住草帽的帽簷著地。純白的水手領上衣及褲裙反射著陽光,令有生感到刺眼。總覺得自己的活力都被由起充滿夏季氣息的歡騰笑容給吸走了,不禁一陣暈眩。

  「有那麼開心嗎?只不過是去買個東西而已。」

  「很開心呀!因為要和小有有一起出門嘛!由起穿了由芙子媽媽做的新衣服喔!可愛嗎?」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再次輕巧地轉了一圈給有生看。轉回正面後,她微微側了一下小腦袋瓜,再次向有生確認:「可愛嗎?」

  「……嗯,是可愛啦……」

  有生一臉厭煩地回答。嗯……最近的確是開始覺得她可愛……

  「匠爸爸,快一點快一點!」

  由起一邊踏著步伐一邊對著家裡大喊,然後迫不及待地衝向車庫。比有生還要晚一步、最後一個出現的,是和有生同樣一臉無精打采的父親。

  體形雖修長,對儀容卻不修邊幅,留著蓬鬆雜亂的頭髮、臉上鬍渣也沒修乾淨,身上穿著短袖運動衫以及破舊的生仔褲,腳底再配上涼鞋。有生的父親——淺井匠的工作是譯者,除了偶爾會去出版社之外,基本上都關在家中的書房裡。雖然大家常說有生像母親,但他不時心有所感,就性格而言絕對濃厚地繼承了父親的遺傳基因。

  「小由由真有精神耶……」

  父親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感覺抓了抓頭,有生也贊成他的意見。

  「因為精力旺盛就是她唯一的可取之處啊。」

  「要是有像小由由一樣的女兒就好羅!要是小由由願意嫁給你,爸爸我非常贊成喔!」

  父親搔搔臉頰說了這樣的話,使得有生不由得地嗆了一下。父親便趁著這個時候飄飄然地走向車庫。

  有生恨恨地望著父親修長的背影。最近會覺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沒那個意思,與其說是有生自己內心起了變化,倒不如說是因為由起的閃亮耀眼攻擊,加上週遭人們若無其事煽風點火亦然。要是萬一真的娶了由起當老婆,那絕對是全家人謀畫的。

  車庫裡的空間足以停放兩台自用車,平常收容的是一輛轎車和一輛五百C。C。。由起的父親已經去上班了,所以轎車的位置是空的。而另一個位置停的則是匠的愛車,通稱五百CC——一款早已停產、頗具年份的Fiat500(註:Fiat500的暱稱為Cinquecento,亦即義大利語的「五百」,代表引擎只有500C。C汽缸}。白天的日光在車庫鐵卷門的阻隔下,呈銳角照在五百C。C。的車身上,反射出淺藍色光澤。

  「由起?」

  率先衝進車庫的由起,此時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出入口明明只有正面的鐵卷門才對。

  「由起?」

  「小由由?」

  出聲再叫了她一次後,從五百C。C。的另一頭傳來一種被蒙住的聲音。有生詫異地繞到五百C。C。後方,看見車庫角落正堆著一箱箱佈滿灰塵的紙箱——是自從兩年前搬來之後,就由於匠的懶惰而至今仍末整理、堆放在那裡的紙箱。而在箱子縫隙中隱約可以看見由起的白色衣服。

  「由起,要是鑽到那裡面,衣服會弄髒的喔!」

  果然不出所料,背對著有生趴在紙箱堆縫隙裡的由起,兩邊膝蓋、臉頰及身上的純白新夾四處部沾上烏漆抹黑的灰塵。她滿臉期待露出耀眼的笑容,朝有生遞出某樣物品。

  「不得了!我發現寶箱的鑰匙了,果然不愧是暑假呀!」

  雖然不知發現寶箱鑰匙和暑假之間究竟有何種關係,但由起又髒又黑的手心中,的確是一把失去光澤的銀色鑰匙。形狀看起來既不是家裡的鑰匙,也下是車庫的鑰匙——是之前掉進紙箱堆裡的嗎?

  「爸爸,這個!」

  「嗯?這是什麼的鑰匙?」

  雖然有生對匠投出詢問的視線,但父親卻只是歪著頭疑惑似地自高處往由起手中俯視。

  「不是爸爸的嗎?」

  「的確有印象,似乎曾經見過……」

  「是寶箱的鑰匙啦!」

  唯獨由起已經全然興奮地期待著大冒險。當然,這不可能會是什麼寶箱鑰匙。

  很遺憾的,並沒有發生能讓由起的暑假繪圖日記填滿探索寶藏、令人內心雀躍的冒險奇譚。不過那把鑰匙在不久之後,確實如同字面所述地成了某個事件的關鍵。

  ✩✿✿✿✿✰✩✿✿✿✿✰

  「那個不是淺井你老爸的嗎?」

  在車庫中發現的鑰匙,不是從有生的父親,而是藉由由起父親的口中揭開了真面目。這是在當天晚上的餐桌前所發生的事。

  井上吾郎姨丈從事廣告設計,聽說在業界也算是頗有才幹的名人。直到今年春天之前,部帶著由起和阿姨一起住在加拿大,據說這也是因為被派遣到他們那間外資企業的總公司工作的緣故。和有生的父親——匠的土氣外表呈對比,工作性質時常要對外交際的吾郎姨丈穿著雖然輕便,但也會穿戴小飾品做搭配。給人的感覺是個適合戴無框眼鏡、爽朗的人。

  呈現對比的兩人是從大學時代以來的摯友。

  「我老爸的?」

  「就是那棟……Bird還是什麼的Hotel的房間鑰匙啊。」

  「啊——」

  不知匠是否回想起來,筷子停在口中,依舊是一臉茫然地歪著頭。

  身為母親的姊妹兩人在開放式廚房裡,感情和睦地邊尖叫著聊天、邊將色拉盛進盤子裡。六個人的家庭裡,其中有兩位足家庭主婦,淺井、井上家的餐桌每天總是準備得過分講究。如同高級飯店的餐廳一樣,從前菜開始上菜,依序端上色拉和湯、前菜、主菜的碟子,連甜點也是按部就班端上桌。

  兩位父親在晚餐時邊喝酒邊夾著前菜,而由起則擺盪著兩隻構不著地的腳,仔細從前菜中挑出胡蘿蔔。

  吾郎姨丈是很機靈的類型,每每都會對當天的菜色下一句評語,就像是能夠加在廣告中當宣傳標語的那種。但匠爸爸則只是默默嚼著端上桌的菜,基本上毫不講求味道。與其仰賴父親不可靠的記憶力,有生選擇向吾郎姨丈提出詢問:「Bird還是什麼的Hotel……?」

  「嗯,小有有知不知道爺爺的事?」

  被這麼反問,有生側著腦袋思考。爺爺早已去世,而父親也幾乎不曾向他提過。

  無框眼鏡後露出吾郎姨丈的親切笑容。

  「小有有的繪畫才能,說不定是遺傳自爺爺?雖然不是畫畫,但小有有的爺爺是位攝影師喔!」

  「攝影師……?」

  「他伴隨軍隊前往戰地,拍攝戰場的照片。」

  「戰爭……」

  戰爭——對有生來說,這是個遙遠世界裡的名詞。首次具體聽見自己爺爺的事跡,使得有生非常感興趣,睜大了眼將目光移向父親。父親斜眼看著電視,半側著臉說道:「咦?我沒有跟小有有說過呀?」

  他裝蒜地回答。有生當然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

  據吾郎姨丈所言,身為攝影師的有生爺爺——也就是淺井匠的父親,在那棟Bird還是什麼的Hotel租了一間房間作為工作室。在車庫裡找到的,就是那間房間的鑰匙。在有生與由起出生以前,吾郎姨丈曾和匠一起拜訪過那間工作室好幾次。

  由起一邊挑起胡蘿蔔一邊不滿地說道:「不是寶箱的鑰匙嗎?」但有生對於爺爺拍攝戰爭照片的工作湧起了興趣。被人說畫圖的嗜奸可能是遺傳自爺爺,這讓有生莫名地開心。

  「姨丈,那個房間現在還在嗎?在哪裡?」

  有生興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而坐在身旁的匠則是一副事不關己似地看著電視。他從容不迫的聲音打斷了有生和吾郎姨丈的對話:「咦?那個是不是你做的啊,吾郎?」

  大家的注意力轉向電視。

  有生也見過好幾次,電視上播放的,是暑假公開上映的電影廣告。一大群突變的巨大蝥蝦自海底湧現,而劇中所描寫的是逃進海上自衛隊的孩子們的內心糾葛,以及前往營救他們的機動隊員之熱血活躍,是今年暑假的國片大作。放暑假前,也經常在班上聽見喜歡怪獸電影的男同學之間的熱烈討論。從事廣告設計師的吾郎姨丈也曾接下電影宣傳的工作。廣告拍攝得充滿危機感與震撼力,傳達出蝥蝦怪獸的醜陋及思心、逃命民眾的恐慌、以及機動隊的奮勇。

  「哎呀,有好多看起來好好吃的龍蝦呢~~~~」

  母親們端來沙拉,發表著不對頭的感想。由起停下挑揀胡蘿蔔的手,不知為何,彷彿被蛇(不是蝥蝦)盯上的青蛙,僵著身子凝望電視機畫面。有生則提不起興趣,廣告一結束便迫不及待想繼續聽爺爺的事。

  「那個……是爸爸做的嗎……?」

  由起的視線仍固定在電視機前,她用僵硬的語氣小聲問道。

  「啊,對了對了!我都忘了有帶禮物回來!」

  說完吾郎姨丈便離開餐桌,之後又帶著放在客廳沙發上的公文包與紙袋回來。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演員和工作人員有到現場打招呼喔!他們送了我很多禮物……」

  吾郎姨丈悉悉簌簌地從紙袋裡掏出的,是一個精緻的蝥蝦怪獸模型。

  「呀——!」

  由起尖叫,簡直就像碰上巨大螫蝦一般,聲音大得恐怕都傳到家外面響徹雲霄。

  「爸爸是大笨蛋——!」

  大人們不由得摀起耳朵。只有被由起緊緊抱住的有生逃不過一劫,半是被勒著脖子,鼓膜在極近距離下嘗到由起的高分貝慘叫攻擊。

  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啊哈哈——吾郎姨丈若無其事地笑著一語帶過。

  吾郎真是粗心呢——由芙子阿姨也同樣若無其事地笑道。

  根據阿姨他們的說法,以前住在國外時似乎曾發生了什麼會讓由起留下精神創傷的事,因此由起非常非常非常討厭螫蝦之類的蝦子、螃蟹等生物。沒想到開朗又好勝的由起竟然會有這種弱點,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實。

  「小由由還關在房間裡鬧彆扭嗎?」

  「嗯。」

  更何況還不是關在自己房間,而是有生的房間。由於姨丈的大意,最為遭殃的人就是有生。

  晚餐後,淺井、井上家的四名大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咖啡進入夜晚的休閒模式。

  接下來就是所謂的大人時間。小孩子們一上二樓,這個家裡的大人們就會談天說笑到很晚才結束(除非吾郎姨丈加班到半夜一、兩點,或是匠爸爸翻譯的工作正值截稿前夕)。面對大螢幕電漿電視的沙發上,兩邊各坐著匠爸爸和吾郎叔父,而芙有子媽媽和由芙子阿姨則像是兩個一組的娃娃一樣,被他們夾在中間。有生和他們保持了一段距離,坐在和客廳互通的飯廳餐桌前寫作業(因為由起關在房間裡生悶氣,所以沒辦法在裡面寫功課)。附帶一提,淺井、井上家給兩個國小孩子的,是一間以隔間拉簾區分開的二樓寢室,而大人們則兩對夫婦在一樓各有一間寢室。

  現在也還十分嗯愛的兩對夫婦,就五年級的有生來看也不禁覺得難為情。只要有他們在,客廳的空氣就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再加上雙胞胎母親的姊妹兩人,感情好得甚至可說是異常。

  「如果是芙有的小寶寶,一定會非常可愛的!我好想要芙有的小寶寶!」

  「由芙的小寶寶一定也很可愛!我想要由芙的小寶寶!」

  像是中間隔了一面鏡子的兩姊妹握著彼此的手,仔細聽她們在講什麼,原來好像是在說想要替有生和由起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但她們的對話聽起來還是莫名地詭異)。兩位父親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隔著兩姊妹的頭熱烈地討論大學時代的回憶。

  三年級的由起可能還不太瞭解,但從五年級的有生眼裡來看,自從兩個家庭開始一起生活之後,大人們——特別是母親這兩位姊妹,實在是有哪裡不對勁。雖然這種感覺還很模糊,但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無法明確指出來。母親似乎跟過去有些不同,散發著一股不協調感。父親——匠基本上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而吾郎姨丈對於家庭的事也大而化之,注意到這種異樣感覺的看上去就只有有生。

  不過,反正感情好並不是壞事,而和其它家庭比起來,淺井、井上家算是十分富裕的幸福家庭。儘管有生的右手行動不便,但每位家族成員都很健康。

  應該是自己多心了。雖然有生如此心想,但宛若營造出來的過分幸福,卻反而令他不由得感到不安。

  沒辦法順利進行暑假作業,有生就這麼回到自己的寢室。約六張榻楊米大的西式房間裡,一幅隔間拉簾將有生和由起的房間分隔開來。有生的房間裡除了床、書桌及書架之外,其它幾乎都是繪畫用具,以及幾十冊未經整理的素描簿散亂地堆積在地板上。還有今天上街買回來、要用來做自由研究的材料尚未從紙袋裡拿出來,就這麼擱置在地板上。

  脫離洋溢著大人氣息的客廳、接觸到自己房間內沁染著顏料氣味的空氣後,有生鬆了一口氣。

  房間中只點亮了書桌上的檯燈以及天花板上的電燈泡,而棉被妖怪……不,是一頭蒙著棉被的由起,正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她仍然鼓著臉頰在生悶氣。

  由起身上穿的睡衣是母親們親手縫製的(她的衣服有一半以上都是媽媽們的手藝。喊著「好可愛、好可愛」的母親們興奮地想讓由起換穿各種衣服),長及膝蓋的東腰睡衣有著輕飄飄的裙擺,身上還另外穿著七分褲。有生身上的睡衣雖然也是用同花紋、不同顏色的布料純手工制的,但他堅持請母親們除去輕飄飄的衣擺,只是睡衣有生還能夠忍受。不過他差點連外出服都要被迫穿上和由起成對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妥協。

  母親們似乎是把孩子們當作兩人一組的換裝娃娃了。照這情況下去,要是弟弟或妹妹真的出生,八成也會被她們當作新得手的娃娃對待吧。

  「爸爸他們呢?」

  「還在看電視。要睡覺就回你自己的房間啦!」

  將學習用品擺到桌上後,有生「噓!噓!」地比了個趕小狗的動作。由起從棉被下埋怨地抬起頭看他,兩眼浮現淚光說道:「我今天可以和小有有一起睡嗎?」

  「咦?才不要!」

  「由起一個人會怕得睡不著嘛!我想跟小有有在一起。不行嗎……?」

  「咦——」

  被她用淚汪汪的雙眸凝視著請求,有生顯得吞吞吐吐。總是全身表現出精力旺盛的模樣、四處跑眺的由起,露出了異於平時的軟弱模樣,令有生感覺一肚子刺癢難耐。

  「也不是不行啦……」

  沒辦法無情地趕她出去,有生只好曖昧地含混回答。一聽到他的話,由起破涕為笑。

  「由起最喜歡小有有了!」

  雙眼仍帶著浮腫,由起安心地在有生身旁睡著了。有生無心地看著她的臉,意識的一角隱約還可聽見樓下大人們的聲音。大人們的聲音遙遠且朦朧不清,而由起規律的呼吸聲近在耳邊。由起微微握著的拳頭抓著他的睡衣袖口,使得他無法翻身。

  姑且不論是否要結婚這個重大問題,仔細想想,由起的存在對有生來說,就像是第一個妹妹一樣。母親們有點不對勁,而父親們又漫不經心,就只剩下孩子們之間能夠彼此依賴而已。

  若要說的話,至今為止都是由起自許為騎士並保護有生。在學校也是緊緊跟在有生屁股後面,挺著嬌小的身子守護有生不被大西他們欺負。就只有今天,由起難得主動依賴他,令他莫名地感覺自己也非得保護由起不可。

  不曉得大人們是否回寢室去了,已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寧靜的夜晚終於造訪一家六口。

  隨後,有生也被吸人沉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何時,有生回握住由起那抓著睡衣袖口的手。

  ✩✿✿✿✿✰✩✿✿✿✿✰

  已經買好暑假自由研究的必需材料,卻直到最後都未能決定題材的有生,聽了爺爺的事跡後終於浮現了點子。他拜託父親,好不容易從堆置於車庫的箱子裡找出幾張爺爺留下的舊照片。

  對有生而言,戰爭只是他在社會科課本中略知皮毛的遠古舊事。他將拍攝了戰爭實況的數張照片並排在房間地板上,一整天都在那裡觀察照片,在腦海中確立對戰爭的想像。

  之後,他花了幾天進行基座的製作。用鐵絲圍成骨架,然後用買回來的紙黏土在骨架周圍捏出一個大略形狀。船、戰鬥機、以及人類,他以鐵絲銜接數個零件。放置一天等紙黏土乾燥後,再用砂紙削磨出細微的部分。

  與世上的普通小學生度過暑假的方式幾乎無緣,他關在房間裡好幾天,埋頭進行作業。藉暑假之便,他一大早就起床,然後傍晚睡覺;或是上午睡覺,過了中午以後才爬起來,生理時鐘變得毫不規律。對有生來說,一個人安靜畫畫或製作東西,是最能夠令他感到充實的時光。

  「呼……」

  有生一大早醒來,不顧叫他吃早餐的呼喚,持續進行作業幾個小時之後,才終於感到肚子餓而放下手邊工作。一看時鐘,都快要接近中午了。

  目光突然瞥見紙袋中剩下的一丁點紙黏土,於是伸出手——

  (做些什麼東西給由起吧……)

  兼具轉換心情,腦中浮現了這個念頭。由起吵著想去游泳、海邊或是爬山,但自己全都拒絕了,所以雖然是暑假卻也都沒有陪她玩。

  要做什麼給她,她才會高興呢?

  沒想到自己竟會想取悅由起,有生覺得內心莫名地不對勁,因此雖然沒有人在看,但他還是板著一張臉。即使如此,他依舊無法抵抗想要看見由起開心地說「由起最喜歡小有有了!」的慾望,一邊抓了少許紙黏土開始揉捏。

  將搓得細長的紙黏土圈成環狀。他想起這陣子由起費心地收集星星樣式的小東西,因此在頂端加了一個星形裝飾。要用鑷子進行的細部作業,他都只使用左手手指。

  (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一小時後,便做出了令人滿意的成品。接著就只要等紙黏土風乾後再磨亮、上色就好了。他盤腿坐在地板上,用被染白的手指拿著作品欣賞。就在此時——

  「小有有!」

  房門突然被打開,有生下意識「哇!」地驚叫出聲,差點將手中還沒乾的作品捏爛。他驚險地將手藏到背後,轉頭一看,由起表情呆愣地站在房門口。小水點花紋的無袖寬鬆上衣搭配短褲,充滿夏季氣息的打扮。

  「開門之前先敲門啦!」

  「吃午飯囉!」

  由起說道。有生奇怪的慌張神情令她不禁側頭。

  「我馬上去。你先下樓吧!」

  「是義大利麵喔!有肉醬喔!」

  「我知道了啦!」

  將由起趕出去之後,有生鬆了口氣、張開握緊的拳頭。

  加了星星裝飾的小小戒指,用來襯托由起纖細的手指剛好。有生確認戒指沒被壓爛後鬆了口氣,將它收進書桌抽屜並走出房間。

  淺井、井上家的餐桌不光是晚飯,連每天的中餐都附有親手做的甜點。這個家的母親們與一般小學生的母親不同,一點也不嫌暑假幫孩子們做中餐麻煩,反倒樂在其中地準備精緻的餐點。母親們就像是與房屋配成一套的娃娃,總之就是喜歡做家事(不過對於無關家庭的事就變得笨手笨腳,實在無法想像母親們外出工作)。

  自家製的義大利肉醬麵與冷湯,還有以薄荷葉點綴的橘子果凍。將這些午餐吃個精光後,有生便開始陪由起進行暑假中的日課——右手的復健。不,正確來說,應該是由起陪有生做復健,但主導權完全掌握在由起手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右手配合著由起算數的聲音折手指。數到五之後,接著就換從小指開始一根根打開手指。雖然是單純到可笑的動作,但對有生來說卻有些許難度。若不明確地用意識控制,就沒辦法一根根運動手指。長時間進行下來,手背的筋開始疲勞痠痛,漸漸跟不上由起的聲音。

  有生對於自己無法靈活運動的右手感到焦慮,而由起則毫不急躁地對他說:「小有有,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

  她仔細地觀察有生的狀況,配合著他的步調。有生不得不承認,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從來不會好好做復健,能夠這麼持之以恆地繼續,都是因為有由起陪在身邊。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囉!」

  「咦!討厭!芙有,幫我拿掉~~」

  「呵呵,由芙真可愛~~」

  隔著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傳來母親們的聲音。她們手中洗著餐具,還是老樣子沉浸在兩人世界,聊著像是女高中生會說的高昂對話(話說回來,正牌女高中生才不會像這樣打打鬧鬧裝可愛。在搬來這裡之前,住家附近的高中生大姊姊都在冬季制服的裙子底下加穿一條運動褲,一邊碎碎念一邊出門上學)。

  就算是親生子,也實在很難從外表來區分雙胞胎母親的兩姊妹。她們之間僅有的不同,就是芙有子媽媽綁著頭髮,而由芙子阿姨則放下頭髮,還有兩人左手無名指各戴著與她們丈夫成對的戒指。芙有子媽媽的戒指是微粉紅的白金色,而阿姨的則是偏白色的白金色。兩人能以肉眼區分的差異真的就只有這些。

  紮著頭髮的芙有子媽媽站在水槽前清洗餐具,而由芙子阿姨則在她身旁擦拭碗盤。

  總覺得有種異樣感。有哪裡不對勁。

  「小有有,再從頭開始數一次喔!一、二、三……」

  他用一隻耳朵心不在焉聽著由起說話,以半邊的腦袋活動手指頭,同時斜眼往廚房的方向窺視,觀察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發現。

  鼻子前面沾上洗碗精泡沫的,不管怎麼看都是芙有子媽媽,而替她拭去泡沫的則是由芙子阿姨。

  將腦海中的時間稍微倒轉回去。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面都沾到泡泡囉!

