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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36 AM

櫻坂洋 -【All You Need Is Kill.全】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7 10:53 A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出擊這回事就像段考一樣吧?」當敵人的子彈貫穿身體的瞬間,桐谷啓二又再度回到出擊的前一天。

一個距離東京極遠且名為「特牛島」的南方小島激戰區上,一支雜牌軍部隊不斷重複必敗的激烈戰事,出擊、戰死、出擊、戰死──就連死亡都成為每天的例行公事。

當這個迴圈重複第一百五十八次的時候,啟二在狼煙四起的戰場上和一位女性再度重逢……

眾所矚目的新銳作家所描繪出既哀傷又充滿奇幻的科幻小說,桐谷啟二最後是否能夠突破令人絕望的戰況,而逃向尚未可見的明天呢!?

【原日文書名】:All You Need Is Kill

【原所屬文庫】:集英社SuperDash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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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38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7 10:52 AM 編輯

第一章 新兵桐谷

  1

  戰鬥才開始大約十分鐘,士兵們的內心就已經被恐怖佔據。

  試著想像一下。

  這是一個奪命鋼鐵四處飛舞飄散的地方。

  遠方槍林彈雨的樂音既低沉又混濁,而且是一種撼動腹部的乾澀聲響,掠過身旁的子彈發出高亢且澄澈的音色,並且傳出震得頭顱發麻的尖銳聲音。子彈不斷向我射來,刺得地面傷痕纍纍且塵土飛揚,而下一顆子彈又再度在塵埃布幕之中打穿一個洞。

  在數千萬顆令天空變得焦黃的子彈中,只要有一顆宛若指頭般大小的鐵塊射穿身體,就會令人當場死亡;方才還生龍活虎、談笑風生的傢伙,下一瞬間就會立刻變成溫暖的肉塊。

  所謂死亡總是出人意表,並且下手毫不留情。

  即便如此,未曾細想就被奪去性命的人還算是幸運,因為大多數的士兵都是骨頭斷裂或是內臟破碎後,在身軀下流著一大灘血並且痛苦掙扎,他們只能孤獨地在爛泥巴中一邊喘息,一邊默默等待死神從背後悄悄降臨,看著它用冰冷的雙手勒斷自己的脖子。

  就算真的有天國,那裡也一定是個奇冷無比、黯淡無光而且孤獨寂寞的地方。

  我感到相當恐懼。

  我用顫抖的手臂和僵硬的指尖扣緊扳機,掃射灼熱的槍彈驅趕逼近的死神。

  噠、噠、噠,槍身不斷傳來後座力,那是比心跳聲更為強烈的節奏,士兵的靈魂早已不在體內,而是沉睡於武器當中,隨著槍管越發熾熱,支配肉體的恐懼也漸漸化為憤怒。

  對著只會以小貓兩三隻的航空救援敷衍了事的司令部大罵:FUCK!

  對著只會研擬狗屎作戰計劃的參謀本部大罵:FUCK!

  對著不願意向左翼轟炸的砲兵連大罵:FUCK!

  對著已經陣亡的那個傢伙大罵:FUCK!

  不過,最可恨的還是那些想取走我性命的混帳敵人!我要將這份鋼鐵的憤怒重重打在你們身上!

  會動的東西都是敵人!

  你們全都去死吧,全都變成不會動的屍體吧!

  我咬牙切齒地從口中發洩出怒吼聲。

  這把每分鐘可以發射四百五十發子彈的二十毫米機關槍即將用盡子彈。管他去死!如果變成屍體,我還能發射子彈嗎?所以我立刻交換彈匣。

  「換彈匣!」

  聽到我的叫聲能夠替我做掩護射擊的同伴已經死了,被分解成電波的言語空虛地迴蕩於天際,我繼續扣下扳機。

  隊上的與那原被敵營射來的第一彈正面擊中,長矛彈射穿他的機動護甲,彈頭前端穿透身體而變得扭曲變形,並且沾有分不清是血液還是機油的黏稠液體。與那原的機動護甲發出約十秒令人做惡的舞蹈後,然後就靜止不動了。

  已經不用呼叫醫護兵了,與那原的胸膛下方被打出一個直徑約兩公分的彈孔並且直穿背部,被子彈的衝擊力所貫穿的彈孔周圍由於摩擦生熱而開始燃燒,橙色的火苗在內不斷躍動搖曳,而這也是距離戰鬥開始的警報還不到一分鐘內所發生的事。

  雖然與那原動不動就倚老賣老,而且還有隨意透露推理小說兇手的癖好,但是他還不算是個該死的壞傢伙。

  我所屬的中隊——三零一師團裝甲步兵第十二連隊第三大隊第十七中隊的一百四十六名士兵奉命固守特牛島的北端,任務是搭乘運輸直升機登陸後,埋伏在敵營左翼後方,逐一擊破無法承受正面攻擊而脫隊的敵軍個體。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戰鬥開始之前,與那原就已經掛了。

  我們的部隊遭到突襲,與那原是否已經毫無痛苦地魂歸西天了呢?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所屬的部隊已經位於戰場的中央。不分敵我,大家都朝著我們發射子彈,我所聽到的聲音儘是慘叫、啜泣以及「FUCK!FUCK!FUCK!」的咒罵聲。畜生!小隊長早就已經掛點,最老的軍曹也已經上西天了,我漸漸聽不見救援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通信早已斷絕,小隊也變得七零八落。

  我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與那原被射殺時匍匐於地的緣故。

  在大家奮勇殺敵的當頭,我正躲在機動護甲的殘骸中發抖——覆蓋士兵全身的機動護甲是用日本誇耀全世界的複合裝甲板所制成的。我一時之間認為一件護甲或許會過於單薄,但如果是兩件的話,敵人的子彈應該就無法貫穿了吧?我的內心希望只要躲到無法發現敵人身影的地方,它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消失。沒錯,我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我是個剛從訓練學校畢業的新兵,我雖然知道機關槍跟樁炮的使用法,可是我卻不曉得如何操作得宜。

  不管是誰,只要扣下扳機,子彈就會砰的一聲發射出去。但是,要何時射擊才能命中敵人?要往哪裡射擊才能突破重圍?我對這些有關戰場上的知識可說是完全一無所知。

  又有一顆敵人的子彈瞬間飛過頭頂。

  口中突然有股鮮血的味道。

  這是鐵的味道,這個味道也同時證明我還活著。

  手套下的手掌濕濕滑滑,機動護甲傳來的震動表示電池勉強還能使用,我聞到一股機油的臭味,外面的臭氣隔著快壞掉的防毒濾片不斷滲透進來,敵軍屍骸所發出的氣味就像是揉碎樹葉時所發出的臭味。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覺得腹部以下毫無知覺,本來應該會痛的傷口卻沒有任何疼痛感,不曉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人說痛苦是生命的存在證明,但是對我來說,無須在意機動護甲中的尿失禁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

  油氣槍榴彈的剩餘量是零,二十毫米機關槍的剩餘子彈數是三十六發,子彈再過五秒鐘就會用盡,配給每個士兵三發的火箭筒在還沒使用前就已經不知去向,頭部輔視器嚴重破裂、左臂護甲半損壞,在火力全開的狀態下戰鬥輸出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二。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左肩上的樁炮竟然絲毫沒有折損。

  樁炮是一種以火藥將碳化鎢彈頭射出的近身武器,它只能使用於與敵人近身肉搏的短距離中。每一顆裝滿火藥的彈殼都有成年男子的拳頭般大小,當彈頭以九十度角擊入時,除了戰車的前方裝甲以外,沒有任何物質能夠防禦這種子彈。樁炮的彈匣裝填數是二十發,當初聽到這個數字時曾經想過——應該沒有人能在戰場上遇到需要以樁炮射擊二十次的場面,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情況好像與想像中大相逕庭。

  只剩下四發子彈。

  已經發射十六發子彈,恐怕有十五發都沒射中。

  也許是十六發。

  已損毀的抬頭顯示器(HUD)上的影像歪歪斜斜,畫面上扭曲變形的地方就是死角,敵人也許就藏身其中。

  只要穿慣機動護甲,即使不使用輔視器也能夠察覺週遭所發生的狀況。戰鬥所需的技巧不只有視覺而已,戰鬥經驗豐富的士兵可以透過穿透金屬或精密陶瓷的堆棧構造後所撼動的衝擊力道、扳機的扣合狀態、腳底傳來的感覺、讀取儀表板上所顯示的數字等等情報確實把握戰況。

  可是,我卻不懂這些經驗。

  初臨戰場的新兵不可能懂得這些經驗。

  吐氣。

  吸氣。

  我聞到一股既悶熱又令人皺眉的汗臭味,而且想擦掉流出的鼻水。

  我轉頭確認顯示器旁的時鐘,戰鬥開始距今才經過六十一分鐘。

  天啊!我怎麼覺得戰鬥好像已經持續三個月之久。

  我環視前後左右。

  並且握緊在手套中的手掌,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要用太大的力氣,因為射出的子彈會偏往下方。

  突然,有道黑影從眼前閃過。

  沒有時間確認多普勒雷達了。

  總之,先發射再說。

  噠噠噠!前方一陣塵土飛揚。

  敵人的子彈有如撕裂空氣一般直撲而來,但是我所發射的子彈卻像具有超能力般在準星前方輕輕綻開。雖然訓練學校的教官曾經說過,槍這種武器的特性就是這樣,然而我卻覺得,如果敵人沒有聽到迎面而來的子彈掠過的摩擦音,那實在很不公平。不管敵方還是我方,都應該一邊近身感受死神的氣息一邊穿過槍林彈雨,這樣才算公平吧?

  不過,就算聽見生命終結所帶來的慘叫聲,這些不似人類的敵人也未必會跟一般人一樣心生恐懼。

  聯合防疫軍的敵人是一群怪物。

  人類稱它們為「擬態」。

  但不管如何稱呼,敵人就是敵人,你們都去死吧!

  子彈終於用盡。

  淡褐色的塵埃中出現一個歪斜球狀的陰影。

  它的高度比人類還矮,大概只到機動護甲兵的肩膀左右。假設人類是垂直立起的棍棒,那麼擬態的外型就像圓木桶,並且於圓形身軀之上接上簡短的四肢手腳及一根尾巴,我們都稱這是拉直臃腫膨脹的青蛙溺斃屍體後的模樣;然而以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它們卻不像青蛙,反而比較像海星。

  比起人類,這些傢伙的身材較小,因此攻擊上很難瞄準,但是它們的體重卻比人類還重。如果把美國人製造波本威士忌的超大圓木桶灌滿混水的砂土,大概就是這些傢伙的重量。它們的密度很高,身體七成由水分構成的哺乳動物根本無法比擬,只要被它們短小的手臂一揮,人類的身體就會輕易地被打成碎片。從他們的噴射孔中所射出的長矛彈,具有等同於四十毫米機關炮的威力。

  我們藏身於藉著機械增強肌肉力量的機動護甲當中,以最先進科技所創造出的武器如刺蝟般強化自身,機動護甲的裝甲即使在極近距離被霰彈槍擊中也不會造成傷害。我們借此與擬態對峙於戰場,即便如此,這些傢伙的強大威力還是無與倫比。

  面對擬態的時候,並不會像是遭遇黑熊或是被餓虎凝望時產生生理上的恐懼感,擬態不會像動物般吼叫、也不會面露凶相、更不會張開翅膀誇示自身的龐大,它們只會一味地獵殺人類。那時候我的感覺就像一隻野貓正在馬路中央等候直線前進的砂石車輪胎一樣,我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必須碰到這種悲慘命運。

  子彈已經用盡。

  媽媽,我要死掉了。

  我要死在這個狗屎混蛋的戰場上了,我要與痛苦、恐懼以及身體漏出的屎尿一起在這個沒有朋友戀人、也沒有同伴家人的偏遠孤島上死掉了。在朝著我馳騁而來的敵人面前,我無法以唯一的武器防衛自身,彷彿早已用盡的子彈一般,我也已經同時將戰鬥力量傾吐洩盡。

  擬態已經逼近身旁。

  死神的氣息輕拂耳際。

  死神的身形映照在HUD顯示器上。

  我看見……

  死神的全身都沾染上紅色,約莫兩米高的巨大鐮刀也是一片通紅,與其說是鐮刀,它的形狀更近似於戰斧。在敵我雙方都塗抹上灰土色的偽裝迷彩當中,它向四面八方揮灑出紅銅色的金屬光輝。

  死神以凌駕擬態的速度直奔而來,然後用深紅色的腳將我踢開。

  裝甲瞬間凹陷,我的胸口無法喘息,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顯示器的警告信號大約一半左右都變成紅色,從嘴中噴出的鮮血完全覆蓋住整個顯示器,樁炮也瞬間擊發。

  我飛離原地十米以上,背後的裝甲板刮削著地表並且嘎嘎做響,然後便以倒掛的姿勢停下動作。

  死神揮下戰斧。

  並且發出一種將難以切斷的物體硬生生砍斷的尖銳聲響。

  就像是列車緊急剎車時的迴響。

  擬態的棘皮向外迸裂。

  只靠一擊。

  只靠這一擊,擬態瞬間化為靜止不動的屍體,從橫切面飄散出灰色的砂土,分為兩半的身軀各自抽搐痙攣並且發出顫抖。眼前的傢伙居然能輕易地以數千年前蠻族所使用的戰斧,不費吹灰之力地殲滅人類智慧所發明的最新武器才勉強能夠給予傷害的敵人。

  死神緩緩地回過頭。

  在滿是警告信號的顯示器上亮著一圈綠色的光點,這個光點表示隊友正傳來通信。

  「……的,是……嗎?」

  是女人的聲音。

  裡面含有雜音,所以沒辦法聽得相當清楚。

  我已經無法站立,頂多只能以不聽使喚的肉體與機動護甲將倒轉的姿勢回覆原狀。

  當我睜眼仔細一瞧,這並不是冥界使者,她跟我一樣都是機動護甲兵。不同的是,她並沒有配備樁炮,而是改用粗獷的戰斧,肩膀上的徽章不是JP而是US。普通機動護甲的顏色都是類似在砂地上潑倒咖啡般的沙漠迷彩,但是她的機動護甲卻散發出一種鮮明強烈的金屬紅銅色光彩。

  我聽過她的傳聞。

  戰場上的母狗。

  她是個為了追求戰鬥而在全世界到處遊走的戰爭狂,我也曾經聽說,人類殺掉的擬態約有半數都是這個女人所屬的聯合防疫軍US特殊部隊所創下的戰果。看到她以一身有如請敵人攻擊自己的姿態在戰鬥中存活下來,或許她才是真正的死神。

  深紅的機動護甲攜著戰斧向我靠近,並且伸出手在我的肩膀處尋找插孔,打算進行接觸通信。

  「我想問你一件事。」

  這道擁有女性特徵的聲音聽來非常清晰,這是一道無法與剛剛在眼前發生的戰鬥以及兩米長的戰斧產生聯想的高音聲調。

  「書上寫說日本餐廳用餐後的綠茶是免費的……這是真的嗎?」

  從擬態體內溢出的傳導流砂在風中飄散,子彈發出瑟縮的哭泣聲,正在遠方不斷飛舞。

  這裡是戰場。

  這裡是與那原跟烏格隊長以及小隊的全體夥伴陣亡,而我則灑光所有的鋼鐵子彈。然後在機動護甲中屎尿齊流,並且在鮮血與泥水混雜的沼澤中到處匍匐爬行的鬼地方。

  「當時我完全按照書中所寫,不過卻遭到難堪的對待。從那之後,我就決定要向當地人問個清楚。」

  然而,這個女人的口氣卻有如在路邊跟相遇的鄰人聊天一般。

  在別人沉溺於屎尿而瀕臨死亡之際,卻突然詢問餐後的綠茶?一聲不響地踢人一腳,然後詢問日本的綠茶?這個女的腦袋燒壞了嗎?我很想大罵髒話回答她,但是嘴巴卻說不出話來。嘴巴已經全部忘記腦袋中記得的烏言穢語,已經發音的咒罵詞語只能在喉頭中迴蕩空轉。

  「小說這種東西,就是作家把毫無根據的事寫得好像親眼看見過一樣——一位寫戰爭小說的作家告訴過我這個道理。對了,你最好吞一下口水,放鬆扣在扳機上的指頭,然後深呼吸一次。」

  我按照她說的話做過一遍,直衝腦際的血液也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逐漸緩和下來,這個女人的話語彷彿有種讓我安定心靈的效果。

  一直淡忘的腹部痛楚也漸漸恢復,機動護甲把肌肉的痙攣當做操作信號一般不斷抖動,就好像與那原在死前所跳的舞一樣。

  「會痛嗎?」

  「廢……廢話。」

  我使盡力氣所發出的聲音有如耳語一般低聲掠過。

  深紅的機動護甲屈膝於我的面前,仔細端詳著被削平的裝甲板,而我提出一道問題:「戰況現在如何?」

  「三零一師團目前處於崩潰狀態,主力部隊正退至海岸線準備重整戰力。」

  「你的部隊呢?」

  「不用替他們擔心。」

  「那……我的身體……怎麼樣呢……?」

  「子彈貫穿並且停留於後背的裝甲之中,裡面全都變成炭了。」

  「很嚴重嗎?」

  「很嚴重。」

  「畜生。」

  我抬頭望著天空。

  「不過……天空竟然還這麼漂亮。」

  「沒錯,我很喜歡這個國家的天空。」

  「為什麼喜歡?」

  「被大海環繞國家的天空擁有一種澄淨美麗的顏色。」

  「我會死掉嗎?」

  「沒錯,你會死掉。」

  我不禁流下眼淚。

  我很慶幸臉頰是被無法透視的頭盔所覆蓋,因為這樣才不會被別人看到我可憐的樣子。

  深紅的機動護甲溫柔地懷抱著我的頭部。

  「你能說出名字嗎?不是你的階級單位,而是你的名字。」

  「啟二……桐谷啟二。」

  「我是麗塔·布拉塔斯基。在你死亡之前,我會陪在你身邊。」

  女人如此說道。我對她的話語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個性乖戾的我嘴上依然繼續逞強。

  「你也會死掉的。」

  「我還要在這裡辦點事。啟二,如果你死了,我就會從你的機動護甲上拿走你的電池。」

  「真是過份的傢伙。」

  「所以你不用客氣,安心離開人世吧。」

  就在這個時候,麗塔收到一道通信信息,這次是個男人的聲音,與她聯機的我也自然而然地聽見聲音。

  「飼主呼叫喪犬。」

  「收到。」

  麗塔如此簡短地回答。

  「已經以武力壓制主機『α』外圍,控制維持時限十三分鐘,請接受披薩外送。」

  「喪犬收到,以下封鎖通信。」

  麗塔的深紅機動護甲站起身,並且切斷接觸通信。

  在她的背後隱約傳來一道爆炸聲響,地表的震盪讓我感到背脊顫抖。

  從天空飛來的雷射導彈插入地面,並於穿透岩層後爆炸。白灰色的砂地就像是烤焦的煎餅般膨脹,裂縫當中噴出與黑糖水相同顏色的石塊。地面發出一陣搖擺晃動,泥巴雨敲打著機動護甲的外殼,只見麗塔的戰斧散發光芒。

  煙霧漸漸消散。

  許多物體正在導彈形成的彈坑中蠢動,多普勒雷達上顯示出紅色的光點,這是敵人的信號,因為數量太多,所以點跟點幾乎都是以重疊的方式顯現。

  她似乎點了點頭。

  然後,開始往前衝去。

  揮砍、揮砍;轉身,再揮砍。隨著戰斧閃爍,擬態的棘皮紛紛應聲撕裂,從橫切而溢出的傳導流砂乘著旋風飛揚飄散,就像用小刀切取奶油一般,麗塔輕鬆地斬殺敵人,她守護著我,並且不斷轉圈移動。

  雖然麗塔跟我都是受過同種訓練的士兵,但是我就像電池用盡的玩具一般橫躺在一旁,而她卻是揮舞戰斧與敵人奮戰,她沒有受到任何人逼迫,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意志來到這個狗屁不通的戰場上,但是我卻完全派不上用場。本來我應該隨意屍橫荒野,但是我卻連累前來救援我的友軍身陷危險。

  我心想,我如果不把樁炮裡剩餘的三發子彈用完,我絕對死不瞑目。

  於是,我以單腿撐起身體。

  並將手置於膝上。

  起身。

  大聲叫喊。

  拚命向前猛衝。

  麗塔的深紅機動護甲回頭觀望。

  耳機中聽到些許雜音。

  但是我卻聽不懂麗塔正在說些什麼。

  敵群中有一隻異樣的擬態,這只擬態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外表怎麼看都像是青蛙的溺死軀殼。不過,它所散發的感覺跟其它個體不太相同,也許這是我在生死交關中磨練到極致的第六感讓我能夠一眼看出值得決一死戰的敵人,就決定攻擊這個傢伙。

  我撲向這隻擬態。

  擬態立刻用尾巴反擊。

  我感到身體突然變輕,我的手臂被敵人切斷,還好是右臂,樁炮還配置在我的左肩上。

  我扣下扳機。

  子彈卻被彈開。

  保持九十度角。

  再來一槍。

  棘皮再度被打出一個洞。

  再補一槍。

  失去意識。

  2

  枕邊有一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這是一本偵探小說,主角是一名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偵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關係人聚集在紐約和風餐廳的那一頁。

  正當意大利籍委託人想在餐後點杯濃縮咖啡的時候,這名偵探制止他並且炫耀地表示日本餐廳在餐後會送上綠茶,他接著說明醬油跟綠茶非常搭配,還有印度奶茶為何要加香辛料之類。他的目的是為了找出兇手才大費周章地召集關係人,但是他卻綿延不絕地說著與主題毫不相干的話語。

  我揉了揉眼睛。

  並且隔著襯衫摸向肚子,我摸到半年前還沒有的腹肌線條,腹部並沒有傷口的痕跡,也沒有變成黑炭,右手臂還完整地接在肩膀上,因此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總結來說,就是因為閱讀此種小說讀到睡著並且做了一個惡夢。

  在女瘋子麗塔電波斯基詢問偵探小說內容的時候,我早該察覺這是一場夢,橫跨太平洋專程前來支援戰事的US特殊部隊隊員並不可能閱讀這種暢銷偵探小說。這些傢伙如果有這種空閒時間,應該會用來維修機動護甲吧!

  感覺很不舒服。

  今天是首次出擊的日子,上戰場前就夢到自己特別晉陞兩個軍階,這實在讓人哭笑不得。(註:任務中戰死便可獲得提升兩個軍階的功勛。)

  狹小的兩層式鐵床上鋪迴響著低沉混濁的電台音樂,那是年代非常久遠的搖滾樂。DJ異常亢奮的動畫式說話聲、基地開始活動的噪音以及其它傢伙四處閒扯蛋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腦際中震耳欲聾的聲音正用輕鬆滑稽的腔調播報天氣預報——延續昨天的好天氣,今天群島方面晴朗無云,下午開始發佈紫外線警報,請特別注意陽光日曬。

  只用防火材料組合而成的簡易兵營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古銅色肌膚泳裝少女的海報,不曉得是誰動的手腳,少女臉蛋的部份已經被人撕破,並且被換貼上軍報中剪下的首相面容。泳裝少女的臉正在不遠處一張擺出姿勢的肌肉男海報中露出甜美的笑容,而肌肉男的臉目前行蹤不明。

  我在連成一整排的鐵床下鋪伸起懶腰,以鋼管銲接而成的耐用床架因此不斷嘎吱嘎吱地作響。

  「啟二,簽個名吧。」

  與那原從上鋪探出頭,他在我夢到的戰場中一開始就已經陣亡,在現實中這種人物卻偏偏都活得特別久。

  與那原仁是一位比我早入伍三年的機動護甲兵,他的身體比我多削掉三年份的贅肉,也比我多增加三年份的肌肉。假設他也像一般人在社會上生活的話,他那輕浮無禮的態度應該會大為收斂,進而成為一個圓潤香滑的帥哥吧?不過,現在的他與其說是精悍,總之算是擁有一副軍人的模樣。

  「這是什麼?」

  「宣誓書,之前說明過的那個。」

  「我昨天就簽過了。」

  「咦?那就奇怪啦……」

  上鋪便傳來翻東找西的悉窣聲。

  「沒有,跑到哪裡去啦?算了,你再簽一次吧。」

  「你應該不會拿去亂用吧?」

  「這份文件也只有配給屍體袋的時候才用得到,根本就沒辦法亂用。當然,如果你會死個兩三次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聯合防疫軍的前線基地有個傳統——士兵們會潛入軍中雜貨舖(PX)偷酒來喝,以做為出擊任務前的餘興節目。如果戰死,就再也無法享用美酒了,反正明天便會身在戰場,而且就算喝醉,留在血管裡面的乙醇也會因為注射藥物而被強制分解。

  如果偷竊行為被發現,就會移送懲戒委員會,搞不好還有可能遭到軍法審判。不過也必須等到作戰結束返回基地之後才會發現物資減少,而作戰當中一定會有士兵戰死,戰死者的罪名則不會被嚴格追究。萬一東窗事發,只要推給戰死的人便可,因此全體參與者都會留下字據,用以證明計劃此次偷竊的人是自己。

  聽說被偷的店家也知曉這件事,明知會被偷走,老闆還是會在店裡擺放好酒,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在出擊之前把酒分給全體士兵加油打氣呢?根據店家所說,這似乎是一種傳統做法。

  「你都不會緊張喔?」

  我把那張紙接過來。

  「如果現在就開始緊張,到作戰前大概就掛了吧!」

  「我下午都會穿著機動護甲練習匍匐前進。」

  「你打算一直穿著嗎?真是個怪人。」

  「現在不穿,那要什麼時候穿?」

  「你腦袋燒壞了嗎?出擊任務是明天吧?」

  我不禁從床頭翻滾落地,與那原跟躺在隔壁床上看著黃色雜誌的隊友瞬間眼神交會之後,便轉頭注視著我的面容。

  「……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作戰延期了嗎?」

  「沒有延期,本來就是明天,我們準備在麼勾洞洞(19:00)用偷來的酒進行秘密演習,喝個痛快之後,明天就是地獄的開始,完全按照預定計劃。」

  我記得昨天才喧鬧狂歡地喝著從PX偷來的酒,因為首次出擊而感到非常緊張,所以不想喝酒的我很早就離場回去看推理小說了。我記得很清楚,與那原跟女兵纏綿溫存之後,還是我把醉醺醺的他拖到上鋪去的。

  或者……

  這也是夢中發生的事呢?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推理小說,本來認為有空就要讀一讀的,但是卻在隊形訓練以及公務跑腿中用掉大半時間,因此小說都一直躺在手提包裡面,沒想到出擊前一天終於有機會閱讀小說。我當時一邊苦笑,一邊心想老天真是會捉弄人。

  我翻開書本。

  我確實讀過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人偵探這段,就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他自誇地展現關於綠茶的學識。

  如果今天是出擊的前一天,那天我所讀到的內容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湧入我的腦袋的呢?