  ——咦!討厭~~「芙有」,幫我拿掉~~事實與對話生頭不對馬嘴。

  再思考了一會兒後,有生試著朝廚房呼喚。

  「……媽媽。」

  立刻就回頭的人,是沒有綁頭髮的由芙子阿姨。不過她又馬上和身旁的芙有子媽媽瞬間交換了個眼神。

  「什麼事呀,小有有?」

  以一如往常的天真笑容回應他的,是芙有子媽媽。

  「呃……」

  有生的下一句話剎那間哽在喉嚨。

  「下次是什麼時候還要再去醫院啊?」

  「是下下禮拜四喔!」

  芙有子媽媽即刻回答。確實和有生記憶中要上醫院的日子相同。

  「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他喃喃答道,然後發現由起正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為什麼手指只數到三就停了下來——於是轉回了注意力。

  ✩✿✿✿✿✰✩✿✿✿✿✰

  「小有有是不是發現了呀?」

  「因為小有有是直覺敏銳的孩子,會畫畫的孩子觀察力都很敏銳的。」

  「他會不會告訴吾郎和匠呀?」

  「小有有不是什麼話都會說的孩子,只要不被匠他們發現就沒問題了……」

  「只要芙有懷了吾郎的小寶寶……」

  「只要由芙懷了匠的小寶寶……」

  「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呢……」

  兩人將紅茶茶具擺在眼前的矮桌上,並坐在沙發上倚著對方的肩膀,愛憐地交握彼此的白皙手指。透過客廳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見母親們的那副模樣。有生悄悄站在走廊上,偷聽她們如小鳥般嘰嘰喳喳的秘密對話。

  就算是雙胞胎,母親兩姊妹的感情也實在好得異常,他已經幾乎百分之百確信了。

  彷彿識破虛幻、映照真實的鏡子一般,如果仔細觀察兩人倒映在玻璃窗的身影——光是平日一起生活,若不留心就無法注意到的、各自的些微特徵,在此時已變得明顯,能夠清楚區分出來。

  現在,放下頭髮的人是有生的母親——芙有子,而紮著頭髮的才是由起的母親——由芙子。兩人將纖指上各自戴著的結婚戒指也對調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母親們是自何時起對調身份的?

  手輕輕搭著的玻璃窗不小心發出嘎吱聲,嚇得有生心跳漏了一拍。從客廳發出的玄關鳥語及嬉笑聲頓時中斷。

  「是誰~~?」

  詢問來者的聲音美妙地形成和聲。一剎那問雖然想逃跑,但形跡顯然已被察覺,況且不回應家人的呼喚就逃跑也很奇怪,因此有生動作生硬地探頭進客廳。

  「小有有,怎麼啦?」

  「那個……我口渴,可以喝果汁嗎?」

  他盡可能地佯裝若無其事搪塞話題,喬裝成芙有子媽媽的由芙子阿姨則回答:「等一下就要吃晚飯了,不可以喝太多喔?不然會吃不下飯的。」

  「嗯,我只喝一點。」

  說完就迅速地把頭抽離門口,跑向走廊上另一個入口進到廚房。他從開放式廚房遠望客廳,母親們早已回到兩人的世界繼續嘰喳交談。打開冷藏庫,冰涼的空氣直撲臉頰。取出一公升鋁泊包裝的柳橙汁,走到水槽前倒進杯中。握著杯子的手,掌心正在冒汗。

  他以雙手握緊杯子,凝視著自己映在橘子色水面的臉,整理腦海中轉成一團的思緒。

  母親們剛才究竟在講什麼?芙有子媽媽要和吾郎姨丈、由芙子阿姨要和匠爸爸……生小孩……?

  那樣生下來的小嬰兒,究竟各是有生還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到底誰是誰的母親,誰又是誰的父親?要是這種事情成真,淺井家及井上家的血緣就會複雜地混在一起,兩個家族也會同化為一體,像打死結的毛線一樣纏在一起解不開了吧?芙有子媽媽生下的小嬰兒雖然會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但卻不是匠爸爸的、而是吾郎姨丈的小孩。由芙子阿姨生的小嬰兒雖然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但同時也是匠爸爸的小孩,雖是匠爸爸的小孩卻不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

  愈是想要理出頭緒,思考卻愈發混亂,害得他又更加暈頭轉向。

  對一個孩子的幼小心靈而言,這是個十分殘酷的事實。一想到母親和不是父親的男人生小孩——就算吾郎姨丈人再怎麼奸、再怎麼像是自家人,但畢竟不是有生的父親而是別的男人。而父親則要讓不是母親的女人懷上小孩……

  生理上的厭惡感爬上背脊,令有生不寒而顫。他無法嚥下入口的果汁,趴在水槽上吐了出來。

  「嗯?小有有,怎麼啦?」

  拾起臉、用力擦了擦嘴巴然後回頭一看,自背後出聲喊他、站在廚房門口的人影,正是一如往常穿著邁遢居家服的父親——匠。

  「沒什麼。」

  瞬間敷衍地帶過之後,有生這才改變心意。

  「那個,爸爸……」

  打算告訴他剛才的事情。

  話雖出口,但他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講。看見父親詫異地歪頭望著他,一個疑念浮上心頭。匠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事到如今,他也無法確定這一點。有生與由起出生時,母親們有沒有可能也像現在這樣對調了身份?這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匠。」

  有生的思考及對話,最後還是被呼喚父親的聲音打斷了。有生表情略顯僵硬地看向門口。探出廚房門口的只有半張臉,因此沒辦法馬上區分是母親還是由芙子阿姨。

  「廁所的燈泡壞了,可以麻煩你幫忙換一下嗎?」

  「喔,沒問題。」

  父親微微蹲下修長的身軀、鑽過廚房的布簾。而那其中一位母親則跟在他身後,瞥了有生一眼後離去。

  之後有生也不斷找機會打算告訴父親,但每次都感覺有一道視線刺向他的背後,回頭一看則必定會發現母親或阿姨其中一人正看著自己。圓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這裡。如此一來,有生就彷彿被美杜莎的目光貫穿所化成的石像,僵著身體發不出聲音來。

  無法將秘密告知任何人,暑假就這麼進入了後半段。

  「慢走,匠。路上小心!」

  「嗯。」

  這一天,父親難得因工作而外出。有生從二樓的階梯偶然目擊由芙子阿姨正來到玄關送匠爸爸出門。戴著和父親成對的粉紅白金色婚戒的由芙子阿姨,就像芙有子媽媽平常會做的那樣,稍微掂起腳,親吻身材高挑的匠。

  自己的父母平時會做的事,竟然由父親和不是母親的人若無其事地做出,某種無法言喻的憤怒開始盤旋在肚子裡。

  他飛奔回自己的寢室,一把抓起素描簿及書包然後再次衝下樓,父親的身影早已自玄關消失。正巧折回客廳的由芙子阿姨聽見跑下樓的腳步聲,抬頭看向這裡。

  他帶點畏縮地說:「我去外面寫生。」

  他不看著眼睛快速地說完,一腳塞進運動鞋便衝出家門。

  所幸父親的身影還在車庫裡。

  「爸爸!」

  「怎麼啦,小有有?要去寫生嗎?」

  看著連運動鞋都沒穿好、上氣不接下氣追上來的有生,父親回以一如往常的慵懶笑容。

  「戴上帽子再出門吧!你很容易發燒不是嗎?」

  「爸爸,剛才那個是由芙子阿姨!」

  為了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這次總算直接講出來。

  終於能說出口了。連日繃著的緊張感,由於安心而一下子自身體抽離,膝蓋差一點站不穩。有生抬起頭等待父親的回應,但是父親卻露出呆愣的反應,使得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果不其然,父親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

  「你說什麼?」

  「我說,剛才出來送行的不是媽媽……」

  「喂喂,爸爸不可能認錯媽媽和由芙的啦!」

  就有生來看,父親就是完完全全地認錯了。父親悠哉的反應令他不禁氣得想跺腳。

  「我有聽到!那個啊,媽媽和由芙子阿姨說要交換……」

  他感覺到一股視線。似乎有著看不見的手從背後一把揪緊他的心臟,使得他屏住呼吸。

  他僵硬地轉過脖子,車庫的屋頂遮蔽盛夏的白艷陽光、形成輪廓清晰的深影之處,站著一個白色的朦朧人影。睜大的雙眼一眨也不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裡。

  「小有有?」

  父親出聲反問。然而橫隔膜卻抽筋,使得有生無法再次發聲。結果,這一天最後也沒能向父親求助或提出警告。

  每當他打算和父親說話時,總會有其中一位母親的目光窺視著他。

  他被人監視了——!

  只有關在房間裡埋首於自由研究的時間,能讓他不去多想其它事,專心進行作業。拜此之賜,自由研究的紙黏土對像幾乎接近完成。

  這一定是夏天書他作的惡夢。只要隱藏氣息度過這個名為暑假的惡夢,就一定會在新學期開始時甦醒。母親們會變回平常的母親,也會回復到平靜得有點無聊的日常。不愛上學的有生會如此迫切期望暑假早點結束,這可是史上頭一遭。

  不過,暑假卻沒有這麼簡單就肯結束。在八月下旬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有生終於下定決心自母親身邊逃離。

  當有生以新買的壓克力顏料,替斷斷續續找時間做給由起的小禮物上色時,那件事情發生了——

  「小有有!」

  由起還是老樣子,不敲門就闖進房間,因此戴上完成品欣賞的有生只好慌忙將手藏進口袋裡。他半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擺出不悅的表情。

  「我不是叫你不要突然進來嗎?」

  「小有有,媽媽她們、媽媽她們……!」

  有生對由起的臉色大變感到異常,將由起拉進房間然後關上房門。門才剛關上,由起就兩眼淚汪汪地撲過來緊抱不放,儘管有生感到有些困擾,但還是撫著由起的背安慰她。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媽媽她們、媽媽她們是外星人啦!」

  「啥?」

  由起語出驚人的意外發言,使得有生也不禁失聲。可是由起的表情認真得甚至令他感到畏怯,沒有辦法一笑置之也不可小覷。有生的聲音自然而然也變得慎重。

  「你說什麼?」

  「由起看見了!由芙子媽媽和芙有子媽媽,剛剛在廚房……媽媽她們的嘴巴,伸、伸出像蝥蝦一樣的鉗子,然後扭來扭去的……!然後兩個人還一邊笑一邊說『一定要對孩子們保密』……」似乎是想起什麼恐怖的光景,由起鐵青著一張臉繼續說道:「媽媽她們是外星人變成的!要是被她們發現我看見了,一定會被吃掉的……!」

  顫抖著嘴唇、虛弱地說到這裡,由起便摟著有生的脖子開始啜泣:

  「小有有,我們快逃,快點逃走吧!要不然……由起會被吃掉的!」

  她嗚咽地邊說邊拉扯著有生的袖子,彷彿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的樣子。有生的脖子被她搖來搖去,踉嗆著腳步、頭暈眼花地開始思考。

  姑且不論蝥蝦外星人云云的真偽(到底她過去曾因蝥蝦而有過怎麼樣的可怕回憶啊?),至少由起也從母親們身上感覺到某種異常而畏懼。與有生對母親們感到的不信任重疊,由起不尋常的證言更是奇妙地加深了可信度。

  「小有有……!」

  由起的再度呼喚,讓有生在心裡暗自下定決心。

  不久之前就開始考慮的計畫。他假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已經事先做好了準備。而由起跑來找他哭訴則成了實踐計畫的契機。

  「由起,聽好了。」

  有生抓起陷入混亂的由起的手,將他的臉拉近自己,然後盡可能用沉著的語氣出聲。由起邊吸著鼻子邊擦眼淚,然後表情溫順地點頭。

  「現在沒辦法馬上就逃,會被媽媽她們發現的。等今天晚上吧!我們兩個一起逃!不過到晚上以前你都要表現得像平常一樣,也要去吃飯、洗澡、換上睡衣,然後去向媽媽們說晚安。這些都要照往常那樣進行。辦得到嗎,由起?」

  「嗯,做得到。」

  雖然仍是哭泣的表情,但由起似乎已恢復往常的好勝心,緊閉雙唇點了點頭。有生也點頭回應。

  「跟媽媽們說晚安,然後上二樓,等大家都睡著後再逃出去吧!重要的東西都先放進背包裡準備好。還有,由起你有多少錢?」

  「我買了漫畫……所以只剩五百圓……」

  由起一臉愧疚地說著。有生知道由起年紀比較小,所以拿到的零用錢也很少,因此打從一開始就不寄望由起。由於自由研究的材料費是父親出的,所以有生稍微存了點積蓄,應該足夠兩人搭乘電車。

  「小有有,你已經想好要去哪裡了嗎?」

  「你猜是哪裡?」

  看見有生不同於以往的堅定神情,由起一臉不可思議地眨了眨淚眼。有生露出帶點惡作劇的笑容,牽著由起的手走進房間深處,打開書桌的最上層抽屜,拿出插在一條條壓擠式水彩縫隙問的小東西給她看。

  「這個!」

  由起差點大叫出聲,有生將食指按在嘴巴上對她「噓……」了一聲。由起雙手摀住嘴巴嚥下聲音,然後重新張大眼睛審視有生的手掌心。

  那是一把不同於家中鑰匙、也不同於車庫鑰匙,有著奇特造型的老舊鑰匙。

  在車庫發現的那把鑰匙,被有生偷偷從父親房裡帶了出來。

  ✩✿✿✿✿✰✩✿✿✿✿✰

  肩膀上的重量使得他清醒過來。

  偏茶色的柔軟髮絲輕觸著肩膀。由起將喜愛的小熊造型背包抱在穿著褲裙的膝蓋上,在有生的身邊睡著。她規律而寧靜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有生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吵醒由起,拉了拉因翻身而歪掉的T恤領口,然後略帶睡意地環視周圍。

  白色光線微弱地照進細長的車身,車內充滿略微混濁的白色空氣與過分規律的晃動。搭乘首班電車的除了自己與由起之外,還有三、四組乘客。大家似乎都昏昏欲睡,沒有活動的氣息。

  車窗外頭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景色。灰色的建築群反射著朝陽的白色光輝,看起來簡直就像曾在電視上看過的、在遙遠的古代沉入大海的珊瑚礁中,受到侵蝕的沉船殘骸。

  「哇……」

  他不禁失聲驚歎。

  列車似乎滑進了市中心,閒散的建築物數量逐漸增加,高樓也多了起來。看著看著,天空就被擠到了視野兩側的狹縫,視界裡填滿了林立的大樓。

  可是,隔著車窗所見的早晨建築物風景畫,宛如冷冰冰地結凍了一般,絲毫沒有生物行動的影子。就彷彿人類逃脫出之後,被遺留下的沉船遺跡。只有朦朧的陽光逐漸高昇,將大樓牆壁照出白色的光輝,像是要把灑落在都市裡的灰影扯去般緩緩移動。

  過了一段時問,首班電車終於抵達終點車站,原以為杏無人煙的都市,不可置信地湧現出人群。

  「好多人喔!」

  才剛下月台,背著小熊造型背包的由起便興奮地高聲歡呼。看來似乎不巧撞上千通勤的尖峰時段,穿著西裝的人潮源源不絕地往來,只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群的濁流給沖走。

  「日本的上班族都沒有暑假可放呢。」

  不同於由起天真地因人潮而興奮,有生一臉嚴肅看著用奇異筆抄在手背上的筆記,確認事先調查好的轉車方法。到達目的地前,還得在都市裡結構複雜的路線中換兩班電車。

  「由起,接下來……」

  自手背上的筆記抬起臉後——

  「咦?」

  由起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眼前只有大人們往四面八方排出的人牆。

  「由起!」

  他臉色蒼白地環顧四周。要是身上沒帶錢又在這種大都市裡迷路,由起會有多麼不安啊。

  「小有有,你看你看!」

  開朗的聲音飛越人群傳了過來。由起所背的小熊造型背包在人牆隙縫中跳上跳下。「是超獸寶貝的收集紀念章耶!由起一直想去蓋這個章呢!」超獸寶貝……抵達頂點的不安一下子從腳底抽離,有生差點當場一屁股坐下。

  由起和普通的弱小女生不同,並不是會因為迷路就簡簡單單變得不安的女孩子。他不禁自覺,會感到不安的應該是被單獨留下的自己吧。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一定沒有勇氣離家出走,敢這麼做是因為有由起陪著自己。

  「由起,走囉,要去換車。」

  正當他故意裝出不高興的聲音叫由起時,看見有四、五個小孩接近由起身後。

  由起站在貼有超獸寶貝海報的印章台前傻愣愣地轉過頭。包圍她的,是望上去和有生差不多同年級、一身便服打扮的小學生,比由起或有生都還要來得高大。大西和他跟班們的身影彷彿自動浮現眼前。不過看起來雖然像大西他們,對方卻並非鄉下小孩,大概是住在都市近郊的小孩子吧。

  站在中央的小孩表現出比大西更露骨的高姿態,似乎說了些什麼(大概是「閃邊啦,矮子!」之類的),然後推了由起肩頭一把。由起嬌小的身體輕鬆地就被推到構不著印章台的地方,大西二號和他的夥伴們則佔領了印章台前。

  對於這種典型的小孩子欺負人方式,有生只是無奈地感到傻眼。有生連頂都懶得頂回去,但好強的由起則氣得大步跺回去,在只剩最後一步時踹了地面一腳,然後跳起來一把揪住大西二號。

  「你做什麼啦!」

  「幹嘛啦,矮鬼?」

  小孩們「嘩~~」地吵起來。

  「由、由起!」

  在有生飛奔過去前,已經在短時問內發展成彼此互相揪扯打架的騷動了。四周的大人們好奇地一陣騷然。

  面對大個子的都市小孩,由起一點也不畏怯,來勢洶洶地朝對方衝撞。看見由起奮不顧身的戰法,都市小孩們先是感到膽怯,但馬上就揪著她的後領口將她拎上半空中。「由起!」連進來插手的有生都一起被混進去打得一塌糊塗。

  「喂!住手!你們是哪間學校的!」

  幸虧站務員馬上就注意到騷動,跑了過來。大西二號一干人鬆開由起,一群人作鳥獸散。和人揪扯的感覺一時揮之不去,但有生還是踉嗆地一把牽住由起的手。

  「由起又沒有錯!是他們不好!」

  「別管了,快逃!」

  他拉著一臉不服氣的由起跑了起來。躲著追上來的站務員,鑽過往來的大人之間。好歹自己可是正在離家出走,要是在這種時候被抓去看管,一下子就會被人聯絡上家裡了。

  在路線指南看板上確認月台編號之後,一奔上樓梯,正好要搭的電車就停在眼前。現在還是通勤的尖峰時段,身著灰色西裝等待電車的人們,可說就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灰色鐵砂一般,發出「沙沙」的磨擦聲聚集到各個門前。宣告發車的「鏘鏘」音樂聲自月台響趄,有生一度回頭確認身後,便拉著由起的手混入了鐵砂群,被推擠地躍上電車。

  雖然自站務員手中逃過一劫,但緊臨而至的則是通勤尖峰時段。載滿勞動者的電車一滑離月台開始奔馳,身體就被拉往電車行進的相反方向,然後被一個女人的屁股彈開,接著又撲進一位上班族充滿汗臭味的西裝背後。由起的背包則勾到了某個人的皮包。像這樣,災難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一個個襲來。

  兩人拖著狼狽不堪的身子,在電車抵達下一個轉車站、踉艙地下車後,有生因擁擠的人潮感到反胃,整個人癱坐在月台的長椅上動彈不得。雖然他原本就是在都市出生、長大的小孩,但體質從小就容易因人潮或噪音而感到暈頭轉向。

  對生長在加拿大優良環境的由起來說,載滿乘客的電車似乎反而令她覺得稀奇,每每電車搖晃時跟著大家倒往同一方向,或是自己跑去讓人群推擠都令她覺得有趣。不過她目前卻垂頭喪氣坐在有生旁邊。原本想說她不曉得在沮喪些什麼,結果卻並非像有生一樣因人群而精疲力盡,而是——

  「肚子餓了……」

  看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誰叫你昨天晚上就把零食全吃光了。」

  「可是……」

  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有生的語氣依舊帶刺。聽了他的話,由起噘起嘴。由起背包中塞滿的糖果、點心,在他們整晚於車站等待首班電車時,就被她興高采烈吃個精光了。有生肩上的包包裡幾乎只裝了繪畫用品,沒有裝食物。要是在乎常,現在早就是吃早餐的時間了。

  可是剩下的預算扣掉抵達目的地前所需的兩人份電車費,已經沒有多餘的錢讓他們買早餐了。

  逃難之旅才在第一天早上就面臨受挫危機。

  月台上的人潮還是多得令他頭暈目眩,電車每隔幾分鐘發車時,就會有許多全身包覆著灰色或深藍色等低彩度套裝的人群進行交替。人明明就那麼多,卻只能感覺到微薄的生氣。

  不曉得是否由於空氣中的氧氣濃度過低,才不過搬到遠離都市的郊區生活約兩年,都市裡的空氣就如此令人喘不過氣來,有生感到很不可思議。

  「肚子餓了……」

  由起雙手抱膝坐在長椅上複述,同時送來哀求的視線。但是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所以有生也無可奈何。

  「走吧,再換一班車就到了。」

  有生半像是要鼓勵自己似地說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小有有,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

  其實還是很不舒服。但總覺得要是繼續坐在這裡,只會愈來愈消沉而變得想回家。他告訴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有生重新背好包包,邊走邊再次確認寫在手背上的換車方式,由於沒有看著前方,因此撞上了在他面前往來的行人。夾在側背包裡的素描簿滑落,最中間的那一頁攤了開來。

  「哎呀,抱歉。」

  撞上他的行人停下腳步。有生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只是搖搖頭,然後便蹲下伸手撿素描簿。不過一隻結實的大人手臂卻早他一步撿起了素描簿,使得他一瞬間愣住,然後抬起頭不斷眨眼。