  我不禁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作戰只要隨便唬弄一下就好啦!」

  「真的是這樣嗎?」

  「你只要沒有射到同伴的背脊而能活著回來,就算有八十分了。不用太擔心啦!」

  「……喔。」

  「你如果太過煩惱,在還沒失去性命之前就會被宇宙的怪電波打中腦袋喔!」

  與那原用手指比著槍炮的形狀,然後緊貼於自己的額角。

  我所頂替的前一個士兵就是精神變得異常之後而被送到後方去的,聽說他的腦袋好像接收到人類即將滅亡的電波。聯合防疫軍的機動護甲士兵竟然會收到人類滅亡的電波,這真是不倫不類,雖然這種士兵並不像戰死的人那麼多,但多多少少還是存在。

  戰場無論對健全的肉體還是健全的心靈同樣都是有害的,我不過是來到前線基地而已,也許我的腦部已經發出危險信號並且讓我開始產生幻覺。

  「……照我看來,那些在戰場上不會發瘋的傢伙,腦袋才是少了幾根螺絲吧!」

  與那原誇張地這麼說著。

  「請不要嚇唬新兵。」

  「你看看費列渥那個老傢伙吧,人為了存活下來,就必須失去某些身為人類擁有的重要特質,像我這麼細緻高尚的人不適合上戰場吧!真可憐喔~~」

  「軍曹是個好人。」

  「這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他的心臟搞不好是用鎢做的,還有他的斜方肌練得太厲害,導致腦容量減少等等之類的問題。」

  「那樣說不太好吧……」

  「那你能肯定電波斯基也同樣是人類嗎?」

  「這個嘛……」

  如同平常一般,正當我們不著邊際地說著麗塔的壞話時,軍曹立刻現出身影。

  巴托洛梅·費列渥是我們小隊的首任軍曹,他是一個長年存活於戰場的老兵,也是實際操兵帶隊的人。大家都說構成費列渥這個人的要素當中,百分之七十是很會照料人的大叔,百分之二十是無可救藥的體能訓練狂,而剩下百分之十的成份就是鐵跟碳了。

  費列渥板著面孔望向我們一眼之後,朝著手握字據的與那原眉頭一皺。

  「偷偷潛入PX的是你吧?」

  「沒錯。」

  與那原一派輕鬆地如此回答。

  四周橫躺在床上做著雜事的好漢們,這時就像一群倒霉的的蟑螂突然遇見殺蟲劑似地,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到棉被當中,因為大家都知道,眉頭深鎖的軍曹只會帶來壞消息。

  「難道是……警備方面有什麼問題嗎?」

  我向眉宇間宛如加上增強裝甲般扭曲臉孔的費列渥提出這個問題。在我的夢中也發生同樣的事情——當與那原潛入PX的時候,不幸發生其它事件,因此本來作戰結束後才會被發現的偷竊行為卻馬上被抓包。

  「你怎麼會知道?」

  「沒有,我是……猜的。」

  「到底怎麼啦?」

  「有一群混蛋在跟你們無關的地方捅出婁子,雖然不是你們犯錯,我們在麼勾洞洞(19:00)還是要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記得把命令傳達下去。」

  「你在開玩笑嗎?明天就要出擊,我們現在還要做基礎訓練(PT)喔?」

  「與那原伍長,複述命令。」

  「麼勾洞洞(19:00)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但是軍曹,喬治亞強攻作戰應該是每次都會被罵的事吧?為什麼這時候才要在雞蛋裡挑骨頭?」

  「……你想知道嗎?」

  費列渥瞪大雙眼,我不禁緊張地吞下口水。

  「當然,不管怎麼說都太誇張了吧?」

  「自己去查。」

  「等……等一下,軍曹!」

  費列渥以標準的步伐走出三步,然後停下腳步。

  與那原以鋼管床架與字據為掩蔽物,發出抗議的聲音。

  「提示一下答案嘛~噗~噗~」

  「少將大人抱怨說:『這個基地的爛警備體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件事不只是我,就連中隊長也沒輒,你死了這條心吧。」

  「難道他想讓我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嗎?」

  「有人會在出擊前一天沒事找事做嗎?笨蛋。」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這也是在夢中所發生的事。

  一年半前,我們在沖繩登陸戰中吃下大敗仗,因此對聯合防疫軍JP來說,奪回位於房總半島海上的特牛島就成為一個絕對必要的任務。如果讓敵人在島上建立侵略據點,東京就會岌岌可危,即使皇居跟政府機關已經遷到長野,不過經濟的中心還是在東京。

  參謀總部也明白此次的作戰成敗攸關日本生命線的維繫,因此除了調動兩萬五千名機動護甲兵之外,許多鬥志高昂的將官也陸陸續續地進駐位於房總半島的花線前線基地。不僅如此,我方高層將領還徵詢沖繩戰中婉拒參加作戰的US特殊部隊,請求他們也共同加入作戰。

  東京就算變成沙漠,美國佬也不痛不癢;但是如果生產世界第一輕巧強硬複合裝甲板的臨海工業地區被擬態侵佔蹂躪,那可就大事不妙,雖說零件的七成都是在中國的工廠生產,但是製造出人類智能結晶的機動護甲還是需要日本的技術。基於此種理由,美國佬才決定前來支援。

  由於他國的部隊加入戰局,因此警備比平常變得更加嚴格,原先跟警備方面串通準備共同竊取的預備物資好死不死地也列入盤查對象,而不知前因後果的將官聽到這件事之後非常生氣……然後事件就爆發出來。

  「真衰,到底是誰搞的飛機啊?」

  「原因不是我們小隊,鐵面女王的部隊是美國佬的重要部隊,因此我們就像處女走夜路一樣緊張兮兮的。」

  「唉……」

  與那原誇張地嘆出一口氣。

  「哎呀,痛痛痛痛~~我突然肚子痛!軍曹,我快痛死了!可能是盲腸,也許是上次演習受傷時感染破傷風菌!一定是這樣沒錯,真糟糕。」

  「你們記得先做好天黑前不會結束的心理準備,好好補充水分,別把疲勞延續到明天。」

  「痛痛痛,哇~~」

  「桐谷,記得要喝水。」

  「是、是的。」

  費列渥完全不管躺在床上裝病的與那原,緩緩地走出兵營。

  「好痛……嘖,這老頭真難對付,他一定是把幽默感忘在富士山麓了,我絕對不要變成這種老頭,你也這麼認為吧?」

  「嗯……」

  「唉~~真是個倒霉倒霉倒霉倒霉日,真是狗屎狗屎狗屎,怎麼都不會發生好事啊!」

  事情的發展就跟記憶完全一樣。

  之後,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連續進行三個小時的PT訓練,接下來佩帶閃亮勛章的少佐對累壞的我們訓話三十分鐘後才終於解散,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的嘴中不停咒罵——如果我還穿著機動護甲的話,我就用強化肌肉後的手指把你的狗屁股毛全都拔光。

  我的記憶中雖然沒有參加費列渥跟與那原兩個人的對話,但是發生的事情經過幾乎完全一樣。

  我開始懷疑。

  今天早上,我所經歷的真的是一場夢嗎?

  3

  有種動作叫做前體支撐。

  這是一種以俯臥撐向上的姿勢一直維持不動的動作。

  看起來似乎簡單,其實相當吃力,不但手臂與腹部會漸漸發麻,而且還會逐漸失去時間的感覺,等到腦中跳過柵欄的綿羊數超過一千隻時,想要換做俯臥撐的願望就會排山倒海地蜂湧而至。兩隻手臂並不是鐵棒,它之所以有關節跟肌肉就是為了做出伸縮運動,伸伸縮縮、伸伸縮縮,這是多麼愉悅的事啊!可惡,胡思亂想只會讓人心情沮喪。你是鐵棒,你要變成鐵棒,快變成一根筆直的鐵棒吧!

  機動護甲兵原本並不需要過度的肌肉力量,不管你的握力是三十公斤還是七十公斤,只要穿上機動護甲,就能夠以最大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抓取任何物品,對機動護甲兵來說,以某種姿勢保持肌肉不動或是擁有持久力的訓練更為重要。

  因此必須做前體支撐,有時也會進行蹲馬步等訓練。

  還有一種說法,前體支撐曾經是舊自衛隊禁止摑掌或拳頭毆打教訓部屬之後所衍生出的一種懲罰方式。雖然我並不認為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合併到防疫軍的自衛隊舊習殘留在裝甲步兵部隊當中,但不管怎樣,想出這種訓練的傢伙最好現在立刻死掉。

  「九十八!」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我們配合中隊專屬准尉所發出的口令,以拚死一搏的大聲量朝地面用力喊叫。

  汗水滲入眼眶。

  「八百!」

  FUCK YOU!

  強烈的日光描繪出輪廓清晰的形影,高掛在晴空中的隊旗啪噠啪噠地迎風招展,吹拂臨海演習場的風含有海潮的腥味,把海水的濕滑感黏答答地殘留在皮膚之上。

  在寬廣的演習場正中央,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一百四十一名士兵正保持著前體支撐的姿勢進行訓練,三名小隊長各自在小隊前站立不動,表情嚴肅的中隊長則正在營地帳棚的遮蔭處眺望我們,中隊長旁邊坐的是隸屬參謀總部的少佐,而吩咐進行這場多餘訓練的少將大人此刻想必正坐在空調冷氣吹拂的辦公室裡輕鬆地喝著綠茶吧!真是狗屎混帳。

  少將是存在於雲端之上的人物。他的地位十分崇高,比我還偉大、比與那原還偉大、比費列渥還偉大、比小隊長還偉大、比中隊長還偉大、比大隊長還偉大,比有如天神一般統馭花線基地的連隊長還上一階的就是少將。由於實在太過偉大,所以反而缺少真實感。

  一旦成為少將,就不必再偷酒喝,每天都可以早睡早起,睡前不但可以刷牙,也可以修剪鬍鬚,就算是調動士兵前往可能喪命戰場的前一天,也可以心如止水地在座椅上穩如泰山。呸!明明只要在長野制定作戰計劃就好,他幹麼多管前線基地的閒事啊!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耶!好吧,你要是敢若無其事地前往戰場的話,我一定用流彈把你變成敵前陣亡(KIA)——一些倘若暴露出來就會被槍斃的想法掠過我的腦際。

  酷刑遊戲的觀眾不只少佐而已。

  最高興的還是第四中隊的那些傢伙。我們中隊與第四中隊一向交惡,原因是我們在橄欖球對抗賽中以超過三十分的懸殊比數贏過他們。他們明明今晚也要喝酒,但是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放聲嘲笑。真是些混帳傢伙,等你們在登陸特牛島陷入危難時,我絕對不會伸出援手幫助你們。

  US特殊部隊的傢伙加上跟著他們的幾個貌似戰地記者的男子,正在遠處聚眾觀察我們滑稽的姿態,他們也許認為前體支撐很稀奇,所以美國佬的粗壯胳臂正指著我們並且放聲大笑。他們的叫囂聲隨著海風傳進我們耳中,即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還是覺得很吵。如果此時將氣球放在距離他們極近距離的位置,搞不好會被他們的噪音震破。啊,居然把相機架起來了。拍個屁啊!你們全都列入KIA名單,給我記住。

  疲勞與痛苦漸漸侵蝕全身。

  好累。

  我感到非常無趣,雖然這是夢中發生的事,但是我已經是第二次接受基礎訓練(PT)了,而且還是前體支撐,身體完全動彈不得。此時我突然想起訓練學校教官的教誨,他說我們要積極地在苦痛中尋求快樂,因此我保持頭部不動的姿勢並將目光射向四方。

  脖子上掛著通行證的美國記者劈里啪啦地拍著照片,他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站在擁有許多壯男的US特殊部隊身旁絲毫不顯遜色,看來他似乎比我更適合上戰場。

  US特殊部隊的氣氛感覺很像費列渥軍曹,他們把壓力與痛苦當作摯友,對立即可能降臨身旁的危險總能保持微笑地打招呼:「來得正好。」對於我這個新兵來說,我實在沒辦法模仿他們。

  在眾多粗漢壯男當中,有位獨具異彩的女子躋身其中。

  這個女子形隻影單地站在距離這些特殊部隊隊員不遠的地方,她的體態非常嬌小,跟那些身材高壯的特殊部隊的傢伙並排站在一起。讓視線有一種遠近失焦的感覺。

  《清秀佳人從軍記》

  我的腦中驀然浮現出這個標題。

  這種感覺就像蒙哥馬利(Montgomery)突然腦筋秀逗寫出一篇外傳,描述腋下夾著機關槍的安(Anne)趨身前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

  這位女性的髮色呈現一種泛紅的鐵鏽色,但是並非火焰燃燒或鮮血等等令人感覺驍勇強悍的顏色,如果她沒有身穿灰色的襯衫,很可能會被誤認為到基地參觀而於東張西望時迷失方向的學生。

  就像中世的平民仰望王公貴族一樣,這些粗壯的男子漢們遠遠圍觀著這個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女性。

  我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女的就是麗塔。

  沒錯,一定是她。如果不是的話,不可能會有這麼不像裝甲兵的女性夾雜在US部隊之中。普通的女性機動護甲兵看起來都是一些長得像猩猩跟人類混血的女子,如果不是長成這樣,就不可能跟戰鬥於最前線的裝甲步兵部隊一同並肩作戰。

  麗塔·布拉塔斯基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軍人。

  在我志願加入聯合防疫軍的時候,網絡新聞每天都打出「天才指揮官出現!」、「女武神(Valkyric)的化身!」等等標題,甚至聽說好萊塢曾以麗塔為女主角拍攝電影,但是我在公映前就已經入伍,所以沒有看過。

  麗塔所隸屬的US特殊部隊在戰鬥中所擊毀的擬態數量大約占人類成功掃蕩數量中的五成,而且美國佬以不到三年的時間,就輕鬆地達到我們必須花費二十年才能擊倒的敵人數量。麗塔對於以擬態為敵而不斷失敗的聯合防疫軍來說,就像降臨人世的救世主一樣。

  ……這畢竟是傳聞中的說法。

  實際上,我個人認為她只不過是宣傳部隊中的一員,目的是為了要配合開發新武器及新戰術藉以拉回戰線進行反攻。

  防疫軍的士兵中六成是男性,如果換做是前線浴血殺敵的機動護甲兵,比例就會扶搖直上達到八成五。以來歷不明的生命體為對象持續二十年的戰鬥生涯,而且還是不斷節節敗退,請問此時出現在這群腦袋長滿肌肉的壯漢面前的救世主,是男的還是女的比較好呢?如果我是參謀總長的話,肯定會選女的。

  只要有US特殊部隊參加的戰線立刻士氣大振,原本在懸崖邊進退維谷的聯合防疫軍馬上展開反攻。US特殊部隊結束北美防疫戰之後,也參加第二次歐洲防疫戰,隨後又支援北非防疫戰,而這次則是來到敵軍迫近本州島的日本。

  US的士兵都稱她為戰場上的母狗,或者是「Queen Birch」。

  而我們都私下叫她女瘋子麗塔電波斯基。

  麗塔·布拉塔斯基身著赤紅色的機動護甲,腦袋有點脫線。她對技術人員搏命開發出可以躲避敵人目光的電波吸收漆嗤之以鼻,並且把機動護甲塗成金屬紅銅色,而且那還不是普通紅色,而是螢光色塗料。只要天色變暗,她的周圍就會吐出吸收的光線而發出微暈的紅光。

  也有人私下傳言,她身上的紅色塗料是隊友流下的鮮血。由於在戰場上特別顯得特別突出耀眼,所以她會受到敵人以密集火力攻擊。由於是宣傳隊員的關係,她可以輕易地將夥伴一腳踢開,甚至當做自己的擋箭牌,而當她的偏頭痛發作的時候,她會不分敵友地瘋狂亂鬧,借此不讓機動護甲擦到半顆子彈,就可以從鬼門關前全身而退……等等的謠傳滿天飛。

  傳說中的軼聞趣事以及略帶誇張的情節,正好可為苦悶無聊的士兵提供打發時間的素材。在同一個前線基地起居,同樣也是機動護甲兵,但是我至今卻沒有見過她的真正面目,也許我們打從內心就不喜歡這個同為士兵,卻受到特別待遇的麗塔·布拉塔斯基。

  我興味盎然地眺望著麗塔發端筆直翹起的短髮。

  仔細一瞧,麗塔的臉蛋長得相當標緻,也許可以歸到美女一類。她擁有細長的鼻子以及尖尖的下巴,雖然身為一名機動護甲兵,但是脖子既細長又白皙;順帶一提,她的胸部非常平坦,她的胸部小到令人覺得她不是白色人種,其實這也無關緊要。

  看到她的身影會聯想到「戰場上的母狗」這個字眼的傢伙,腦袋一定有問題,不管怎麼看,用可愛的小狗會比較適合吧?無論如何,在一群杜賓狗當中如此稀鬆平常地夾雜著一隻小狗,想必這只小狗應該也是非同小可吧……?

  如果在今晨的夢中,這個女人在紅色機動護甲啪噠一聲裂開後從中現身的話,想必我一定會十分驚訝。我私下暗自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應該是個既身材高挑又表情冷酷,並且帶著一身完美的身材散發幹練氣息的女子——想到此處,我不禁莞爾一笑。

  接著……

  我跟她雙眼交會。

  短時間內,她凝視著這個盯著自己不放的無禮新兵,而我就像一隻凍僵的青蛙回望著她。

  她開始移動步伐。

  越走越近。

  她走路的方式就像一隻大型野獸,一步一步用力踩著大地並且飛快地邁開步伐,可是由於她的步伐太小,結果卻變成一種慌亂急速的奇怪走法。

  我可是動彈不得,不要靠過來!可惡!拜託你走開!去!去!

  麗塔並未停下腳步。

  糟糕,上臂的肌肉開始發抖。

  亂步。

  快走。

  轉圈。

  或許是我的苦苦哀求得到上天回應,她在我的眼前做出一個九十度的轉向,接著就走向少佐坐鎮的營地帳棚。

  她做出一個符合標準形式的敬禮,雖然不會令人感到鬆垮歪斜,但也並非颯爽利落,她的敬禮相當符合戰場上的母狗這個稱號。

  少佐對麗塔投以狐疑的眼神。麗塔的階級是准尉,在軍隊階級當中,少佐跟准尉的差異大概可以比喻為略顯氣派的餐廳中的西餐與家常餐廳中的客飯,順便一提,像我這種新兵是屬於快餐,而且還是為了充數而大量出現的薯條。

  然而,她隸屬於聯合防疫軍US,除了是這次作戰中的要角,還是比全世界任何軍人都還重要的人物,因此兩人實質上的權力關係相當微妙。

  麗塔悶不吭聲地站在原地。

  少佐便開口問道:

  「……有什麼事嗎?」

  「屬下可以參加嗎?」

  這道聲音跟夢中一模一樣,是一種高亢且尖銳的聲音,而且是發聲標準的高速英語。

  「你明天還要參與作戰。」

  「他們也是一樣。屬下所隸屬的部隊並沒有經歷過此種基礎訓練(PT),屬下認為屬下的參加有助於明天共同作戰的合作成功。」

  少佐沉吟片刻,而遠處圍觀的US特殊部隊的傢伙正在吹著口哨起鬨。

  「為了作戰成功,請務必准許屬下參加。」

  「嗯……好吧。」

  「感謝長官理解與寬容。」

  她嚴肅地敬禮,然後向右一轉,麗塔便鑽進這群與地面大眼瞪小眼的男子隊伍中。

  她來到我的旁邊,開始進行前體支撐,緊繃賁張的空氣中傳來一道纖柔的肉體所散發出的熱氣。

  我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

  麗塔也紋絲不動。高空中傳播熱氣的太陽灼熱地烤著我們的肌膚,腋下緩緩滑落一珠汗水,麗塔的肌膚上也浮現出汗水的珠粒。FUCK!這種感覺就像土雞隨著聖誕節的火雞一同被關進烤箱一樣。

  她輕輕地晃動嘴唇,她的聲音小到只有我才能聽見。

  「我的臉上沾到東西了嗎?」

  「什麼?」

  「你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我。」

  「不……沒有……」

  「我還以為我被雷射瞄準器鎮定了,我不太習慣這種肆無忌憚的視線。」

  「抱歉……並沒什麼特別的原因。」

  「喔,原來如此。」

  「桐谷,你這個笨蛋,身體打直!」

  小隊長的咒罵聲傳到耳裡,我慌張地伸直臂膀,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表情就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跟旁邊的士兵說話一樣,仍然持續做著前體支撐。

  PT訓練不到一個小時就宣告結束,驚訝得啞口無言的少佐並沒有對我們訓話就自行返回宿舍,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也在出擊前一天度過了一個有意義的下午。

  這個發展跟我的記憶不太一樣,麗塔在夢中既沒有跟我眼神交會,也沒有參加PT。

  也許是我想太多,她或許是為了破壞少佐的興致才參加我們的基礎訓練,在軍隊這種階級代表一切的社會當中,只有女武神的化身才敢對將官決定的懲罰訓練加以搗亂,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個性善變的電波女天線接收到奇妙前體支撐的信號……

  我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應該沒有傳說中那麼惡質。

  4

  「天啊,昨晚真是太美妙了。」

  「是是。」

  「哇,她那纖細的身體好像裝上彈簧一樣反應超棒,讓我的腹肌也劈里啪啦地一直晃動喔!」

  「她如果聽到你跟別人這麼說一定會生氣。」

  「哪有人被稱讚還會生氣的,不過說真的,昨晚實在太美妙囉!」

  與那原說話的同時,也使勁地刺出他的腰桿子。

  身穿機動護甲的人做出此種動作感覺非常滑稽。實在很難想像,如此不經意的動作居然擁有摧毀一般住宅的威力。

  小隊隊員穿著待機狀態的機動護甲正埋伏於特牛島北端,我們的面前立起一個高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屏幕,並且播映著我們身後的風景——這個叫做光學迷彩,這種裝置是為了讓敵人從正面觀看時難以察覺我們的存在,不過如果是在空襲過後野火燎原的地形,也就沒有前後的區別了。

  擬態平時躲在連接海底的洞穴當中,在登陸作戰前,我方會不斷發射鑽地前進而在地底深處爆炸的飛彈,一顆飛彈的價錢就可以耗盡我一整年的收入,可是敵人總是能巧妙地躲過空襲,讓我不禁懷疑它們好像事先就早已得知作戰計劃似地。制空權掌握在人類的手裡,結果我們還是只能以大規模的地面戰逼出擬態。

  我們小隊是潛藏的伏兵,所以我並沒有攜帶光靠組裝就可變為一輛小型車輛大小的大口徑機關炮。我們配備的武器只有口徑二十毫米的機關槍、油氣槍榴彈、樁炮,再加上每人配給三發的火箭筒。

  我跟與那原直接以通信導線連成一線,與那原跟費列渥連線,而率領小隊的費列渥則是分別跟其它好幾個人聯機,再與小隊長進行暗號通信。氣溫攝氏二十八度,氣壓是一零一四個百帕(hPa)。再過片刻,我方主力就要開始進軍攻擊了。

  昨晚只花一個小時就成功結束PT訓練之後,不同於記憶中的是,我參加飲酒喧鬧,因為我不想閱讀一遍好像已經讀過的小說,接著我把跟女兵溫存後酩酊大醉地回到營舍的與那原拖上床鋪,這跟夢裡發生的事一模一樣。

  與那原的女朋友聽說也是機動護甲兵。除了特殊部隊之外,前線的男女士兵由於是分別編隊,所以在戰場上不可能彼此相遇。

  「如果……有一方戰死的話,應該會相當悲傷吧?」

  我試著這麼詢問與那原。

  「沒錯,的確會很悲傷。」

  「你無所謂嗎?」

  「天國又不是瑞士,不可能讓你把錢存到秘密賬戶之後遠走高飛,能做的就只有在出擊前爽快一下,這是身為士兵的基本原則。」

  「話是沒錯……」

  「別耍彆扭啦!你也快點找個妞吧!」

  「我才沒有耍彆扭呢。」

  「電波斯基如何?你們在PT訓練的時候不是說了幾句話嗎?她應該對你有意思吧?」

  「請不要胡說。」

  「那類小個子的在床上,通常是出人意表地熱情奔放喔!」

  「說話的方式很下流喔……」

  「上床還分什麼上流下流,人類已經進化到不管是小兵小卒還是少將大人,大家都是一律平等地掏出胯下寶貝嘿咻幹活……」

  「與那原,你怎麼那麼多嘴。」

  「連軍曹都這麼說我,真讓我難過。表面聽起來是一堆蠢話,但是這其實是我纖細的腦神經經過嘔心瀝血後的思想結晶呢!大家說對吧?」

  「部份同意。」

  「我投棄權票。」

  「……」

  「基本上還算同意。」

  「我已經設定防毒濾片過濾你的笑話,所以跟我無關。」

  「先不論與那原的吐槽功力,我覺得桐谷的耍寶技巧有待加強。」

  「分隊長!我覺得應該差不多該啟動機動護甲的操作系統(OS)了,如果在作戰中死機那就麻煩大了。」

  「香煙香煙香煙……啊!好想抽煙喔。」

  「你的尼古丁中毒還沒痊癒啊?」

  「你們很吵!你們吵得我睡不著覺啦,混蛋!」

  以通信導線聯機的分隊男性成員七嘴八舌地回答感想,費列渥則聳聳肩膀表示無話可說。

  這是真的,我在訓練學校也曾經學過,人因為緊張過度而快要把身體逼到爆掉時,只要想著快樂的事就好,因此人類中近似野獸的傢伙所想的「快樂的事」會集中在異性方面,那也是無可奈何。

  話雖如此,不過我的腦中能夠想到的人也就只有那位面容逐漸模糊的圖書館館員,我甚至不曉得她現在過得如何,自從她結婚後已經過了半年,也許她現在正挺著肚子身懷六甲吧?