  那個人工整地穿著一身白色條紋西裝,雖然是個有點年紀的壯年男子,卻有著強健的體格。開始摻雜灰白的頭髮被整理成服順的後梳油頭,嘴巴上留著整齊的鬍鬚。要是再拿一根枴杖,身上散發的氣氛就會很像是在外國電影中登場、身穿公式化打扮的上班族,不過卻又有哪裡不太一樣。

  「怎麼了嗎,大澤先生?」

  另一名和他在一起、比他年輕許多的男子{這個則是穿著樸素的西裝、沒什麼特徵的男子)出聲說道。

  「哇~~!是肯德基爺爺耶!都市果然真了不起,有真正的肯德基爺爺!」

  由起直率地發表感言。經她這麼一說,穿著西裝的紳士,臉上的確帶有像肯德基經銷店前豎立的H?桑德斯人偶一樣的和藹微笑,看著拾起的素描簿。

  「這是你畫的嗎?」

  對於唐突拋出的疑問,有生先是感到困惑然後點了點頭。素描簿被攤開的那一頁,上面畫著一隻瘦巴巴的狗。桑德斯先生一個人點著頭陷入沉思,然後開始一張張翻閱其它頁。難道我畫了什麼不妙的東西嗎?有生不安地蹙眉看著他。

  桑德斯先生最後又翻回一開始畫著狗的那張圖。

  「這張賣多少?」

  「咦?」

  「這張畫,可不可以賣給叔叔呢?」

  有生嘴巴張到一半呆站在原地,由起在他身邊跳上跳下說道:「早餐!」

  她如此主張。

  桑德斯先生如魚鰓般的下垂臉頰綻開笑容,對由起點點頭,然後對著隨行的男子比手劃腳不知悄悄說了些什麼。隨行的男子跑向月台的商店,在有生和由起還張著嘴發愣時,就帶著一個塞滿各種麵包的購物袋回來了。

  「謝謝。」

  桑德斯爺爺說完,從素描簿撕下那張狗的圖作為麵包的代價,然後和隨行的男子走出了月台。有生和由起彷彿被狐狸要了似地面面相覷。由起圓睜著大眼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小有有的畫賣掉了耶!」

  「賣、賣掉了?」

  有生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只是交換了麵包而已啊……」

  「一樣啦!爸爸他有說過,自己的作品如果賣出去,就是專家囉!小有有已經是職業畫家了呢!」

  由起興奮地跳上跳下,而有生則沒什麼真實感,只是一味感到困惑。手被由起抓著上下甩動,身體底部漸漸浮現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

  自己畫的圖,第一次被人以某種對等的代價所評價。

  他想藉著自制力壓抑內心逐漸湧現的高昂情緒。這份高昂感被硬塞進他體內,就像是岩漿般靜靜鼓動,最後成了某種帶有熱度的凝塊。

  ✩✿✿✿✿✰✩✿✿✿✿✰

  等到尖峰時段乎復後,兩人再度搭上電車,坐在位置上邊吃麵包邊前往最終目的地。在由起又喊肚子餓之前,中餐也靠著剩下的麵包撐了過去。稍過正午時,總算抵達了目的地的車站。

  因大樓牆壁的反射,使得入秋後的陽光愈發炎熱。晴空之下,吃過中餐而湧現睡意的人們,意識略顯朦朧、懶洋洋地在人來人往的鬧區街上行走。藉由桑德斯爺爺給的麵包補充精力後,由起不再抱怨,精神抖擻地踏著步伐。而能量效率不彰的有生則相當精疲力竭,不發一語、緊閉雙唇。就在這時——

  「哇啊……」

  抬頭仰望眼前的建築物,兩人同時發出帶有歎息的聲音。

  這是一幢籐蔓植物纏著外牆攀爬、非常非常老舊的洋房。大約有七層吧。矗立著的圓筒狀鐵製格子柵欄朝頂樓延伸而去,裝飾著這棟建築。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有生在爺爺留下的照片之中,發現了記有這個名稱及住址的筆記{吾郎姨丈說是叫Bird還是什麼的Hotel,不過有點不太一樣)。他靠著筆記,終於抵達了這棟洋溢著時代風情、佇立在鬧區外緣的建築物。

  「真驚人耶~~」

  「嗯……」

  兩人各自發表一句感言,之後便仰望著建築物直到脖子酸痛為止。咕嚕地嚥了嚥口水後,朝正面的大門邁出步伐。

  稍微使力將沉重的對門其中一側推開,戰戰兢兢地窺視內部。空氣彷彿缺乏循環而長年停滯似的,一陣帶著濕氣的塵埃味撲鼻而來。

  「好像鬼屋喔!」

  由起自有生的懷中探出頭,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以興奮的語氣說道。有生只是將口水咽進乾渴的喉嚨,不發一語地再稍微推開門,邁開腳步走進裡頭。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圓底燒瓶狀的裝飾燈像是要包圍整個空間般繞著牆壁設置,這些微弱光線朦朧地點亮了呈現八角柱形狀的入口大廳。帶有西歐復古風味的沙發及電視機佔領了大廳的一半空間。大廳深處可以看到類似旅館櫃檯的長桌,卻不見人影。

  正當有生心想是否沒有任何人在時——

  「小有有,那邊……」

  由起發出低語,拉了拉他的袖子。

  圍著復古風電視設置的沙發椅背另一側,可以稍微窺見栗色的頭髮。有生揮手示意由起待在原地,不知不覺藏起腳步聲靠近那裡。

  「請問……」

  他從沙發後方出聲叫喚,但那個人卻沒有回應。再稍微靠近一點,試著窺視沙發的另一側——

  「請問……」

  原本打算用清楚的聲音再次出聲呼喚,卻又將聲音吞了回去。

  蓬鬆的栗色卷髮垂至肩膀、微帶粉紅色的嘴唇、豐映的臉頰上帶著微笑、睜著雪亮的冰藍色透明雙眸坐在沙發上的,是一個身穿漂亮洋裝的洋娃娃。難怪不會回應。有生一下子感到脫力。但那個已和復古風沙發融為一景的洋娃娃,就彷彿玻璃眼珠會轉動起來、打開嘴巴說話般帶有奇異的真實感,令他有些不寒而顫。空無一人的大廳卻獨獨有一個洋娃娃坐在沙發上,更增添了詭異的氣氛。

  明明是盛夏,卻感到周圍的溫度急遽降低。身子微微一顫,接著,當他回頭望向留在原地的由起時——

  由起的背後,不知何時起浮現了人影。

  在微弱的光芒下蒙隴浮現的,是一張如木乃伊般乾癟的老人臉孔。

  「由、由起……」

  嘴裡只發得出虛弱的聲音。由起尚未發現身後的老人,只是愣在原地。有生以僵硬的動作指向她的背後。

  「後、後面……」

  由起眨眨眼然後回頭。微弱燈光下浮現的老人面孔正俯視著她,在佈滿皺紋的臉上看起來只像是裂縫的嘴巴,彎成了上弦新月的形狀。

  「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小東西呢!正好拿來熬今晚的湯頭!」

  嘶啞的嗓音聽起來宛如魔法師在詠唱咒語。彷彿要將人綁在原地的嘻嘻笑聲有如微弱的鈴聲般響起,震動著大廳裡的空氣。

  笑聲在空氣中消融,一片不自然的寂靜降臨。緊接著過了幾秒——

  「呀——!」

  由起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呀啊啊——!」

  她發出慘叫,一直線地朝有生衝過來。心窩被由起猛烈一撞,使得有生不住咳嗽,不過也拜此解除了動彈不得的狀態。他牽著由起的手跑向建築物深處。比大廳來得更加昏暗、彷彿拉上一層噪音之幕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深處,沒辦法看見走廊盡頭?有生牽著仍在驚聲尖叫的由起,一邊留意身後一邊奔跑。走廊盡頭分歧成左右兩條路,因此有生緊急煞車,使得由起猛力撞上他的背。

  有生依然不停微微咳嗽,同時左右張望。結果就在此時,心臟差點就如字面所述般的跳出喉嚨。

  理應在身後的老人,不知何時來到了眼前。自昏暗中蒙隴浮現的臉上,佈滿了刻劃著深暗陰影的皺紋。皺紋的裂縫形成了上弦新月形的開口。

  「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小東西呢!正好拿來當今晚的湯料!」

  由起再次放聲尖叫,躲進有生背後。打算折回走廊的有生和由起撞個正著,兩人同時「痛!」地驚叫出聲,然後面向彼此的反方向,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邊揉著屁股一面抬起頭,老人又不知何時繞到了由起背後。於是他對同樣也揉著屁股仰頭的由起叫道:「由起,後面!」

  「小有有,後面!」

  兩人的聲音重疊,然後兩人同時噤聲。

  兩人同時回頭看像各自的背後。

  在有生的背後,也站了一個跟由起身後一模一樣的老人。

  兩張一模一樣的老人面孔,在一片昏黑中輕飄飄地移動然後並排在一起。兩張並列的皺巴巴嘴唇打開上弦月形的開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互說話:

  「用來熬湯頭的是小孩子的骨頭!」

  「用來作湯料的是小孩子的肉!」

  「用來塗抹在吐司上的是小孩子的腦漿!」

  「用來作甜點的是糖漿醃製的小孩眼珠!」

  「好像很好吃呢!」

  飄在半空中的兩張嘴巴,參差不齊的門牙喀答喀答地響著互相大笑。

  ✩✿✿✿✿✰✩✿✿✿✿✰

  「犯不著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

  「只不過是感到無聊的老人開玩笑惡作劇,就笑著原諒我們嘛!」

  「我們這不就在準備晚飯請客,以作為賠禮了嗎……」

  「看,湯已經滾得差不多囉!」

  老人們絲毫沒有做錯事感到害怕的樣子,嘻嘻笑著。嚇得魂魄都從嘴巴飛出去的有生,內心曾一瞬間詛咒他們去死算了。和他一樣半吊著眼皮瞪視老人的由起,則是一副險惡的表情,似乎真的會將手塞進老人嘴裡將魂魄揪出來似的。

  他們被請進去的房間裡,有一張圓桌與兩張搖椅。兩位老人各自坐在上頭,嘎吱嘎吱地前後擺動搖椅。然後一人攪動圓桌正中央的鍋子,另一人用刀子將大大的鄉村麵包切成四份放進盤子裡。

  有生和由起兩人並坐在客用的雙人椅上,擺出前所未有的撲克臉,依舊滿臉狐疑地直瞪著兩位老人。除了被他們那開玩笑還是什麼的惡作劇所驚嚇,再加上母親們兩姊妹的緣故,使得兩人現在對雙胞胎這種生物完全不抱持信任。

  雙胞胎老人是這棟公寓一樓的房客。房間內部就如建築物外觀及大廳一樣,裝飾著西歐復古風的傢俱。而倚身於老舊且經常使用的木製搖椅上的兩位老骨頭,簡直就像是這間房裡的擺設之一,幾乎和四周的景色融為一體。

  儘管如此,看著眼前所擺的麵包以及被舀進銀色盤子裡的湯,肚子裡的蟲便開始蠢蠢欲動。有生和身旁的由起彼此互看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開動了。」

  小小聲地說了這句話,便戰戰兢兢地將第一口湯送進嘴裡。由於老人們剛才說要用小孩子的骨頭和肉來熬湯以及做成湯料,因此他們現在還有種說不上來的驚恐。不過,看起來裡頭沒放類似人肉的東西。和母親們堪稱一流飯店廚師所做的各種手作料理相比,雖然風味差了很多,但餐桌上簡單且調味樸素的菜色卻非常稀奇,於是兩人默默將湯與麵包塞入口中。

  兩位老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們(雖然不是壞人的那種笑法:但問題是看起來卻像妖怪),然後悠哉地開始享用自己的餐點。

  「吃完飯後,再帶你們去五樓吧!」

  「546號房……沒想到現在還會有帶著那扇房門鑰匙的人出現呢。」

  輪流低語的老人們,視線移向有生擺在桌上的銀色鑰匙。546號室……就是和這把鑰匙最契合的場所,也是爺爺所住的房間號碼。

  「你們認識小有有的爺爺嗎?」

  被人分予食物,由起的心情一下子好轉,臉頰裡塞著麵包問道。

  「當然認識囉!」

  「淺井晃生……沒想到竟會回想起這個令人懷念的男人名字。」

  「……他是個怎樣的人?」

  有生還未像由起那般解除心防,依舊板著一張臉。儘管如此,他還是抑制不住興趣而插嘴問道。兩位老人向孩子們點點頭,瞇細了雙眼凝視遠方,一邊回憶過往一邊回答:

  「嗯……是個蠢男人。」

  說得一派灑脫。

  有生半瞇起眼簾瞪他們。老人們滑稽地對他聳聳肩,繼續說道:「比起自己的性命而更愛拍照,真是個蠢男人。」

  「最後他飛往中東的戰場,結果在那裡喪命了。」

  「何必趕著送死呢……」

  「真是個蠢蛋呢……」

  有生和由起也都不自覺地停下手中的湯匙聽他們講話。空氣突然變得異常嚴肅,彷彿要沉進屋子底下似的。

  像是要吹跑凝重的氣氛般,雙胞胎老人再次開始詭異地嘻笑出聲:「如果是淺井的孫子,我們非常歡迎。你隨時再來我們這裡吃飯吧!順便也可以為我們排遣無聊!」

  「由起和小有有可以住在這裡嗎?」

  「當然。只要是持有鑰匙的人,沒有人可以拒絕他們在這裡住下。」

  老人們露出泛黃而稀疏的牙齒,對探出身子詢問的由起微微一笑。

  「歡迎來到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這是這間公寓對新房客共通的歡迎方式。

  「好像國王睡的床喔!真酷~~~~!」

  由起歡呼著跳進裝飾著古銅色床架的床鋪上。「不要跳,會塵埃飛揚,由起。」嘴上說著逆耳忠告,但有生也抑止不住自己內心的昂揚而環顧的房內。

  546號房位在總共六間房的五樓最角落,裡頭的格局幾乎和老人們位於一樓的房間相同,而老舊的西歐式復古傢俱雖嘮叨不斷地各自主張其存在,彼此卻又不可思議地調和,營造出統一的氛圍。褪色的壁紙、沉穩的咖啡色與橄欖綠相問的方格地板。房內的一切都相當古老且積滿灰塵,但生活必需的傢俱卻幾乎一樣不缺。

  其次,房裡的空氣還微微沁染著一股墨水味,讓有生感受到爺爺身為攝影師所留下的餘韻,總覺得似乎冥冥中受到未曾謀面的爺爺守護一樣。

  「從今天起就要住在這裡了呢!是由起和小有有的新家對吧?是愛的小窩對吧?」

  「你去哪學到那個單字的啊……」

  由起在床上跳來跳去,使得床架的彈簧發出嘰嘎嘰嘎的聲音,大量灰塵自床單上飛起。

  然而這幅景象對現在的由起來說,就像是主題樂園的遊樂設施為了營造氣氛所增添的演出一般,樂得興奮大叫。看著她不知收斂的樣子,有生儘管傻眼,卻也任由她高興去做。

  自從昨晚兩人逃家之後……不,是自從感受到母親們的異常開始,一直繃到現在的緊張情緒終於得到解放,自可怕的母親們手中逃了出來。從今以後,兩個小孩子就能隨心所欲地過生活了。不用上學,不用寫功課,也不用再和大西他們打照面。畫也賣了出去,老人們也很歡迎他們。有生認為一切都能發展得很順利,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現在巴不得對浮現在腦海中的大西及其跟班們嗆聲:「見識到了嗎?」就讓他繼續待在鄉下的學校裡:永遠像個小鬼頭一樣當山大王吧!

  「對了,小有有。」

  由起突然自床上爬起來。她的大眼睛中閃爍著光芒,彷彿想到了什麼最棒的點子似的。

  原以為她要說什麼,沒想到——「我們來辦婚禮吧!」

  「……咦咦?」

  出人意料的提議使得有生倉皇失措。由起露出非常非常……非常認真的表情,雙手握拳極力說服:

  「因為這是由起和小有有邁向嶄新人生的第一天呀!今後就要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嘛,當然不結婚不行呀!最近不結婚就同居的年輕人逐漸增多,同為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實在無法認同呢!綜藝節目裡的禿頭歐吉桑是這麼說的!」

  電視兒童由起經常被電視節目灌輸一些異常老成的知識。姑且不論是否認同那些綜藝節目的評論家,從小也養成了老成思考方式的有生,實在不得不認同這個意見有其道理所在。

  沒錯,既然今後就要和由起一塊兒生活,就必須由自己來守護由起。必須負起責任讓她幸福。

  要讓女孩子幸福,就是要結婚……他是這麼想的。

  「小有有……」

  由起端坐在床上,閃爍期待的眼神望向這裡。有生將手伸進口袋。確認口袋中約有小石頭般大小的硬塊,然後動作不自然地走向床邊。他脫掉運動鞋爬上床鋪,宛如相親般和由起面對面跪坐。

  由起刻意板起面孔,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喉嚨。

  「嗯——井上由起,你是否願意發誓,無論疾病或健康,喜、喜……快樂或傷心,這樣那樣如此這般……總之就是一輩子都愛著小有有?」

  還真是被省略得很隨便——模仿教會牧師的語氣講完一段落後,由起挪動膝蓋膝行到有生隔壁。

  「是的,我發誓。」

  看來是一人分飾兩角。立完誓後她再度回到牧師的位置,接著「思」一聲然後誇張地點頭——她還真忙。

  「那麼,淺井小有有,你是否願意發誓,無論疾病或健康,呃……有錢或沒錢,這樣那樣如此這般……總之就是永~~~~遠都愛著由起?」

  她毫不迷惘地凝視有生。

  「你願意發誓嗎?」

  有生無法即刻答覆,遲疑地盯著膝蓋前方。再次觸碰褲子口袋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這之間大概花了兩秒。

  「我……發誓。」

  一臉嚴肅等待回答的由起,表情瞬間春光滿面。她馬上又裝回牧師專用、充滿威嚴的怪臉清了清喉嚨。

  「那麼,請交換誓約之吻。」

  一陣沉默降臨到面對面端正跪坐的兩人身上。自己和由起彼此微微碰觸的膝蓋變得敏感,令他覺得發癢。可以很清楚地聽見自己嚥口水的聲音。甚至還能聽見稍微加速的鼓動聲。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心臟的跳動支配了所有的聽覺,除此之外感覺不到任何聲音。

  由起微微翹高屁股,臉靠了過來。有生緊握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同樣也稍微傾出身子。

  閉目之後,距離感便難以清楚掌握,於是鼻子前端最先輕輕撞到了一下。

  接下來,柔軟而溫暖的東西碰到了嘴唇。

  一、二、三、四……腦海中數著數。像這種情況,該維持幾秒比較好?他連該如何呼吸也不明白,於是便憋著氣,一下子就憋得痛苦起來。即使這樣,他還是忍著維持這個姿勢好一陣子,不過終於撐不下去——


  「噗哈!」

  兩人同時吐氣,臉倏然離開(由起好像也是在憋氣)。

  雙方都由於缺氧及害羞而臉紅,對看了好一會兒。

  「嘿嘿……」

  由起露出了不好意思、但卻非常漂亮的笑容。有生則不知該表現出怎樣的表情,自由起的笑容中別開目光,形跡可疑地將手伸進褲子的左邊口袋裡。

  「給你。」

  有生像是在遞挑戰書一樣,將抓著的東西硬塞進由起手裡。雖然在事前的想像練習中,原本是打算更帥氣地交給她,但現在卻一點也不帥氣。

  看見手上的東西後,由起瞪大了雙眼。那是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戴在由起的小手上剛好的紙黏土戒指。藍色的壓克力顏料將頂端的星星裝飾上色得十分漂亮。

  「小有有,這個是……結婚戒指……?」

  由起圓睜著大眼,語氣中帶點恍惚地問道。有生尷尬地扭著身子點頭。

  「我只做得出這種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由起什麼都沒有準備!怎麼辦?由起太差勁了!」

  「由起不用給我什麼啦!」

  「不、不行啦!」

  「沒關係。」

  由起緊握著戒指搖搖頭。但經過有生再三說服,只好不服氣地咬著嘴唇。不過她仍緩緩打開拳頭重新審視戒指,接下來微微套進食指,並將那隻手指舉到天花板的燈光下,變換著不同的角度欣賞,然後逐漸回復平日開朗的神情。

  然後向有生投出了一個他有史以來所看過最棒、彷彿綻放著光輝、最燦爛的笑容。

  婚禮順利結束,因長途旅行而精疲力盡的兩人一下就鑽進被窩裡。但是身體雖然疲憊,頭腦卻處於興奮狀態,清晰得睡不著。於是兩人又開始以遠足的心情,在棉被中嘻笑了好一陣子。

  「由起,你會不會想回家了?」

  「一點——也不會!我只要有小有有陪著就好!」

  由起仰躺在棉被中,得意地舉起戴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欣賞。目測似乎有些誤差,對由起的細瘦手指來說有點太鬆。有生下定決心,等長大以後不要再送這種紙黏土玩具,一定要好好買個像樣一點的。

  暫且先不管戒指的事,總之必須先思考明天開始的生活方式。既然決定要兩個人一起生活,就不能老是去雙胞胎老人那裡吃閒飯。

  稍微猶豫過後,他曖昧地說出了心中一直在考慮的想法:「那個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靠賣畫來賺錢……雖然不知道能否順利,但要是又有人像今天的大叔一樣買下……」

  「由起也這麼想呢!」

  彷彿沒什麼奸猶豫似的,由起對此非常贊同,半躍著翻身面向有生。彼此的額頭在枕頭上抵在一起。

  「小有有的畫一定沒問題的!今天不是也賣掉一張了嗎?這主意絕對會成功的!小有有已經是畫畫的專家了嘛!小有有負責畫,由起負責賣!兩人一起賣出很多很多畫,然後變成富翁,買好多好多糖果……」

  由起愈說愈起勁,她那樂觀的邏輯漸漸朝奇怪的方向發展。疲勞終究蓋過了興奮而一下子湧現,由起嘴裡還喃喃念著些什麼,眼皮漸漸變得沉重。「然後由起要住在糖果屋,小有有就買巧克力做成的畫具……還有餅乾做成的素描簿……」不知是否已經開始作夢了,最後她開始說著意義不明的話,一直嘀咕到沒有再發出聲音,沉沉地進入夢鄉。

  (呼……)

  有生歎了口氣,在棉被中翻了個身,抬頭望向籠罩著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不是自己房間裡的、看不習慣的天花板,視覺暫留的影子看起來貌似人的臉孔。

  有生雖然不像由起那般想法樂觀,但總之今天已經達成「來到這裡」這個目標,令他也增添了相當程度的自信。今天都如此順利了,明天起一定也會像這個樣子一帆風順。總而言之,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考慮。

  在長時間的消耗之下,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清晰的腦袋染上一層乳白色的霧氣,逐漸停止運轉。

  鑽進上頭佈滿塵埃的棉被中,靠在唯一的枕頭上湊近由起的臉,不知不覺問,有生也進入了睡眠。

  ✩✿✿✿✿✰✩✿✿✿✿✰

  翌日,兩人都熟睡到日正當中,因肚子餓而自然醒。一樓的老人們給了晚餐吃剩的麵包,他們在上頭塗了花生醬當作中餐。用餐過後,便帶著畫圖用的素描簿,以及在爺爺房間裡發現的、幾何花紋的編織地毯出門。

  天空微陰,天氣並不會熱得令人難受。總覺得是個好的開始。

  兩人朝昨天經過、通往鬧區的方向步行一陣子,來到了有著賣二手衣、手工飾品、舊書報攤等路邊攤出沒的鄰近地區。有生他們也在空曠的地方攤開地毯,將素描一張一張排在上頭。兩人隔著地毯而坐,滿心期待有人會靠過來。

  三十分鐘。一小時。兩小時……

  沒有任何過客停在兩人的攤位前,只有大白天就拿著啤酒瓶邊走邊喝的醉漢對他們冷眼一瞥。明明多少也有人走到附近的飾品攤及書報攤參觀的啊……

  一個年約十幾歲、腋下夾著一束晚報的直排輪少年滑過他們眼前,踩著柏油路的鞋底削出了粗糙的聲音。已經到了送晚報的時間,由起踹飛滾到地毯前的可樂娜啤酒瓶。

  「都沒有人來看。」

  「嗯……」

  有生回應得理所當然。由起昨晚的幹勁也不知飛到哪去了,顯得十分消沉。

  「肯德基爺爺明明馬上就買下來的……由起叫賣看看吧?」

  「不用了,沒關係。果然是昨天太好運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說不定是地點不好。」

  「在哪裡都一樣啦。」

  相對於積極如初的由起,有生的態度則已顯得毫無幹勁。昨天許多事都進展得太順利,所以就忍不住得意忘形了,但小學生的塗鴉果然吸引不了幾個人的目光。賺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去吧!」

  「再等一下下嘛!由起還是叫叫看好了!一定是經營上的努力不夠!光是默默等待,客人是不可能上門的嘛!」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用不著多事!」

  連自己也意外地加重了語氣,由起嚇了一跳而噤聲。

  這並非由起的錯。有生對自己的天真感到難為情,竟然天真的以為能賣畫討生活。至於對由起則感到抱歉,結果自己踐踏了她奸不容易為自己構築的夢想。但最後卻變得像是在遷怒由起,使得有生更加無地自容,於是他粗暴地開始收拾地攤。

  「小有有……!」

  有生無視由起快哭出來的聲音,收集素描紙然後塞進素描簿的封皮裡。

  當他正開始折疊地毯時,一個影子突然遮蔽了頭頂。

  「啊!歡迎光臨!」

  由起以開朗的語氣對應。客人?怎麼可能——如此心想的有生也抬起了頭。

  可是,站在地毯前的,怎麼看也不像是會買畫的客人。那是個頭不高也不矮、表情兇惡(又一臉窮相、頭戴鴨舌帽、身上穿著質地似乎不是很好的合成皮製布勞森外套)的男子。

  「小妹妹,你們在這裡辦家家酒開店嗎?」

  看來,有生一如以往地也被算在男子所說的小妹妹內。有生內心一陣不滿。但由起何止是內心,就連臉上也露骨地表現出不悅。她回嘴道:「才不是辦家家酒呢!我們是正經八百地在做生意喔!這可是事關生活!」

  「這裡是不允許任意開店的。必需要取得營業許可喔!叔叔所說的話,對小妹妹來說是不是有點困難呀?」

  「我們聽得懂!」

  被人當小孩子看待,使得由起更加不悅地皺眉。

  「要去向誰請求許可才可以?」

  「叔叔的老闆。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喔!必須得付錢才行!」

  「我們沒有錢。」

  「喔……是嗎?沒有錢啊?那還真傷腦筋呢。」

  「嗯,我們很傷腦筋。」

  頭戴鴨舌帽的男子像是要討好小孩般,總是垂著眼角笑咪咪的。然後笑咪咪地用皮鞋鞋底踹了有生手中抱著的地毯。捲成圓筒的地毯被這麼一踹,發出「啪!」一聲凹成了<字形。同時有生的右手被撞開,一陣強烈的衝擊使得他手肘以下痛得像是被扯斷似的。和地毯一起抱在手中的素描紙散落一地。由起「啊!」地叫出聲,跑上前收集。男子則朝她抬起腳。

  「由起!」

  有生按著右手,發出近乎慘叫的聲音。

  男子的皮鞋踢中了由起的腹部。由起的身體也和地毯一樣彎成<字形,一瞬間浮上半空中,慢了一拍後摔出數公尺遠的距離。男子的腳朝由起的肚子繼續賞了好幾腳。路人和周圍路邊攤之間雖然引起一陣騷動,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只是圍在遠處嘈雜地觀看。

  ——為什麼都沒有人來幫忙!

  有生在內心吶喊,但身體卻動彈不得。並不是右手疼痛的緣故,而是恐懼將他釘死在地面,使得他無法趕去眼前被施暴的由起身邊。視野似乎變得有些昏暗,由起倒地的身影就如電視裡的影像一樣遙遠。

  明明只要跑幾步就能靠近,明明可以纏著男子的腳或是護著由起代替她挨踹,但有生卻都辦不到。那短短的幾步彷彿遠在別的世界般無法觸及。

  ✩✿✿✿✿✰✩✿✿✿✿✰

  「……非常謝謝你們,我吃飽了。」

  一樓的lll號室門前,有生正抱著紅色的琺琅鍋鞠躬行禮。

  「不用客氣!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飽飽然後長大嘛!」

  「就是說呀!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吃飽飽然後變得肥滋滋,成為可口的湯頭嘛!」

  雙胞胎老人的臉並排在門口,揚起臉上如上弦新月的皺紋裂痕嘻嘻怪笑。被這兩個像妖怪的老人說要熬成湯頭雖然出奇地有可信度,但有生今天卻不怎麼感到害怕。總覺得似乎已經麻痺了。

  「小由由今天怎麼啦?和我們一起吃不就好了嗎?」

  「由起她……那個……她沒事。她今天要在房間裡吃。」

  再次鞠躬後,有生快步離開老人們的房前,從一樓搭乘電梯。老舊的電梯一面嘎吱作響,一面緩緩升上五樓。電梯出人口是折疊式、朝兩側滑動開啟的裝飾格子門,天花板則吊了一個圓底、燒瓶造型的裝飾燈,狹小的箱型封閉空間籠罩在泛黃的燈光下。

  雙手感覺著琺琅鍋的熱度,有生有股莫名的衝動想哭,於是他低下頭咬緊嘴唇。抵達石樓的沉默時光感覺相當漫長。

  「小有有,你回來啦!」

  一回到546號房,由起便從床上起身,伸長脖子迎接他。「嗯。」有生簡短地回話,將紅色琺琅鍋放到老舊的小爐灶旁。

  「我分了晚餐回來。」

  「嗯!我要吃我要吃!我肚子餓了~~」

  由起的臉頰上有一塊紅色的瘀傷,身上也有著更嚴重的瘀青,但由起的聲音聽起來卻過分地有朝氣。而就像是翹翹板的兩頭,令有生的心情鬱悶地沉到最底端。

  才不久之前,由起還哭哭啼啼的,但那並不是因為身上的瘀血。即便是遭到那名鴨舌帽男子口吐暴言,但由起對於自己身上的傷卻沒有半句哭訴。

  是因為有生昨晚送的星星戒指不知掉到哪裡去了。由起嚷著要回去擺攤的地方找,聽不進有生的話,有生好不容易才哄住她。反正只是用剩下的紙黏土做的玩具罷了,所以約好等長大以後會再買一個更棒的給她,由起才終於死心。

  雖然話是由自己說出口的,但由起為什麼肯相信那種約定呢?為什麼由起仰慕自己到這種地步呢?有生一點也不明白。

  由起被人踹的時候,自己卻嚇得腿軟,除了在一旁看之外什麼也辦不到,明明就軟弱且膽小得無可救藥。珍視的女孩子就在眼前,自己卻無法保護她。真希望昨天沒有舉行過那場婚禮,因為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昨天覺得什麼事都辦得到、覺得能夠兩個人一起活下去的昂揚心情簡直像是假的。才隔了一天,兩人的新生活就有如雲霄飛車般急速滑落至谷底。

  「小有有,明天我們換個地方看看吧!今天一定是地點不對啦!連奇怪的叔叔都跑來了。去別的地方搞不好就能順利賣出去喔!」

  由起始終積極且面帶笑容,或許是裝出來的也說不定。但有生連假裝附和她的心情都沒有。由起的笑容太過閃耀,令他不敢直視。他撇開目光不去正視由起,同時說道:「明天由起在家裡休息吧,我一個人去。」

  「可是,只有小有有一個人去的話……由起不要緊的喔?」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我想自己一個人去。我一定會買晚餐回來的。」

  難得有生如此頑固不退讓,對於他的態度,由起雖感到疑惑卻也不再多說什麼。

  而實際上,此刻有生的腦袋完全陷入了黑暗中的死胡同。從明天起該怎麼辦才好?逐漸混濁的黑暗形成一道牆,阻隔了他的思路,使得他無法進行任何思考。但即便如此,他賭上一口氣也絕不願回去母親們所待的那個家。雖然是很消極的志氣,但唯獨這股志氣勉強支撐著他留在這裡。

  ✩✿✿✿✿✰✩✿✿✿✿✰

  隔天傍晚,從床上爬起來迎接有生歸來的由起,睜亮了眼睛高聲歡呼:

  「這些是怎麼回事?」

  保鮮膜包著兩個中式饅頭,另外還有兩只用筷子插著的鳳梨。看起來甜美多汁的鳳梨棒令由起忍不住嚥著口水。

  將食物攤在床上後,有生也在床邊坐下,取下側背包和素描簿放在一旁。

  「畫賣掉了,用那筆錢買的。」

  「真的嗎?」

  「嗯。真的就跟由起說的一樣,換個地點就輕鬆賣掉了。我明天也打算去那裡看看。照這個情況下去,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所以由起不需要擔心任何事……」

  一邊說著,有生發覺自己的語氣十分平板,完全不帶任何感情。心被割除,只剩嘴巴擅自在說話。雖然覺得帶著笑容會比較好,但他卻想不起該怎麼笑。

  「真厲害!小有有果然好厲害!」

  由起馬上就咬著鳳梨棒吸吮果汁,一邊重複說著「好厲害、好厲害」。幸虧她沒有察覺有生的表情。有生曖昧的點點頭,伸手去拿饅頭。

  手使不上力氣,饅頭掉落在膝蓋上。

  右手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很痛。神經一陣一陣地抽痛,彷彿有什麼東西要衝破手背爬出來似的。

  「好好吃——!」

  由起三、兩下就將鳳梨棒啃個精光,臉上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她的表情看起來依然如電視裡的影像般遙遠,無法打動有生的內心。明明只要由起開心,自己理應也會感到高興才對,但內心卻像一塊玻璃板一樣,冰冷且缺乏起伏。只有對於右手的痛戚仍舊非常敏銳,除此之外的感覺都很遲鈍。與往常恰恰相反,平常右手的知覺總是十分遙遠,彷彿並非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由起先將甜點吃光後,才伸手去拿主餐的饅頭。她仍舊像是處在遙遠的電視機彼端,開朗地說道:「明天由起也可以跟去吧?因為由起負責業務嘛!不可以讓小有有做辛苦的工作,因為小有有是藝術家嘛!」

  「我下次再帶由起去……因為由起還不能進去。那裡是只有五年級以上才可以進入的秘密場所。」

  「三年級不能進去嗎?」

  「嗯,不行。」

  信口胡謅的謊言接連不斷累積。話語滔滔不絕自口中滑出,連自己也覺得聽起來跟真的一樣,一點也不像自己的作風,彷彿某個能言善道的人擅自借用了自己的身體在講話。有生只能夠感覺到右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皮膚底下暴動般陣陣刺痛。

  由起把饅頭塞進口中,稍微愣了一下,不過又彷彿內心理解了什麼似的,流露著羨慕的眼神看向有生。

  「磨髮蘇!」

  將饅頭嚥下喉嚨後——「好棒!那是不是就像魔法師或賢者,為了買魔法用品而聚集時什麼秘密街道一樣?如果沒有特別的通行證就找不到入口,是個被魔法隱藏起來的地方對吧?小有有發現了這麼棒的地方呀?」

  「呃、嗯。差下多就是那樣……」

  看來她是進入了什麼奇幻故事的世界了吧?「內在」的有生雖然對出奇的想像感到厭膩,但對於「外在」的騙子有生來說是再恰巧不過,因此他也敷衍地加以回應。由起整個人興奮得眼神發亮,直嚷著:「下次一定要帶我去喔!」「外在」的冒牌有生則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騙她:「嗯,下次一定帶你去。」外在的有生雖然能言善道,卻只是個做事不顧前後的傻瓜,而這樣的有生說到底也就是他自己。

  ✩✿✿✿✿✰✩✿✿✿✿✰

  有生再次嘗到大西一夥人逼他在便利商店竊取食玩的那種感覺。右手沉重且不斷受到刺痛感侵襲。就如同那時候一樣,右手深處棲息著外星人的幼體。但他卻不像上次那麼恐懼了。反倒是自從大西初次邀他打電動以來,他好久沒這麼感謝大西了。時間雖短,但和大西他們相處的經驗絕非毫無意義。

  翌日有生也在包包裡放著素描簿出門了。他趁著白天在街上閒晃,物色自助餐店或生活便利站的商品,然後將一旦發生萬一的逃亡路線熟記在腦中。

  和他居住兩年的郊外不同,街道雜亂無章,所有的事物都擠在狹小的區域裡。有的建築物是中華風,入口貼滿了如殭屍符咒的東西;有的建築物則像是直接從美國都市中搬過來的公寓一樣,充滿看似廉價的鋼架結構:街上無規炬、無國籍的景觀十分不一致,令人不禁懷疑這裡是否真的是日本。不像郊外一樣有著附設停車場、室內格局開闊的便利商店或超市,這裡有的大多是店舖前陳列著商品、只有一個人在顧店的攤販。

  和昨天鎖定的中華料理自助餐不同,今天他站在另一間小格局的生活便利站前方稍微有段距離的地方。香煙、巧克力、飯團或可樂餅等雜亂地堆放在一起,角落的泡泡棉台座上則插著西瓜棒。攤子上有著褪色的水藍色招牌,一個小個子歐巴桑在顧店。從她不斷點頭的樣子看來,似乎正在打瞌睡。雜亂堆積的商品形成了一道牆,就算顧店的人過來,按理來說從那個位置應該也看不見嬌小的有生。

  他若無其事地朝生活便利站再度邁開步伐。

  事後仔細想想,為什麼自己會犯下那麼簡單的錯誤呢?當時的有生並沒有仔細確認過週遭。視野彷彿從四面八方受到壓迫,狹隘得不可思議,映入眼簾的就只有便利站的店面及一部分街道。右手正蠢蠢欲動,一定是棲息在右手裡的外星人對偷竊上癮所造成的疼痛。

  腳不經意地踢到了地上的可樂娜啤酒空瓶,空瓶和柏油路面碰撞,發出清亮的瞥音。有生一瞬間嚇出冷汗,不過顧店的歐巴桑似乎沒被吵醒。

  不要緊,就繼續這樣筆直前進。

  他在店舖前放慢腳步,朝飯團伸出右手。抓起一個就趕緊換至左手然後塞進肩包裡,然後再拿一個——伸出的右手突然被人從旁一把抓住。

  頭腦一片空白,經過剎那的凍結之後,有生抬頭仰望那隻手的主人。

  水藍色襯衫搭配深藍色長褲,腰上掛著警棍。一個高個子、體格健壯的男子正用他結實(的手抓著有生纖細的手臂。

  「你在做什麼呢,小妹妹?」

  「……我才不是……小妹妹。」

  下意識提出糾正。

  右手中的第二個飯團,啪答一聲掉落地面。

  室內中央擺設著一組鐵桌椅。靠牆的一張事務桌上資料夾堆積如山,幾乎喪失身為桌子的機能。牆壁上掛著月曆及日曆各一幅,還有一張特大尺寸的城市地圖,以及通緝犯的海報。後面的流理台上頭擺著幾個帶有茶漬的茶杯,整個空間裡瀰漫著一種全是男人的氛圍。

  能認知到的大概就只有這些。派出所內真是既狹窄又單調。

  「名字還有學校。幾年級?你會說話吧?」

  有生與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宮中間夾著一張鐵桌子。桌上擺著有生的肩包、素描簿,以及完全沒填半項的調查表。有生的視線有如瞪視般落在鐵桌邊緣,閉緊雙唇不發一語。視線的一角可以看見警官正靈活地轉著原子筆。

  「如果家人或學校老師不來接你,我是不會放你走的喔!告訴我學校名稱或是家裡的電話號碼,還有你的名字。你會說話吧?」

  面對決定貫徹沉默的有生,警宮歎了口氣。他閒得發慌似地轉動手上的原子筆,同時說道:「你應該知道自己做錯事了吧?你所做的就是所謂竊盜的犯罪行為。以你的年紀來看,應該懂吧?懂的話又為什麼要犯?」

  「小山內。」

  派出所的入口出現了另一位穿藍色制服的人,叫的似乎是年輕警官的名宇。年輕警官停下轉動原子筆的手,轉頭看向那個人。

  「我知道了。那個小孩是住在WilliamsChildBird裡的。」

  「咦——!那個怪人公寓……裡的嗎?」

  似乎是脫口講出「怪人公寓」才驚覺失態,年輕警官的聲音變得有些顧慮。另一位警官說了聲「來吧」,感覺像是在招某人人內,有生終於也緩緩轉過視線。

  由起抱著小熊造型的背包,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

  「小有有……」

  「進來吧!」

  被警官推著肩膀一踏進派出所,由起就開口詢問:「小有有,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有生只是反應淡薄地回望由起並搖搖頭。「你也坐下來。」有生身旁搬來了另一張鐵椅子,由起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也尷尬地陷入沉默。

  似乎光是「派出所」這個地方就足以構成威壓感,兩位警宮在鐵桌子另一頭談論些什麼的期間(有聽到好像是在說「又是那間公寓嗎??饒了我吧」之類的),由起不安分地一直玩弄著背包的小熊耳朵。歷經長年使用的小熊背包,耳朵已經塌掉且破爛不堪了。她的視線不時偷偷在警官們和有生之間游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卻還是閉上嘴巴什麼都沒說。相對於重複著上述行動的由起,有生則只是安分地坐著,將視線固定在桌上和剛才差不多的位置。

  時間漸漸流逝。派出所牆上冷漠的黑色圓形時鐘發出平板的滴答聲,刻劃著單調乏味的時光。

  「昨天……」

  突然間,有生主動開口了。由起疑惑地看向他。有生依舊望著什麼也沒有的木質貼皮桌面,彷彿會自動講話的人偶一般,毫無抑揚頓挫地繼續說道:「我昨天真的有去。今天本來也應該會賣掉很多畫的,可是秘密場所的入口在施工,所以進不去……明天一定會完工,就能再進去了。所以你不用擔心,以後畫還會愈賣愈多的。因為很受歡迎,今天也有很多人來預約,所以不畫多一點不行,接下來會非常忙碌……」

  「小有有,已經……」

  「由起接下來也會變得忙碌的,因為由起負責業務嘛。下次我也帶由起一起去秘密場所。也可以在那附近租房子,因為我們就要變成有錢人了。然後兩個人一起成立公司……」

  「小有有!」

  由起語氣強烈、但卻快哭出來的聲音,打斷了持續進行、無意義而冗長的話語:「已經夠了,小有有。由起已經全部知道了,所以不用再說謊沒關係。不用再為由起而說謊了。」

  「我才沒有說謊。」即使如此,有生還是繼續搖頭。「是真的,昨天真的有賣出去。以後也會賣出很多,真的,真的……」

  還不想認輸,因為才只是第三天而已。三天前兩人才在談論的夢想,一個都還沒實現,他不願承認這場只是不經世事的小孩子的辦家家酒就要結束了。有生有所自覺,就單方面而言,自己比由起還不服輸。

  眼淚撲簌簌地落在膝上緊握的拳頭。

  他朝眼睛深處使力、憋氣到覺得痛苦的地步想要忍住嗚咽。但飽和的淚水卻自臉頰滾滾落下,混雜著至今扼殺的各種情緒,一起從體內滿溢出來。全身上下十分灼熱,而止不住自臉頰滑落的淚水則更甚其上地熾熱。

  既難看、失態又淒慘,各種情緒使得有生相當頹喪。

  「由起……對不起……」

  最後,他才終於講出了這句話。

  簡短地講完這句話,力量便一口氣自體內抽離。

  ✩✿✿✿✿✰✩✿✿✿✿✰

  在那之後所發生的事情,有生都不記得了。等到再次回過神來,他已置身於熟悉的車內——是吾郎姨丈的轎車。窗外是一片夜晚的藍灰色,車子裡稍微凝滯的空氣中,籠罩著細微而沉穩的汽車行進聲。

  駕駛座上坐著吾郎姨丈,而副駕駛座上則可看見父親的頭。有生與由起坐在後座正中間,芙有子媽媽和由芙子阿姨則坐在兩旁。

  有生反射性地戒備著母親們,比較起她們兩人的差異。芙有子媽媽已變回了芙有子媽媽,而由芙子阿姨也變回了由芙子阿姨。睡著的由起正枕在阿姨的大腿上。

  「小有有,你醒了呀?」

  聽見母親的聲音,有生尚帶著朦朧的睡意點了點頭。全身既倦怠又沉重,特別是右手,一點也使不上力氣。可是在他打算行竊時,明明就只有右手感覺敏銳,脈搏怦咚怦咚地鼓動著啊。

  「你在發燒呢!回家之後喝藥然後好好睡一覺,馬上就會舒服點的。」

  母親一如往常的沉穩語氣,聽起來十分舒服。或許是由於發燒所以卸下了心防,家裡的情況明明還是一片混沌也說不定,但現在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真想早點回家,在自己的被窩裡睡覺。

  「那個……你們來接我們了嗎……?」

  僅僅三天的逃亡之旅,不但愁於生活費,最後甚至還被警察保護、請家人來帶回去,以非常尷尬的結局落幕。如此丟臉至極,事到如今已顧不得什麼羞恥心了,剩下的就只有無力感而已。

  「那個……」

  給大家添了麻煩,對不起。道歉的話語無法直率地說出口。

  「因為……媽媽們沒有想到,小有有和小由由甚至氣到離家出走嘛。下次我們不會再自己暗中決定了,所以不要再生我們的氣羅?」

  「這不是……生不生氣的問題吧……」

  「可是因為小由由討厭龍蝦不是嗎?不能端上晚餐桌,難得人家送我們,又說要趁新鮮吃,所以才……」母親將手貼在臉上,惡作劇地吐了吐舌頭。「……?」總覺得話題好像生頭不對馬嘴。不是在講媽媽和由芙子阿姨對調的事嗎?