  剛從高中畢業的我會志願從軍,跟未能擄獲她的芳心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嗯,我想應該沒有關係。

  我之所以會從軍入伍,是因為我認為如果將生命託付給運氣決定一切的戰場,也許我就可以在骯髒齷齪的世界裡找到一點生存意義——那時的想法實在有夠天真幼稚。如果現在的我是深藍色的話,那麼當時我就像是靛藍色一樣天真。很憾的是,我的生命好像連一顆飛彈的經濟價值都不如,因此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願意接受我以生命做為賭注,並且告訴我存在於世界的意義的親切發牌員。

  「我們不先挖個壕溝,光坐在這裡好嗎?」

  「挖壕溝就失去光學隱蔽的作用了。」

  「我覺得光學迷彩根本就沒用,敵人的可視範圍又不一定跟人類一樣,像我們在沖繩的時候,敵人應該看不見的攻擊直升機照樣被打得落花流水,害我們吃足苦頭。」

  「下次我碰到敵人的時候,會幫你問一下它們到底看不看得見。」

  「我覺得壕溝實在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真想挖個壕溝躲進去。」

  「回基地之後讓你挖個夠,我特別批准。」

  「那是對俘虜的刑罰吧。」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發明把這傢伙的嘴巴縫起來的拉鏈,就算把我的老人年金都送給他也……混帳傢伙,作戰開始啦!記得注意顧好自己的卵蛋!」

  費列渥發出大聲呼喊。

  身旁立刻發出槍彈交錯的刺耳聲音,遠方砲彈爆炸的振動聲響震耳欲聾。

  我緊盯著與那原,雖然光看PT訓練的場景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場夢,但是我還是不希望與那原戰鬥一開始就在我的身旁掛掉,這會讓我感覺好像做出壞事。長矛彈從兩點鐘方向射來,它鑽破光學迷彩的屏幕並且向我們疾馳而來,此時距離作戰開始的信號發佈還不到一分鐘。

  為了能夠隨時擊倒敵人,我將力量貫注於全身。

  手臂開始發抖,背部漸漸發癢,襯衣的褶皺壓迫著側腹的皮膚。

  要來就來吧!

  最後的結論是,與那原並沒有死掉。

  本來應該會射殺他的最初一顆子彈不明就裡地以我為目標,我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顆混蛋到極點的敵人子彈朝著我直撲而來的情景。

  5

  枕邊有一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這是一本偵探小說,主角是一名自以為是東洋通的美國偵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關係人聚集在紐約和風餐廳的那一頁。

  我以躺著的姿勢注意觀察四周,營舍依舊不變,泳裝少女的海報上貼著首相的面容,兩段式鐵床的上鋪迴響著低音混濁的電台音樂。已經過世的歌手靜靜地唱著:「就算她離開你的身邊,也不要傷心難過。」我聽到動畫式說話聲的DJ正在播報天氣預報之後,就從床上坐起身。

  我在床上端正坐姿。

  然後在手臂上猛然捏了一把。

  捏過的地方立刻開始紅腫。

  好痛。

  我不禁稍微泛出眼淚。

  「啟二,簽個名吧。」

  與那原從上鋪探出頭。

  「……」

  「幹麼,你沒睡醒嗎?」

  「沒事,簽名嗎?沒問題。」

  與那原縮回身去。

  「我想問個比較奇怪的問題。」

  「什麼?只要簽名就好,其它的都不用寫,也不用在背面畫上小隊長的人頭肖像。」

  「我才不會那麼做。」

  「喔,我剛開始就有。」

  「請不要相提並……我不是要說這個……出擊任務是明天吧?」

  「廢話。」

  「我們並不是重複過著相同的日子吧?」

  「你是睡到腦袋抽筋了嗎?昨天的隔天是今天,今天的隔天是明天,如果不是這樣循環經過每一天,就沒有情人節跟聖誕節了,那簡直等於地獄啊!」

  「……說得也是。」

  「唉,就算是出擊前一天,你也用不著那麼煩惱吧?」

  「喔。」

  「你如果太過煩惱,在還沒丟掉小命之前,就會被宇宙的怪電波打中腦袋喔!」

  我心不在焉地望著鋼管床架。

  在我小的時候,擬態跟人類的戰爭早就已經開始。當時小孩之間相當流行以外星人為對象的槍戰遊戲,使用的是以彈簧力道擊出塑料子彈的玩具槍,遊戲中就算被子彈擊中也不怎麼痛,那是一種在極近距離中射擊也可以忍受的衝擊力道。

  我最擅長扮演死去的英雄,通常我都是扮演故意跳出來讓敵人射擊全身的角色。子彈只要射得越多,我就會以肉身抵擋子彈而不停彈跳。我非常適合扮演此種角色,由於英雄的死,隊友就會奮勇突擊敵軍,最後的精采結局則是我付出寶貴的犧牲換取人類的最終勝利。

  當人類宣告勝利時,扮演敵方的小孩還會回歸人類的隊伍一起高呼萬歲,真是無聊透頂的一個遊戲。

  死去的英雄只有在「遊戲」中才能辦到。心智逐漸成熟的桐谷啟二認為,要我在真正的戰爭中死掉而成為英雄,我絕對不幹,就算在夢中我也不幹。

  有一種惡夢是清醒數次都無法掙脫的夢。我明明正在夢中,就算清醒好幾次還是察覺我在夢中;明明知道是夢,無法從此種循環中脫身的狀態就會變成一種焦慮感湧上我的心頭。

  我仔細考慮,這次發生的事是否也是這樣。

  展現在眼前的情景是已經體驗過兩次的出擊前一天,也有可能是我正在鋼管支撐的床鋪上做夢呻吟。如果是夢的話,會發生跟記憶相同的現象也不出奇,因為這些都是腦袋當中發生的事……

  這太荒謬了。

  我出拳用力敲向床鋪的柔軟部位。

  向我飛來的那些黑點是夢?擊破裝甲板後穿過胸膛的長矛彈只是腦中想像的事?從口中噴出散落的器官碎片以及血塊都是幻覺?

  讓我告訴你肺部被擊碎的人是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吧!那是一種溺水的感覺,卻不是在水中,而是在空氣中。就算你如何使勁想要呼吸,破碎的肺部也無法將賦予肉體活力的氧氣傳送到血液當中。你會在同伴們下意識呼吸的空氣當中,一個人倒霉孤單地慢慢溺斃。

  這是我親身體驗之前所不曉得的知識,我從來沒有聽別人說過,那種感覺絕對不是憑空捏造,這一定是發生在現實當中的事。

  每當我在深夜回想起這段情景,我一定會大聲喊叫然後起身吧!那絕對不是夢。就算這無法跟任何人說,就算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存在於體內的感覺還是證明這是事實。痛楚化為電擊在體內到處遊走,下半身重得就像個結實沙包,還有心臟被捏碎般的恐怖,這些都不是夢中兒戲可以杜撰得出來的。我不曉得原因為何,但是我確定我曾經兩度戰死。

  要我跟與那原說那些曾在某處聽到過的對話,這無所謂,說幾十次幾百次我都奉陪,反正我本來就是身陷在平淡無趣且毫無變化的每一天裡;但是要我重複地上戰場,我可是不敢領教。

  如果再這樣待在這裡,我還是會在戰場上被殺死,不管是與那原先死還是我先死,結果都一樣,我並無法在激戰中存活下來。

  我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

  我必須逃走才行。

  我要離開這裡逃往某處。

  俗語說得好,容忍有度事不過三。雖然我並不會天真地相信神明或是佛祖保佑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把握上天賜給我的第三次機會。我在這裡望著兩段式鐵床的內側邊緣,並無法改變我被裝進屍體袋的命運。如果不想死,就要採取行動,行動之後再來考慮吧!這是我在訓練學校學過的準則。

  如果時間一直循環的話,數分鐘之內費列溫就會出現。目前這個時間帶,第一循環時我正在廁所撇條,第二循環時我跟與那原正在進行著無聊的對話,之後我就會被抓去做浪費時間體力的基礎訓練(PT)然後搞得筋疲力盡。

  不過仔細一想,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全體士兵都會參加PT訓練,不但如此,閒得發慌的參觀者也會絡繹不絕地集中到臨海演習場,這豈不是跟基地道別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嗎?如果考慮到訓練結束後體力消耗殆盡的狀況,那麼現在就是能夠成功逃脫的唯一機會。

  故意受傷也是一個好方法,傷兵並不用參加PT訓練。只要我稍微受點可以躲過PT訓練的傷,而且是可以自由行走活動的傷就好。

  我記得我學過頭部如果受傷,傷口不深但卻會大量出血,這是進行急救術課程時的注意事項。我當時曾經想過。在機動護甲之中被擬態轟掉頭部的時候,任何急救術應該都會不管用吧?沒想到我竟然會在此時活用這項知識。

  所有行動都必須要迅速進行。

  FUCK!我重複浪費那麼多的時間,在重要時刻卻沒有充裕的時間,鐵錘頭的軍曹馬上就要來了。動作快!動作快!

  「你在那邊摸東摸西的摸什麼啊?」

  與那原吊兒郎當地如此說著。

  「我出去一下。」

  「出去一下?喂,先簽名。」

  我省略綁鞋帶的時間直接衝向走廊,在撞上泳裝少女海報之前急轉方向,水泥地板發出喀滋聲響,接著我以疾步跑過躺著閱讀黃色書刊的男子身旁。

  我並沒有特定打算前往何處,總之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避免跟費列渥相遇,然後在沒有人的地方想辦法受傷,再抓準與那原跟費列渥結束對話的時機滿身鮮血地回到寢室——這個臨時起意的計劃感覺相當不錯。

  啊~~可惡!早知道就把枕邊的戰鬥刀帶在身邊!雖然它不太適合對付擬態,但是用來開罐、挖洞、砍樹或是裁布倒還挺方便的,這可是士兵不可或缺的重要配備。我在訓練學校時都因為使用戰鬥刀而受傷數次,只要有它,在額頭上劃道傷口實在輕而易舉。

  我快步通過營舍入口,暫時先往遠離司令部的方向急奔,途中沒有放慢速度,迅速地轉過營舍轉角。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這個時間點真是太不湊巧了。

  她正在吃力地推著馬鈴薯堆積如山的手推車,她那波浪起伏的黑髮上披著純白的三角巾,擁有健康的淺黑色肌膚與波濤洶湧的胸部,再加上細細的小蠻腰,如果在人類這種物種的雌性當中區分出美女、醜女以及除了入伍當兵之外別無他法的女猩猩三種類型的話,那她毫無疑問地可以歸入美女那一類型。

  她的名宇好像叫做蕾契兒·如月,是一名在第二餐廳工作的民間人士。

  戰爭持續已經二十多年,如果將所有跟軍隊有關的人員全都變成公務員的話,將會無法維持經濟平衡。即使在前線基地,非戰鬥人員也都儘量聘僱民間人士,由於國會曾經審議過非戰鬥地區的戰鬥物資運送應該交由民間負責的議題,因此到現在都還流傳著招募士兵搞不好也會交給民間企業承包之類不知是否為真的笑話。

  我聽說蕾契兒並非廚師,而是擔任近似營養師的工作。與那原在跟現在的女朋友交往之前曾經對她展開熱烈追求,因此我還記得這位女性的臉龐,只不過聽說她很討厭輕佻的男性,所以從頭到尾都沒理會過與那原。

  正當這些念頭閃過心中之際,我的身體朝著馬鈴薯堆猛然撞了上去。想要保持平衡而踏出的右腳在馬鈴薯上一滑,我立刻跌了個四腳朝天。崩塌的眾多馬鈴薯在我的臉上毫不留情地揮出刺拳,那是可以榮獲世界錦標的連環攻擊,倒落在地的金屬推車揮出一記致命的右直拳並且擊中我的太陽穴。

  發出一道有如油氣彈爆炸一般的聲響,緊接著我就跌倒在地,好一陣子連氣都喘不過來。

  「你還好吧?」

  我發出一聲悶哼,蕾契兒看來似乎沒有大礙。

  「還……還好。」

  「對不起,我推著推車就會看不到前面。」

  「不,是我不好,我不該突然衝出來的。」

  「咦……你不是那個……」

  蕾契兒張開綠色的明眸,盯著眼前這個突然衝出而跌倒在地的男子,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擠出一絲笑容。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果然是你,你是第十七中隊的那個新兵嘛!」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我坐在地上向她道歉。蕾契兒雙手叉腰並且望著傾倒在地的所有馬鈴薯,美麗的眉梢也刻劃出些許失意的曲線。

  「算了,既然已經散落一地,繼續追究也於事無補。」

  「這樣啊……」

  「馬鈴薯都長得圓圓的,難怪會四處亂滾。」

  「對不起。」

  「居然散得滿地都是。」

  「……」

  「如果你能幫我一起撿的話,我就可以趕快撿完了。」

  「啊,不……喔,是。」

  「你到底要幫,還是不幫呢?」

  蕾契兒佔盡上風地挺胸說道。

  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刻,只要此刻不逃,明天就會喪命,我並沒有時間可以輕鬆地撿拾馬鈴薯,可是她卻擁有一種讓人難以違逆的特質,從我分配到這個基地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是這樣,因此我裝作痛苦的樣子慢吞吞地坐在地上。

  為了回應她的問題,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氣。

  此時後方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你在幹什麼?」

  是費列渥。

  費列渥從營舍轉角現出身影,以無趣的表情俯瞰滾滿整個水泥通道的馬鈴薯,他那平日嘶啞的聲音,這時聽來像是地獄看門狗的吼叫聲。

  「那個……這是我不小心……」

  「桐谷,這是你搞的嗎?」

  「是的!」

  我急忙起身,頓時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費列渥則是瞪大雙眼凝視我。

  「怎、怎麼了嗎?」

  「你受傷了,讓我看看。」

  「不,沒什麼大礙。」

  費列渥走近身旁,並將手伸向我的頭部,查看髮際邊緣附近的部位。

  一股劇痛突然侵襲整個臉部表層——費列渥用粗壯的指頭用力剝開我的傷口,剎那間,微熱的液體以搖滾樂般的節奏從額頭上迸裂出來。一道帶有黏稠度的液體穿過鼻樑、掠過嘴角並從下巴的前端往下滴落,然後在水泥地板上綻開點點滴滴的血花,聞起來就像是鐵屑的臭味,我聽到蕾契兒不禁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哼,這傷口倒是裂得挺厲害的,你撞到什麼啦?」

  「是我把推車打翻的,對不起。」

  「是這樣的嗎?」

  「是我先撞上的,不過大致的情形就是這樣。」

  「是嗎……傷口沒有很深,放心吧。」

  費列渥使勁地往我的後腦勺拍了一下,鮮血瞬時飛濺,並且在我的襯衫上留下斑斑血跡。

  他讓我留在原地,接著返回營舍的角落,以足以擊落停在牆上的蟬只的巨大音量呼喊:「喂!與那原,給我出來!」

  「來了來了來了,當軍人還真是輕鬆啊~有什麼事嗎……蕾契兒妹妹午安~軍曹大人,今天天氣真好呢,難道因為天氣太過宜人,我怎麼好像看到水泥地里長出馬鈴薯啊?」

  「別胡言亂語,快去找人撿一撿。」

  「要我去找嗎?」

  「你看看這傢伙的樣子,當然是你去找。」

  「哎喲~這看起來像是摔角比賽的流血戰嘛……也就是說,打翻的人是啟二囉?搞什麼鬼嘛!我正在享受愉悅的早晨時光耶!」

  「哎呀,你不願意幫我的忙嗎?」

  「什麼話,只要是蕾契兒妹妹的事情,不論馬鈴薯還是南瓜還是地雷,要多少我就撿多少。」

  「閉嘴,我們小隊的這群廢物老是不做正經事……」

  「軍曹,您可是找到第十七中隊最勤奮的人喔!」

  「桐谷,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趕快去急救室(ER)!你可以不用參加今天的PT訓練,我會向小隊長報告的。」

  「PT訓練?什麼PT訓練?」

  「昨天晚上有一群混蛋在PX捅出婁子,雖然不是你們犯錯,但是上頭決定麼勾洞洞(19:00)要我們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裝備集合。」

  「你在開玩笑嗎?明天就要出擊了耶!」

  「與那原伍長,複述命令。」

  「麼勾洞洞(19:00)在第一臨海演習場佩帶第四級裝備集合……但是軍曹,喬治亞強攻作戰應該是每次都會被罵的事吧?為什麼這時候才要在雞蛋裡挑骨頭?」

  「……你想知道嗎?」

  我把聽過的對話拋諸腦後,慌慌張張地逃到ER去。

  6

  警備兵看過我的ID卡之後,臉上浮現出懷疑的表情。

  這裡是花線前線基地與外界連接的柵門前。

  由於US特殊部隊進駐,目前這個前線基地使用兩種警備系統。統轄整個基地的JP警備隊由於權力問題,並沒有辦法干涉US的管轄區域;而US的警備隊除了本身的事務之外,對其它任何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

  如果沒有上級批准的外出許可證,光靠桐谷啟二的ID並無法到基地外面,可是美國佬卻沒有限制,可憑發給的ID證明自由外出。如果公用柵門前是由US警備兵負責看守,也許不用檢查JP的ID就可放行,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排除接近特殊部隊的不明人士,而不是檢視想從戰場逃脫的新兵。

  警備兵猛盯著陌生的ID卡。

  柵門前的ID檢查哨應該只會對經過的人做下ID紀錄。沒問題的,出擊前一天應該不可能突然改變做法。我把力量集中到腹部,警備兵正在交互查看ID上印刷不明的大頭照以及我的臉部。

  額頭上的傷口發出如火烤般的刺痛,ER的蒙古大夫沒有事先麻醉就在傷口縫下三針,傷口發出的灼熱電流在我的體內不停環繞,膝蓋的骨頭也嘎吱嘎吱地作響。現在我赤手空拳,我好想念放在枕頭下的那把刀,如果有刀的話,我就可以把這傢伙鎖住喉嚨,然後……

  別做傻事。只幹掉一個警備兵並不可能順利逃脫。伸直背脊並且保持冷靜,他只要一瞪我,我就瞪回去。

  警備兵一臉無趣地按下柵門的開關。

  一陣嘎吱的聲響之後,通向自由的柵門漸漸開啟。

  穿越黃色橫桿的同時,我緩緩轉身回頭。

  遠方可以看見第一臨海演習場,帶著海水味道的海風穿過演習場並且吹拂到柵門之前。

  豆粒般大小的士兵們正在圍牆對面重複做著看來細小的上下蹲踞動作,那是與我同桌吃飯、同隊操練的第十七中隊的夥伴們。

  我忍住漸趨高昂的感傷,一面迎著滑濕的海風,一面不疾不徐地跨出腳步。脫離警備兵的視線之前一定要用走的,千萬不可以跑,就快到了。我一轉過角落,就立刻開始急奔快跑。

  之後,我拚命地不斷奔跑。

  從花線前線基地到擁有鬧區的館山距離十五公里,就算繞遠路,也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公里。到達那裡之後,先換掉衣服再補充需要的物品。雖然我不能使用火車以及鐵路,但是只要能夠潛入千葉市,軍方應該就拿我沒轍了。貧民化的地下街是軍方跟警方都沒辦法插手管理的地方。

  距離麼八參洞(18:30)的小隊會議還有八小時,屆時我逃走的事應該會浮上檯面,不管他們出動車輛還是直升機,我打算在天黑之前一直躲在人群當中。

  我曾經在富士山腳下身著整套裝備行軍六十公里,所以估算必須以半天的時間跑完房總半島,並非無法達到的距離。當明天作戰開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逃到沒有時間循環也沒有死亡的黑暗之處了吧!

  高掛在空中的太陽灑下耀眼的光芒。在護岸障礙物的避蔭處每隔一百米設置有一座鋪蓋白色塑料護套的五十七毫米速射炮,由於年代久遠,炮身底部的鋼板已經鏽成紅褐色,速射炮是為了防備擬態登陸本土,而在全國的海岸線上所設置的防衛設施。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速射炮的英姿相當雄偉,深灰色的鋼鐵總是能夠帶給我一股莫名的信賴感,如今經過實戰之後,我冷靜地分析這種武器並無法抵擋擬態進攻。只要費力旋轉這具龐然大物就能打中擬態嗎?別笑掉我的大牙了。

  就算是此種設備也需要專門的保養人員,並且進行每週一次的保養檢查,戰爭這種東西常常都是白費力氣且徒勞無功。

  人類也許會戰敗。

  霎時間,我忽然這麼覺得。

  當我告訴父母自己志願參加聯合防疫軍時,他們勸我加入沿岸警備隊。根據父母的說法,在那裡不用上戰場也能保家衛國,防守人們居住的城市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然而,我並不是為了保護人類才跟擬態作戰,英雄只要在電影中出現就好。

  我沒有絲毫想要拯救人類的偉大志向,反倒感到一股像是挑戰數次卻始終解不開的九連環一般,或是埋首於拼圖堆中卻無法找到合適拼圖的焦躁與憤怒感。我認為戰爭的波濤洶湧,也許可以把泡不到圖書館女孩的膽小懦弱個性徹底改頭換面,我或許懷抱著些許浪漫情懷,以為將桐谷啟二塑造成完美男子的最後一塊拼圖就是掉落在戰場之上。即便如此,我完全不需要變成受到眾人祝福的英雄好漢,我只是要讓為數不多的朋友知道,其實我還是擁有相當實力,這樣就足夠了。

  結果,我卻變成這副德行。

  經過半年訓練之後,我只得到幾個在實戰中無法發揮作用的技能,還有線條分明的腹肌,我依然還是膽小懦弱,這個世界還是依舊混帳如昔。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這麼理所當然的道理,我卻花費這麼久的時間才搞懂。等到從軍隊逃兵的時候才有所頓悟,這也算是非常諷刺吧……

  沙灘上並沒有半個人影。

  這半年來似乎持續進行沿岸區域的疏散工作。

  我連續奔跑一個小時左右,終於在護岸障礙物上坐了下來,我的奔跑距離大約是八公里,距離館山只剩下一半的距離。

  灰色的襯衫因為汗水浸濕而變成黑色,貼在額頭的消毒棉也快要脫落,與基地不同的舒爽海風吹撫著外露的脖子,如果現實場景中沒有摻雜卡通世界才會出現的速射炮,這裡的風光或許還挺適合成為夏季的休閒勝地。

  護岸障礙物的陰影處散落有些許爆竹煙火的殘骸,那是以塑料支架組合而成的舊式高空煙火。

  並不會有人抱著好奇心特地到前線基地附近施放煙火,所以可能是一些怪異民眾打算將花線基地的出擊狀況通知擬態所留下的痕跡。有一群反戰派人士認為擬態應該擁有智力,因此他們單方面地想要與擬態進行溝通瞭解,真佩服他們偉大的民主主義。

  受到溫室效應不斷擴大的影響,這附近的沙灘在漲潮時都會沉到海底,到了傍晚,這些礙眼的塑料支架都會被海水沖走,所以不會有人發現這些物體。

  我猛力地往這些即將融解的塑料支架踢下一腳。

  「你是阿兵哥嗎?」

  旁邊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回身一望,這是我許久不曾聽見的日本方言,由於我在發呆,所以並沒有注意到背後有人靠近。

  堤防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少女。老人的肌膚就像昆布魚乾一般十分乾燥而且充滿皺褶,如果把它泡在天氣晴朗的海中,也許可以煮出一碗高湯,老人的左手上拿著童話中經常出現的三叉槍,看來應該是小學生年紀的少女緊緊握著他的右手。

  少女將半邊身體躲藏在老人的腳後,並且從麥桿草帽中投射出如子彈般毫無顧忌的視線。草帽下方的臉龐跟老人形成強烈對比,那是一種彷彿沒有曬過紫外線的白皙肌膚。

  「附近好像沒看過你。」

  「我是花線基地的人……」

  我真是個該死的大嘴巴!