  「……你在說什麼?」

  有生疑惑地反問,母親也愣了一下:「你還問我什麼……?不是因為媽媽們在廚房偷吃人家送的龍蝦,所以你們才氣得離家出走嗎?」

  「龍蝦……什麼龍蝦?」

  有生皺起眉頭更進一步反問。母親則愣得眨了眨眼。

  這麼說來,離家出走的直接因素,就是因為由起跑來哭訴,說看到母親們口中生出像外星人一樣的觸手在笑。偷吃龍蝦……該不會指的就是那件事吧……?

  「但是也不錯呀,這樣就有暑假日記的題材了呀!而且,爺爺住的那棟公寓也很有趣對吧,小有有?」

  隔著副駕駛座的椅背,父親回過頭悠哉地笑了……小孩子們究竟有多麼走投無路,才下定決心逃家兩人一起生活,大人們居然半點也沒能理解。

  一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襲來,有生已經什麼也不想說了,索性將身體整個倚在座椅上,沮喪地垂下頭。總之現在即使只有一刻也想盡早回家。不管誰是誰的孩子、誰是誰的父母,又或是誰和誰的血緣將混在一起,這些都已經無所謂了。為了這種事情而煩惱,他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回到家之前再小睡一下吧?」

  肩膀被母親摟過去,有生毫不抵抗地將頭委在柔軟的大腿上。車子的晃動恰似搖籃,過不了多久睡魔便來臨了。

  下次醒來後,一定就在自己的床上了吧。明天要盡情睡到自然醒,奸好享受所剩不多的暑假時光。然後還要將自由研究及剩下的暑假作業完成,而由起八成也還沒認真完成幾項作業,所以也得幫忙她才行。明天開始就會回復國小五年級生該有的忙碌生活了。三天的逃亡之旅是暑假所犯下的錯誤,連回想起來都覺得丟臉,應該不久後就會被沉進記憶的深處了吧(誰要寫在日記上啊!順手牽羊、和由起的婚禮……淨是些寫不得的事情)。

  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有生心想。就再繼續當一陣子受父母庇護的小學生吧!

  附帶一提,在這次事件的恰好十個月又十天之後,「有生的妹妹」和「由起的弟弟」出生了。他們實際上到底是誰和誰生的孩子,知道真相的就只有母親姊妹兩人而已。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不太有趣的收場。

  這次事件之後,似乎由於受到極度的壓力及緊張,造成有生右手狀況惡化,甚至有好一段時期都無法活動。因此從他國小六年級直到國二結束為止,約三年的時間都搬回接近醫大附屬醫院的都市裡居住,接受正式的復健。這段期間內他都沒有直接見過由起,只有偶爾通電話詢問近況而已。

  之後,國中二年級結束,有生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郊外的家,與四月即將升上國中、身穿國中「男生制服」前來迎接他的由起重逢。雖然臉蛋還是老樣子般地可愛,說話的第一人稱卻從「由起」變成了男性用語的「我」。

  ——比起不曉得是否真的繼承自己父母血緣、年齡和自己有一截差距的妹妹,對正值青春期的有生而言,「由起」的這件事是更具衝擊性、甚至能造成他心理創傷的「現實」。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7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7 10:11 PM 編輯

  第三章   她與他氣氛尷尬的星期日
                       她與她(?)事出意外的星期六

  雖然很唐突,但我們先從H.桑德斯先生的故事說起吧。就是那個站在肯德基連鎖店前,身穿白色西裝、留著白髮與白鬍鬚、體格魁偉,總是面帶笑容的紳士。

  在同年齡的少女們還混在一起、每天在夜晚的鬧區街上嬉戲的時候,曾有一次大夥兒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大家當然都未成年。不過這並不是重點,所以就不再深究),等到回過神時,竟發現我們好幾個人正一起抬著某間分店的桑德斯人偶,走過了很長一段距離。究竟是誰先提議的——記憶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也許是途中碰撞到什麼,人偶的其中一隻腳自膝蓋以下全都不見,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

  這下可犯了綁架及傷害罪。雖然打算趁夜偷偷還回店門前,但這具桑德斯人偶頗有重量。才只不過幾個力氣微薄的少女,到底是怎麼扛到這裡的?藉酒助勢還真是驚人。隨著醉意清醒,大家也都失去將這傢伙搬回店門前的幹勁。況且一旦想像那幅光景就非常可笑。想起自己的模樣,一群連雞毛蒜皮之事也覺得好笑、年齡正值十五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女們各個都捧腹大笑,之後開始陷入思考。這個桑德斯人偶究竟該怎麼辦呢?

  結果——

  「阿——喂喂?我是桑德斯,現在正在二丁目十字路口的電話亭,可以麻煩你們來接我嗎?我的腳實在痛得走不動啦!」

  將人偶塞到附近的電話亭,然後再用那裡的公共電話打到肯德基店裡的電話答錄機留言(捏著鼻子、學老人一樣裝出嘶啞的聲音。負責演出的人是悅子,而絆和其它人則在一旁努力憋笑),然後就將人偶丟在那裡。天色微亮的清晨,大夥兒在黎明的街道上憋著聲音笑鬧著逃離而去。

  桑德斯先生似乎被平安地接回去了。隔天晚上去看時,它的身影已經自電話亭中消失了。

  以上就是桑德斯爺爺的綁架暨傷害事件始末。

  如今會突然想起這種令人難為情的青春事跡,是因為眼前這個老人實在太像當睜的桑德斯爺爺了。

  身著直條紋白西裝、繫著黑色緞帶領結,白髮整理成服貼的後梳油頭,蓄著白色鬍子。

  體格偏壯碩,松垂的臉頰上不時帶著微笑。特別是他的腳似乎有些行動不便,必須拄著枴杖走路。絆一瞬間真的以為是當時被撞斷腳的桑德斯人偶前來找她復仇了。

  「你幹嘛鐵青著一張臉啊?」

  絆毫不顧忌地呆站著凝視桑德斯先生,而對她如此詫異說道的人則是淺井有生。

  這位老人是大澤先生,是淺井叨擾的青山畫廊上一任主人。由於年事已高,因此目前已退休將畫廊讓給了姪子。那位姪子也就是第二代畫廊主人,絆也曾經見過。

  起因是那位第二代畫廊主人有事無法同行,因此請淺井陪同大澤老先生出席。第二代主人大澤先生說:

  「反正並不是很講究的正式宴會,就當是去大塊朵頤美味菜餚,輕鬆享受就可以囉!如果不介意,絆小姐也一起去吧!」

  她絕對不是被料理釣來的。而是因為淺井說:「衛藤,要去嗎?」而拜此所賜晚上的打工也中止,原本的預定空了下來,因此絆為了彌補不爽的心情才一口答應下來。

  淺卒有生是絆的打工雇主,和絆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五樓,是美術大學的研究生,也是位全身油畫臭、足不出戶、性格陰暗又自大的畫家。約三個星期前他的慣用手骨折,手上的右膏好不容易才剛拿掉。

  而那樣的有生竟然稀奇地穿著整齊的正式服裝,跟隨在大澤先生的身旁,令人甚至懷疑明天是否會從天上降下槍林劍雨。此外,他還用非常難得的恭謹態度,對前來搭話的宴會出席者低頭鞠躬,讓人不禁擔心明天天上是否會落下隕石。聽說因為大澤老先生不僅是認同淺井繪畫的前任畫廊主人,更是淺井兒時蒙受照顧的恩人。淺井實在不像會喜歡出席這種社交場合的人,他之所以答應同行,是因為無法拒絕大澤老生的請託。

  這個宴會據說是大澤先生的老朋友--其所擔任幹事的美術相關出版社,創社幾十週年的紀念宴會。會場也有許多美術相關人士出席,也許他們都認識有生,可以看見頻頻有人向有生笑著搭話。而有生雖然稱不上態度親切,卻也一一低頭對他們回以三言兩語。從他平日總像是在不高興的撲克臉來看,真是表現了奇蹟般的社交性。只有有心還是做得到嘛!絆微妙地對他感到認同。

  而只不過是大澤老先生的隨侍附屬品的絆,無事可做地站在牆邊,大口嚼著裝到盤子裡堆疊成山的高級料理,同時一邊觀望會場。

  並不是很講究的正式宴會--大澤先生是這麼說的,但以絆的基準來看,感覺已經是十二萬分絢爛豪華又光彩奪目的上流階級社交界了。雖然這話似乎不該由絆自己說,但從小教養稱不上良好的絆總覺得坐立難安。男性們形狀高貴的玻璃杯,四處散布著一群人在談笑。

  自己的打扮在這個場合實在非常突兀,絆無地自容地拉了拉裙襬。她穿著露出膝蓋的黑色褶裙及長筒襪,還有鞋尖部分圓圓鼓起、同樣也是黑色的厚底長靴。在一群身穿光鮮材質長裙、令人懷疑會折斷鞋跟的優雅高跟鞋的女性當中,只有絆一個人穿著這種機器人動畫裡才會出現的笨重長靴。

  沒有合適的衣服也是沒辦法的,但至少頭髮稍微仔細梳理一下再來就好了。天生偏紅的長髮沒有盤起來,就這麼披散在背後。

  (哦!這個烤生肉真好吃!)

  不過,這樣的操心也在品嚐眼前的料理後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難得都來了,不盡情將胃裡塞滿美食再回去就太可惜了。叉子刺進高級烤生肉,牙齒緊咬著一拉,嚼了兩、三口然後一口嚥下。

  (唔……)

  由於整塊吞下去的緣故,使得喉嚨噎著,絆直拍胸口。此時——「請問。」

  眼前遞來了玻璃杯。

  一把抓過杯子,將透明的液體一飲而盡。胸口回復過來後,一抬起頭,就看到一名和其它出席者同樣打扮正式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

  「小姐,你一個人嗎?」

  被這麼一問,絆起先愣了一下,接著放眼巡視會場一圈。一位背後大幅露出、穿著煽情大紅色晚禮服的女性正在對淺井搭話。看見這一幕,絆莫名其妙感到惱火。於是她便說道:「對,我一個人。」

  她半豁出去地回答男子。就算今天的任務是隨侍大澤老先生,而絆只不過是跟班,但淺井卻打從宴會開始後一次也沒來關心過絆。自己開口邀她:「要來嗎?」結果卻如此棄人於不顧。

  喉嚨一下子灼熱了起來。由於是氣泡飲料,所以原本以為是薑汁汽水或什麼的,但遞給她的看來是裝著香檳的玻璃杯。

  男子叫住路過的男服務生,又從托盤再拿了兩杯香檳,將其中一杯與名片一起遞向這裡。

  「我是遠野美術出版社,《HCMAN&ART》的編輯。」

  「喔喔……」

  絆應了一聲,看著名片。《HCMAN&ART》這本美術雜誌絆也有聽過,聽說是間新興出版社,主要都是報導一些尚未成名的新人或年紀輕輕便開始受到矚目的作家,之前也曾刊登過淺井的報導。別看淺井那個樣子,他也是最近頗受大眾矚目的年輕畫家。

  「冒昧請問一下,我覺得似乎曾在哪邊見過你……啊啊,這聽起來很像搭訕會講的話,不過請你別誤會。」

  語氣有點輕薄,男子露出感覺不像壞人的親切笑容說著。絆點了點頭,一邊毫不矯飾地將遞來的杯子湊進嘴邊。

  「我想是因為有登過我的畫吧,我是模特兒。」

  「啊啊,果然如此。是「降落點」對吧?淺井有生的。」

  「你記得真清楚呢。所有雜誌上報導過的畫你都記得嗎?」

  「因為是工作呀。再說,我個人也非常喜歡淺井的畫。「降落點」也是我負責撰稿的喔!」編輯笑著說道,接過絆手中的空香檳杯,馬上又遞給她一樸新的。作為報導的「降落點」是第一幅以絆為模特兒完成的作品,根據《HCMAN&ART》不知足諷刺還是讚美的評論,那是一幅「風汲取廠具象主義潮流,以細膩又精緻的筆觸,從現實世界的斜後方四十五度角呈現出人事物」的畫作。

  剛才那個紅色晚禮服的女人還巴在淺井旁邊。絆總覺得看下順眼,一邊瞪著那裡一邊喝乾了第二杯香檳。平常總是穿著那身沾滿顏料的第一O一件衣物,一旦好好換裝打扮起來,淺井看起來世意外地有型。雖然不知淺井自己有沒有察覺,但那位紅色晚禮服的女性很顯然打算吸引他的注意力。

  淺井才不可能會正眼瞧你的啦!絆內心暗自對背後大敞的女性吐了這句話,他眼中就只有—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當然也不會是絆。

  「自從比賽得獎後,他就有好一陣子都沒發表新作,所以我很在意;不過他最近發表「降落點」後我真是鬆了口氣。對了!三年前的得獎作品,模特兒也是你吧?那也是一幅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喔!」

  在編輯東說西說的這段期問,絆的腦袋半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然後一杯接著一杯嗎干遞過來的香檳。

  大澤桑德斯老先生出聲叫了淺井,不曉得說了些什麼,淺井才難得將注意力轉向絆,或許是對他說了「你也稍微關心一下她」,又或者在詢問絆是否喝得太多了?紅色晚禮服女子才依依不捨地被迫中斷對話。

  向大澤老先生打了聲招呼後,淺井走近這裡。和香檳表面一樣搖擺不定的視野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因為淺井眼中就只有一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當然也不是絆。

  那名女性已經去到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了……

  將杯中剩下的香檳傾注口中一飲而盡後,絆重新面向身旁的編輯。編輯的臉也像是沉進了香儐杯底似地搖擺不定。自己到底喝了幾杯?完全想不起來。

  她眼神帶著醉意地抬頭看向編輯,說道:「嗯,沒錯,那個也是我。我叫做皆子,皆子……」

  視線的角落裡,淺井停下了腳步。

  ✩✿✿✿✿✰✩✿✿✿✿✰

  宴會結束,以計程車送大澤老先生回家之後,淺井拒絕了大澤老先生要給他的計程車資,搭電車回家。

  從車站走回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一路上,淺井一句話也不吭,絲毫不顧慮絆的走路速度,自顧自地快步走在前頭。在與大澤老先生離別之前持續壓仰的不悅氣息,現在則毫不隱蔽地自背後發敞出來。

  「你在生氣?」

  厚底長靴「叩!叩!」地敲響地面,絆走在淺井身後,對著他的背問道。不用問,不管怎麼看都是在生氣。

  「我只不過是藉著酒醉氣勢,不小心脫口而出罷了嘛!犯不著那麼生氣吧?」

  由於拉開了一段距離,因此絆小跑步追上前,鼓著臉頰對著他的背後抗議。淺井依舊頭也不回,只從背後散發出怒意。

  星期日夜晚的街道平時就沒什麼人,沿路的簡餐店及綜合商業大樓上電氣招牌的燈光也大多熄滅。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只有鞋子的聲音敲響在籠罩著一片青灰的柏油路上。

  長靴鞋尖踹開的可樂娜啤酒空瓶喀啦喀啦地滾遠,撞上了淺井的腳趴,「嗚哇!」絆暗自緊張了一下,但淺井果然還是沒回頭。絆噘起嘴,小小嘖了一聲。就在這時——

  「衛籐。」

  突然被叫出名字,絆反射性地站直廠身子。走在前頭的淺並停下腳步,越過肩膀轉過頭。自從離開宴會後,他首次朝向這裡出聲,絆緊張廠一下,下意識地以不可愛的反抗語氣問道:「干、幹嘛?只不過是不小心撞到一下而已嘛!」

  「你明天也不用來打工了。」

  突然以聲音表現的話語,令絆一下子不能理解。「咦?」她呆立了約兩秒後,慌慌張張地追向淺井早已邁步前進的快速步調。

  「為什麼?你不是說因為要辦個展,所以明天起要加把勁畫的嗎?」

  「我有別的事要做,你可以暫時不用來。」

  「有什麼事要做?」

  「什麼事都無所謂吧?」

  「有所謂!」

  絆不死心地追問,淺井卻一次也沒回頭看她。他將手指仲進鬆開第一顆扣子的襯衫領口,一邊扯松領帶,一面感到厭煩至極、皺著半邊臉。

  「非得要我一一說明不可嗎?」

  彷彿以經由巨匠之手磨亮的日本刀,利落地斜向一刀兩斷似地,無情、冰冷且銳利的一句話使得絆啞口無言。趁著她說不出話時,淺井的背影已再次踏出步伐,一心打算扔下絆朝著前方隱約可見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大門走去。暗色系的西裝背影融入遠離繁華市區、路燈稀疏的大街漸行漸遠。

  最後投射過來的視線彷彿將影子縫死在地面,絆留在原地動彈不得,目送淺井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之中。

  (什、什麼嘛!剛才那個!也不用那麼生氣……)

  幾近惱羞成怒的叛逆心自肚子裡湧上來。

  「白癡——!陰沉的傢伙!」

  但大街上早巳空無一人,吐出的惡言只得空虛地迴盪在大街上之後消失。

  只不過是一時說溜嘴而已,有必要氣到拒絕她打工嗎?既然這麼珍視皆子的回憶,那就把它鎖進箱中,再用繩子緊緊捆個幾圈,和色情書刊一起藏在誰也碰不到的地方不就得了?

  ……皆子是淺井原本的模特兒,同時也是他的戀人,聽說和絆長得有點像。

  而且,是個已經去世的人。

  現實中,絆尚未被允許踏入淺井心中、皆子所在的領域半步。感到不滿的同時,絆體認到這一點,一塊好似干粗沙石般結塊的東西擱入她的心裡。

  「白癡……」

  她再度小聲咒罵,再次對著剛才撞上淺井鞋子的可樂娜啤酒空瓶輕踢了一腳。空瓶在柏油路上滾動了一陣子,半途急轉彎,混進了被風吹而堆積的垃圾堆中。

  ✩✿✿✿✿✰✩✿✿✿✿✰

  衛籐絆,十七歲,無業遊民,不屬於任何團體,沒有任何證照,生活漫無目的,居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之中。

  四樓的445號室就是絆的住處。似乎是因為長久以來這棟建築物持有者的興趣,單人房的室內裝潰著復古風格鮮明的傢俱,儘管空間狹窄,住起來卻很愜意。地板上以橄欖綠及咖啡色方格相同,天花板是咖啡色,罩著藍色傘蓋的裝飾燈正以微弱的光輝照亮室內。床單是藍色系的方格花紋。房內有一台復古風味十足的紅色電視機,窗邊還有一具她相當中意的蛋型沙發。

  她將身體如胎兒般整個恰巧縮進蛋型沙發裡,張開嘴、自一整條蛋糕卷的其中一頭大口咬下。

  「真是狼吞虎嚥呢。」

  微微退開身子,卻又一臉興趣盎然地講話的,是坐在床鋪對側的井上由起。身上穿著拉鏈式運動外套、尼龍休閒長褲等家居服,順著脖子下來的稍長短髮在頭後方毫不造作地紮成一束。

  由起同樣也是住在這棟公寓四樓的大學生,最近總會跑來絆的房間裡玩。他本人厚臉皮地自稱「我是來餵飼料給小動物的」——不過實際上絆自己也真有點被食物釣上的感覺。

  「因為我已經被無視五天了喔!你覺得真的有必要那麼生氣嗎?黏黏膩膩放不開的男人是怎樣?永遠都這麼陰鬱又不乾脆的……這個蛋糕卷好好吃!哪買的?」

  「是學校女生親手做了送我的。」

  翹著修長的腳、手撐臉頰的由起笑著回答。他有張「喜歡美型男的女孩子們會興奮地尖叫討論」的美貌,加上不管對誰都毫不吝惜展露笑容。外表雖然瘦弱,但絆知道他的手腕很有力道。

  彷彿套著以開朗活潑為名的服裝走在路上的由起,以及將高傲自大、不擅社交、性格陰沉穿在身上走的淺井;實不相瞞,據說兩人的母親是雙胞胎,而他們是血緣關係非常濃厚的表兄弟。由起繼承了所有的正面要素,相對的,朝負面發展的八成是淺井。

  「哎,反正他是有生嘛,所以我想他只是不小心說得過火,現在搞不好已經在反省了吧。就由絆這邊先讓步吧?」

  「才不要!事到如今,先讓步的人就輸了!」

  「你真是好勝呢。」

  「對不起喔,我就是這麼不可愛。」

  她半點女孩子樣也沒有、自暴自棄地大口咬下蛋糕卷。由起一邊看著那樣的絆,一邊優雅地挪動撐著的下巴說道:「很可愛啊!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就是喜歡絆的倔強作風。」

  被由起一點也不害臊地這麼說,絆塞滿嘴裡的蛋糕卷一下子噎住喉嚨,害得她用拳頭直拍胸前。

  淺井死也不會說出這種話,這對表兄弟真是恰恰相反。

  ……還是說,淺井也會對皆子說這種話呢?對於獲得淺井允許,唯一能夠進入他內心領域的皆子,淺井也會對她展現出平常不會說的溫柔話語或柔和微笑嗎?絆試著想像,但腦中浮現的淺井吊著半邊嘴角、像惡魔般奸笑的表情就已經是極限了。

  「吶,絆,絆!」

  開朗的聲音拉回她的注意力,抬起視線,發現由起正盤腿坐在床上朝這邊探出身子。他那笑容頓時和絆腦中淺井的笑容重疊。由起彷彿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般一臉興奮。雖然表兄弟兩人身上帶著不同的氣息,但容貌果然很像,使得絆不時感到困惑。

  「明天是星期六,要不要去哪裡玩?我向繫上的朋友借了車子!是打籃球時打賭欠錢押在我這裡的!」

  突如其來的提議使得絆眨了眨眼。

  「車子……?由起,你有駕照喔?」

  「高中畢業我就去考了呀!只不過不常開而已。所以我想說要不要開車去海邊還是哪裡兜兜風。絆,你去過海洋博物館嗎?」

  他一臉相當期待地挺起身子邀約,反而使得絆有點畏怯。不過基本上老是關在家裡的絆並不會「和他人有約在先」來當作拒絕理由。況且她才剛啃完一整條不認識的女大學生親手做的蛋糕卷。

  「可是……搞不好明天就要開始打工了……」

  儘管如此,絆還是打算硬拗個理由力拒邀約。不過由起卻告訴她一個意外的事實:「有生明天要和華乃子大小姐約會喔!」

  「和華乃子?」

  絆下意識蹙起眉,露出微妙的表情。山田華乃子是和父親一起住在三樓的國小女生。淺井總該不會是踏向蘿莉控一途了吧?

  「沒錯。所以我們也自己去約會吧!還是說,你很在意有生?」

  「我、我才不在意咧!」

  被人這麼意有所指地一問,絆反射性地否定。於是由起便以盤腿的姿勢,像是在玩翹翹板的小孩般前後搖著身體一邊說道:「那就這麼決定羅!」

  雖然幾乎被半強迫著答應,但絆卻找不到借口拒絕。

  再說,一部分也是出自於對淺井的反抗心理。原本想說他怎麼奸幾天都不來找自己?搞了半天卻跟小學生約好一起出門,這是怎樣?最好是去當個蘿莉控,畫幼齒小女生的裸體然後被逮捕啦!

  「該怎麼計畫好呢~~~~去海邊以前先去購物吧?」由起已經掩不住一臉開心地計畫起隔天的行程了。

  「要去也是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

  「如果你不肯答應,我就下去。」

  絆對著因訝異而發愣的由起,擲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條件。

  星期六正好足個大晴天。絆起初雖然提不起興致,但由於平常大多懶洋洋地窩在房間裡看書,因此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也令她相當雀躍。

  而另一方面,由起則是——

  「不對呀……有哪裡不太一樣,有哪裡感覺不太對呀……!」

  才剛出門就一臉不滿地直髮牢騷。話雖如此,他可是完美地達成了絆所提出的條件。

  無袖的女性寬鬆上衣、收緊下擺而曲線優美的長褲、女用輕便尖頭鞋,腰上鬆鬆地繫著掛有細鎖鏈的寬版皮帶,身上戴了成對的手環和腳環。中等長度的短髮描繪著柔軟的曲線。

  自然的彩妝襯托出天生細長的睫毛與毫無斑點的肌膚,雙唇塗上粉紅色系口紅,修長的指甲上妝點著彩繪,灑上金粉和銀粉的雙手閃閃發亮。

  在小飾品的挑選上也毫不馬虎。加上他原本就很高姚,看起來彷彿是登在女性時尚雜誌上的模特兒一般完美。絆雖然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做了一番打扮,可是一旦和由起並肩而立就顯得大為遜色。

  「這樣子不是約會吧?是女孩子間一起出門啊!不能肩並肩走在一起,也不能在路邊親熱地接吻啊!」

  「我本來就不會跟你做那種事!」

  由起列了幾個過分的希望,絆則半瞇著瞪了他一眼。由起雖然發著牢騷,但每當擦肩而過的男性不禁看得入迷時,他還對人家報以小惡魔般的微笑,看男人被隨行的女性用手肘頂而覺得有趣。原來如此,由起扮女裝出門時都是在做這種惡作劇尋消遺啊——絆彷彿窺見了由起一部分的生態。

  約會的條件就是由起必須扮女裝。對於原本就是扮女裝打工的由起來說,這是個簡單的條件。要他扮女裝的目的,有一半是為了擺脫和異性約會的要求,不過也有一半是因為許久沒有和同性朋友一起外出,想要好好享受一下。

  搭乘電車來到商業區,繞了百貨公司一圈後,再去逛聚集了許多家精品百貨小店的巷子。剛開始由起雖然嘮叨個不停,不過一旦要買東西時,眼神都變得和平常的女孩子沒兩樣(雖然他這樣也不能算是平常),卯起來「去那家店、去這家店」地開始拉著絆四處看,比絆還要興奮。

  「絆,絆!這條褲子好不好?」

  「這位客人,您的身材很出眾,所以穿起來會很適合喔!要不要試穿看看?」

  「咦——那我就試穿一下好了。」

  「哎呀!真的非常適合您呢!不必捲起褲管也沒有問題!客人您的腿好修長,真是令人羨慕呢!」

  「那我就買下來吧!請給我這件。」

  「非常謝謝您!一共是兩萬零八百圓。請問……客人您是模特兒嗎?您看起來不像是圈外人呢!」

  「真討厭~~~~那這個皮包我也買了。」

  「非常謝謝您!皮包是三萬五千圓。」

  就像這樣。

  被店員恭維(不過以由起的情況來說就不算恭維,因為他真的不管穿什麼都很好看),結果由起買了長褲、裙子、夾克、幾件內搭服飾、皮包甚至長靴。需要女裝的絆反而被晾在一旁,只得靠在店裡的牆邊發呆等待。

  「絆~~~~?你怎麼在那邊休息啊?這件如何?這件。」

  物色了更多衣服帶去試衣間的由起,對她招了招手。絆於是一邊厭煩地心想「還打算再試穿啊?」一邊彆扭地說:「不錯啊~~~~?」

  隨便敷衍地回答。反正不管穿什麼都很合適,把想要的全都買下來不就得了?絆半是嫉妒地心想。

  「是嗎?那你穿穿看!」

  「是~~~~是~~~~!你穿就好了吧?」

  「我穿有什麼意義?」

  隨便回應他後,由起不耐煩地走近,一把抓起絆的手腕。

  「做、做什麼?」

  「快點快點!」

  絆不由分說被拉進試衣間。

  「喂、等等,幹嘛?」

  「在試衣間當然不可能是打麻將啊!能做的事只有一種吧?」

  從拉上的布簾另一頭傳來由起乾脆的答案。狹窄的試衣間裡掛著一件衣服,是叫我穿這個嗎?「到底是怎樣?自作主張……」儘管口中抱怨著,不過要是慢吞吞的,由起搞不好會從布簾縫隙偷看(對象是由起的話,不是不可能),絆只好無奈地開始換穿仍掛著價格標籤的衣服。

  不曉得由起是不足故意挑這件給她,XS的尺寸剛好合於絆的體型。那是件黑色露肩、非常可愛的A字型剪裁連身洋裝,裙長到膝蓋上方,恰好和今天穿的過膝長襪十分相襯。

  「穿好了嗎?」

  由起隔著布簾催促。「等等,背後的拉鏈卡住了……」「我幫你拉。」邊說著,由起的頭便從布簾的縫隙探了進來,絆不禁「呀!」地驚叫出聲。由起也不特別在意,動手解開絆纏住背後拉鏈的長髮。看著試衣間鏡中映著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後的由起,絆雖然有點坐立不安,但還是乖乖等待。坦露的背被由起的手指碰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奇怪感覺直驅背脊。

  「解開了。」

  拉鏈發出令人痛快的「嘰」一聲然後動了。

  「可以了,我自己穿。」

  絆扭轉身從由起手中逃開,自己穿上剩下的部分。

  「還有這個。」

  由起緊接著丟過來的,是一件與女孩子氣的洋裝風格有點不同、帥氣的橫條紋拉鏈式連帽外套。胸前與背後的logo。正適度地主張其存在。

  「如何?」

  「嗯,很可愛……」

  疑視著自己映在鏡中的模樣,絆不禁老實地反應。

  雖然絆平常不會挑選很女孩子氣的洋裝穿,但和帶有男孩子味道的拉鏈式連帽外套搭配在一起,恰巧形成合乎絆品味的強烈風格。自己怎麼都沒想過這種搭法呢?她坦率地感到佩服,不禁看著自己入迷。由起則在鏡子另一頭笑咪咪地說:

  「太好了!那我買給你吧!」

  「咦?不用啦!我自己買!」

  「我今天不讓絆花錢喔——!不好意思,請給我這件!」

  由起不理會她的意願,逕自出聲呼喚店員。真不曉得該說他有男子氣概還是女人味……

  絆閉上嘴,再次看了試衣問鏡中的自己一眼,害羞地「嘿嘿」一笑。穿起來感覺長高了一點,成了她所中意的一套衣服。

  絆兩手提著堆積如山的精品店紙袋,在路邊看到賣冰淇淋的小餐車,於是讓由起請客。

  不知怎麼的很想使任性,因此要他買了三球的捲筒冰淇淋,結果才吃到一半舌頭就麻了。

  「絆,那邊快融化了。要滴下來了!」

  「哇!哪邊哪邊?」

  「這邊!」

  由起歪下頭,從絆的旁邊對著冰淇淋連同她拿著捲筒的手指舔了一下。絆小小嚇了一跳而僵住,由起又說:「絆,再慢吞吞,那邊也要融掉羅!」

  「哇哇!由起,你負責吃那邊!」

  兩人一邊叫嚷著,手一邊沾得黏答答地吃光了整支冰淇淋。

  由起大學朋友的車子停在遠離商店街的停車場。

  那是一輛有著可愛的圓形車身、紅色的雙門式的福斯金龜車。那位朋友聽說是個頑固的汽車迷,特地去向私人進口業者購入了現已沒在生產、車型老舊、駕駛座位在左邊的車(註:日本車輛的駕駛座一般位在右邊},並經常開來使用。把車子當作賭籃球的押注,從人家的身邊搶過來,這是相當過分的暴行吧?由起得意地亮出車鑰匙、拋了個媚眼,絆不禁無奈地對他的朋友感到有點同情。

  將東西堆進後座,由起繞到右邊的副駕駛座打開門。

  「請,公主。」

  他裝模作樣地這麼一說,絆也跟著配合起來。

  「很好。」

  說著便坐進副駕駛座。在她繫上安全帶的同時,由起也坐進了方向在左邊的駕駛座。

  「嗯——」

  由起握著方向盤如此自言自語,之後又過了五秒。

  一抹不安橫過心頭。

  「……由起,你有駕照對吧?」

  「有啊有啊。不過,這個嘛……自從考完駕照後我就沒開過手排車了,所以我才會思考一下罷了。」

  絆可疑地將視線瞄向駕駛座,由起便嘻皮笑臉地揮了揮手。

  「好!走囉!」

  他突然一臉認真起來,重新握緊方向盤。

  然後換踩了離合器出發。不過——

  車子卻「隆」一聲突然倒退,在差點撞上停車場圍牆時才千鈞一髮停下來。

  「喂,由起……」

  絆按著怦通怦通跳的心臟,鐵青了一張臉。由起則若無其事歪著頭說:「咦?搞錯了。」

  不安豈止一抹,已像是濁流般湧上心頭。

  「由、由起,這不是你朋友的車嗎?要是有了萬一該怎麼辦?」

  「好,這次一定可以出發!我要集中精神,所以別跟我說話喔!」

  由起似乎不打算聽她講話,叩隆叩隆地切換排檔,注視前方再次出發。隨著「咚嘰」一聲難以置信的爆音,車子這次確實地朝前方,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奔馳起來。

  受到劇烈的加速度,身體被壓向座椅。「呀——!前面,前面!」絆一邊尖叫著,圍牆就近在眼前。在千鈞一髮之際,車子彎了個直角閃避開來。由起以根本沒確認過左右來車的恐怖速度一衝出停車場,右方就傳來了盛況空前的喇叭聲。他無視於此,直接朝前方的車道穿越過去然後右轉,強制切入對側車道,以那個速度繼續開下去。在這段期間,由起恐怕一次也沒有踩過煞車。

  「由起?別說是手排車,你該不會考上駕照後就連車子都沒開過幾次吧……」絆像是祈禱般將安全帶握在胸前大叫。

  「就叫你別跟我說話了嘛!」由起只說了這句話,雙手緊抓著方向盤。他的眼神與其說是認真,倒不如形容成閃耀著名為危險的光芒。左右的景色飛也似地流逝。

  (媽媽,我搞不好就快要可以去你身邊了……)

  如果有天堂,說不定就能在那裡見到的已逝母親此時浮現絆的腦海。不過失控的福斯金龜車一頭闖進了天堂大門,將母親撞飛到宇宙的盡頭。

  ✩✿✿✿✿✰✩✿✿✿✿✰

  「請問您A餐的蛋要哪一種呢?可以從荷包蛋、炒蛋、起司蛋包之間挑一種。」

  「不需要。」

  「啊?」

  「不要加蛋。」

  「好、好的……」

  彷彿聽到客人點了「生丼不要放肉」似的,店員一臉無法釋懷地退回店內,過了一會兒後又帶著無法釋懷的表情,端著只有生菜的套餐回來。淺井和華乃子一臉無趣地將青菜送入口中。

  「我有好一陣子都不想看到蛋了。」

  「嗯。」

  淺井對看似有些憔悴的華乃子點頭附和。

  畢竟這禮拜從星期一至星期五都是蛋、蛋、蛋。國小三年級卻很會作菜的山田華乃子,儘管憑藉著手藝替他調理出各種蛋料理,但該吃膩的東西就是會膩(附帶一提,山田家的餐桌當然也一樣,這一個星期以來聽說都是醃漬白煮蛋)。

  一想到回去以後,還得清理大量散亂在畫室的碎蛋殼,就更加覺得厭煩了。雖說是清理,但有生也只打算將蛋殼隨便掃到一旁而已。

  「不過多虧了淺井有生,總算是完成了呢!而且最後的裝飾也買好了。」

  「不要直呼年紀大你兩倍以上的人的全名。」

  「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對等的供與需。和年齡無關。也就是實事求是的往來關係。」

  最近的小學生都是去哪裡學到那種話的啊?不過儘管嘴巴上灑脫地說著傲慢的話,華乃子還是在餐桌底下晃蕩著腳上的圓頭紅鞋,像個小學生一樣,開心地吃著甜點的布丁(仔細想想,其實布丁也是雞蛋料理的一種,不過對女孩子來說甜點與正餐似乎並非同一回事)。

  山田華乃子和父親兩人一同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三樓。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偶爾也會請淺井幫忙做圖畫功課的關係,而代價則是當淺井忙不過來時幫忙打雜。

  使用碎蛋殼拼成的肖像畫,據說並不是學校的作業,而是要送給父親當生日禮物的。從禮拜一到禮拜五,兩人瞞著華乃子的父親窩在淺井的畫室裡,一邊對蛋感到厭煩一邊進行製作。而今天則是完工的包裝,以及為了購買華乃子所謂的「最後裝飾」而來到了隔壁車站。回過神來,發現平日五天都耗在這項作業上頭。自己不愧是天生執著於這類作業,實在一點也沒辦法草草了事。所以最後才會進了美術大學。

  在他邊嘀咕著邊用餐時,華乃子已經先把布丁吃光,將托盤推到一邊,拿出特意帶來的蛋殼肖像畫,以及不久前才剛在站前百貨公司買到的「最後裝飾」包裝袋擺到了桌上。拆開包裝袋後,裡面出現的是一條遍佈著金魚花紋的藍色領帶。

  「妳要怎麼使用那個?」

  「要把它裝飾在脖子的地方。」華乃子說著便將領帶湊到肖像畫上比對。「其實現在已經不流行親手製作的禮物了,很土對吧?所以我想做得別出心裁一點,在手工的肖像畫上添加具實用性的領帶。你覺得怎麼樣?」

  「……你真了不起。」

  對於有點感到驕傲地挺起鼻子的華乃子,淺井坦率地表示佩服。這真是男人所想不到的貼心禮物。不,說不定想得到的人就是會想到,但至少淺井非常確信,自己絕對想不到要送這個。

  「我問你喔,淺井有生。」

  「不是叫你別直呼全名了嗎?」

  「這條領帶會不會太樸素了呀?你覺得它和爸爸配嗎?」

  「誰知道?應該挺配的吧。」

  點子的確是很了不起,但這位能幹的國小三年級生,似乎察覺到了眼前的肖像畫和領帶的最大矛盾。

  華乃子以碎蛋殼呈現出的父親肖像,與其說是「父親」,倒不如說是隻貓。拜淺井幫忙所賜,相當忠實地呈現出真實的模樣,有著白色身體、黑色與咖啡色花斑、三角形耳朵及長鬍鬚、琥珀色杏仁形狀的雙眸、不管是不是繫了領帶都無庸置疑是一隻貓。

  對於自己的父親是一隻用雙腳站立的貓布偶,華乃子一點也不抱持疑惑。雖然能隱約感覺到她極力避免被學校朋友得知父親的事,但那對華乃子而言就等同於「父親是戴著假髮的禿頭,所以讓朋友看見很丟臉」這種程度的羞恥心,對於父親穿著布偶裝這件事本身卻不存在基本的懷疑。小孩懂事前對家庭的適應力真是不容小覷。不過淺井自己的孩提時代也很難稱得上正常,所以沒資格說別人。

  小時候,他曾經用紙黏上做了結婚戒指,送給誤認為是女孩子、小他兩歲的表弟當禮物。時至今日,這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黑暗歷史。

  ——小有有,聽說你還沒跟絆和好啊?

  肖像畫姑且算是完工的昨夜,由起跑來畫室挖苦他,這才令他想起這幾天都埋頭進行禮物的作業,自己的畫完全沒進展。左手的石膏才剛拆掉,畫廊主人便毫不留情地開始催促他趕緊將個展用的圖畫完工。

  自從星期日以來就沒有和衛籐絆碰面。

  「我不記得我們有吵架。」

  才一回答,由起便擅自在別人房裡的冰箱搜尋飲料,同時露出無奈的表情。

  「真沒神經~~~~!絆她覺得很受傷喔?要好好重視模特兒才行!」

  「我沒印象自己曾經粗暴地對待她。」

  「哦~~~~?」

  由起靠在冰箱門上,若有深意地對他聳了聳肩,因此淺井噘嘴回了一句:「怎樣啦?」

  由起雖然保留著小時候的面容,卻露出了一個絕對變得比以前狡猾、深不見底的笑容。

  「看來你完全沒那個跡象,這下我就安心了。那我就不客氣地出手囉?」

  「不用一一來請示我的意見。」

  「我以為你會不高興呢。」

  「為什麼?」

  「沒為什麼~~~~」

  讓人莫名不舒服的交談就此中斷,對話之中並沒有什麼特別有意義的內容。

  雖然不曉得由起在想什麼,不過淺井覺得衛籐絆並不如由起及大澤二代所說的那麼像皆子。若要舉出共通點,就只有體格嬌小這一點吧。淺井並沒有理由要特別在意衛籐絆。

  是要在意什麼?