  「喔……」

  「老伯,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不在這裡要在哪裡呢?我要在海裡抓魚才有東西吃,家人都跑到東京去了。」

  「這裡沒有沿岸警備隊的人嗎?」

  「聽到沖繩敗戰後,人都突然消失不見了。只要阿兵哥肯幫我們打倒海呱呱,我們才能安心。」

  「這樣喔……」

  海呱呱指的是海裡的青蛙,也就是擬態,一般人並沒有機會看到實際的擬態,漂流到岸邊的屍骸或是漁夫的漁網勾到的屍骸都是傳導流砂被海水沖走的空殼,因此很多人都以為擬態是會脫皮的一種特殊青蛙。

  我大概只能聽懂七成老人所說的話,但是我明白沿岸警備隊已經從這一帶撤退,沖繩登陸戰的挫敗好像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嚴重,使得內房的戰力必須撤離,沿岸警備隊則被集中到大都市以及工業區周邊地帶進行重新部署。

  老人不斷點頭陳述,少女則是張大雙眼並且一臉狐疑地抬頭望著老人。

  老人似乎對於花線基地的聯合防疫軍部隊寄予相當高的期待,雖然我不是為他而戰、也不是為他受訓,但是我卻莫名地感到有些抱歉。

  「阿兵哥,你有煙嗎?警備隊的阿兵哥不見之後,我都要不到煙。」

  「不好意思,我不抽煙。」

  「真傷腦筋。」

  老人轉頭眺望海面。

  裝甲步兵部隊幾乎沒有人尼古丁中毒,因為他們不准在最需要煙的戰場上吸煙。

  我無言地佇立原地,沒有多發一語,也沒有多做出任何表情,我不能被他發現我是逃兵。逃兵是會被槍斃的,逃離擬態卻被軍方槍斃。這樣等於白忙一場。

  少女突然拉動老人的手。

  「唉……這個孩子身體不好,不過眼睛還不算差,如果是男孩的話就可以當漁師囉。」

  「喔……」

  「然後,我有件事想問你,這個孩子看到奇怪的東西,結果從家裡衝出來就遇到你,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跟海呱呱有關係嗎?」

  老人抬起手臂指向海面。

  我凝神注視著老人那有如枯樹枝般的手指所指的方向——遠處海上變為一片綠色,那並不是南國海域的澄淨綠色,而是一團乳白色當中摻雜混濁的綠色,就像是一艘巨大油輪觸礁之後,把裝滿油槽的抹茶奶昔整個倒進大海一樣,而波浪中閃爍發光的物體則是魚的死屍。

  我知道這種綠色,我在訓練學校的監視器上曾經看過。

  擬態就像蚯蚓一樣會吃下土壤,但跟蚯蚓不同的是,他們吃進體內再排泄出來的土壤會轉變成對其它生物有害的物質,經過擬態而被破壞生態系的土地都會變成沙漠,而海洋則會變成混濁的綠色。

  「紅潮才不是那種顏色咧!」

  突然從旁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響,那是響徹心扉的戰場音調。

  依舊皺著眉頭的老人頭顱呈拋物線的軌道飛向天際,粉碎的下顎與頸部則化為鮮血飛沫染紅麥桿草帽。

  少女尚未察覺老人身上發生的狀況,長矛彈的初速一秒鐘可達一千兩百米,飛彈撕裂長空的聲音還沒傳到,老人的頭顱早已飛向高空並且緩緩地望向天際。

  第二彈來襲。少女在黑色的眼眸還沒捕捉到祖父死亡的形影之前,對敵人一視同仁的長矛彈便貫穿少女的身體。

  弱小的身軀四處飛散。

  受到身體爆裂的影響,失去頭部的老人軀體前後晃動,老人的半身已被染成深紅色,麥桿草帽在空中迴旋飛舞。我則是感到異常恐懼而渾身僵硬。

  一隻肥胖的青蛙溺死屍就站立在岸邊。

  這個海岸是絕對防衛線的內側,我沒聽說巡邏艇遭到擊沉,前線基地也還依然健在,此時此地並不可能出現擬態,然而就有兩個人死在我的面前。對裝甲步兵部隊寄予厚望的老漁夫還有他的孫女,在逃離部隊的機動護甲兵眼前死狀悽慘地遭到射殺。

  我的身上沒有任何武器,戰鬥刀、機關槍、機動護甲都在遙遠的花線前線基地當中,我則在一小時前拋棄可以仰賴的夥伴逃出基地。

  離我最近的五十七毫米速射炮只有三十米的距離,只要稍微一跑就能抵達。我雖然知道射擊的方式,但是我根本就沒有時間拆下那可恨的白色防水套,而且在射擊前,我還必須先打開底部的拉門插上ID卡,輸入暗號再用力把三十公斤重的彈匣抬起裝填砲彈,然後再拔掉瞄準器前的旋轉固定桿,否則炮塔無法移動,然後再坐在座位上轉動生鏽的方向盤向左轉向右轉……混帳!反正就是要射擊就對了!

  我知道擬態的攻擊力很強,它們的重量是完全武裝的機動護甲兵的數倍,構造近似於棘皮動物,在皮膚下層有堅硬的骨骼,需要使用五十毫米的穿甲彈才能貫穿它們的身體。我的手上明明手無寸鐵,這些傢伙卻硬是毫不留情地把我們轟個粉碎,就像整地用的土木機械壓扁棲息在地表的蟻穴一樣。

  「……別開玩笑了!」

  第一發長矛彈貫穿我的大腿。

  第二發將我轉身的後背轟開一個大洞。

  第三發我沒有印象。為了將翻滾欲出的內臟用力吞下,我根本就沒空理會子彈。

  接著,我的意識消失不見。

  7

  枕邊有一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與那原正在鐵床上鋪清點字據的張數。

  「啟二,簽個名吧。」

  「學長,你有手槍吧?」

  「有啊!」

  「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

  「你什麼時候變成手槍迷啦?」

  「沒有啦……」

  與那原從上鋪伸出的手掌縮了回去,然後手中拎著一把閃著黑光的鋼鐵硬塊。

  「這個有裝子彈,可別對著我。」

  「是。」

  「你如果也當上伍長,就算把玩具帶進被窩也不會被媽媽罵,反正這種玩具槍也打不死擬態,機動護甲兵可以帶到戰場的武器只有二十毫米機關槍、火箭筒各三發,香蕉不算零食,還是先簽個名吧!」

  「……」

  我將內藏直徑九毫米灼熱槍彈的槍口含進嘴中。

  接著,扣下扳機。

  8

  枕邊有一本閱讀到一半的平裝書。

  我不禁出聲嘆氣。

  「啟二,簽個名吧。」

  與那原從上鋪探出頭來。

  「是的,遵命。」

  「你的表情幹麼那麼嚴肅,如果現在就開始緊張,到作戰前大概就掛了吧!」

  「我並沒有緊張。」

  「不要在意,剛開始大家都是這樣的。就像女人一樣,在沒搞過之前腦袋想得都快爆炸了,靠想像打手槍的那段時期是最珍貴的喔!」

  「真不像是前輩會說的話。」

  「什麼話,這可是過來人的經驗談。」

  「如果……單純只是一個假設,如果第一次永遠持續發生的話,那會變成怎樣呢?」

  「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如果就像玩大富翁會一直回到起點一樣,玩完一次又要從頭開始的話會變成怎樣呢?」

  「那當然是——」

  與那原倒掛著身體,並且臉上浮出思索的表情。

  「做愛跟戰爭應該不一樣吧?」

  「我並不是問做愛的事。」

  「如果叫我再進行一次沖繩登陸戰,那我絕對打死不幹,而且我也不想被槍殺。」

  如果槍殺的場景不斷重複的話,他會怎麼做呢?

  人類是一種可以自己擦屁股的生物,還是得靠自己做出最後的抉擇,狀況只不過是左右決心的一個要素而已。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任何選擇,有的人偷偷拿著王牌,也有人一開始就被發到鬼牌,也有突然就被宣告死亡出局的人,但是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到目前的道路上。就算爬上死刑台,你可以選擇從容就死,也可以選擇拚命掙扎到渾身無力後被按上斷頭台。

  然而,我卻無法逃離戰場,就算館山的另一頭有個巨大的瀑布,我都沒辦法發現世界盡頭是否就在那邊。往返於戰場跟前線基地的我,每天就像於地面爬行的蟲蟻一般等著被撲殺。風吹後重生,接著再迎向死亡——我無法將任何物品帶往下一次的時間循環,我所能帶走的就只有孤獨,還有無法傳達給他人的恐怖,以及烙印在手心上扣扳機的感覺——

  這個狗屎混蛋的世界當中,似乎存有一些狗屎混蛋的規則。

  好吧。

  我拿出枕邊的油性筆,在左手手背上寫上「5」。

  這個小小的數字,就是代表我的戰爭開始的時刻。

  我就帶過去讓你瞧一瞧!我要把世界上最棒的東西帶到明天去,我要以毫釐之差躲過敵人的子彈,輕鬆地以一擊砍殺擬態,如果麗塔·布拉塔斯基擁有高超的戰鬥技術,那我就利用無限的時間到達那個地步。

  如果我只有這件事情能做的話。

  如果這是改變每天一成不變的方法的話。

  如果這是我對這個狗屎混蛋的世界的唯一反抗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39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7 10:37 AM 編輯

第二章 費列渥軍曹

  1

  中國的領導者好像說過,會抓老鼠的貓就是好貓。

  所以女武神麗塔·布拉塔斯基是上等極品的好貓,而在戰場上只會搖頭晃腦的我應該是一隻皮毛只能拿去做三味線琴的野貓吧?少將大人會擔心麗塔的發展狀況,卻不會在意一個新兵的生死存亡。

  狗屎混蛋的的基礎訓練就這樣持續整整三個小時。

  當然,狗屎混蛋的前體支撐也是滿滿三個小時。

  由於我正在考慮今後該何去何從,所以沒有注意周圍發生的事。US特殊部隊的傢伙參觀三十分鐘之後,便一臉無趣地返回營舍,因為我沒有盯著麗塔看,所以沒有發生麗塔加入訓練的事件,而PT訓練也就一直持續到最後。

  也許,這可以看做是「我能改變即將發生的事」的一個證據——只要我猛盯著麗塔看,麗塔就會加入前體支撐,PT訓練就會在一個小時內結束,沒有特殊理由就突然決定的這個PT訓練,也會在沒有特殊理由的情況下突然結束。

  如果我的推測屬實,那麼情況似乎並不是無法突破,就算是令人絕望的明日戰場,也有可能開闢出康莊大道。管他只有百分之一還是百分之零點一的成功率,我都要練就一身高超的戰鬥技巧,然後撬開敞開機率極低的希望之門,只要我能穿越生存所需的所有關卡,或許桐谷啟二就能抵達還未能見到的後天世界。

  下一次的PT訓練,我決定要盯著麗塔看。

  對無冤無仇的人投以詛咒般的視線雖然令人覺得有些歉疚,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與其浪費時間在無法帶到下一個時間循環的肌力訓練上,還不如努力將戰鬥程序輸入體內。

  在烈日照射下結束訓練的士兵們,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走向營舍。

  我的腳步則邁向正在重新綁起鞋帶的小隊最資深軍曹。仔細考慮過後,我終於做出結論,戰鬥技巧還是跟費列渥學習才是上策,不只因為他是小隊中活得最久的人,而且據說他也曾經擔任過訓練學校的教官。

  他扁平的發端冒出熱氣,雖然剛剛才結束整整三個小時的PT訓練,但是費列渥的臉看起來似乎還可以參加鐵人三項比賽並且輕鬆拿下冠軍。

  費列渥粗實的頸根處有一道皺摺的傷疤,據說以前在正式採用機動護甲之前,士兵都會被植入可將神經高速化的芯片。雖然現在部隊已經不做這種沒有效率的事,但是費列渥的傷口卻可算是在戰場上生存長達二十年的勛章。

  「是不是長水泡啦?」

  費列渥維持綁鞋帶的姿勢如此低頭說道,他的腔調是巴西人特有的捲舌高速英語。

  「……不是。」

  「你會害怕嗎?」

  「我並不會特別害怕出發迎戰,雖然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是我覺得就算逃走也沒辦法改變現況……」

  「以剛從訓練學校畢業的菜鳥來看,你還算適應得不錯。」

  「軍曹,您要繼續做訓練嗎?」

  「嗯,沒錯。」

  「可不可以讓我跟著您一起練習呢?」

  「這個笑話不好笑。」

  「這不是笑話,我是認真的。」

  「赴死前一天不要憋在狗屁悶熱的機動護甲當中,如果想流汗的話,找個小姐在她的雙腿之間好好地流吧!」

  我不禁漲紅臉頰。

  費列渥依然仔細地綁著鞋帶。

  「我的話說完了,快滾吧。」

  「為什麼……為什麼軍曹不這麼做呢?」

  費列渥抬頭看向我,他那深陷黝黑肌膚中的滾圓雙眼以二十毫米穿甲彈的破壞力射穿我的心臟,而太陽仍然灼熱地燒烤著肌膚。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寧可汗流浹背穿著機動護甲,也不願意抱女人大腿的同性戀囉?」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算了,你坐下。」

  他使勁地搔了搔短髮,接著用同一隻手拍打地面。

  於是我屈身坐下,陣陣海風吹拂於兩個男人之間。

  「這是在石垣一島戰鬥時發生的事……」

  費列渥開始敘述。

  「應該已經有十年了吧?當時的機動護甲質量非常粗糙,胯下的……剛好就是這個位置的裝甲板常常會把皮膚磨破,訓練時破皮結痂的部位會在實戰中再次磨擦破皮。因為相當疼痛,所以有些傢伙就會在匍匐前進的時候站起來,我會馬上跟他們說危險快趴下,他們卻說痛得沒辦法趴下,對敵人來說剛好就是活靶。砰砰砰!好幾個人當場就掛了。」

  費列渥擁有日裔巴西人的血統,他的出生地是全境半數以上地區都被擬態侵略的南美洲大陸。

  我們作戰時所穿著的機動護甲是一種精密的機械,在農產品比工業製品還貴的日本也許情況有些不同,不過實際上許多國家的士兵都是被迫只能戴著防毒面具並且扛著舊式火箭筒與擬態作戰。當然也不會有大砲跟飛機的航空支援,因此就算能夠擊退敵人,被納米機械侵襲肺部的士兵們在作戰結束後都會紛紛死去。就這樣,人們所居住的土地逐漸變為死亡沙漠。

  費列渥的家人捨棄寸草不生的土地,把生存契機寄託在科技城牆保護下的東方島國。日本的聯合防疫軍士兵如果擁有家室,就可以優先取得移民權——基於此項理由,費列渥加入聯合防疫軍JP,除了他之外,在最前線作戰的裝甲步兵部隊當中還有許多此種移民士兵。

  「你聽過『斬後而得以習之』這句話嗎?」

  「啊?」

  「就是在斬殺敵人後才學會刀的用法的意思,這是武士的用語。」

  「對不起,我沒聽過。」

  「塚原卜傳、伊藤一刀齋、宮本武藏……這些都是五百年前活躍於日本的武士。」

  「我在漫畫中讀過武藏的故事。」

  「現在的年輕人連塚原卜傳都不認識嗎?」

  費列渥嘆了一口氣,巴西出身的他卻比純正日本人的我還要熟悉日本歷史,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武士以戰鬥做為生計,跟我們一樣都是靠戰爭過活,你知道剛剛說的這些人在去世之前曾經殺死多少敵人嗎?」

  「這個嘛……五百年後的今天都還流傳著這些人的名字,所以我認為應該不只十人或二十人吧?」

  「數目遠遠超過你的想像。雖然沒有留下正式紀錄,但是一個人至少殺過三百到五百人,而且還不是用槍或炸彈,而是使用不具威力的近身武器砍殺敵人。這應該是一個可以獲頒勛章的戰果吧?」

  「怎麼能夠殺死那麼多人呢?」

  「只要一個禮拜殺死一個人,十年就可以達到五百人,他們必須不斷砍殺,才能強到被稱為劍豪。」

  「我不太明白、這就像是角色扮演遊戲(RPG)一樣,只要打倒敵人就會變得越來越強嗎?想要變強還是需要訓練的……」

  「但是敵人並不是稻草人,而是活著的人,同時也是跟自己一樣配帶刀、一樣想存活下去的真人。武士如果想要斬殺這些人,就必須出其不意或是巧思陷阱,有時還要腳底抹油走為上策。」

  「原來如此。」

  「怎麼做就會身陷危險?怎麼樣才能安全地砍下敵人的項上人頭呢?只能靠著在實戰中親身體會,只在道場上練習揮劍的毛頭小子並不可能贏過為求生存而練就高強劍術的劍客,而五百人的數目也是經過日積月累而來。在日本名留青史的劍客,個個都是這樣一路拚命砍殺過來的。」

  「這就是『斬後而得以習之』嗎?」

  「沒錯。」

  「如果是這樣的話,士兵又為何要接受訓練呢?」

  「你發現到一個很好的問題,以士兵的水平來說,你的頭腦會不會太過聰明啊?」

  「您別開我玩笑了。」

  「如果要對付擬態,原本應該動用直升機跟戰車,可是直升機的價錢太高,而且訓練飛行員的花費也很大;而戰車在滿是高山河流的日本地形當中又無法發揮太大的作用,因此只好把大量的士兵裝進機動護甲送上戰場,這樣才會比較有效率。」

  「喔……」

  「在訓練學校學習的是最基本的防衛技能,那些準則是為了教會分不清左右的毛頭小鴨在狗屁不通的戰場上不要亂闖紅燈。記得先看右邊,然後再看左邊,如果子彈迎面飛來,好孩子就要記得低下頭。如此一來,運氣好的傢伙就會撿回一條命,運氣不好的傢伙就會死掉,而存活下來的這些運氣好的傢伙,就會從實戰當中學到經驗然後磨練成一個向陽的士兵。」

  費列渥突然停止談話。

  「你在笑什麼?」

  「嗯?」

  「現在不是該笑的時候吧?馬上就要進入實戰了,腦袋的螺絲是不是掉了兩三根啊?」

  這時我才注意到。

  我的臉上的確浮現出淺淺的微笑。

  在第一次被女瘋子麗塔救助的那個混帳戰場中,在那個滿身泥濘、內臟被燒成黑炭、因為絕望恐怖而流下淚水的戰場上,桐谷啟二原來是個「運氣不好的傢伙」。

  第二次的戰場也是這樣。

  第三次雖然逃離戰場,不過還是逃不過厄運。

  我連一次都無法存活下來。

  可是……

  冥冥之中,這個世界還是給我機會,它就像告訴我:「不要任由運氣決定這一次的戰鬥,你必須靠實力繼續存活下去。」

  只要我不興起從基地逃出去的念頭,那麼我就可以每隔一天重複進行訓練與實戰,如果實戰比訓練還要具有價值的話,那更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可以不斷重複「斬後而得以習之」的訓練,我可以將五百年前的劍豪耗費十年才獲得的實戰經驗凝縮到一天當中。

  費列渥有如打斷我的思考似地站起身,並且用他厚實的手掌輕輕地拍下我的屁股。

  「總之,你現在再怎麼心急也沒用。你如果明白的話,就趕快去找個願意跟你一起流汗的小姐吧!」

  「我也認為不需要太過心急,但是……」

  費列渥瞪大雙眼,而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如果我能在明天的戰鬥中倖存下來,那麼我就可以迎向下一次的戰鬥;如果又再度存活下來,就可以再繼續往下一次。為了能把實戰中所獲知的技術完全融入體內,所以要在實戰與實戰的空檔期間進行模擬訓練……我認為如果能在每次戰鬥時都學到一個活命技巧的話,那麼我能夠存活下來的機率會比較高吧?」

  「嗯……也許吧。」

  「現在開始就把訓練的習慣培養起來,也不算是件壞事吧?」

  「真是個喜歡大放闕詞的毛頭小鬼。」

  「對不起。」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不一樣的傢伙,不過或許是我的嗅覺已經開始生鏽也說不定。」

  「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呢?」

  「軍隊當中有三種人——一種是不到生死存亡的關頭,就不會顯現活力的狂熱份子;一種是沒有其它方法可以過活,不得已只好當兵的傢伙;還有一種,就是從橋上失足掉進部隊的傢伙。」

  「我應該是最後一種類型吧?」

  「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

  「軍曹您是哪一種呢?」

  費列渥卻只是聳了聳肩膀。

  「十五分鐘後佩帶第一級裝備,到這裡集合。」

  「好的……是全副武裝嗎?」

  「白痴,機動護甲兵沒有裝備要怎麼訓練?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做實彈射擊的。快點去換裝!」

  「遵命!」

  我則是使盡全力地敬禮。

  人類的身體構造非常不可思議,聽說在出力的時候,它會同時發出「出力!」跟「別出力!」的命令。為了避免肉體因為過度使力而損壞,控制人類動作的操作系統(OS)就會自動省下力氣,而不具備這種功能的機器——例如汽車等交通工具,如果朝著牆壁把用力踩下油門,那麼它將會不斷出力直到車體前身被壓扁以及引擎損壞。

  在需要肉體發出最大極限力量的格鬥技當中,有一種讓選手在出拳攻擊的同時發出嘶吼的訓練,這種訓練是為了讓「喊出聲音!」這個命令覆蓋過「別出力!」這個命令。只要不斷重複這種訓練,就可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住節約出力的反應,換句話說,就是讓選手能夠得到破壞自己身體的力量。

  覆蓋士兵全身的機動護甲也跟人類的身體一樣,具有自動節約力量以及取得平衡的功能。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是一種足以把槍把握碎以及讓同伴軀骨碎裂的威力,為了避免發生此種事故,機動護甲會自動節約力量或是取得平衡以消除慣性作用力,此種機能統稱為自動平衡裝置。

  據說自動平衡裝置可以瞬間延緩著裝者的動作,這是計算速度遠遠超過人類的機器才能做到的事,這極短的瞬間短到讓普通人根本無法察覺。

  然而,這個短暫瞬間卻能在戰場上劃分出生死界線。

  經過三次一萬名機動護甲兵所參與的作戰之後,即使幾率低到只有一個極端倒霉的傢伙才會遭逢厄運,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是被幸運女神拋棄的那個倒霉鬼。等到擬態逼近眼前,才開始抱怨自動平衡裝置就來不及了,因此身為沙場老兵的費列渥在戰鬥一開始就會立刻關掉自動平衡裝置的開關。

  訓練學校並沒有教導我們這些技巧,必須先開始訓練自己即使關掉機動護甲的自動平衡裝置,還是能夠快步行走。

  費列渥告訴我。

  必須達到不用思考就能夠隨意移動身軀的程度。

  重複練習七次循環之後,我才終於變得能夠跨步直走。

  2

  兩名哨兵站在通往US特殊部隊管轄區域的信道上。

  這兩名哨兵部是彪形大漢,他們那跟我大腿一樣粗的手臂上懸掛著裝有高速彈的步槍。

  他們得意地顯現出肌肉線條,無言地恫嚇想要靠近的人,這些被訓練成只聽直屬長官命令的傢伙,不論是下雨還是炸彈爆炸都不會離開執勤的崗位。

  只要能夠避開哨兵的耳目走向共享柵門,便可抵達第二次時間循環中用來逃脫的路徑。

  逃走並不困難,以我現在的能力來說,甚至有可能通過擬態的襲擊而逃到千葉市。

  然而在這一輪的今天,我卻有別的目的。

  時間是麼洞兩勾(10:29),我駐足在四顆眼睛看不到的死角,腳步幅度是八十公分,離哨兵正側面的距離是十五步。

  海鷗在高空盤旋飛舞,遠處的海潮聲伴隨著基地的噪音,我的身體所產生出的影子在我的腳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沒有往來經過的行人。

  哨兵則是一動也不動。

  載著US尉官的燃料驅動車於此時經過。

  哨兵隨即敬禮。

  行動就趁現在。

  三、二、一……

  車輛開到三叉路口。

  突然衝出一個抱著拖把的清潔阿姨。

  緊急剎車,接著引擎熄火,哨兵則注視聲音來源。

  我便趁機從旁邊偷溜過去。

  身旁傳來一陣肌肉塊所散發出的熱氣,這個男人的臂力大概大到甚至能用指頭插進我的屁股,把我的整個脊椎拔出來,瞬間彷彿有一股想要對抗此種強大力量的衝動在我的內心蠢動。

  這位東洋人的新兵外表看起來好像弱不禁風,其實本事可不小喔!來吧!我們來比劃一次吧!最適合機動護甲的戰鬥技術在面對一般人類的武裝士兵時,到底可以發揮多大的效用呢?我身為一個戰士,到底變得多強了呢?就以眼前這兩個頑強的男子做為量尺稍微測量一下,應該也挺有意思的吧?