  「問你喔,淺井有生,你是同性戀嗎?」

  突然被問到了個驚人的問題,陷入沉思的淺井差點將早就咬爛卻仍留在嘴裡嚼的生菜噴出來。掉下手的叉子撞上餐盤發出了鏗鏘聲,小蕃茄也從盤裡彈出來滾動。

  「哎呀,果然是真的?」

  華乃子眨著眼。「……」彷彿受到什麼重大打擊似的,淺井趴在桌上癱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超視線看向華乃子。

  「你在哪裡聽說這種事的?」

  「是井上由起說的。他說你們曾經約定過要結婚。」

  「……那傢伙該不會到處去亂講那種事吧?話說回來,你們很熟嗎?」

  「我和他變成朋友了。」

  華乃子若無其事地回答。淺井無言地將自己托盤中剩下的A餐布丁遞到華乃子面前。華乃子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權利般,對布丁伸出手。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嗯。」

  交易結束。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不行。」

  「衛籐絆的模特兒工作,被你炒魷魚了嗎?」

  明明都說不行了,華乃子還是毫不在意地詢問。雖然沒有表現出被懷疑是同性戀時那麼誇張的反應,但有生再次一副被打敗似地垂下廠頭。所以說,你到底是去哪裡聽來的啊……

  淺井厭倦地打算點煙,卻被華乃子說著「這裡是禁煙區」一把抽走香煙。頓時無事可做的手只好撐著下巴抵在桌上,他彆扭地問答:

  「並沒有炒她魷魚,你那也是聽由起說的?」

  「什麼嘛,真可惜。我還想說你差不多該找我去當模特兒了呢。」

  「我才不會,那可是犯罪。」

  「那我可以再問一題嗎?淺井有生,你……」

  「我說你啊……」

  對於刻不容緩的過分問題攻勢,淺井終於忍無可忍,抽搐著臉重新面向華乃子時,某個白色的東西突然自視線上方覆蓋下來。

  「淺、淺、淺井……」

  背後下知何時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貓布偶。當淺井察覺到的時候,帶有製作精巧的肉球、同樣巨大的白貓掌便已從兩側抓住了他的腦袋。

  「淺井,剛、剛才的話題,說、說要讓華乃子脫、脫、脫、脫光光……?」

  「我並沒有說!都說那樣會犯罪了!不,不只是犯罪、已經是——痛痛痛痛痛……!」因憤怒而打顫的貓布偶雙手緊緊按著淺井的太陽穴,自椅子上被微微拉起身的淺井忍不住直呼痛。

  「爸、爸爸?」

  「華乃子最近都不太跟爸爸講話,晚飯的菜色也淨是荷包蛋,爸爸還想說足因為很忙,沒想到卻從大白天就和淺、淺井一起約會……」

  「爸爸,現在是工作的休息時間嗎?不、不早點回去沒關係嗎?」

  華乃子趴在桌上掩藏著肖像畫,一面慌慌張張地找借口掩飾。要是對小學生出手,我不就是罪犯了嗎——淺井一面聽著自己的頭蓋骨被緊壓著的聲音,一面在內心吐嘈。

  華乃子的父親在這邊的站前百貨公司頂樓工作。剛才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明明特地留意別不小心撞個正著的……

  「啊!爸爸,老鼠!」

  華乃子突然舉起一隻手,比向不可能的地方。

  「喵?」

  束縛瞬間鬆脫,由於還帶著頭痛,淺井按苦太陽穴尋覓,只見貓布偶「喵——!」一聲眺上了其它客人的餐桌,將料理踢得亂七八糟並沿著華乃子手指的方向繼續突襲。在他的前進方向接連傳出客人及店員們的慘叫,並伴隨著料理和餐盤豪邁地漫天飛散。

  抽搐著臉頰目送這一切的淺井及華乃子,以無法言喻的表情互相對望一眼俊,對彼此點了點頭。

  「快逃吧!」

  華乃子將肖像書塞進書包裡,淺井將帳單和費用塞進啞口無言、呆立原地的服務生手裡,兩人便如脫免般飛也似地逃離店裡。

  ✩✿✿✿✿✰✩✿✿✿✿✰

  還以為自己會死。

  雖然自己算是喜歡坐雲霄飛車的,但這實在讓人笑個出來?能夠活苦再次踏上地面簡直是奇跡。她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覺得地球上有穩定不搖的大地足—件這麼美好的事。

  一定是媽媽還不想將絆召喚到自己身邊。

  媽媽,謝謝你。啊啊,可是好想吐……

  「你也不用露出那麼誇張的反應嘛……」

  滑落般地自車上下來?絆就無力地當場一屁股坐在停車場裡。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由起對她露出相當不滿的表情。絆憔悴地瞪了由起一眼,說道:「一點也不誇張!行駕照卻不會開車的人,別自信滿滿地坐在福斯汽車的駕駛座上好不好?」

  「有什麼關係,反正平安抵達廠呀!而且開到後半段時也差不多摸熱了,技術沒那麼慘吧?我可是安全駕駛啃?」

  由起一臉佯裝不加地說著大話。那樣要是叫做安全駕駛,恐怕全世界人多數善良的駕駛人都要發起暴動了。

  從一直線前進天國大門的路線奇跡性地偏離,最後抵達的地方是距離都市一個小時車程、面向填海海灣的海濱公園。規模雖然不大,但備有海洋博物館和人工沙灘,因此在從都市可以想去就去的範圍中,是經常被選擇的出遊景點之一。而在早期六這天則有不少帶著全家出遊以及打扮看似學生的團體,非常地熱鬧、以前和悅子、早知惠等同年代的少女們在一起時,也經常會聊著想要(逮一個願意開車的人)大家一起出去玩。

  對於平日都只有往返於Yanglong'sDeli與自己房間的絆而言,這是她難得的外出。暈車一平復之後,反正機會難得,而且又歷經了以為差點會死的體驗,閃此她決心盡情享樂之後再回家。

  稍微休息過後,首先進人海洋博物館,支付了門票費用,一進到裡頭就是版畫的展示區,不過他們只有大致瞄一眼便通過了那區,再進去裡面則是水族館。

  水族館這種地方,絆印象上只有小時候去過一次。水裡帶有的獨特藥品氣味喚起了她似曾相識的記憶,「不曉得有沒有企鵝耶?好想看企鵝~~~~」

  心情也完全恢復,不知何時絆已興奮地率先走在前頭拉著由起。「突然就變得有精神了呢……」這回則換由起露出沒轍的表情,一邊同時確認著導覽手冊,然後牽著絆的手說道:「企鵝好像要往這邊喔!」

  由於是小規模的水族館,走道也相對地較為狹窄;而走道兩側則被高至天花板、緊臨著接連的水槽所包夾。水槽裡的魚兒們似乎也覺得空問擠得有點不自在。自各地收集而來的水棲生物在各個水槽中形成各自的勢力範圍,過著各自的生活。每個水槽看起來都一樣,只是裡頭的環境順應著棲息的生物而稍微有些許不同。棲息於水族館的魚群社會,簡直就像是擠進都市裡生息的人類社會縮影。

  通過了空有水槽並列左右、景色卻沿路不變的走道後,盡頭處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子的另一側就是企鵝區。

  有著短腿、直筒狀肥胖身材、身體以白與黑構成燕尾服花紋的企鵝們正群聚著佇立於地面,彷彿在聊天似地將鳥嘴靠近彼此。絆貼在玻璃窗上,閃爍著目光仔細觀望了企鵝的行動好一會兒。

  「不曉得它們在說些什麼……」

  「搞不好是在說迷糊人類的壞話吧?「你們看,看看那個紅髮女孩子的臉!張大嘴巴一瞼呆相,人類真是沒氣質耶~~~~」」由起配合著企鵝嘴巴的動作配音,絆則紅著臉將實際上真的張開的嘴巴閉上。

  「真是的……」

  由起對鼓起臉頰的絆惡作劇地笑了。

  「騙你的啦!那不然,一定是在傾訴愛的低語羅!就像我和絆一樣!」

  「嗚哇!那什麼啊!真詭異!話說我們也沒有彼此傾訴愛的低語吧?」

  「要不然從現在開始傾訴吧!」

  「才不要!」

  絆冷漠地推開他說道,同時突然意識到由起自剛才起就一直牽著她的手。從旁人眼裡看來,兩個女人手牽著手也很奇怪,因此絆打算若無其事地抽出手,不過由起卻佯裝不知地繼續握著絆的手,對著企鵝俊敏的泳姿感歎道:「哦哦!看起來雖然笨拙,不過意外地敏捷嘛!」以遍佈著閃爍星光的指甲油點綴的漂亮雙手,看似沒有肌肉,實施上卻擁有著超乎外表的怪力。

  (哎,算了……)

  絆也死心地將注意力移回企鵝。

  企鵝雖然以短短的腿在地面上笨拙蹣跚地行進,一旦潛進水中則扭動著流線形的身體,優雅且靈敏的泳姿甚至令人吃驚。看見企鵝的身影彷彿將水劈開般快速橫過眼前,四周的觀眾也發出了驚歎。與受到打光的企鵝水槽呈反比,走道上的照明昏暗,沒有任何人留意到絆和由起。

  離開企鵝水槽折回的半路上,一群歐巴桑集團聚在一座水槽前。

  「哎呀,看起來好好吃耶!」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像這樣的話。很感興趣的絆便自歐巴桑們的身後探頭望了望水槽。

  (喔喔,是蝦子啊!)

  裡頭是體長約三十公分左右,看起來很像會坐鎮在高級中華料理店或地中海料理店的大盤子正中央的巨大蝦子。它看似正在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正緩慢地動著長長的觸角相細細水盼。

  貼在水槽上的金屬板上寫著——「龍蝦科雜色龍蝦」。名字看起來感覺就很豪華。

  與高級料理無緣的絆,想像著將這些龍蝦變成炸蝦的樣子。

  「由起,我肚子餓了!離開這裡後去吃點什麼吧——」

  才轉頭說著,絆就驚訝地一愣,隨即環視四周。原以為由起和自己站在一起,卻不見他的人影。飄著視線稍微搜尋,就發現由起的身影正躲在色彩鮮艷的螢光色孔雀魚成群游動的熱帶魚水槽後面。

  「你在做什麼?」

  「沒有啊,因為我很喜歡熱帶魚嘛,」

  走近一問,由起便自緊緊巴著的水槽後探出半邊臉回答。總覺得他臉色有點蒼白,仉看起來不像足因為孔雀魚的藍色螢光反射所致。

  毆巴桑集團一邊說著「回去時順便買回家吧」之類的話,然後離開了雜色龍蝦的水槽。

  「啊!能看得比較清楚了!」

  絆說著便打算回去蝦子的水槽前,由起慌慌張張地拉住她連帽外套的袖門。

  「你不是肚子餓了嗎?走吧走吧!」

  語畢便迂迴繞過雜色龍蝦前方,朝出口一步步走去,絆雖感到詫異,不過被由起的蠻力拉著,只好閉上嘴乖乖跟在後頭。

  走在由起身後的同時,絆的腦中靈光一閃。

  她想要小小惡作劇一下,做為被強迫體驗暴走兜風的報復。

  一出海洋博物館,外面就並列著賣土產的攤販,於是便靠近看看。小孩子們以及和帶著戀人的女孩子正熱中地挑選著鑰匙圈、布偶、風景明信片等海洋生物土產。

  「絆,要不要幫你買什麼?」

  由起不感興趣地拿起極為粗製濫造的海豚布偶,一看就知道不是博物館裡的正規商品,一定是便宜貨。「唔思——」絆—邊含糊地回答,目光一邊飄向店前布簾寫著「產地直銷」的攤販。

  「由起,這邊這邊!」

  一聽見絆出聲叫他,由起便放下海豚走近。

  「什麼?你找到想要的東西廠嗎?」

  「嗯、這個!」

  說著絆就緩緩地拿起保麗龍制的小型保冷盒,遞到了由起眼前十公分的地方。

  塞滿冰塊的保冷盒裡躺普「產地直銷」的肥碩龍蝦,裸露著圓鈕扣般的烏溜溜眼珠及長長的觸角。

  絆期待地等著由起的反應。

  一秒、兩秒、三秒……

  由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四秒、五秒、六秒……

  越過兩手高舉的龍蝦盒窺伺由起的表情。由起的臉色絲毫沒變,只是和龍蝦的黑眼珠互相凝視。

  「……什麼嘛,真無趣。」

  絆原以為他會嚇一跳,不過看來是誤會廠。她噘起嘴將保冷盒放網原位,攤販的店員一副想要說「只看不買就別亂碰」的表情瞪著她。絆「嘖!」地咋舌,說道:「就只好買餅乾回去給人家當禮物啦,有總比沒有好。」

  就在她出子輕拙由起肩膀時——由起的身體毫無抵抗地順著推壓的力道倒下。

  「咦?」

  絆瞪大了雙眼,看著由起整個人朝反方向倒下。

  ✩✿✿✿✿✰✩✿✿✿✿✰

  「絆欺負人……」

  人工沙灘禁止游泳,不過倒是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情侶打苦赤腳踩在浪花裡。太陽已開始西斜,因此人並不是很多,白色的扇形水泥階梯環抱菩小小的海灘。海灣對岸則是油輪碼頭,可以看見巨大油輪及超重機看似硬梆郴的小小身影。

  雖說是海邊,但這一帶仍屬於都市的支配範圍。不過開始染上青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則比都市裡被大樓遮蔽的天空更高出了許多,讓人感覺能自平時的閉塞生活一下子解放開來,因而感受到些許目眩以及無依不安。

  不過心情卻很舒服。隨風撲鼻而來的,不是洗髮精或制汗劑那種「海藍香」的香味,而是伴隨著濕氣的海水味道。雖然畢竟只是經由人手創造出的海灣及沙灘,但對於將鬧區當作遊樂場的絆來說,這裡已經算是非常真實的大自然了。

  「欺負弱小!欺負弱小!欺負弱小……」

  絆坐在階梯上、沉浸於舒暢的解放感。由起有氣無力地躺在她身旁,額頭上蓋著一條沾濕的手帕,以微弱的聲音不斷嘟噥著抱怨。絆雖然無視於他,但終於忍不住歎氣將視線轉向由起,噘起嘴說道:「誰曉得你竟然會嚇到站著昏過去嘛!到底蝦子有哪裡可怕的?」

  「它們才不是蝦子!一定是外星人的同伴啦!」

  由起才剛一把抓起手帕大叫,卻又馬上無力地倒下去,似乎連假裝成女生的力氣都沒有,沒規矩地伸直雙腳,再次將手帕蓋到臉上。什麼外星人啊?連絆都不知道該從哪裡吐嘈起了。

  平常總是一副灑脫的樣子,絲毫沒見過由起動搖,但沒想到他競有這種弱點。雖然對他本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但絆還是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被臉色依然蒼白的由起自手帕縫隙恨恨地瞪了一眼。絆縮了一下脖子,忍著臉頰憋住又想笑出來的衝動。

  「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

  手帕下方傳出了朦朧的聲音。絆將頭架在彎起的膝蓋上,將海灘上情侶的歡鬧聲當作BGM,聽由起繼續講下去。

  「有一次我看見母親在廚房吃龍蝦,以為母親的嘴巴裡生出了外星人觸手、母親是外星人……所以害怕得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

  「沒錯,和有生兩個人。那時候我和有生都經常被誤認為女孩子。」

  「咦!淺井也是嗎?」

  若是由起,想像起來還沒什麼不對勁,可是,長得像女孩子的淺井……

  「你剛才想像了一下對吧?」

  「對呀!」

  由起稍微拎起手帕賊賊地笑了。絆也輕輕笑著回答。她實在只能想像得到現在的淺井背後背著書包、打著蝴蝶結、身穿裙子,擺出平常那副傲慢且不悅表情站在那裡的模樣。

  「小有有國小的時候很可愛呢!個子也很嬌小,和我一樣可愛!我當時一心想要讓小有有當我的新娘!還約好將來要結婚……可是,一上國中後久別重逢,不知何時那傢伙個頭已經比我高出了許多,更慘的是立領制服!他穿立領制服耶!你能明白我當時的絕望感嗎?我是多麼期待與那個喜歡畫畫、清純乖巧、比自己年長的美少女再會啊!結果為什麼穿著立領制服?為什麼不是水手服?」

  看著由起以相當認真的表情愈說愈起勁,彷彿能感覺到他當時有多麼沮喪。絆眨了眨眼,然後臉頰終於漸漸忍不住笑意而鬆弛,起先是「噗噗」地輕輕噴笑出聲,最後終於抱著肚子彎身捧腹大笑。接著絆強迫自己想像一下淺井水手服、綁兩條麻花辮的樣子。情境變裝俱樂部!這完全就是情境變裝俱樂部啊!

  「然、然後呢?」絆笑得停不下來,抽著氣邊問道:「結婚的約定怎麼辦?還有效嗎?」

  「怎麼可能!小有有自那次以來就絕口不提那件事啊!還說什麼……他青春的一頁被我害得染上了污點!他明明就沒有經歷過什麼青澀的春天啊!」

  「感覺淺井的青春期應該會是灰色的耶?」

  「有生的青春期根本就是全黑的啦!全黑!在遇到皆子之前……」

  話才剛說出口就不自然地中斷。

  熱烈的氣氛突然自由起及絆臉上消失,急遽地霧散在空氣中,一片不自然的寂靜降臨。

  不知何時,海邊的情侶嘻鬧聲也消失了。潮濕的風自海上吹來,吹拂著兩人的髮絲。

  瞼上無表情的由起,就如絆偶有的感覺一般,與淺井很相像,令她不禁將兩人的印象重疊在一起。平時由起總是開朗、生龍活虎又厚臉皮的,但總覺得這種時候的他既消極隨便又纖細,有時候彷彿會迷失了他的身影。

  「嘿咻!」

  突然間,由起以彈跳般的氣勢起身,脫掉腳上的女性舞鞋扔到一旁,將褲管捲至膝蓋。

  「來玩吧!難得都來了,做些揮灑青春的事吧!就別管那個沒青春時代可言的「淺井老師」吧!」

  由起回復平常的開朗語氣,然後「嘩啊~~~~」地歡呼著赤腳跑進沙灘。「絆~~~~」由起邊跑邊回頭呼喚。「好~~~~!」絆也開始脫下長靴和高筒襪。

  在絆花時間將沉重的長靴及高筒襪脫下雙腳的時候,由起一個人在岸邊踢著浪花玩。終於,絆也從水泥階梯奔下沙灘。

  赤裸的雙腳陷進尚帶餘溫的沙地,細沙包裹著腳底。順著沙面拍打而來的海浪淹沒了腳踝。

  「呀!」

  絆驚叫著抬起單腳。和帶有餘溫的細沙相較之下,海水比想像中的還要冰冷。連小腿也泡進水裡的由起,看見這幅情景笑出聲來。絆不高興地嘟起嘴,追著退去的潮水奔向由起,然後「嘿!」一聲,將再次湧來的海浪踢向由起。高高飛濺的水花淋得由起滿頭濕,這回換由起出聲大叫:「好鹹!嗚哇!絆!這下可不好玩了,這是海水耶!頭髮會黏答答的!」

  由起甩了甩濕透的頭髮,露出慘兮兮的表情?這回輪到絆看著這幅光景大笑了。她痛快地雙手擦腰說道:「啊哈哈!活該!男孩子別計較小事情啦!」

  「唔唔……明明是你自己要我打扮成女人的……像這種壞孩子啊,就要——」

  說著這次就換由起跑了過來,將絆從旁一把抱起。

  「這樣!」

  飄在半空中的感覺使得絆驚慌失措。她的身體被如撒網般拋廠出去,輕飄飄地在空中畫了個拋物線,朝著海浪倒栽蔥落下。

  「呀——!」

  「開玩笑的!」

  在即將撞進海面的干鈞一發之際,絆再次被人輕輕地抱住。正當她心裡想著「得救了」的時候——「哦?」

  由起驚訝的臉逼近眼前。

  最後,整個人隨著因浪潮而失去重心滑倒的由起,一起摔進了海浪之中。

  「青春的醍醐味,就是要做些無可救藥的蠢事嘛!」

  由起似乎自己下了個結論般點點頭,佯裝認真說著。絆朝著他的屁股一腳踹過去。由起尖叫著跳起來,抗議地看向絆。

  「好痛~~~~!不要踢屁股啦,絆!你是女孩子耶!」

  「囉嗦!不管怎樣,這也蠢過頭了!」

  兩人都從頭到腳一身濕,雙手拎著各自的鞋子,「啪答啪答」踩在停車場的柏油路上。

  海洋博物館早已過了閉館時間,停車場中幾乎剩沒幾輛車子。福斯金龜車的圓形車身孤伶伶地停佇在傍晚的天色中,等待兩人的歸來。

  傍晚的冷空氣冰涼地撫過身體,絆打了個噴嚏。

  「在車裡換一下衣服比較好。」

  「嗯。」

  絆一邊吸著鼻子點頭。換上由起買給自己的衣服之前,自己穿出門的衣服都放在購物紙袋裡,而由起則不曉得是否該說萬幸,由於盡情買了一堆衣服因此不愁沒東西可換穿。

  絆坐進福斯汽車的副駕駛座,從後座的物品堆中挖出替換的衣服。雖然可以在裡頭換衣服,但她能夠輕易想像出坐位陰乾後留下白色鹽漬的樣子。一想像車主回收愛車後的反應……絆不禁同情起由起的車主朋友。反正由起一定會找些借口哄騙對方吧。

  身上的內衣當然也濕透了。肌膚上也帶著粗糙的觸感,讓人覺得很不愉快。而乾硬掉的頭髮也黏在額頭上。

  「啊,有毛巾!太幸運了!雖然有點灰塵……絆,用這個吧!」

  由起將上半身自駕駛座探到後座,翻找著朋友原本就堆著的行李出聲叫道。

  車子的周邊四下無人。絆接過被久置而積灰塵的運動毛巾,迫不及待將貼在皮膚上的連身裙一口氣脫掉。「啊——真是的!皮膚好粗澀!」她一邊發牢騷一邊也脫著細肩帶襯衣時,卻突然停下了動作。

  重新坐回駕駛座後,由起不知為何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斜眼瞥向這裡。

  「A60。」

  被準確無誤地點出胸圍尺寸,絆「呀!」地尖叫了一聲,抓起毛巾抱在胸前。雖然這確實是國中生的尺寸……不,搞不好是小學生的小尺寸內衣,而且又土裡土氣的……

  對於絆的反應,由起只是壞心眼地笑了笑,然後一邊說著:「總覺得開始癢了起來耶~~~~」

  一邊將脫下的寬鬆上衣揉成一團,粗魯地開始擦拭頭髮。裸露出的上半身白皙且偏瘦,雖然沒有多餘的脂肪,但相對地,感覺上並不缺乏必要的肌肉,讓人聯想到野生動物柔軟而有彈性的四肢。

  這麼說起來——雖然車子外面沒有人,但和自己一起待在車子裡的無疑是雄性,事到如今絆才想到這一點。雖然之前早就被由起看過裸體了,但那時是在畫室,而且淺井也在一起。現下的狀況兩人獨自關在密室裡,而且又是這副打扮,會不會有點不太妙啊?

  正當絆決心趕快換裝,將手伸向衣物時——由起的手突然從旁伸過來,擋住了視線。

  自駕駛座抬起身體的由起,正以覆蓋在絆眼前的姿勢一手抵在副駕駛座旁的玻璃窗。

  「幹、幹嘛?」

  「討厭,看你這麼慌張。你以為我會做什麼嗎?」

  「沒有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由起以開玩笑的語氣說著,絆則噘起嘴回答。彼此的臉孔靠得非常近令絆不禁向後退縮身子,背緊貼上副駕駛座的椅背。僅有停車場照明微薄射入的狹窄車廂內,浮現出由起白皙的上半身。

  「……才怪!」

  由起自始至終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原以為他要做什麼,結果卻將手仲向絆座位旁的手拉桿。

  「哇!」

  隨著椅背向後傾,絆也跟著仰身而倒。「等等、由起?」絆立刻撐著手意圖起身。不過由起跨在座椅兩邊,雙手也撐在靠背兩側,因此絆僅能微微抬高背部活動。

  「你剛才不是說什麼也不會做嗎!」

  「我可沒說喔!我只問了「你以為我會做什麼」而已呀!這麼好康的狀況,什麼都不做就太可惜了!」

  「什……!笨蛋!住手……」

  鼻子接觸到由起身上飄散的甜甜香味。絆推著他的手想要壓回去,但力量卻敵不過,手腕反倒被揪著拉離身體按到了兩旁。在籠罩車內的一片昏暗中,由起的白皙臉孔直逼到了極近的距離。

  「……有生是不行的,絆。有生他絕對不會看著你的。因為他眼裡看得見的,只有皆子一個人而已。」

  「說什麼啊,明明是你自己慫恿我……」

  「因為我開始認真想把你從有生身邊搶走了嘛!我不想看見絆受傷。」

  「我、我又沒對淺並有意思!」

  「真的嗎……衛籐。」

  他故意和淺井用同樣的方式稱呼絆,使得絆倒抽了一口氣。刻意壓低語調、收起笑容而面無表情。濡濕的頭髮不羈地黏在額頭,看起來更酷似淺井。不曉得是不是刻意的,由起瞼上有時會浮現「淺井的表情」。可是正如由起所說的,淺井絕對不會像這樣子直勾勾地注視絆的瞼。

  不是由起、也不是淺井,眼前的人看起來簡直是絆所不認識的某個人。直到剛才由起都還對自己笑著、說著蠢話、像女性朋友般一起歡鬧,但卻突然彷彿豹變成一個絆所不認識的男人,令她覺得十分害怕。被用力抓著的子腕痛得血液都快靜止了,雖然想掙扎逃開卻也動彈不得。

  口中吐出的溫熱氣息接觸到脖子,絆微弱地驚呼出聲,在能自由活動的範圍內拚命地轉過脖子。由起的嘴唇觸碰到她收緊雙唇的嘴角。

  緊閉著的眼角滲出了淚水。

  討厭……!

  「……也用不著哭吧?」

  手腕自壓迫中獲得解放。

  「呿!真的有那麼不情願嗎?」

  隨著夾雜歎息的低語,覆蓋著身體的沉重感及肌膚的觸感同時離去。周圍悶熱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冷卻。

  絆在傾倒的坐椅上縮著身子,緩緩睜開緊閉的眼簾。由起已經回到駕駛座,穿上替換的衣服。從側面可以看見他彷彿掃了興般不悅地板著臉。他輕輕咋了一聲說道:「回去吧。」

  引擎啟動,車子開始震動。

  「啊!」

  絆突然回過神,從椅背上跳起來收拾衣服、抱在手上。

  「我要下車!我搭電車回去!」

  她本想打開側門,手肘卻被抓著拉回來。

  「你一身濕淋淋的模樣,怎麼回去?」

  「不用你管!放我下去!」

  「不行。」

  車子冷不防倒退,絆再次往後倒向仍舊傾斜的座椅。她惱火地拉起手拉桿,結果這回換椅背猛烈地彈向前。「痛!」結果一鼻子撞上前置物箱,一頭撲倒在那裡。她按著鼻子斜眼瞄由起,只見他正露骨地以嘲笑的目光冷眼看著自己。

  「要繫好安全帶喔,很危險的。」

  然後不由分說地發動車子前進。

  「……壞心眼!色狼!我最討厭你了!」

  「既然不被喜歡,那就乾脆被妳討厭算了。」

  他吐出了這句回答。

  絆更是不悅地鼓著臉頰穿上衣眼,心不甘情不願地繫好安全帶。在這段期間,福斯汽車早已開出停車場,踏上了歸途。車子的前頭燈僅僅照映出狹窄的範圍。明明也無法看清多少景物,然而絆卻像是仇敵當前,緊緊瞪著視線前方。

  本應快樂收尾的一天,卻在最後爛到谷底。

  ✩✿✿✿✿✰✩✿✿✿✿✰

  福斯汽車的圓形車身裡,載著彷彿帶刺及長著尖角、氣氛險惡至極的兩人,寂靜地奔馳了約一個小時。自兩側流逝的景色,終於變回絆也已看慣的鬧區霓虹招牌。福斯汽車就這麼繼續穿過鬧區,開進了通往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略顯寂寥的街道。

  距離終點已經不遠。一路上不悅地保持沉默的兩人之中,先退一步開口的是由起。

  「……抱歉,是我惡劣過頭了。」?他難得地露出已反省過的正經語氣,嘀咕地說出口。他的視線仍保持在前方,並沒有看著絆。瞄了由起側面一眼之後,絆也將視線轉回前方,同樣嘀咕著說:

  「……我比較喜歡平常的由起,和平常的由起在一起比較開心。」

  「你又不知道哪個才是平常的我,說不定剛才的才是平常的我喔?」

  「我不要。」

  「就算你說不要也沒辦法。」

  「不要。」

  「……」

  充斥在車內的車子行進聲掩蓋了由起的歎息。會話就此再度中斷了好一會兒。

  正面停佇著兩頭古銅色的龍、裝飾得富麗堂皇的Yanglong'sDeli的店門,已經開始能看得見了。稍微經過店門前一小段路之後,絆「啊!」地叫了一聲,雙手貼在一旁的玻璃車窗上轉頭看向後方。

  「絆?怎麼了?」

  「我看到淺井了……」

  雖然只是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瞄到一眼,但那身褪色的襯衫加上工作褲、稍微駝背、低著頭走路,還有看起來性格實在陰沉的瘦長身軀,的確是淺並沒錯。他似乎正前往Yanglong'sDeli。雖然實際只過了不到一星期,但總覺得好久沒見到他的身影了。

  將臉頰貼在車窗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那背影也終於自視線裡消失。儘管如此,目光還是持續追著同一個方向。追著追著,車子稍微減低了速度。

  「要下車嗎?」

  「咦?」

  絆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由起,之後突然離開車窗重新坐正。

  「不必,我又沒有事要找他。」

  「真是不坦率耶,絆。」

  他一副傻眼的模樣聳了聳肩,絆則莫名其妙地感到無法釋懷而噘起嘴。由起半裸著逼近絆,又說了些讓她在意淺井的話,結果到頭來絆還是搞不懂由起到底想要她怎樣?

  「由起你其實是個矛盾的人,對吧?」

  「咦?」

  「因為你才不坦率吧?你明明也喜歡淺井的。」

  「等等……你說什麼啊!」

  對於這個唐突的評定,由起顯然感到措手不及,怪叫出聲。絆終於找到了反擊的方法,滿足地挺起鼻子。帶刺的氣氛在不知不覺問一掃而空,一股說不上來的開心使心情變得輕鬆。

  「看吧,被我說中,所以你的內心動搖了。」

  「咦咦!這什麼意思?是剛才的報復嗎?」

  「是報復呀!」

  「我都反省過了說!都跟你道歉了說!」

  「喂!專心看著前面開車啦!你技術那麼爛——」

  正當兩人又開始互相打鬧、捏著彼此的臉頰時——車子的前頭燈映照出的光輪正中央,突然闖進了一個白衣人影。

  由起大叫著轉動了方向盤。一輛小貨車自逆向車道撞了上來,接下來只聽聞一陣刺耳的喇叭聲——

  被離心力一甩,安全帶勒緊絆的胸口,意識剎那間黯淡了下來?

  ✩✿✿✿✿✰✩✿✿✿✿✰

  採購完糧食之後,打從一出Yanglong'sDeli,就不曉得發生了什麼騷動,幾台車頂上裝著紅色警笛的車子飛馳過車道,然後又飛馳回來。

  (又發生車禍了嗎……)

  淺井感到厭膩地歎了口氣。車禍在這附近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街上的景觀雖然混雜,但視野並不算差,車禍的發生率卻是如此頻繁,甚至有謠言說街上住著引發事故的地縛靈。就連警笛的噪音也是,聽習慣就不覺得吵了。

  雜務到今天告一個段落,差不多也該進行自己的工作了。要是衛籐絆在房裡,原本也考慮要叫她一聲的。一部分也是因為由起的指摘,但那天宴會歸途所說的話也稍微說得重了一點,他的確有必須反省的地方。說到底,該讓人感到生氣的,是搞錯衛籐和皆子的那個雜誌編輯才對。

  由自己先道歉也好。只不過是說聲抱歉……淺井如此心想。

  (咦……)

  雖然對於車禍並不特別關心就回來了,但剛才開過自己身旁、不住旋轉的紅色警笛所在之處,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前方。這下淺井不得不皺起眉頭。

  是撞車嗎?偏離車道的紅色福斯金龜車,擦過對側車道的小貨車車身後,左側猛烈撞上了電線桿。福斯汽車的副駕駛座車窗變得粉碎——不對,因為是外國車,所以是駕駛座那一側吧?裡頭的人似乎已被送走了,現場只留下警車而不見救護車。

  自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裡頭也探出了幾張看熱鬧的臉,不過似乎一下就膩了,七嘴八如地邊談論邊走回屋內。

  只有一位房客直到最後還站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門前。

  那名房客穿著長裙襬輕飄飄的連身睡衣身影,彷彿在與看不見的象跳舞般,將雙手舉到肩膀的高度,一邊用鼻子哼著節拍,一邊以赤裸的雙腳踏著舞步--她不管是在建築物的內或外,大多時候幾乎都打著赤腳--除非鞋子作為必要道具在她的「故事」裡登場。

  她停下舞步,以心不在焉的表情看向這裡。

  「海倫,妳該不會又衝到馬路上了吧?」

  淺井半瞇著眼詢問,海倫則微微歪著頭答道:

  「我不知道~~」

  她以唱歌般的抑揚頓挫回答。不曉得她剛才是不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白色的連身睡衣有好大一片範圍都沾染了灰色的污塵。就淺井來看,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附近發生的車禍,幾乎有一半都是因為她分不清車道和人行道害的。

  瞥了一眼車禍現場,在內心稍微對不幸的乘客表示同情,之後在他打算進到公寓裡時,海倫從背後出聲叫住了他:

  「有生,你不去醫院沒關係嗎?」

  淺井詫異地回頭。

  「醫院?為什麼?」

  海倫拎起睡衣裙襬,朝著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鞠躬行禮,然後說道:

  「因為坐在那輛紅色車子裡的,是由起和絆嘛。」

  啪答、啪答……以夜晚的街道為舞台,赤裸的腳輕快地踏在柏油路上,和看不見的某人再次翩翩起舞。

  ✩✿✿✿✿✰✩✿✿✿✿✰

  「哎呀~~青春的醍醐,就是要無可救藥地做些蠢事嘛!」

  一走出治療室,由起便咯咯笑著如此說道,然後右臉頰吃了絆的一記巴掌。「啪!」地一聲,發出了清脆響亮的聲音。

  「好痛~~別打臉啦!我可是靠這張臉吃飯耶!」

  「既然靠它吃飯,就更要好好愛惜呀!笨透了!」

  絆氣沖沖地讓摀著臉抱怨的由起閉上嘴。

  幸虧只是受了點輕傷就了事。不過身上有多處出血,由起的左臉頰、太陽穴以及左手手背部包著滲血的消毒紗布。白皙的皮膚上也四處是細微傷口。

  在車禍中受害的只有駕駛座這邊,坐在副駕駛座的絆並沒有受傷。多虧對於由起的駕駛技術所抱持的不安,絆緊緊繫好安全帶,緊到甚至令她有點喘不過氣。

  看診時間早就已經過去,候診室裡燈光已歇,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夜間急診室的掛號窗口所點的燈。燈光漏進候診室,使得並排的長椅在地板上落下了深黑的影子。長椅上坐著由起,而絆正憤然撐著兩腳站在他面前。

  與絆相較之下更為白皙的由起臉上,由於貼了層層紗布及透氣膠帶,看來更增添了幾分疼痛。

  ——絆!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有哪裡會痛嗎?

  自猛烈撞擊的衝擊平復後,由起頭一個行動就是粗魯地扯掉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帶,然後確認絆的安危。窺視絆的臉,瞭解她平安無事後,露出了打從心底鬆一口氣的神情。儘管自己的身上有大半都在流血。

  「真是笨透了……」

  絆憤憤不平地再次舉起手。由起微微縮著身子閉上眼。

  然而揮起的手終究沒有落在身上任何地方。過了一會兒,由起微微睜開雙眸,之後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彷彿汽球上開了個洞一般,沸騰的情緒「咻——」地萎縮。收回力氣將手放下,然後像是要包覆傷口般,絆雙手輕輕捧著由起的臉頰。

  「我、我很害怕呢!你流了好多血,我還心想,要是有什麼必須縫合或者會留下傷疤的地方該怎麼辦,剛才在等的時候我一直好緊張……幸好沒什麼事……」

  說到後來開始聲淚俱下,沒辦法繼續講出話來。由起從側面窺視絆咬緊嘴唇、低下頭的樣子,突然間表情緩和了下來。

  「我也擔心自己呀!臉要是受了傷,搞不好就沒辦法再打工,那樣可就不妙了。還有擔心其它的,像是「這台車的保險狀況不知怎麼樣?這下就非得賠償不可了吧,海倫這個笨蛋~~~~」之類的,許多事一瞬間在腦海中擴散開來……不過那些最後全都被吹飛,腦袋裡變得一片空白,回過神後就發現自己在確認絆的安危了。雖然考慮了那麼多,但結果還是發自突然地行動了……剛才絆也說了,我搞不好真的是個矛盾的人呢。」

  他自嘲地如此說道,然後露出了一個美麗的——雖然很不甘心,但甚至連受傷的痕跡也能同化為魅力之一的美麗笑容。

  「謝謝你今天陪我。雖然最後的結尾收得不太漂亮,不過我很開心。我會再去叫有生主動妥協的。他應該也已經有在反省了,只是找不到機會道歉而已。那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很不擅於道歉。他就是那種個性,你就原諒他吧?」

  比起自己的事,由起最後反倒開始替淺井講好話。絆臉上夾雜著半是生氣、半是想哭的表情,卻又顯得有些傻眼。

  絆真的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平常的由起」。打扮成漂亮女孩子興高采烈的由起、腹黑且淨是講些壞心話的由起、害怕蝦子的由起、突然「豹變」成男人的由起……雖然今天一天內就見識到了各種由起,不過被藏在最底下的真正的由起,出乎意料是個很講情義的大好人,不是嗎?只不過由於太過彆扭而難以顯露於表面上。

  「咦?絆,你這邊破皮了。」

  由起說著便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給她看。「咦?」絆也摸了摸自己臉上同樣的部位,這才發覺到嘴角有個地方會刺痛。大概是因為車禍的衝擊而咬到的吧。

  「這種傷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不行——不行!唉唉——害得你受傷了。總覺得好不甘心,我今天一整天的完美計畫都泡湯了!」

  由起看似真的很懊惱地說著。什麼完美的計畫……?再說,今天一整天,打從最初開始就一場糊塗了不是嗎?絆不禁苦笑,嘴角的傷也隨之刺痛,使得她喊了聲「痛!」同時閉上一隻眼。

  由起的手忽然撫上臉頰。

  和剛才相反,這回換依舊坐在椅子上的由起雙手捧住絆的臉。比絆的手掌更大、乍看纖弱卻意外像個男人般結實的手掌。臉頰被由起那樣的手收在掌心,就很不可思議地變得安心。微微垂下目光,彎下身,任由臉頰被托向對方。

  然後觸碰到了帶著淡甜的氣息、摻雜於其中的血腥味,以及由起的唇與自己嘴角的傷口。

  他們維持了這個姿勢好一陣子。

  嘴唇的觸感離開後,絆緩緩睜開眼睛。由起就在身邊,距離近得彷彿他的長睫毛都快碰到自己般,正用他那色彩稍淺的瞳孔注視著自己。

  「你這次沒有躲開呢。」

  「只、只有這一次喔!今天是……特別服務!因為……我今天也玩得挺愉快的,就只是這樣罷了。」

  原本沉穩的心跳鼓動,突然彷彿快飛出喉嚨似地,怦咚怦咚地急遽跳動。絆知道她的聲音出賣了自己。嘴角殘留的由起嘴唇觸感還十分溫熱。

  「我去要OK繃!」

  將由起留在長椅上,絆形跡相當可疑地轉身離開候診室。

  ✩✿✿✿✿✰✩✿✿✿✿✰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急診室,但還是在找尋夜間人口時稍微迷了路。審視了建築物兩圈之後,才發現了唯一的出入口。

  「抱歉,我有位親人應該被送進來急救了,叫做井上由起,還有另一個人……」

  在他來勢洶洶地詢問夜間急救窗口的職員時,聽見從裡頭的候診室傳出微弱的說話聲。

  「嗯——請稍等一下。那位患者,已經……」職員還在檢閱資料夾的文件時,淺井便已經離開了窗口。

  地板上映著並排長椅落下的影子,昏暗的候診室裡可以看見兩個人影。淺井雖然視力不算好,但其中一位好歹是自己相處了十年以上的表弟,而另一位則是相處有數個月之久的少女,他不可能認錯這兩個輪廓。

  (什麼嘛,平安無事……)

  聽說被救護車送走,原本還以為情況有多嚴重……由於海倫沒能掌握大致的情形,因此不曉得是誰受了傷?也不知情況是否刻不容緩?總之火速趕到了醫院,結果卻……姑且不論來這裡所花掉的時間,自己甚至還想像了最糟的情況,不由得因此而脫力,緊繃的弦一下子?斷了開來。真是讓人虛驚一場的傢伙……

  待會兒一定要戳戳他的頭,淺井如此心想。當他準備踏進候診室時——「……總覺得好不甘心……」

  昏暗的候診室中微弱地響起由起的聲音。還有衛籐絆短促的笑聲,以及「痛!」地呼喊一聲。接下來——

  接下來——

  接下來……

  結果淺井一步也沒有踏入候診室,默默轉身離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7 10:17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7 10:46 PM 編輯

  (路過Ⅱ)

  謝謝你帶我回來。請你讓我坐在大廳的沙發椅上。可以幫我整理一下洋裝的裙擺嗎?

  呼……終於回來了。

  這裡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喔!

  造訪後的感想如何?

  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

  沒錯,答對了。這棟建築物裡,現在並沒有任何人居住。

  這裡被稱作是腦筋不正常人士的巢穴,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早已沒有人會進出了。

  這裡現在已經完全荒廢、到處都結滿壯觀的蜘蛛網對吧?思……不過以前還有人住的時後就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了……「掃除者」不認為蜘蛛是應該驅除的。儘管把我這麼可愛的娃娃當成垃圾丟掉,那些傢伙就算在夢裡也不可能認為應該要清掃蜘蛛網的啦!他們最喜歡潮濕又陰森的地方了,還將發霉的麵包當作是大餐,甚至把堆積的灰塵當成舒適的棉被還是什麼的。

  ——為什麼這裡會變成無人居住的地方?房客們都去了哪裡?若是有興趣,下次我再仔細地告訴你吧。

  ——沒興趣?也還不知道有沒有下次?

  哎呀,別這麼說嘛!

  希望你能夠再來聽我說故事。

  你要回去了?來一杯用受潮茶葉泡的茶也好啊……真遺憾。

  對了,在你離開這裡之前,給你一個忠告。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正在尋找新的房客。或許你已經進入故事,化為其中一部分了也說不定。一旦離開這棟建築、切斷與故事的連繫,最後你就會變得不為任何人所知、搞不好連你自己都無法認知到自身的存在了。

  即便是這樣,你也要離開這裡嗎?

  ……開玩笑的啦!瞧你一臉認真,真是學不到教訓。

  娃娃最喜歡惡作劇囉!

  那麼就再見囉,今天非常感謝你的親切。

  啊,等一下,還有一件事。讓我最後再警告你一件事。

  今後當你定在路上時要小心點!

  也許你可能不會再來這個城市了,但如果在你居住的城市裡平常都會經過的路上,再次發現我……再次聽見我的聲音—你就應該嘗試懷疑一下(現實)囉!

  你真的存在於(現實)嗎?

  你週遭的人們都認識你嗎?

  你能夠斷定自己現在真的活著嗎?

  要是覺得不安,歡迎你隨時光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後  記

  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 夾心麵包。夾心麵包裡我很喜歡紅豆餡&乳瑪琳,覺得紅豆餡&乳瑪琳、紅豆餡&奶油,或是紅豆餡&蛋白霜都是昭和時代的一大發明。

  沿續第一集的風格,テクノサマタ老師的插圖這次也超可愛的。而伴隨著插畫,《鳥籠莊的房客今日也慵懶》總算能呈現在讀者面前了。非常感謝給予我第一集感想的讀者們,這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鼓勵。印象中在收到的感想裡,最受讀者歡迎的本命角色是貓布偶爸爸、其次是淺井、而後起的黑馬則是由起,大致上是這樣。

  而在這本第二集中,那匹黑馬——由起的戲份非常多。由於和第一集同樣是連續短篇的風格,因此不管從哪一話開始閱讀都沒問題。而沒接觸過第一集、直接從第二集入手的讀者們,從第二集看起應該也沒問題。

  番外篇性質、描述過往插曲的第二章是全書份量最厚的,在整本內容的構成上相當不平衡。不過由於本作的系列內容相當鬆散,所以這種不平衡也就沒什麼不行的了。希望可以不受限制自由發展各系列內容。啊,還有一件事,雖然這一集裡頭收錄的三個故事都些微偏向愛情故事,但少說這三個都是不尋常的畸戀……唔唔嗯……

  話說回來,我曾在第一集的後記中提到自己目前居住的公寓,不過這裡最近受到搬家症候群侵襲。雖然外觀乍看之下裝潢得很漂亮,但獨特的隔問設計導致使用上非常不方便。空調的效果也很差,冬天的時候嚴寒徹骨。電梯則慢得跟烏龜一樣。還有一下大雨,頂樓的庭院就會化成水池(我的房間就在頂樓正下方,所以我總是擔心不知何時會漏雨丫雖然對於這棟公寓包含上述那些非常糟糕的缺點我都相當中意,但房間狹窄的程度也差不多讓我忍耐到了臨界點。由於我和同居人還有狗同住一個屋簷下,因而變得非常窄……我父親第一次來,進到這問房間後馬上環視了一圈,之後很自然地說了這句話:「這後面還有房間對吧?」爸爸,你所看到的就是房間的全部了……真是令人微妙感到哀愁的回憶。

  下一集出書時,或許我就已經搬家了也說不定。不過也可能沒搬(到底是怎樣)。不,如果找到不錯的房子我就會想搬的,但是比起「適合居住的恬靜住宅區」,我更喜歡「龍蛇混雜的大都會」,所以無論如何都想住在接近市中心和車站、房租高昂的地區。再加上還要「可以養狗」,候補的住處就一下子遽減,實在找不到符合條件的……

  哎,姑且不管上述的近況。

  我會努力讓第三集能夠呈現在讀者們眼前的,如果大家能為我加油,我會感到很幸福的。或者該說,這樣我才能免於沒飯吃。

  但願能與你們於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再會。

  我們隨時歡迎希望入住的房客。

                              壁井ユカ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