  右側哨兵回過頭。

  我克制住情緒,維持不變的步行速度。

  我很清楚他會從右向左扭轉身軀,頃刻間,我靈巧地滑進另一個哨兵的龐大身軀所產生的死角當中。當他環視周邊並且察覺到我的身影時,桐谷啟二的形體早就已經融入基地的背景當中了。

  「喂,剛剛那個是什麼?」

  「別說話,大尉正在盯著我們,他好像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FUCK YOU。」

  我成功地侵入US管轄的區域。

  我的目的是尋找US特殊部隊的機動護甲,在重複經曆數次戰事之後,我的結論是必須得到JP部隊所沒有配備的武器。

  標準配備的二十毫米機關槍並不是對抗擬態的有效武器——審慎考慮一個士兵所能攜帶的子彈重量,配合能夠命中高速移動中敵人的連射速度以及後座力,最後則總結出二十毫米這個口徑。跟以往相較,威力的確增加不少,但是若想要貫穿擬態的棘皮,則還是需要五十毫米機關槍。

  聯合防疫軍的基本戰術是先讓埋伏在扇狀隊形中的裝甲步兵部隊發射所有槍彈之後,再趁著敵人反應遲鈍的時機以大砲及戰車炮等等加以擊破;但在實際的戰場上,裝甲步兵部隊幾乎都是沒有戰車部隊支援,所以我們必須靠著自己的雙手給予擬態致命的最後一擊。

  資深老兵的壓箱法寶就是隨時橫跨在左肩上的粗大樁炮,只要使用樁炮,就可以在擬態的肚子上轟出一個拳頭大的窟窿,而火箭筒的威力也不算小,不過大部份的情況都是無法命中或是在關鍵時刻子彈用盡。我已經熟悉戰場的氣氛,也逐漸開始仰賴這種直徑五十七毫米樁炮的威力。

  可惜的是,這種武器還是擁有一個缺陷。

  樁炮的彈匣裝彈數是二十發,它跟機關槍不同,並無法更換彈匣。不管你是哭還是笑,都只有二十發子彈;無論你如何節省,還是只有二十發子彈;一個士兵最多就只能轟處二十個窟窿,子彈用盡的樁炮就會變成想要釘入垂死吸血鬼的胸口都會非常辛苦的木樁,設計機動護甲的人並不認為有人會在一次的作戰中能跟擬態進行二十次肉搏戰後還能存活。

  真是狗屎混蛋。

  我還是一直死掉,好幾次都因為彈盡援絕而死亡,如今我卻坐困愁城並且走投無路,若想避開這令人沮喪的結局,那麼就一定需要沒有使用限制的近身武器。

  我只看過一次這種武器。

  就在第一個時間循環的戰場上……

  身裹深紅機動護甲的女武神麗塔·布拉塔斯基揮舞的巨大戰斧,也許應該說是斧頭形狀的碳化鎢硬塊比較正確。它的威力十分強大,既不會子彈用盡,也不會因為稍微變形而無法發射,不失為理想中的近戰武器。

  然而,桐谷啟二在外觀上只是一個毫無實戰經驗的新兵。

  就算我抱怨機動護甲標準配備的樁炮需要更換,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應。與那原會嘲笑我,費列渥會揮拳揍我,就算我直接向小隊長申訴,他也肯定會置若罔聞而決定不予理睬,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可以在戰場上活命的武器。

  因此,我走向隨同US特殊部隊前來的機動護甲維修部隊的營舍。

  潛入US管轄地區五分鐘後,我來到一個維修兵手拿活動扳手敲敲打打的地方。

  這裡的機油味壓過海風傳來的海潮味,而且也聽不到圍繞基地的男性嘈雜聲,與人類仇敵對戰的鋼鐵武器此時正在營舍後方的昏暗處短暫休息。

  手握活動扳手的是一名女性士兵,名叫夏絲塔·萊露,她是民間企業派來的技術人員,階級是與中隊長同級的中尉,她的地位比我高過許多。根據我偷看的數據上顯示,她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二公分,體重是三十七公斤,視力左右都是零點零六,喜歡的食物是百香果蛋糕,擁有美國原住民血統,頭髮則是纏在一起綁成一條辮子。

  如果把麗塔比喻成豹貓的話,那麼她就是注定成為獵物的小白兔。她不應該在前線基地把全身弄得滿是機油,而應該在安全溫暖的房間裡一面看著美國喜劇、一面大啃椒鹽卷餅才比較符合她的形象。

  我儘量壓低聲量地對她打聲招呼。

  「你好。」

  「啊……哎呀!」

  看來我似乎嚇到她了。

  夏絲塔的高度數眼鏡應聲掉落在水泥地板上。

  她手忙腳亂並且驚慌失措。

  ……她好像找不到眼鏡。我認為如果要找眼鏡的話。應該要先把活動扳手放下再用雙手摸索,但是她卻只以單手探觸地板,怎麼看也不像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跳級進入麻省理工學院(MIT)畢業的優等生,更遑論她還是一名極為優秀的技術人員。她曾經經由研究室而進入防衛產業,並且參加最新型機動護甲的設計,之後為了接觸散發金屬紅銅色光彩的特別機動護甲而加入聯合防疫軍。我想就算是禮拜天下午播出的長壽卡通節目裡的慌張大姐,也應該會採取比較聰明的行動吧?

  我撿起有如嵌上兩片放大鏡的眼鏡。

  「你的眼鏡掉了。」

  「雖然我不認識你,不過還是謝謝你。」

  「不用客氣。」

  夏絲塔用有如油性筆塗滿圈圈的雙眸注視著我。

  「嗯……請問你是哪位?」

  「我叫做桐谷啟二。」

  「謝謝你的回答,我是夏絲塔·萊露。」

  我故意不說出階級與所屬單位,夏絲塔便立刻低下頭。

  「……嗯~~怎麼說呢?這裡雖然是個看起來很單調的營舍,不過這裡是軍事機密重地,所以沒有許可證的人士一律禁止進入喔~~」

  「我知道。」

  「是嗎?那就好!」

  「我找你有事。」

  「找、找我!找我嗎?實在非常抱歉,這種事能否請你稍微克制一下呢?那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也不會很討厭你啦……但是維修工作都還沒結束……」

  「現在還是大白天。」

  「工作預定到晚上才結束!」

  「不是,我是說……」

  「從剛剛開始,我看起來就只是在裝卸相同的零件……不是看起來,是正在這麼做,所以我真的很忙,真的喔!」

  夏絲塔激動地如此強調,而她的發辮也隨之上下晃動。

  她好像有所誤會,如果就這樣放任她不管的話,話題可能會一直岔到地平線的彼端,因此我決定強勢地把話題拉回來。

  「那件機動護甲聽說是外部記憶裝置故障了吧?」

  「是的……咦?你怎麼會知道呢?」

  「外部記憶裝置在戰場上很少使用,但是控制用的特製芯片確實軍事機密而受到管制,想從軍部倉庫中攜出還得謄寫很多申請文件。『唉,真是麻煩耶~我都已經拒絕了,那個禿頭大叔還是一直約我出去。我該怎麼辦呢?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就從JP部隊的機動護甲上面偷幾個過來好了……』」

  「偷、偷走……我並沒有這麼想過!」

  「真的嗎?」

  「真的,不過也許稍微想過一下下,但是實際上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你連這種事情都知道呢?」

  我露出一臉神秘的笑容,然後從口袋中拿出用塑料袋密封的硅芯片。

  「不曉得什麼原因,我居然擁有這個舊芯片。」

  「請、請給我!」

  「我到底要不要給她呢?」

  我將拿著芯片的手舉高,夏絲塔的雙腿拚命向上彈跳想要拿到芯片,但是只有一百五十二公分的她,不管怎麼努力跳就是碰不到我故意擺高的那隻手,沾染在她衣服上的機油味搔弄著我的鼻腔。

  「請不要捉弄我啦~」

  跳啊跳的。

  「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弄到手的。」

  「拜託你,請把它給我吧!」

  再度彈跳。

  「要給你也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有、有條件嗎?」

  她嚥下一口口水。

  夏絲塔將構造簡單的活動扳手緊緊握在胸前,隱藏在吊帶工作服下方的兩團隆起物被擠壓成為扁平狀。一年到頭都被特殊部隊的野獸們奚落嘲笑,她的內心似乎早已完全充滿受害者意識,看到她這種反應,我不難瞭解為何那些男人們都想戲弄她。

  我用拿著硅芯片的那隻手指向捆綁在營舍後方鐵網上的巨大戰斧,夏絲塔無法立刻明白我的食指所指之物,因此她開始東張西望。

  「我是來借那個的。」

  「如果我的視力沒有繼續惡化的話,我想那應該是麗塔的戰斧……」

  「一點也沒錯。」

  「難道你也是裝甲步兵部隊的隊員嗎?」

  「我是JP部隊的。」

  「那個……很抱歉,我實在不太願意這麼說,不過如果你想要模仿麗塔的話,那只會受傷而已喔!」

  「你不願意借我嗎?」

  「如果真的需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那只不過是個金屬塊而已,而且備用品也很多。剛開始製造的時候,是麗塔叫我把廢棄的轟炸機主翼切下來製作而成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借我?」

  「……你會死掉喔!」

  「就算不用它,該死的時候還是會死。」

  「你無論如何都想用它嗎?」

  「沒錯,無論如何。」

  夏絲塔沉默半晌之後,她便像抓抹布一樣提起活動扳手,稍微低頭凝望著某個地點,她那雜亂的劉海被汗水與機油染濕而緊貼著前額。

  夏絲塔開始開口敘述:

  「這是我去北非時所發生的事情——有一個當地最優秀部隊中的最優秀人物說出跟你同樣的話,當時我也對他提出忠告,可是那好像事關他們部隊的面子,總之因為許多複雜的狀況,所以我還是無法阻止他。」

  「他死掉了嗎?」

  「他勉強保住一條命,但是卻已經不能再當兵了,我到現在都還很後悔這件事。」

  「那不是你的錯。」

  「他並非是與擬態作戰才受傷的,你知道慣性定律嗎?」

  「我在高中時的物理課上學過。」

  「那把戰斧重達兩百公斤,雖然機動護甲的三百七十公斤握力可以握住戰斧,不過就算經過肌肉強化,慣性還是不變。因此他在揮舞戰斧時傷及脊椎骨。機動護甲揮動二百公斤的物體時,甚至可以把裝備者的身體扭成兩半。」

  我明白她所說的話,而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慣性力道,只有揮舞此種具有重量的武器,才能把身披堅固棘皮的擬態一刀兩斷,我才不管它是多麼難以使用的武器。

  「麗塔她是很特別的人。」

  「我知道。」

  「她真的很特別,她平常都不使用自動平衡裝置,她並不是把它關掉,而是根本就不安裝。在我們部隊中只有麗塔一個人會這麼做,她在集合所有聯合防疫軍精銳的特殊部隊當中算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我也是從很久以前就不再使用自動平衡裝置。原來如此,把它拆掉也不錯,這樣一來身體還會變輕。」

  「你也認為你很特別嗎?」

  「我不認為,因為我再怎麼拚命也無法贏過麗塔·布拉塔斯基。」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麗塔時她所說的話,她說生長在戰爭世界的自己真的很幸福,你會說出這種話嗎?」

  夏絲塔透過厚重的鏡片緊盯著我、她的表情非常認真,我則是無言地回望她那既黑又大的雙眸。

  「啊……可、可是,我不是說麗塔很可怕喔!真的!這是真的喔!」

  「嗯,我知道。雖然麗塔·布拉塔斯基經常招人誤解,不過她並不是一個冷酷的人。」

  夏絲塔似乎鬆了一口氣。

  「你、你為什麼這麼喜愛戰斧呢?」

  「我並不是喜愛,只是因為眼前的武器比樁炮更有用處而已,不論是長矛還是短彎刀都沒關係。為了在戰場上存活下來,我必須解決只能使用二十次近身武器的問題。」

  「你是……」

  夏絲塔的話講到一半,便放鬆握緊活動扳手的力道。

  「有什麼問題嗎?」

  「你是一個很奇妙的人哦!」

  「是嗎?」

  「我第一次製作戰斧的時候,麗塔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跟女武神說同樣的話,我還真是倍感榮幸。」

  「話先說在前頭,這是一種很難使用的武器喔!」

  「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練習。」

  「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機動護甲兵部隊中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因為無知而自以為可以趕上麗塔的人;一種是深刻感到麗塔的厲害而瞭解自己無法做到的人。明知此種絕望的距離感卻還想縮短差距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喔!」

  越瞭解戰場上的狀況,就越能深刻體會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厲害之處。

  在第一次時間循環中,我之所以能夠毫無顧慮地用目光將她捲入狗屎混蛋的PT訓練中,只是因為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兵。在撐過不斷輪迴的時間循環之後,現在的我已經成為一個受過磨練的機動護甲兵,這時卻感覺到與她的距離變得更加遙遠,如果沒有無限的時間,我大概也會放棄努力吧!

  夏絲塔「噠」的一聲跳起身子,並且將我手中的硅芯片搶走。

  「請你等一下。既然已經交換成功,我寫份文件給你,你就可以把戰斧拿走囉!」

  「謝謝你。」

  「然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問。」

  「你的左手上寫著四十七,請問那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我不禁啞口無言,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

  我無法立刻想出讓一個在基地生活的機動護甲兵必須用油性筆在左手的護甲上寫數字的理由。

  「那、那個……我是不是問到不該問的問題呢?」

  「有些人會在月曆上打叉做記號吧?就是類似那種記號。」

  「會寫在手上,一定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吧?譬如還有四十七天就要退伍,或者是女朋友的生日等等之類的日子嗎?」

  「……如果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我的忌日。」

  夏絲塔不禁沉默不語。

  我得到了戰斧。

  3

  0600,起床。

  0603,不跟與那原說蠢話。

  0610,從倉庫中偷走特製芯片。

  0630,早飯。

  0730,反覆練習基本的身體移動方式。

  0900,一面參加狗屎混帳的PT訓練,一面進行想像模擬訓練。

  1030,向夏絲塔借來戰斧。

  1310,午飯。

  1400,反省前一天的戰鬥並進行訓練(機動護甲)。

  1500,跟費列渥會合,進行實戰形式的訓練(機動護甲)。

  1745,晚飯。

  1830,小隊會議。

  1900,參加與那原等人的酒會狂歡。

  2000,檢查機動護甲的狀態。

  2200,就寢。

  次日0121,把與那原拖到鐵床的上鋪。

  我的「第一天」行程大概就是以此種模式反覆進行。

  除了訓練以外,其它幾乎都是固定的例行公事,每天做同樣的事就會越來越熟練,因此我幾乎可以一邊打哈欠,一邊穿過警衛哨兵的身旁。我有點擔心在成為職業的戰爭高手之前,搞不好會先變成稀世大盜,不過就算我成功偷得稀世珍寶,只要一到後天,這個瘋狂世界又會重新歸零,根本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不管在哪個循環,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幾乎都沒有任何不同點。我如果採取某種行動,就會發生某個事件;但是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就像禁止即興演出的舞台劇一樣,這個狗屁不通的世界總是扮演著一成不變的出擊前日。

  麼麼參六(11:36),我現在正位於第二餐廳。

  打飯阿姨總是在同一個時間把份量完全相同的洋蔥湯倒進完全相同的盤子裡,我稍微舉起手臂遮擋與平常一樣的路徑飄來的飛沫,然後穿越高談闊論的壯漢們之間的空隙,並且坐在跟平常一樣的位置。

  麗塔·布拉塔斯基正在往前數第三排的座位上背對著我用餐,我並不是刻意選在她出現的時間用餐,而是在無意之中變成此種場景。每天都看著她的斜後方的背影吃飯,不知不覺就變成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幅景象。

  依照規定,第二餐廳並不是准軍官麗塔應該來的地方,雖然這裡的餐點還算可口,但是對於能夠獨佔軍官專用的空中休息室並且任意活動的女王來說,這裡並沒有任何可以讓她滿足的高級設備,而且US部隊也有專屬的廚師隨行,因此她的來訪更令人感到雙重的疑問。

  除此之外,她的全身還圍繞著一種類似蟒蛇一般的不友善氣氛,就像是剛剛生吞老鼠之後才過來用餐一樣。

  因此,戰場上的女神雖然是獨自一人用餐,但是卻沒人敢開口跟她攀談,所以她周圍的座位總是空蕩蕩的。

  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吃飯方式很像小孩子,她會將嘴邊的湯汁用舌頭舔乾淨,或是拿筷子在餐盤裡塗鴉。

  她不太習慣使用筷子,所以在麼麼四三(11:43)的時候會失手掉落一顆豆子,那顆豆子會在旋轉數圈之後並於托盤中彈跳一次,然後在桌子上再彈跳一次,接著以順時針的方向一面旋轉,一面開始往水泥地板掉落,此時麗塔的左手便會以神速倏然伸出,在半空將豆子夾住,然後迅速送入口中,中間大約只有零點二秒左右的時間。如果她生長在西部拓荒時代,她拔槍的速度可能會比比利小子(Billy the Kid)還快;如果是生長在武士時代的話,那麼她也許可以學會佐佐木小次郎的飛燕還巢。戰場上的母狗連吃飯的時候。都能夠發揮戰場母狗的本性。

  今天的她也正準備吃下酸梅,她似乎誤以為那是搭配的水果,只見她用筷子夾了兩三次都沒夾中,當她一夾住之後,就直接把整顆酸梅往嘴裡送。

  而且是一口含住。

  哇,真是膽識過人。

  麗塔就像被五十七毫米速射炮擊中腹部一樣,整個身子往前彎曲,並且背部微微發出顫抖。她那紅褐色的髮絲就像快要豎起來似地,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肯把它吐出來,此等耐力非同小可。

  突然,她一口氣吞下酸梅,當然是連籽一起吞下去。

  接著,她以遇見殺父仇人般的氣勢拚命喝著杯中的水。

  麗塔的外表看起來應該二十二歲左右,但是觀察她的行為舉止過後,她卻令人覺得比實際年齡還要幼稚。我不禁遐想,她或許不應該穿著灰色軍服,也許她可以像街頭的女孩一樣穿著擁有波形折邊的衣服,這樣看起來應該會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吧?

  不過,這頓飯還真是乏味。

  簡直就是食之無味。

  「老兄,你好像挺開心的嘛!」

  我的頭頂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我以手拿筷子的姿勢移動目光,眼前是個標高兩米左右並且頂著一頭平頂硬髮的粗壯男子。他的臉讓人感覺他的身體大部份都不是人類的血,而應該是恐龍的血,這傢伙的祖先一定是迅猛龍,這是我剛剛才這麼認定的。

  看到他刺在肩上的紋身後,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那個圖案是一隻戴著王冠的狼。這個傢伙隸屬於裝甲步兵第四中隊,因為橄欖球比賽的關係,所以我所隸屬的中隊跟他們有些嫌隙。

  我仍然保持機械性的動作將飯菜往嘴邊送。

  他那有如娛蚣的濃密眉毛往上跳了一下。

  「我在問你是不是很開心啦!」

  「托您的福,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那你為什麼擺著一副好像廁所棕刷一樣的表情在這裡嗑飯咧?」

  在這間寬廣的第二餐廳裡,正有些許士兵稀疏地在餐桌上用餐,而廚房傳來的香味四處飄散,螢光燈製造出來的人工光亮則是映照在裝著炸蝦的堅固餐盤上。

  如果要我評斷餐點好吃還是難吃,那麼聯合防疫軍所準備的俄式飯菜應該是屬於美味的一類。原本士兵們就只有「吃飯、睡覺、作戰」這三件事情可做,如果飯菜不好吃的話,那麼士氣肯定會一落千丈,而且與那原也曾經說過:經過比較之後,花線基地的餐點算是相當不錯的。

  剛開始吃的時候,我還覺得這裡的午餐蠻好吃的,以主觀時間判斷應該是五個月前的事,所以我的記憶有些模糊。當時間循環經過一個月後,我曾經故意用胡亂調配的調味料配著白飯食用,而難以下嚥的調味料所產生出來的猛烈怪味反而證明我吃的食物的確存在。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

  當我日復一日地連續吃下八十次相同的餐點,就算是三星級餐廳的廚師所做出來的料理,我大概也無法感受到它的美味。對現今的我來說,吃飯除了補充能量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它意義。

  「如果我的臉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話,那我道歉。」

  「喂,老兄,你這樣說好像是我在找你麻煩一樣耶?」

  「我有急事。」

  我趕緊將盤中剩下的食物塞入嘴中。

  那傢伙用有如棒球手套般大小的手掌在桌上猛敲一下並且發出一聲「磅」的巨響,逃過打飯阿姨魔掌的襯衫卻沾上飛濺的洋蔥湯汁。我並不在意,反正不管再怎麼髒,只要一到明天,污漬用不著清洗就會自動消失。

  「你是說,第十七中隊的紳士不願意跟第四中隊的人說話囉?」

  這個男人開始吼叫,我才發覺自己碰上一個麻煩的突發事件。

  因為我在前一場戰鬥中害死費列渥,所以我在這個時間循環中變得極為憂鬱。

  以我的主觀時間來看,從他吐血身亡的時間算起還不到五個小時,雖然我也一起跟著KIA,但是那點小事並無足掛齒。費列渥為了保住混蛋新兵而死一事成為我心頭憂鬱的根源,也讓最近非常煩惱的偏頭痛更為變本加厲。

  我原本打算觀看麗塔與先前完全一致的姿態藉以忘記悲傷,但是我的表情似乎比自己所想像中還要更為灰暗陰鬱,而這也導致在過去的循環中未曾發生的狀況因而發生。

  我立刻拿著托盤準備起身離開。

  而這名壯漢卻挺身擋住我的去路。

  希望見到一場亂鬥的好事者開始在我們兩人身邊聚集,時間已經麼麼四八(11:48)了,如果在這邊浪費時間,將會影響到預定行程。擁有無限的時間並不等於能夠恣意浪費時間,因為每當浪費一個小時,便會削弱自己一個小時的實力,然後在戰場上反映到自己身上。

  「你想逃嗎?你這膽小鬼!」

  男子低沉的聲音讓空氣為之震動。

  麗塔·布拉塔斯基轉頭一直盯著我,她似乎總算注意到在PT訓練時瞪著自己的新兵,以及他跟自己正在同個餐廳裡吃飯一事。

  我突然覺得,如果在此時回視麗塔的視線的話,她就會像在PT訓練時以及最初的戰場上一樣對我伸出援手。麗塔對求助的視線完全沒轍,雖然外表看起來非常冷酷,但是她其實是個非常善良且富有同情心的人。

  我如果向她求助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她會拿出跟綠茶有關的話題,削弱這名男人正因怒氣而腦袋冒煙的氣勢嗎?

  我不禁微微一笑。

  「你這傢伙,有什麼好笑的!」

  「跟你無關。」

  我的視線自麗塔身上逃開。

  現在站在這裡的桐谷啟二,已經不是個連左右都搞不清楚、只會四處亂晃的新兵了。雖然外表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內在其實是已經上過七十九次戰場的老兵,所以自己的問題能夠自己解決。先前在PT訓練上造成麗塔的困擾,又靠著耍嘴皮子騙來預備用的戰斧,不能連午餐時間都還給麗塔添麻煩。

  「你敢玩我!」

  「很抱歉,我現在沒空陪你玩。」

  「在你胯下垂著的那兩顆是什麼東西?是裝滿空氣的乒乓球嗎?」

  「我沒有打開看過,所以不知道。」

  「你這傢伙!」

  「快住手!」

  一道柔潤的聲音蓋過我們的爭執聲,那並不是莉塔高亢的聲音,前來搭救的女神從我意想不到的地方降臨。

  轉頭一看,有位膚色略深的女性站在餐桌旁邊,我的視野有百分之六十左右被圍裙所包覆的碩大胸部非法佔據,她手上分裝料理用的長筷還夾著熱騰騰的炸蝦。她身著圍裙並且走進我跟那名男子之間,這名女性正是蕾契兒·如月。

  「不准打架,這裡是吃飯的地方,不是讓你們打架的地方。」

  「我只是打算教年輕小夥子在社會上做人處事的道理而已。」

  「還是做得太過火囉。」

  「搞什麼嘛!蕾契兒你自己說自從花線基地成立以來,從來沒見過有人擺出那麼難看的臭臉,所以我才會打算教訓他一下。」

  「雖然是這樣沒錯……」

  蕾契兒瞄向我一眼。

  蕾契兒就算手推車上堆滿的馬鈴薯被我撞得滿地都是,臉上也不會表現出半點怒意,可是我的舉動卻讓她有些不愉快,看來我剛剛的表情真的很臭,她或許也想整整那個總是出現在自己身邊的與那原仁身旁的新兵也說不定。我沒有打算責怪她的意思,就像是掉在地上的馬鈴薯一事一樣,既然這件事是桐谷啟二自己招惹出來的,責任就在桐谷啟二自己身上。

  蕾契兒似乎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更受大家歡迎,這個男人會藉故找碴的原因並非單純出自部隊間的對立,其實是為了吸引這位女性的注意。在這個不知不覺間染上咖啡色色調沙漠迷彩的基地內,像她這樣的女性有時也會成為男人們心靈上的寄託。

  「沒關係啦!那是我說得太過份了。」

  蕾契兒面對著壯漢,並且用手在背後示意要我離開。

  「特別奉送這個炸蝦給你吃,你就別再生氣囉!」

  「不要,我就是不爽!」

  「好了啦~」

  「好歹也出個聲吧!臭小鬼!」

  這名男子越過蕾契兒的身旁,用佈滿肌肉的手腕撞向我。

  我的身體反射性地開始動作。

  我將右腳往順時鐘方向扭轉,而左腳則向逆時鐘方向一踏,我的腳自動踏出最適合機動護甲的步法,並且以左腕跟胸部讓這名男子的手腕一滑,右手為了不讓盤子掉下來而將托盤高高舉起,並將重心保持在身體的中心在線。蕾契兒的炸蝦隨即從空中掉落,我則在空中游泳的炸蝦落地之前抓住它的尾巴。

  男子瞬間失去平衡。

  他踏空兩三步後,便誇張地將坐在對面士兵的午餐整個打翻,才總算止下腳步。

  我用單手托著手上的托盤佇立原地。

  「你的炸蝦掉了。」

  然後把炸蝦還給蕾契兒。

  周圍的好事者們對我的動作開始喝采。

  而那名男人的頸背因為憤怒而染上一片赤紅。

  「你這混帳!」

  便立刻用身體再度衝撞。

  唉,竟然還拳腳相向,真是個過份的傢伙。

  該躲開好呢?還是反擊回去呢?還是應該夾著尾巴逃跑呢?在這個瞬間,我還能輕鬆地做出幾個選擇。

  這名受過機動護甲兵訓練的男子的引直拳雖然十分兇猛。但是如果與擬態的攻擊相比,根本就與靜止不動無異。畢竟他的攻擊不過只是打算讓對方嘗到苦頭而已,並非給予想取自己性命的敵人致命一擊。

  他那凝聚無用蠻力的手腕掠過我的鼻尖。

  他的雙腳毫無防備。

  這時候,你已經被我殺死一次了。

  男子於兇猛直拳落空後重新擺好架式,他的呼吸非常紊亂,並且以類似拳擊手所使用的步法小跳步移動。

  「別逃!出招吧!小鬼!」

  什麼?你還要打嗎?

  你跟我之間的實力差距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剛剛那記揮空難道沒辦法讓你認清這個事實嗎?真受不了。

  他揮出一記左勾拳,我退後半步,唰。

  又揮出一拳,我立刻後退。兩次、三次、四次,他的空隙多到數不清,根本毫無計算的價值可言。只要給我一分鐘時間,我至少能殺死這個傢伙十次,可是我的工作並不是把太過血氣方剛卻相當優秀的機動護甲兵送進ER,而是將人類的敵人送進它們專屬的地獄。

  隨著男人的拳頭一次次地揮空,圍著我們的男性叫聲逐漸上揚:「你到底在幹什麼!連摸都摸不到喔!」、「瘦的別一直逃呀!」、「打呀!打呀!打呀!」、「快點去門口把風!別讓長官進來找麻煩!」、「我賭比較大只的十美金!」、「我下瘦子二十美金!」、「你這個王八蛋,居然趁亂搶走我的炸蝦!」……隨著圍觀群眾之間的氣氛逐漸沸騰,男人的手腕上便注入更多無謂的力道,因此更加無法打中我。

  費列渥常說:「將一秒鐘切碎。」

  一開始我並不明白他的意思,一秒鐘就只是一秒鐘,應該不會變長或變短。

  時間的確不會變長,但是現在我已經瞭解時間可以無限分割。

  只要一打開位於大腦深處的開關,每一秒就會如電影底片般被分割成一格格,然後逐格播放,由現實世界中正在上演的這一格預測接下來的十格,然後擬訂出最好的對策——這些全都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工作。不知道能將時間無限分割的人,在戰場上則會毫無希望可言。

  雖然躲開攻擊很簡單,但是引發此次多餘事端一事非常麻煩,我已經故意錯開用餐時間,第十七中隊的人就快要來餐廳吃飯了,必須在他們登場之前結束紛爭。

  在經過幾番審慎思考後,我選擇乖乖讓他毆打以節省時間。

  卻沒想到蕾契兒竟然衝出來阻止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揮出的右拳軌跡因此稍微偏移,本來預定只會輕觸臉頰的一拳反而準確咬中我的下顎,一股灼熱的感覺便自牙間一帶竄向鼻腔深處,托盤上的盤子則在空中飛舞。我的眼角捕捉到麗塔走出餐廳的背影,這次的痛楚就當作是下一回的教訓吧!我立刻失去意識,並且在彷若深陷泥沼的熟睡中徘徊,然後……

  當我清醒過來時……

  我發現自己正趴睡在用鋼管椅排成的克難床上,臉上蓋著一條女性用的濕手帕,手帕上還帶有柑橘的微微香味。

  「你醒了嗎?」

  我現在正身處於廚房之中。

  大型抽風機發出高亢的風扇聲,蒸氣則被不斷抽走並於末端向上升起,受熱翻騰的橄欖色液體正在有如時代劇中棺桶大小的鍋中不斷熬煮。牆壁上貼著這星期的菜單,在手寫文字的最上方則有一張像是從海報剪下的男人頭像。

  我以有如在男人閃耀亮白的牙齒上挖出洞的眼神盯著這張頭像,才總算察覺到這是在裝甲步兵第十七中隊營舍花壇旁邊的肌肉男海報的臉。從男人味衝天的營舍牆上跑到這種地方,並且對著煮飯的歐巴桑們露出笑容,這張肌肉男的臉還真會精打細算。

  蕾契兒順暢地削掉馬鈴薯的皮,然後丟進大得可笑的籃子裡,那是在第三次的循環中被我一頭撞上的馬鈴薯,並且變成我已經吃過七十九次的馬鈴薯泥。

  我沒有看到除了她以外的廚師,正因為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信,才會如此大費周章地替我們準備餐點。

  我坐起身子,試著將嘴巴空咬幾下,拜那漂亮的一記所賜,我覺得自己的顎骨位置好像有點歪掉。

  「真的很對不起,他其實是個好人。」

  蕾契兒對著我如此說道。

  「我知道。」

  「你看不出來這麼成熟呢!」

  「我只是怕麻煩而已。」

  我聳了聳肩膀回應。

  除了出擊前一天特有的浮動氣氛之外,以及那個傢伙想在大美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帥氣的一面,然後還加上我的臭臉——只要少掉其中任何一個條件,那個男人或許就不會找我打架了,這次打架可以說是我的錯。

  她微微一笑。

  「你是和平主義者嗎?真稀奇,明明是個軍人。」

  「要打架的話,在戰場上就夠了。」

  「所以你才不動手嗎?」

  「什麼意思?」

  「你其實比他還強吧?你好像都一直忍著不還手打回去呢!」

  我仔細地觀察以女性而言算是十分高挑的蕾契兒。

  花線基地成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如果她在取得營養師的執照後才到此處服務的話,她至少大我四歲,但是外表卻似乎有些不太相符。她雖然沒有刻意裝年輕,但是茶褐色的肌膚蘊含的躍動感以及帶有健康活力的笑容,實在令人無法推測她的實際年齡。

  這一點和我曾經愛慕的圖書館館員有些相似,當年我還是個普通高中生,曾經被燦爛的笑容欺騙而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幫忙曬圖書館的書。

  我如此說道:

  「人生乃當鐫於石上之物,如果寫在可以任意塗改的紙上則毫無意義。」

  「你的話還真是深奧。」

  「真的嗎?」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明天應該就要出擊了吧?」

  「沒錯。」

  「如果是今晚的話,我有空喔!」

  我緊緊盯著她那綠色的瞳孔。

  蕾契兒似乎有些慌張。

  「你不要誤會喔!我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說的。」

  我知道,她對待與那原時十分冷淡,因此我聽與那原抱怨一個禮拜以上「這年頭上怎麼有這麼死板的女人」之類的牢騷,雖然我多少認為這應該只是因為與那原的交友範圍太過偏狹而已。

  「現在幾點了?」

  「快要下午三點,你已經昏倒整整三個小時囉。」

  麼五洞洞(15:00),快到我和費列渥一起練習的時間了。像我這樣被關在不斷重複循環的時間牢籠內的人而言,非做不可的事情可是堆積如山。

  尤其是在前個時間循環中錯誤的行動,結果讓費列渥和小隊長為了掩護我而戰死,全都是因為我太愛出風頭的緣故。在費列渥的機動護甲內側貼著角落被火燒焦的全家福照片——

  他被多得不像樣的弟妹們團團圍住,在巴西強烈的日照下露出笑顏。

  桐谷啟二只是個並未擁有高人一等的能力的凡人而已,因此對於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以及現在雖然還力量不足,但是如果持續進行模擬訓練的話,過幾輪之後也能做到的事情等等,我必須在這些事情中做出抉擇與取捨。因為一名自信過剩的大蠢蛋的失誤而害死自己的大恩人,我已經不想再見到這種事情發生……如果是僅只一次的人生,或許我會選擇和她共度出發前寶貴的時光,不過……

  「抱歉,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我還是選擇跑出房門,往渾身臭汗的訓練狂軍曹等待我的演習場而去。

  「混蛋!你去死算了!」

  身後則是傳來一陣咒罵聲。

  4

  第九十九回。

  戰鬥開始後四十五分戰死。

  第一百一十回。

  因為與那原而造成戰線整體崩潰。

  「啟二,那個小說的犯人是……好想吃……海髮菜……」

  說完之後,這傢伙就嚥下最後一口氣了。

  戰鬥開始後五十七分KIA。

  5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約於第五十回前後便開始的偏頭痛格外嚴重,發生原因不明,從軍醫處拿到的頭痛藥毫無用處。姑且不論戰場上的狀況,光想到之後恐怕非得繼續與頭痛為伍一事,我的心情就變得非常陰沉。

  戰鬥開始後六十一分KIA。

  6

  第一百五十四回。

  戰鬥開始八十分後意識突然中斷,雖然我沒有戰死,卻也沒辦法從時間循環中成功逃脫出來。

  算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完全無計可施。

  7

  這是第一百五十八回的事情。

  我總算熟練在戰場上揮舞碳化鎢戰斧的技巧,現在只要稍微揮動手腕,就能將擬態的棘皮完全切碎。

  為了粉碎這些外殼堅硬的敵人,人類至今開發過利用高週波振動殺敵的刀刃,以及用秒速一千五百米打出的樁彈。聽說在所有曾經構思過的武器之中,甚至出現利用門羅效應抵銷擬態防禦力的爆裂性武器,但是因為射擊兵器有彈藥上的限制,而且也有可能卡彈,甚至發生故障;至於纖細的刀劍類武器,只要斬擊的角度梢有偏移就會斷掉。(註:門羅效應——Munroe effect,又稱聚能效應。只要使用火挖出一個圓錐狀的孔,火引爆的能量將會被孔引導集中,並且往前方噴出一股激流。這個理論通常應用於製作高熱穿甲彈,用以破壞坦克裝甲。)

  碳化鎢戰斧則是戰場上的女王麗塔·布拉塔斯基所使用的武器。

  這個東西做得很好,從致動器發出的慣性質量會完全轉換為破壞力,雖然難免也會有整隻彎掉或者缺角的時候,但是就算刀刃彎掉,也不會減損身為武器的價值,沒有銳利的刀刃也是個重點。以戰場上所使用的近戰武器來說,其實幾乎都是以「打擊」的方式進行攻擊,因為日本刀一類銳利的武器砍進人體之後,反而會拔不出來,所以甚至傳說在打仗之前會先拿刀敲打石頭以磨鈍刀刃。也就是說,麗塔的斧頭是在戰場上所鍛造而成的武器。(註:利用磁鐵或流體壓力產生能量來源,讓機械能夠自行做出運動皆稱為致動器;慣性質量則是依據牛頓第二定律所計算出來的質量,慣性質量等於力除以加速度。)

  我們小隊全員身著切換至待機模式的機動護甲,埋伏於特牛島的北端。

  小隊長發出戰鬥開始信號之前的五分鐘,無論重新來過幾次都是令我最為緊張的時間。

  我能理解與那原拚命講一大堆屁話的心情,身為老兵的費列渥則是根本無視於我們的閒話。

  「……所以說,快點找個女朋友會比較好。穿上機動護甲之後,就算著急也已經來不及囉!」

  「原來如此。」

  「你覺得電波斯基如何?你不是在PT訓練上跟她講過話嗎?她對你有意思吧?」

  「原來如此。」

  「你真是有夠冷靜的。」

  「是嗎?」

  「你根本不像個菜鳥,我第一次上戰場可是更加緊張害怕喔!」

  「因為這就像段考一樣吧?」

  「那是什麼?」

  「你高中的時候沒考過嗎?」

  「年代太久遠囉!」

  「原來如此。」

  「……」

  「原來如此。」

  「我什麼都還沒有說。」

  與那原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明明最近才開始接觸戰場,我卻好像已經在同樣的地方持續打仗一百年似地。我在半年前只不過是個高中生而已,對於正往全世界蔓延的血淋淋戰爭根本毫無興趣,只是跟父母還有朋友們過著平靜的生活而已。我當時從來沒想像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站在戰場上。

  「你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

  「是嗎?」

  「你別把自己的腦袋燒壞囉,我不想讓自己隊上剩下兩個人而已……話說回來,你的手上拿的那個大鐵塊是什麼東西?你打算拿那個幹什麼?自我表現?還是搞藝術?」

  「斧頭是拿來砍的。」

  「砍什麼?」

  「主要是拿來砍敵人……」

  「如果進行肉搏戰的話,不是可以用樁炮嗎?說到最會用斧頭的人,人類之中最強的應該是當樵夫的那個嘿嘿喝吧?」

  「他的名字不叫嘿嘿喝,叫做與作。」(註:與作是指日本演歌歌手北島三郎所演唱的《與作》,曲中描述一位名為與作的樵夫的生活,裡面不斷重複砍柴時的吆喝聲「嘿嘿喝、嘿嘿喝」。)

  「反正就是那個啦。」

  費列渥突然插嘴:

  「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學來的,不過我覺得你的確有辦法把那個大東西用得很漂亮,但是桐谷,當敵人跑到自己面前時,逼不得已才會進行肉搏戰,而不是自己衝到前面跟敵人打起來。現代戰爭的基礎就是射擊,你別忘記這點。」

  「是的。」

  「然後,與那原。」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你就保持這樣子吧。」

  「等一下!你都稱讚啟二,我卻受到這種待遇嗎?軍曹,纖細的我也希望能夠有人能溫暖地鼓勵自己耶。」

  「要我鼓勵你的話,我還不如一邊擦二十毫米機槍,一邊跟槍管對話算了。」

  「這是差別待遇~噗~噗~」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發明把這傢伙的嘴巴縫起來的拉鏈,就算把我的老人年金都送給他也……混帳傢伙!作戰開始啦!記得注意顧好自己的卵蛋!」(註:老人年金是日本的國民年金制度為一種由國家主辦的人壽保險,國民全體皆參加此保險,滿六十五歲後即可開始領回年金,期間並且享有各種保障。)

  戰鬥開始。

  我拖著纜線向前飛奔,並且把機動護甲的多普勒音波開到最大。

  是那個傢伙。

  射擊。

  趴下。

  長矛彈從頭上飛過。

  「是誰啊!沖太前面啦!想死是不是啊!」

  我假裝聽從小隊長的指令,並且把它當作耳邊風,如果乖乖遵從軍官學校高材生的指令的話,不管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突然發出一道驚人的巨響,子彈開始交織飛舞,我立刻把黏在頭盔上的沙子拍掉。

  我瞄向費列渥一眼。

  他點頭表示瞭解。

  他一瞬間便察覺我的牽制射擊已經有效制止敵人的奇襲,老兵的直覺告訴費列渥,這個看似弱不禁風而且又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桐谷啟二在實戰中是個「有用的傢伙」。他擁有接受可謂無謀的直覺的氣度,而這也正是巴托洛梅·費列渥之所以能夠持續存活二十年的原因。

  說得極端一點,這個小隊能派上用場的只有費列渥而已,就算是比我早入伍的學長,頂多也只上過兩三次戰場而已。士兵存活下來,便代表他們並未體驗過人要如何才會死在戰場上的意思。

  他們無法分辨生與死的界線,他們不懂在骸骨堆積起來的死亡界線正上方才是最能夠在戰場上安全存活的地方。滲透我全身的恐懼告訴我何處才是最可怕、最艱困卻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就是跟擬態戰鬥的方法。我不懂其它戰爭,桐谷啟二的敵人乃是人類的敵人,我才不管其它事情。

  恐懼並未從我的體內離開。我正處於極度恐懼的狀況並且發出顫抖,每當我注意到視線以外的敵人之際,一股顫慄感便會毫不留情地蹂躪我的背脊。「讓恐懼滲進身體之中」,告訴我這句話的究竟是誰?是小隊長嗎?還是費列渥?抑或是訓練學校的教官呢?

  恐懼一直在我的心中縈繞,我雖然不停顫抖,卻又能拾回一股安心感,逃離絕望並且放縱自己陷入由腎上腺素所引起的興奮的人無法在戰場上安全存活。戰場的恐怖猶如甩也甩不掉的壞女人,除了學會如何與她安然共處以外別無他法。

  周圍充滿炸彈爆炸的聲響、子彈劃破天際的聲響、金屬斷裂的高亢聲響,我染上一身的機油、塵土以及血,死亡則在鼻頭前十公分的地方布下天羅地網。

  三零一師團裝甲步兵第十二連隊第三大隊第十七中隊只是被捨棄的棋子。

  只要主力部隊攻擊成功的話,從包圍網逃出的擬態便會化作奔流襲向我們;如果主力部隊作戰失敗的話,我們就會變成留在敵陣中央的虛弱戰力。無論如何,活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小隊長應該非常清楚,而資歷最老的軍曹費列渥也應該已經得知這項消息,畢竟是將沖繩潰敗的部隊拼湊而成的中隊,所以才會被派到這種用途上。我們只是在兩萬五千名機動護甲兵作戰的戰場上區區一百四十六人的中隊而已,我們被殲滅一事對參謀總部而言根本不痛不癢,這只不過是作戰上必然的犧牲。

  不過,戰場上只會出現三種可能:「糟糕」、「真的很糟糕」以及「糟到極點,完全束手無策」,所以無須慌張,不管什麼時候,戰場總是與往常一樣充滿混亂及混沌。機動護甲如此、敵人如此、己方的士兵們也是如此。我的身體也和往常一樣,對士兵而言仍嫌不足的肌肉正在發出哀號。

  話雖如此,支配毫無增長肉體的操作系統(OS)卻已經產生戲劇性的變化,我曾經只是一個被戰況玩弄的新兵,但是如今已經是個能夠控制戰場的老兵。

  無限循環的戰鬥對我而言已經不帶任何苦痛,因為我是戰鬥機械,因為我是以血液及神經傳導物質取代機油及電流的殺戮機器。

  戰爭機器不會思考多餘的事情;機器不會流淚;機器將苦笑的面具黏在臉上。我事先預測戰況,手上殺死一個敵人的同時,眼睛便開始尋找下一個敵人,腦中也繼續想著下一個敵人。雖然無法得到幸福,卻也不會得到不幸。我以沉著冷靜的心境持續戰鬥,如果這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話,或許也沒什麼不妥。

  擊發、奔跑、伸展肢體、用力蹬步、蹬蹬、零點一秒前身體所在的位置飛過一枚長矛彈、長矛彈刺進地面、傳出爆炸聲、揚起一陣塵土、好機會。我知道敵人的感覺無法越過砂上,就在那裡,一、二、三,我穿過臨時搭建的砂土色窗簾並且收拾掉三隻擬態。

  我毫無預警地踹開一名己方士兵,感覺就像雙手抱著東西時用腳踹開門一樣。我用左手拿槍,右手已經與戰斧融為一體,幸虧天神賜給人類四肢,如果只有三隻手足的話,我就沒辦法拯救這名不認識的士兵了。

  我回身一斧,打倒一隻擬態。

  然後跑到被踹飛的士兵身旁。

  他的裝甲板上畫著一隻戴著王冠的狼——是第四中隊的成員,既然他們會在這裡,代表我們已經與主力部隊合流,而戰線已經開始分崩離析。

  他穿著戰鬥服的雙肩微微顫抖——這名男子已經陷入休克狀態,或許是因為差點被擬態殺掉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因為被我一腳踹飛的關係。總而言之,他現在無法掌握週遭狀況,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只要再過三分鐘就會成為一具屍體。

  我用手在他的肩上摸索插口,然後試著跟他講話:「你還記得在前陣子的對抗賽裡,結束時的分數差距多少嗎?」

  男人沒有回答。

  「我是說你的部隊輸給第十七中隊的那場比賽。」

  「什……麼?」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乾渴的喉嚨無法準確發聲,所以回答的話語只能含在嘴巴裡面。

  「你忘記那場橄欖球的比賽了嗎?既然是能夠名留隊史的比賽的話,我想應該不只差距十分或二十分,總之差距很大就是了。唉,像這樣子搭話雖然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但是如果軍隊發明的東西皆為軍隊所有的話,那麼她應該也會跟我收版權費吧?」

  「你這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

  「看來已經沒問題了。」

  果然跟我當初還是新兵的時候截然不同,他回覆得相當迅速,因此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記得欠我一次喔,第四中隊的……」

  「村田小五郎上兵。」

  「我叫桐谷啟二。」

  「居然還敢耍帥,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彼此彼此,祝你好運。」

  我們輕輕地以拳頭互擊後,我立刻離開他的身邊。

  我環視左右。

  開始奔跑。

  並且扣下扳機。

  身體明明非常疲倦,方才的日常對話卻讓腦袋中的一部份清醒過來,就像輸送帶上的機械能將形狀漂亮以及缺損的蘋果分開一樣,我捨棄多餘的信息,並且讓必要的信息送進腦中。

  在「今天」,我也見到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身影。

  她和爆炸聲一同出現在戰場上,攻擊機在敵人攻擊不到的高空盤旋,它所發射出的雷射導彈不到二十秒便跨過與我相隔的距離,並且在戰場上的女王指示的地點正確引爆。

  精確制導的導彈傾瀉於她所前往之處,無論生物屍體一律化作塵埃,從彈坑焦土中爬出的東西則是全數成為戰斧的餌食。

  我明明還在戰場上,卻在看見紅色的機動護甲後湧現一股安心感,麗塔僅僅只是現身而已,已經潰敗的戰線卻能夠開始重整旗鼓。

  她身懷卓越的戰技,同時也是聯合防疫軍US所創造出來的「Soldier of soldier」,當然並非只是如此,因為她也是戰場上的女神。

  戰場上士兵的視野捕捉到她那引人注目的機動護甲,然後一邊讓腦子想著她的事情一邊戰鬥,如同在不穩定的吊橋上相遇的男女墜入愛河的道理一樣,身處不知死亡何時會降臨的戰場上,這群男人們或許也會因此而愛上麗塔,就算麗塔擁有「戰場上的母狗」這個不雅的別名,事實上也是他們認真想出來的一個稱號。(註:吊橋是指心理學上的「吊橋理論」,推論人會將緊張的信息誤判為一種戀愛的信息。)

  雖然覺得不可能,或許……我也開始對麗塔·布拉塔斯基這個人抱持某種特殊感情也說不定。

  這樣也不錯,我無法從這個狗屎混帳的時間輪迴逃脫,也表示我沒有辦法與他人相愛。

  在短短一天的時間內,就算跟某位女性擁有感情發展,只要一到下一個時間輪迴,那個人就會消失不見,不斷循環的世界同時也剝奪走人與人共同擁有的重要時間。

  在我還很脆弱的時候,那個人曾經幫助過我一次,而她正是在戰場上以毫不相干的綠茶話題使我平靜下來的人,也是說出會一直陪著我到死去為止的那個人。我對遙不可及的女神懷著單相思的心情,對我而言正是再好不過。

  即使不斷想著這些事情,我的0S還是自動做出各種反應——身體扭轉、雙腳踏出,在眼前展開的戰鬥並不需要多加考慮,多餘的思考對於身為精密機械的我而言反而會降低我的性能。那麼做比較好、或者這麼做比較好,在訓練中才會讓身體隨著腦袋思考的動作;身處於實戰中,如果還一直思考各種時機的話,等著出場機會的死神就會露出奸笑,然後揮下它的鐮刀。

  我持續進行戰鬥。

  戰鬥開始七十二分鐘時,田中、馬爺、宇部跟二條已經KIA,負傷七人,行蹤不明人數則為零人。

  在牆壁貼上泳裝女郎海報的二條,從中國內地深處來到此處、沉默寡言的馬爺以及不太認識的另外兩位,我在內心深處強烈地刻下這些我所見死不救男人們的臉龐,希望不要忘記這些人在數小時後便會消失的痛苦。這些苦痛猶如荊棘一般不斷刺傷我的內心,並且會讓我在下一個戰場上更為堅強。

  我總算勉強保住小隊的完整,細微的螺旋槳聲則是支援直升機在空中未被擊墜的最佳證據,這次的結果算是目前最好的一次。小隊長已經對於在戰場上出神入化的新兵專斷獨行的行動完全不予置喙,而費列渥則是偶爾會以正確無比的射擊掩護我。

  然後,我看見了那個傢伙。

  那是我在一開始被捲入狗屎混帳的時間循環時,我所面對過的敵人。

  那是在麗塔幫助我的那個戰場上,我用樁炮打中三發的敵人。

  雖然不明白原因,但是我知道是它,雖然外觀還是全然無異的溺死青蛙屍體,就算已經重複一百五十七次戰鬥,我還是記得在最初的戰鬥中殺死自己的敵人。

  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幹掉這個傢伙。

  總覺得只要能收拾這個傢伙的話,就能讓某些事情告一段落,雖然在下一個今天、下下個今天或是下下下個今天的戰場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我還是覺得只要能殺死這傢伙,或許就能稍稍改變毫無變化的每一天。

  在那邊好好等著。

  我馬上給你一個痛快。

  說到段落,我突然想到自己都一直還沒閱讀那本推理小說。在捲入時間循環之前,我用僅止一次的重要時間閱讀過那本小說,雖然偵探都已經把登場人物集合準備揭開謎底,後來卻因為一天到晚都在拚命訓練的緣故,小說的事情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就像接近一年沒有繼續看下去的感覺。

  或許差不多該是可以繼續閱讀的時候了,只要把這傢伙殺死之後,我要一口氣看完那本書。

  我握緊戰斧。

  繃緊神經並且逐漸靠近敵人。

  突然從耳機傳來一道雜音。

  似乎是人的聲音。

  是道女人的聲音。

  那時,戰場上的女神麗塔·布拉塔斯基、人類最後的王牌、女狂人麗塔電波斯基如此說道:

  「你現在……已經第幾圈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41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7 10:24 AM 編輯

第三章 戰場上的母狗

  1

  強烈的日照描繪出輪廓鮮明的影子,隊旗在雷射瞄準器似乎能夠照得很遠的萬里晴空中迎風飄揚,從太平洋吹來的南風帶來些許潮氣。

  麗塔·布拉塔斯基從海風中感受到一股自鼻腔穿過喉頭並且直搔舌根的香味,她挑起紅色的眉毛並且露出訝異的表情。那股氣味與擬態發出的臭氣不同,這或許正是「魚露」所特有的香味。

  如果不是為了戰爭而來,其實這片極東之地並不是個挺壞的地方,在看來易攻難守的海岸線西沉的夕陽十分漂亮,空氣相當清新宜人、水也非常好喝,既然連對風雅體認僅及常人十分之一的麗塔都會感到讚歎的話,來這裡渡假的人們想必能夠飽覽一派美景吧……雖然濕氣太重這點有些令人不敢領教。

  今夜萬里無雲,正是絕佳的轟炸天候。只要太陽一西下,滿肚子GPS導彈的轟炸機便會接連升空,並且將作戰目標島嶼炸得彈坑纍纍。無論是人類的敵人、美麗的珊瑚礁還是島上多采多姿的生態系,都得面臨化作灰燼的命運。(注8:GPS導彈是使用GPS——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全球衛星定位系統——作為制導方式的導彈。)

  「天氣真不錯,布拉塔斯基準尉。」

  「……」

  「如果在這種日子裡拍攝飛機的話,就能拍到光影豐富的好畫面喔!」

  一名擁有凌駕機動護甲兵平均值的粗脖子,上面還掛著一台傳統底片式照相機的男人如此說道。

  身旁的麗塔則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你講話的語氣還真像個攝影師。」

  「你真過份,居然對我這個唯一許可在日本遠征行動時隨隊的攝影記者說這種話,我很自豪這份把戰爭的真實面披露給大眾的工作呢!」

  「你這傢伙的嘴裡到底有幾片舌頭呢?」

  「只有一片而已,神在創造美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不過聽說克里特人跟俄羅斯人就長有兩片舌頭喔!」

  「在日本,似乎有神會拔說謊的人的舌頭,你最好特別小心只有一片的寶貝舌頭。」

  「喔喔~好可怕喔!」

  兩人正站在海風正面吹拂的教練場一角,日本裝甲步兵中隊一百四十六名士兵則在大得嚇人的教練場正中央維持奇怪的姿勢。據說這是一種稱為「肘體支撐」的訓練,對麗塔而言十分新鮮。

  麗塔的隊友們在不遠處群聚,並且舉起自己長滿手毛的粗壯手腕,對著擺出奇怪姿態的武士後代們不斷喧鬧。

  在出擊前的三十小時內,同隊的人並不會接近女王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身邊;這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不成文規定,只有少根筋的美國原住民工程師,以及現在在她身邊的萊爾夫·梅鐸兩人會毫不忌諱地找她搭話。

  麗塔開口詢問身邊的男人:

  「這些傢伙難道都不活動手腕嗎?」

  「聽說是長官要求他們要這樣一直撐著不動的。」

  「這就是你剛剛說的武士訓練法嗎?我覺得這還比較像瑜伽。」

  「印度的神秘之處跟東洋的神秘之處,其實沒什麼差別吧?」

  「九十八!」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配合隨隊准尉的口令,這群男人就像是得知驢耳朵國王秘密的理髮師般朝著地面大叫答數。全中隊一百四十六人的聲音在麗塔的腦袋裡來回共振,使她感到一陣頭痛,這是已經習慣的偏頭痛,但是今天卻痛得特別厲害。

  「又在頭痛了嗎?」

  「與你無關。」

  「都已經配備一整個小隊規模的醫師團了,卻連個小小的頭痛都沒辦法治好。還真是不可思議。」

  「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幫我問問原因吧。」

  「那些傢伙口風太緊囉,每次我要進行取材採訪的時候,都會被他們趕出來。」

  梅鐸開始啪嚓啪嚓地按起快門,他想拿眼前進行的奇妙訓練的照片做什麼呢?他或許想賣給那些愛搬弄八卦的報社也說不定。

  「你居然能拍下這種令人討厭的照片。」

  「照片就是照片,才不分討厭或不討厭的。如果是一個會秀出屍體照片的網頁超級鏈接的話,好孩子的媽媽們就會告上法院;但是一模一樣的照片如果掛在泰晤士報的網頁上的話,就會被提名角逐普立茲獎喔!」

  「真是不知羞恥的語氣。」

  「會嗎?」

  「昨天潛入情報單位的傢伙是你吧?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讓這些人吃盡苦頭,可是你卻拍下這些人受罰的照片,這種行為應該非常討人厭吧?」

  「喂喂,我可是清白的喔!」

  他按下快門的間隔似乎越來越短,兩人的對話則是被嘈雜的聲音所掩蓋。

  「跟中央比起來,這裡的保安的確有些鬆散,我不知道你想在邊境的前線基地裡調查什麼情報,但是你不要讓別人造成無謂的困擾。」

  「都被你看穿啦……」

  「就算手上握有獨家新聞,只要被政府的新聞審核擋下來而無法發表的話,你們也就只能乖乖放棄吧?」

  「真相的報導就交給政府處理吧。不過,必須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確認真相為何,就算不被允許報導也一樣。」

  「你真是個利己主義者。」

  「每個新聞工作者都差不多。順帶一提,我的手邊有個有趣的話題,你知道那些『做夢的人們』嗎?」

  「我對怪異的電波宗教沒有興趣。」(註:電波宗教是指教義內容荒誕不經,猶如外星而來的洗腦電波一般,無論是宗教本身或者教徒的想法都毫無道理可言的詭異宗教。)

  「當你在佛羅里達的作戰裡非常活躍的同時,你知道他們也開始活動的消息嗎?」

  所謂「做夢的人們」指的是從事反戰運動的平民組織。由於擬態的出現而導致海洋生態系大幅度改變,原本高唱保育鯨魚跟海豚等等海生哺乳類的團體面臨自然消滅的困境,隨後這類團體便以繼承者的姿態出現。

  這群人認為擬態是擁有智慧的生物,主張因為人類沒有向擬態進行溝通,所以擬態也只能被迫進行戰鬥。如同擬態一直持續進化兵器的部份,如果人類努力不懈地向擬態溝通的話,擬態溝通的能力或許也能夠隨著進化,而認為人類無法贏過擬態的厭戰派分子也廣為接受此種論調,因此在近兩三年間,相關的社會運動便快速推展。

  「在抵達日本之前,我曾經採訪過幾個人。」

  「真虧你這麼大費周章。」

  「同一天內,同一批人皆體驗到相同的夢境,他們夢到人類跟擬態作戰然後輸掉,因此認為這是擬態傳送給人類的信息,雖然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消息……」

  梅鐸舔了舔嘴唇,他那與身體尺寸毫不相符的小巧舌頭在雙唇之間的夾縫中如軟件動物般蠕動。

  「但是經過調查之後,才發現他們所謂的『同一天』其實都集中在聯合防疫軍US特種部隊進行作戰的前一天,而且『做夢的人們』的人數近年來逐年增加,雖然不能公開,其實在軍中也擁有不少信徒喔。」

  「你全盤接受那些認為在神秘的大海裡,任何東西都會擁有智慧的電波宗教教徒們的妖言嗎?」

  「一些學會可是很認真地討論有關於擬態是否為智慧生命體的議題喔!如果擬態是擁有智慧的生命體的話,那它們會對人傳遞信息也不是怪事。」

  「你最好不要再把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硬解釋成擬態的信息,如果一直抱持這種想法的話,你一輩子就都只能當政府的跑腿小弟而已。」

  「生物隨著單細胞、冷血動物、恆溫動物一路進化下來,每一階層的能量消耗會是前一階層的十倍,而以人類社會消耗能源的方式看來,能源消耗量理所當然是恆溫動物的十倍;可是應該是冷血動物的擬態,其能源消耗量竟然也跟人類一樣是恆溫動物的十倍。」

  「真是有趣的理論,你應該拿去寫成論文發表。」

  「你也說過你曾經做過夢吧?」

  「的確。雖說是做夢,不過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夢而已。」

  麗塔認為在夢境中找出意義是一件毫無幫助的事情,惡夢就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惡夢,那與麗塔·布拉塔斯基在每回戰鬥之時都會捲入的狗屁時間循環相比,本質上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今天也是出發迎擊的前一天,你採訪過的傢伙們有接到信息嗎?」

  「當然,我今天早上已經打通電話到洛杉磯確認,三個人全都收到那個信息。」

  「看來他們露出馬腳了,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接收到信息。」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今天』只不過是第一次而已。」

  「又來了,今天沒有分成第一次或第二次吧?」

  「不懂的話,就別懂比較好。」

  梅鐸刻意作勢聳了聳自己寬闊的肩膀,麗塔的視線則回到在教練場上流汗的倒霉男人們身上。

  一般都認為機動護甲兵不太需要臂力,與其訓練可能會將體力耗盡的臂力,持久力跟耐久力還比較重要。麗塔所隸屬的特種部隊裡使用猶如跨在馬背上不動的姿勢進行訓練,此種姿勢在中國拳法中稱為馬步,不只能夠強化腳力跟腰力,在培養平衡感上也很有幫助。

  在此種稱為「前體支撐」的武士式訓練中到底能夠獲得何種效果,麗塔完全無法理解。

  真要說起來,還比較像是一種懲罰。

  日本人部隊幾乎毫無空隙地排成一排,並且保持同一個姿勢固定不動。

  這對他們而言,想必會是這輩子裡排行倒數幾名的悲慘經驗,但是麗塔卻相當羨慕他們能夠擁有這類無聊的回憶,麗塔已經越來越無法與人共享許多令人想丟進馬桶裡沖掉的回憶了。

  富含濕氣的海風撫弄著鐵鏽色的頭髮,以短髮而言過長的劉海搔得額頭有些癢意。

  這裡是還沒有重複的「第一次」的世界,在這裡所發生過的事情僅會留存在麗塔的腦海之中。無論是JP士兵流過的汗水,還是US特種部隊對他們的嘲弄,一切都會消失殆盡。

  放著他們不管吧。

  但是,這些士兵在出發迎擊的前一天還必須在濕透襯衫緊貼肌膚不放的悶濕氣候中進行訓練,確實有點可憐,因為麗塔把梅鐸帶來這個基地,才間接讓他們遭遇到這種倒霉事。

  如果可以的話,麗塔想要縮短這段除了鍛鍊武士魂以外似乎沒有其它益處的PT訓練,就算這只是因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已。

  麗塔環視演習教練場。

  然後,她對上那雙帶有挑戰意味的眼神。

  那個男人以似乎涵括世上所有詛咒的雙瞳瞪著麗塔,雖然麗塔已經習慣暴露於帶有敬畏與憧憬或是有如看見恐怖東西的視線之下,被不認識的人以有如弒親之仇一般的眼神盯著的經驗仍然相當稀少。如果人可以從眼睛射出光線的話,麗塔大概不用三秒就會與聖誕節時的火雞一般面臨被烤熟的命運。

  她以前曾經有一次與擁有相同率直視線的男人相遇的經驗。

  阿瑟·罕醉克斯——這個男人擁有無懼萬物的藍色瞳孔,麗塔曾經殺死他,然後將那雙眼睛埋葬進深沉黑暗的土壤之中。

  這名男人正在做前體支撐,以身上的肌肉的樣子判斷。他的階級應該是新兵或者相去不遠。他與罕醉克斯不同,罕醉克斯身為中尉而且是個美國人,並且曾經擔任特種部隊的小隊長。

  瞳孔的顏色不同,頭髮的顏色也不同,臉孔跟體格也完全不同。

  可是……

  戰場的女神麗塔·布拉塔斯基卻對這個東洋男人漸漸產生興趣。

  2

  如果有種能夠測定一個人才能的機器,世界上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麗塔曾經思考過這件事情。

  有些DNA能夠決定人的身高與面貌,那麼應該也有決定人類才能的DNA吧?父親、母親、祖父跟祖母——以代代祖先體內所流著的血一路遺傳累積下來,然後決定一個人的素質,而此種準確而不為外物所動的冰冷測量機械就跟量身高或體重一樣測出一個人所具備的資質,並且將其數值化。

  如果一個人擁有能用數學式解開宇宙奧妙的資質,但是卻志願成為一個文學家的話呢?

  如果另一個人的才能是能夠烤出極為美味的面包,但是卻志願成為一個工程師的話呢?

  希望從事的工作如果與上天所賦予的才能有所歧異之時,對於本人而言,究竟該選擇那一邊才會是最幸福的呢?

  當這名少女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能夠讓她挺胸自豪的頂多只有擲馬蹄遊戲以及假哭一類的事情而已,她完全沒想過自己的DNA裡隱藏著戰鬥的才能。(註:擲馬蹄遊戲是在地面立起一根棒子,然後把馬蹄用丟的套上棒子,比賽分數高低的一種遊戲。)

  直到十五歲那年失去雙親為止,少女曾經很不喜歡自己那一頭有如胡蘿蔔般的棕紅色頭髮,並且是個極為普通的小孩。她並不會對運動方面特別拿手,中學時的成績也普普通通,不喜歡吃青椒與芹菜,也沒有特別異於常人的特徵,但是唯獨裝哭這點可以說是與眾不同,只要對象不是能夠看穿少女一切舉動的媽媽,她有自信能在一百次中騙倒其它人九十九次。

  少女的外觀上除了那頭從祖母隔代遺傳而來的紅髮以外,沒有其它任何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簡單地說,她只是兩億四千萬美國人中的一員而已。

  少女一家人所居住的匹茲菲爾德,乃是個位於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寧靜村落,這裡既不是佛羅里達也不是麻薩諸塞,而是伊利諾伊州的匹茲菲爾德。少女的父親生為傳習柔術的有名武術家系之麼子,卻不願意走上軍官學校或運動選手之路,而選擇在這極為偏僻的鄉下地方養豬度日。

  如果不論那些離開村子志願從軍的年輕人的話,住在匹茲菲爾德的人們幾乎早已遺忘人類正與未知的敵人戰鬥一事,並且過著和平的每一天。

  少女並不討厭這個人口不滿四千人的小村落。

  雖然豬隻每天噗噗叫十分擾人,但是這裡也擁有清新的空氣跟寬廣的藍天,而少女最喜歡的遊戲則是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找尋四葉酢漿草的蹤影。

  有位據說是退休貿易商的老人在村子裡開了一家小店,他的店裡從食物到日常雜貨,甚至連用來趕跑擬態的銀十字架等等,各式生活用具應有盡有;就連別處絕對無法取得的天然咖啡豆也陳列在老人的店頭。

  由於未知生命體的侵略,使得發展中國家的農田逐漸走向沙漠化,也因此讓天然的咖啡豆、茶以及香煙等等奢侈品消失無蹤,只能用代替品或是化學合成調味料替換;就連少女所居住的村莊,也感受到整個龐大的國家以及軍隊對於農產品及豬肉的大量消耗所帶來的生產壓力。

  據說擬態是從人類防線最脆弱的地方開始侵略,也就是非洲以及南美洲上最貧窮的國家以及東南亞諸島國等處。這些國家未能持有充足的軍備,使得領土受到侵蝕而逐漸走向沙漠化,在這些受到侵略土地上居住的人們便停止咖啡豆、茶、香煙跟香辛料的栽培,改為種植能夠填飽肚子的豆類跟蕃薯。各個先進國雖然在海岸邊境處擋下擬態的侵略,但是這些曾經在人類社會裡大量消費的農產品其中一部份便因此消失無蹤。

  父親年少時住在物資豐沛的都市裡,對於咖啡的愛好可以說是到了中毒的境界。父親雖然不碰煙酒,但卻相對地把錢都花在咖啡上,因此父親曾經瞞著母親帶著少女到老人的店裡好幾次。

  雜貨店的老人擁有一身淺黑色的肌膚並且蓄著雜亂的白色鬍鬚,嘴裡叼著一柄連著大玻璃瓶的煙斗,整日埋首於不知從何國輸入的商品裡。

  店內陳列著許多作成動物形狀的小型銀製工藝品、無論怎麼看都不可愛的人偶以及不知道上面花紋究竟是鳥還是動物的木雕柱子,店裡充斥著老人吐出的煙霧、謎樣香辛料的氣味以及混著泥土芬芳的天然咖啡豆香氣。

  「這些是在智利種的豆子,那些是非洲的馬拉威出產的,然後這些則是從越南沿著絲路一路運到歐洲之後,再遠渡大西洋而來的豆子。」

  老人用手指著那些少女看來並無不同的豆子如此逐一說明。

  「還是坦尚尼亞產的比較好……」

  「把那些豆子都喝光的人就是你吧?」

  「別像我家黃臉婆的口氣這麼說嘛……我最喜歡那種豆子了。」

  「那麼,這個怎麼樣?這是在夏威夷種植的最高級柯納咖啡,這可是極品喔!就算在華盛頓DC也非常少見,聞聞看它的香味吧!」

  老人露出滿面笑容,因此讓臉上的皺紋揪成一團,父親則將雙手在胸前交叉並且嘴裡唸唸有詞,露出一副對於煩惱這些事情而感到十分愉快的表情。少女努力墊高腳尖,從略高於她的身高的櫃檯探出頭四處張望。

  少女如此開口說道:

  「我從電視上看到夏威夷也淪陷了呢!」

  「你還真是博學多聞,小妹妹。」

  「不要小看小孩子喔!比起只對棒球跟足球有興趣的大人,小孩子看的新聞報導還比較多呢!」

  「真是輸給你囉。」

  老人再度揪起自己的臉龐。

  「這些已經是世界上收成的最後一批柯納豆,如果把這些豆子喝掉的話,柯納豆就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那麼,你是怎麼拿到這種東西的呢?」

  「我可不能告訴你唷,小妹妹。」

  麻袋中裝滿奶油色的豆子,這些豆子除了比較圓潤以外,看起來跟其它豆子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少女試著抓起其中一顆豆子,還沒經過烘焙的生豆的觸感有些冰冷。

  少女曾經聽父親說過有關大海環繞的土地的天空的故事,夏威夷柯納豆是在無限寬廣的青空下,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生長茁壯而成的咖啡豆,雖然少女並不討厭匹茲菲爾德猶如洗去藍色顏料的清水一般帶有淡淡藍色的天空,但是她很想見識看看那片傾注燦爛陽光於這顆豆子上的天空顏色。

  「小妹妹喜歡咖啡嗎?」

  「我不是很喜歡,因為那又不甜,我比較喜歡巧克力。」

  「那還真是可惜呢。」

  「但是,在香氣的部份可以算是及格,跟店裡所有的氣味比起來,可以說是聞起來最香的味道喔!」

  「有前途,有沒有興趣當我的接班人呢?」

  老人用帶有開玩笑的語氣如此說道,到剛剛為止一直拚命注視咖啡豆的父親則慌忙阻止老人的發言。

  「不要拐走我家的獨生女囉,我的農場可是要交給她繼承的。」

  「就像我把工作交給小妹妹一樣,你就把農場讓給有興趣的年輕人繼承吧!」

  「我會考慮看看……」

  「還真的呢。」

  「考慮看看也不錯,畢竟這裡一直都是個相當自由的國家。」

  「爸爸,我覺得還是要多準備幾條未來的人生道路喔!除了軍隊以外,我不論什麼職業都想挑戰看看呢!」

  「小妹妹,你也討厭軍隊嗎?聯合防疫軍可是滿不錯的喔。」

  「這孩子不是男生,而是女孩子喔……」

  「每位年滿十八歲的國民均擁有志願加入保護國家與國民的聯合防疫軍的權利,這項權利無論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你應該也很清楚這條法律吧?」

  「可是,讓一個女孩子去當軍人也實在是……」

  「爸爸放心,我不會加入軍隊的。」

  「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因為書上寫說擬態不能吃,而無故殺死不能吃的生物是不對的行為,老師跟神父也都是這麼說的。」

  「這孩子將來會成為大人物喔!」

  「雖然一直反駁很奇怪,但是我還是覺得平凡的生活比較好喔!」

  大人們則是相視而笑。

  少女當時並不明白他們露出笑容的原因。

  當擬態襲擊匹茲菲爾德時已經是四年後的冬季,那是個往年不曾來訪的寒冬,無論再怎麼除雪,交通依然被積雪所影響而接近癱瘓。

  雖然這點是後來才查明的,總之擬態集團似乎會事先派出類似斥候的部隊,這些敢死隊只會儘可能地前進,並且將情報傳送回去。它們躲過聯合防疫軍的警戒網,並且在無人知情的情況下,三隻擬態溯密西西比河北上而來到匹茲菲爾德。

  據說如果村人沒有發現擬態的可疑身影的話,這支斥候部隊或許會直接通過僅有農場跟養豬場的匹茲菲爾德也說不定。

  夜間巡哨所擊出的獵槍子彈則成為虐殺行動的導火線。

  州警備隊被深積的雪阻隔,根本無法行軍。

  在聯合防疫軍的直升機抵達之前的三小時內,村子的一半被大火燒燬,並且有一千五百名村民慘死,共佔總人數的三分之一,村長、神父以及雜貨店的老人也都已經死亡。

  不願從軍而選擇養豬度日的男子也為了家人而英勇戰死。

  對擬態而言,獵槍一類的武器並無法發揮作用,即使開車去撞,也會被它們堅硬的外皮反彈回來,而擬態射出的長矛彈卻能輕易貫穿木造的簡樸房舍。

  一名男子空手衝進並排的三隻敵人之間,並且看準敵人開炮的瞬間以身體衝撞,讓擬態受到友軍的炮擊而被擊碎,他以這種手法殺死兩隻擬態之後,則被最後一隻擬態打碎身體。

  少女被傷勢不輕的母親抱在懷中,在雪中不斷注視父親戰死的勇姿,隨著濃煙猛烈燃燒的火焰捲起陣陣漩渦,炫目的火粉自下方竄往天空,她抬頭仰望,只見到夜空染成一片赤黑的顏色。

  少女在逐漸冰冷的母親軀體下獨自思考。

  每當少女裝哭的時候,身為虔誠基督教徒的母親便會告誡少女說謊會遭到天譴,而且死後無法上天堂;每當少女問起:「那些來自地球以外的擬態如果不說謊的話,是不是也會上天堂呢?」時,母親便會生氣。天神不只創造人類,也創造出擬態;那麼上天堂之後,人與擬態還會繼續爭戰嗎?爸爸跟媽媽所要去的難道就是那種地方嗎……?

  少女後來被遠親帶走,然後被住在隔壁破公寓內而且比自己大上三歲的女性難民偷走護照後,便頭也不回地直接走往聯合防疫軍辦事處。

  國內因為久戰而充斥著厭戰的氣息,聯合防疫軍不斷募求在最前線戰鬥的士兵,只要不是重大犯罪要犯的話,聯合防疫軍並不會特意拒絕志願從軍的民眾。少女雖然尚未達到能夠志願從軍的年齡,但是專任官員僅僅只是看過難民護照上所記載的年齡後便蓋下許可章。

  為了讓一時衝動的人有機會重新考慮志願從軍一事,聯合防疫軍會特別給予最後一日自由時間,而易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少女則靜靜地在聯合防疫軍辦事處的堅硬長凳上度過這一天。

  她只有一個願望。

  她要將狗屎混帳的擬態完全驅離這個星球,繼承父親血脈的自己一定能夠實現這個目標。

  3

  試著仰望夜空看看。

  看向人類稱為巨蟹座的方位,描繪於宇宙的巨大螃蟹右螯上鉗著一顆靜靜閃耀的星星。

  無論你如何注視也看不到這顆星星,如果想看到它的話,就必須要有一台大得像座小山的天體望遠鏡才行。

  若以一秒間能夠環繞地球七圈半的光速進行星際旅行,從地球出發還得花上四十年的時間才能抵達那顆行星,而人類所發出的電波則會因為擴散而無法到達那顆行星,現在所要敘述的則是有可能在那顆行星上所發生的故事。

  在那顆星球週遭公轉的行星棲息著比地球還要多樣的生命,並且發展出比地球還要進步的文明,還有比地球人更加優秀的智慧生命體在上面生活,在故事中姑且先稱這種生命體為「人」。

  有一次,有個「人」想出一種叫做「綠色炸彈」(Terra Forming Bomb)的東西。

  將此種炸彈裝在一艘沒有生物搭乘,而且比起一般載客機種還要輕巧且沒有絲毫多餘的宇宙飛船頂端,讓這艘宇宙飛船以強烈的加速度向宇宙疾駛而去,然後在目標行星上爆炸。

  隨著爆炸而散播至全土的納米機械便會開始進行環境改造,使未開發的行星變成「人」能夠生活居住的土地——雖然實際情形還必須經過許多繁雜的過程,不過簡單而言就是以此種方式進行改造——然後「人」所搭乘的宇宙飛船不急不徐地出發,當抵達該行星之際,納米機械也理應完成行星改造的工作了。

  「人」之中的學者如此反駁:破壞尚未事先調查調查星球的環境,萬一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的話,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適合我們「人」居住的環境,同時也代表容易孕育出生命的環境,為了我們一己的好處,就該恣意強奪他們的土地嗎?

  提案者回答道:

  「人」的生命本來就是成立在無法挽回的開發之上。

  隨著版圖擴張,「人」至今一路不斷犧牲各式各樣的生命——砍伐、填海造陸、建造水壩、開採各種資源,生活環境因為「人」而遭受破壞,最後走向絕滅的生物可說是不計其數,難道你們能夠殘害自己星球上的生命,卻不能犧牲外層空間生物的生命嗎?

  外星也有可能存有智慧生物,因此行星開發必須由「人」監督。

  我們抱持的問題其實並沒有答案吧?

  行星上的居民因為人口過度膨脹而需要能夠移居生活的新星系。

  距離不能太遠,既不是雙星或耀星而且行星公轉軌道上擁有能夠保持液態水的行星的G型恆星系。而符合這些條件的則是被人類稱作太陽的星球。「人」完全沒想到宇宙的一角竟會住著與自己同樣擁有智能的生物,不過也沒有能夠與之聯絡的手段。(註:耀星——Flare star——指一種亮度突然增加,卻會馬上恢復原狀的恆星;G型恆星系是一種依據光譜特性的恆星分類法,由神父賽奇——Secchi——於1867在羅馬提出,後來由哈佛大學確立,依序分為O、B、A、F、G、K、M、N、R,越前面的恆星在光譜上越偏向於藍色。)

  住在遙遠行星的「人」製作的宇宙飛船便抵達地球,宇宙船裡並未乘坐外星人,也沒有用來侵略地球的武器,而是裝有類似土木工程器具的東西。

  自外層空間飛來的人造物體立刻吸引人們的目光,但是無論怎麼對其發出信號,它都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官方稱呼這些宇宙飛船為隕石。這塊隕石分裂成八塊,其中四塊沉入海中,三塊在大陸上著陸,剩下一個則留在衛星軌道上。掉在澳大利亞及北美的部份移交至NATO處理,而掉到亞洲的部份,俄國與中國雙方皆極力爭取所有權,最後則交由中國保管,至於軌道上類似母船的東西,由於各國不斷進行爭奪,最後被飛彈擊中而變成宇宙中的灰塵。(註:NATO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的英文縮寫,由北美以及一部份歐洲國家共同組成的軍事共同防衛組織。)

  落在地球人所無法觸及的深海的自動機械則是寧靜並且確實地開始執行所交付的任務。自動機械選上棘皮動物,並且以納米機械的型態潛入堅硬棘皮的內側建立共生關係,接著進行大量增殖。

  這些東西會把土壤吃進肚子,而經過它們體內排泄出來的土壤便會化為對地球生物有害的物質,並且形成利於外星生物居住的土地,因此生態系遭到破壞的土地漸漸步向沙漠化,而海洋則化作混濁的綠色。

  起初人類認為這些東西是因為人類傾倒的化學物質而生的突變生物,或是棲息在深海卻因地殼變動而出現在陸地上的上古生物,此外,雖然不知道這此種論點的根據何在,但也有學者認定它們是由山椒魚進化而來的生物。

  最後,它們以群體的姿態開始登陸,完全無視於人類的社會活動,開始進行行星改造。

  起初登上陸地的東西並非強韌到能夠稱作兵器的物體,動作也十分緩慢,隨便一個帶著武器的男人就足以對付它們。但是這就跟蟑螂也逐漸產生對殺蟲劑的抵抗力一樣,外星的自動機械也在持續進化,因為將環境徹底轉化完畢之前,必須先排除阻礙自己執行交付命令的物體。

  戰爭因此在世界各地爆發,戰火急速擴大,而促使組成全球規模的聯合防疫軍。

  令人類面臨生死存亡危機的敵人,人們稱為「擬態」。

  4

  麗塔·布拉塔斯基在獲頒「雷神托爾」奮勇殺敵勛章的戰役之後,則被編入聯合防疫軍裝甲步兵特種部隊。

  「雷神托爾」勛章僅頒發給在一回戰鬥中擊倒超過十隻擬態的步兵。當將官將這枚描繪有大錘的閃亮勛章別在麗塔胸前時,拚命讚許她殺死的擬態居然能夠達到二位數實在極為難得。

  在第二次參與作戰行動就能得到這個勛章,麗塔是史無前例的第一人,畢竟敵人是必須以五十人的裝甲步兵小隊層層包圍,並且以槍林彈雨壓制行動才能夠勉強與其匹敵的擬態。

  有人問她,究竟如何才能在兩回實戰中就學得屠殺敵人的技術呢?

  麗塔則是提出反問:

  「新婚妻子都會在廚房裡煮飯,但是這件事情對她會非常危險嗎?」

  大部份人都回答不會危險。

  只要轉下開關,瓦斯爐馬上就會噴出火焰,點火的燃料卻存放在流理台底下;櫃子上陳列的鍋子若以雪崩之勢砸在人身上也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而且菜刀也能夠簡單地致人於死。

  但是沒有人認為這些事情非常危險,實際上危險性也的確很低。煮飯的人清楚什麼行為會危險、什麼行為則會保持安全,因此妻子既不會在猛烈燃燒的烈火上灑油,也不會拿菜刀抵著自己的頸動脈。

  麗塔認為,戰場上也是相同理論。

  擬態的攻擊十分單純,跟她在匹茲菲爾德所豢養的豬群十分相似。人類在攻擊擬態時是一次瞄準一個敵人攻擊;但是擬態卻大相逕庭,它們就像用掃把清掃沙子一樣對一整群的人類進行攻擊,只要知悉如何避開掃把的刷毛,則無論擬態攻擊幾次都能躲過,即使只有一粒灰塵掉在地上,也要用掃把不斷去掃——這就是擬態的戰鬥方式。

  並不是躲開危險,而是在死亡在線死命狂奔——這才是能夠在對擬態的戰鬥中存活下來的秘訣。

  麗塔建議訪問的人也可以嘗試看看。

  發問的男人聽畢,只擺出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後隨即離去。

  才剛滿十六歲的麗塔似乎擁有戰鬥方面的才能,但是比起此種才能,她還比較想得到能夠做出好吃肉派的才能。上帝真是愛捉弄人,搞不好上帝發現自己星期日跟爸媽一起上教堂的時候都在拚命打瞌睡的事情,所以才會遭到天譴也說不定。

  特種部隊據說是群不守規矩的犯罪者充斥的集團,據傳聞許多窮兇殘極的罪犯被迫在死刑或入隊二者之間做出選擇,才不得已簽下入隊契約。那些傢伙完全不把殺人當一回事,無論對象是擬態或人,只要有必要,便會一視同仁地以手上的二十毫米機槍進行掃射,由於不斷有士兵因為嚴苛任務而戰死,所以這個部隊一直大量尋求人員上的補充。

  可是,麗塔抵達此處後也發現這個部隊是歷戰老兵的集合體,若將部隊全員所持有的勛章收集在一起,重量大概可以與奧林匹克舉重競賽上使用的啞鈴媲美。

  這群曾經多次出生入死的部隊隊員,都是一群即使在逆境中也還能夠談笑自如的剛勇之士,雖然他們的玩笑話總是充斥猥褻詞彙而令人感到非常困擾,但與傳聞相反的是,裡面其實也不乏平易近人的隊員,因此麗塔也逐漸喜歡上這個部隊。

  負責統整這個小隊的則是一名叫做阿瑟·罕醉克斯的中尉,他是一位擁有一頭閃亮金髮與藍色眼睛的男人,而且擁有一位似乎用力抱緊就會被折斷的美麗妻子。由於他無論參加再怎麼小的作戰之前一定會打電話通知妻子,而這件事情便成為隊員們揶揄的對象。

  在這個無論是男是女、每個人講話時的用字遣詞都髒到讓教會修女聽到八成會馬上氣死的特種部隊內,只有他講話不會使用骯髒的字眼。雖然一開始的時候,他把麗塔當作妹妹一樣對待一事讓麗塔覺得不太愉快,不過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被捲入時間循環則是在進入部隊半年以後的事情。

  這場戰役讓戰場上的女神麗塔·布拉塔斯基一戰聞名,對於聯合防疫軍US也是場非常特別的戰役——美國總統看準眼前的選戰並且決定再度參選,因此需要能夠滿足國民的碩大戰果。

  以完全鎮壓佛羅里達半島為目標,這場作戰傾注所有能夠動員的戰車,攻擊直升機以及超過十萬人的裝甲步兵部隊。這場作戰既危險又魯莽,在麗塔所經歷過的所有作戰之中算是最艱困的一場硬仗。

  特種部隊是不知恐懼為何物的老兵集合體,但是光靠一隻部隊並無法扭轉不利的戰況。

  機動護甲僅能帶給士兵肌力,卻無法創造超人,雖然在一百多年前發生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裡,德國曾經有位王牌駕駛員締造一個人擊潰五百台戰車的輝煌戰果,但是最後德國還是輸掉此場戰爭。總之,如果參謀總部立定無法達成的目標,該作戰會失敗也是理所當然。

  在佛羅里達的地表上充滿被名為機動護甲的棺材所包裹的屍體。

  麗塔·布拉塔斯基在比鋼琴線還要細小且曲折的死亡線上勉強存活下來,樁炮早已折斷不知去向,而身上殘存的彈藥也所剩無幾,二十毫米機槍有如焊在自己手上一般無法放下。麗塔一邊強忍吐意,一邊從同伴的屍體身上拔下電池,並且重新將槍身夾在腋下。

  「看來你也很慘。」

  她聽到一道同伴的聲音。

  這是罕醉克斯的聲音。

  他在彷若鑲嵌在窪地內的麗塔身旁彎身坐下,並且作勢抬頭仰望,一枚長矛彈則在不遠處急飛而過且發出高亢的聲響。麗塔一邊看著高聳入天的黑煙,一邊憶起匹茲菲爾德熊熊燃燒的夜景。

  麗塔並沒有回話。

  因為喉嚨乾渴異常,彷彿連吞嚥口水都有困難。

  「媽媽告訴過我,聽說住在中國內地的人們都會把動物的血混進茶裡飲用。」

  「……」

  「那些過著遊牧生活的民族,無論男女還是小孩子都會騎馬,傳說他們活用此種行動力,在中世紀時幾乎佔領整個歐亞大陸。當然歐洲也無法倖免於難,東方國家接連淪陷,喝血的異族就這樣步步進逼,很可怕吧?也因為這個原因,流傳於東歐的吸血鬼傳說或許就是意指這些遊牧民族也說不定喔!」

  「……中尉?」

  「你覺得這個謠傳很無聊嗎?」

  「我沒問題了,中尉。作戰中還讓您如此費心,真的非常抱歉。」

  「哪裡,無論是誰都會有想要喘口氣的時候,尤其是在這種長期抗戰之中。再多加把勁,只要再一下子就可以洗個舒服的熱水澡,這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說完這番話後,小隊長便跑到下一個士兵的身邊,而麗塔則是重新投入戰鬥。

  然後……

  她一個看到特別怪異的敵人。

  它的外觀與其它擬態並無明顯差異,跟普通的擬態一樣,看起來就活像是只溺死青蛙,不過就是有些地方不同,或許這是因為長時間處在生死關頭下而徹底琢磨出的敏銳感覺,而此種感覺讓麗塔發現平時絕對無法察覺的秘密。

  在殺死那個傢伙之後,便開始無限的時間循環。

  擬態中擁有身為網絡中心點的個體,外表看起來與其餘擬態並沒有太大差異,就像外行人無法分辨每一隻豬隻一樣,擬態也有只有麗塔能夠辨認的差異性。在無數次的戰鬥中,麗塔自然而然地學會如何分辨這種差異,但是無論對別人如何說明,還是沒有人能注意到此種差異性。

  要藏匿一棵樹木的話,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裡面。

  要藏匿一名將官的話,最好的地方就是士兵之中。

  成為群體中心的個體就是以此種理論混藏在擬態群裡,而暫時先稱此種擬態為「擬態主機」。

  若將主機殺掉,擬態之間的網絡便會發出某種特殊的信號。後來麗塔詢問學者時,他們說這似乎是叫做速子的一種可以超越時間的粒子,但是麗塔卻只是一知半解。無論如何,只要殺死主機,擬態就會送出能夠穿越時空的信號,對過去的自己發出危險的信息。(注:速子——tachyon——一種在科學上運動速度快過光速的假想粒子,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超過光速的物體能夠回到過去。)

  這個告知危險的信息則會以將來發生事情的預兆的型態插入擬態的記憶中,而得到這個預兆的擬態就能夠修正自己的行動以迴避這些危險。這是外星生物經過長時間演化後所發展出來的技術之一,這個功能則是為了避免要長期進行的行星改造計劃突然發生意外,因而加裝在這些自動化機械上的保險裝置。

  但是,若使用電流連繫的方式殺掉擬態主機的話,人類也能夠接收到這個預兆,不分擬態抑或人類,都能接收到擬態主機所傳送的速子通信。對人類而言,這個預兆會以非常真實的夢境方式呈現,由於人類的腦容量比擬態的記憶容量還小,所以人類的記憶會比較鮮明。

  將含有備份的擬態網絡破壞之後,如果無法殺掉主機的話,還是無法打倒擬態,因為它們會一直改變自己的作戰方式,借此演算出擊潰人類的最好方法。

  一、破壞發信用的天線。

  二、將備份用的擬態殺戮殆盡。

  三、完全阻斷擬態對過去的通信之後,將擬態主機打倒。

  以上是逃向未來的三個不可或缺的條件,麗塔直到第兩百一十一回的循環時才搞清楚這些事情。

  不管跟誰說都不會有人相信,在稱為軍隊的現實主義結晶中,並不會有人相信時間循環之類的蠢話。

  當麗塔總算抵達不會從頭來過的明天時,卻也得知阿瑟·罕醉克斯陣亡的消息,他的名字也被列在兩萬八千名戰死者的名單之中。

  在這兩天裡,麗塔不分晝夜地一個人調查戰史、上網四處蒐集擬態的資料以及請迷糊的整備兵準備戰斧,最後麗塔成功存活,並且逃出循環到達未來。雖然作戰宣告成功,可是亞瑟·罕醉克斯的名字旁邊卻寫上KIA三個字。

  麗塔總算理解。

  這就是所謂的戰爭。

  只要引發戰爭,就會有人死去。麗塔得到能夠掌握時間循環這項能力,今後便能夠拯救特定的人物,但相對地就會有些人死去,死去的人擁有父親、母親、朋友,或許還有弟弟、妹妹、戀人或是小孩子。第兩百一十一回的循環如果能夠重來一次的話,或許就能夠拯救罕醉克斯,但是這種作法必然又會導致別人死亡。麗塔·布拉塔斯基僅只自己一個人被捲入迴圈,如果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人死去的話,就無法邁向明天。

  戰場上死去的每一個人都只不過是可以事先預期的損失而已,與個人所背負的人際糾葛、愛情、恐懼心態等等都毫無關聯,誰會死掉、誰又能活下來,全都是由稱為機率的冷酷死神所決定的。

  作戰前,罕醉克斯打了一通電話,他得知小孩誕生的消息而非常開心,後來打算打印貼在護甲內側的圖片,卻因為畫質太差而相當生氣。其實他應該很想回家吧?但是他卻以作戰為第一優先。

  這是重複兩百一十二回,聽到都能反覆背誦的電話內容。

  由於顯赫的戰功,麗塔·布拉塔斯基便受頒一枚勛章。

  「女武神」英勇殺敵勛章——這是贈與單場戰鬥中擊倒一百隻敵人的戰士的勛章,後來根據消息,原來這個勛章是為了麗塔而特意創設的。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能夠在單回作戰中殺死一百隻擬態,在世界上也就只有麗塔一人而已。

  總統把閃閃發亮的女神勛章別在麗塔胸前讚賞她有如鬼神般的作戰表現,並且直呼她為美國人的驕傲。

  這是以弟兄死亡所換來的勛章。

  麗塔卻無法流淚。

  因為戰鬼並不會掉淚。

  5

  接著,麗塔在北美轉戰四方。

  人們懷著敬畏之心傳頌戰場上的母狗之名。

  政府也秘密成立研究時間循環的專屬研究團隊,他們徹底翻弄過麗塔的身體之後,這群穿著白衣的男人們寫下麗塔的腦子可能是因為循環或者其它緣故,才會導致她產生頭痛的症狀之類毫無建樹可言的報告書。不過只要能把擬態從地球全都趕出去的話,就算自己的腦袋因為接收外星的怪電波而痛得快要裂開也無所謂。

  總統給予麗塔可以在戰場上自由行動的特權,因此她跟部隊的人講話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少,至於那些配戴不完的勛章,麗塔則是全都塞在紐約的出租保管箱裡面。

  6

  隨後,麗塔在歐洲奮戰。

  7

  接著是北非。

  麗塔聽說下回作戰將要到位居東洋的島國時,心裡覺得這樣也不錯。

  麗塔已經看膩白人或是黑人的屍體,那些拚命吃生魚的東洋人,切開身體噴出來的血液也是紅色的吧?看來在下次作戰結束之後,麗塔大概也會看膩黃色人種的屍體。

  8

  曾經聽人說過,日本有種傳統行業叫做養魚鷹人。(註:魚鷹,即蕾鷥,中國及日本的一部份漁民會豢養這種水鳥協助捕魚。)

  麗塔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跟軍隊的關係,就像是魚鷹跟養魚鷹人一樣。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麗塔便投奔軍隊的旗下,將擬態擊潰並且帶回養魚鷹人處就是她的工作;相對地軍隊保障麗塔的生活,並且在她還沒發現之前就幫她處理掉種種惱人的瑣事。

  這是合理的平等交換,也是一種均衡的合作關係。

  雖然麗塔也對扮演拯救世界的女神這個角色不敢領教,但是她也只能這麼做,在已經充滿絕望的情勢下,需要一名扮演英雄的小丑提振士兵的士氣。

  日本的絕對防衛線已經瀕臨崩潰,如果連特牛島都淪陷的話,擬態就會從本土臨海工業地區大舉登陸。如果喪失這些擁有最先進軋制加工技術的日本工廠的話,支撐聯合防疫軍的機動護甲性能就會因此減弱三成,所以這便成為聯合防疫軍全體的問題。

  如果沒有人能夠阻止擬態的速子通信的話,戰鬥就不會結束。當然,只要能夠準備壓倒性的兵力,也是能夠把擬態逼退;只要讓它們瞭解到無論重來幾次都無法得勝的話,擬態就會撤退以換取最小的犧牲,但是卻不代表失敗。它們會在人類力量所不能及的深海中重整自己的戰力,然後組成人類所無法匹敵的軍勢再度襲擊人類。

  與擬態的戰爭就如同直到玩贏為止的小孩子遊戲一樣,勝負已經從一開始就早已注定,而人類的版圖就如此漸漸縮小。

  擬態創造出來的循環大致上是每三十小時一輪。

  麗塔·布拉塔斯基只會讓時間重複一次,第一輪的戰鬥先用於確認己方的損失,第二輪的戰鬥才用來分出勝負。無論是何種作戰、又無論誰會死去,她都只重複一次循環,至於無可取代的夥伴們的生死問題,麗塔決定就交給冷酷的死神做出選擇。

  麗塔會在戰鬥前以集中精神的理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面,這是戰場上女神的特權,麗塔申請了一間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私人房間。

  特殊部隊的隊員們明白作戰前的三十小時對於麗塔十分特別,一般隊員雖然不知道時間循環一事,但是他們也都知道女武神在作戰前不會積極與人對話。他們體貼的方式就是與麗塔保持距離,對麗塔而言,這一段自己與別人保持的空間偶爾也會讓自己感到寂寞不已。

  麗塔從高塔上眺望閃閃發光的太平洋。

  在這個稱作花線的前線基地中,除了電波發射塔之類的設施以外,沒有其它比麗塔的房間還要高聳的建築物。

  只要擬態一登陸,這個地方就像請它們盡情射擊的靶子一樣,居然在此種脆弱的地方設置軍官用休息室,著實令人啞然失笑,本土沒有遭到侵略的國家在這方面總是容易疏忽。

  叫做日本的這塊土地十分和平。這列孤島如果再和大陸拉開距離的話,現在可能早已全國邁向沙漠化;如果再近一些的話,擬態應該會在侵略亞洲大陸之前先登陸日本吧?日本的和平都是建築在偶然的幸運上。

  這個軍官休息室擁有毫無意義的寬廣空間,佔據整個視野的觀海窗景似乎已經有一流的旅館的水平,卻在房間裡孤零零地擺著一張堅固耐用的鋼管床,看起來格外滑稽。

  麗塔按下一個開開。

  裡面封裝液晶的防彈玻璃逐漸變得無法透光,借此遮住外面的景色。

  麗塔之所以把自己的起居處選在這個軍官專用的接待室裡,是為了選擇一個儘可能不要接近特殊部隊同袍們的地方。這群把戰鬥的行為徹底寫入體內OS的男人們,應該不會想在這個有如射擊標靶的建築物裡多待一分鐘,麗塔其實也很討厭這間房間。

  日本的工程師曾經對自己說明這片混入碳纖維的玻璃擁有等同於裝甲車的硬度,因此安全上毫無問題之類的話。麗塔心想,既然對此種材料擁有這麼大的自信的話,應該要拿到前線使用吧?

  不過,可以不用與他人碰面這點讓她覺得相當不錯,只要可以不用碰見明天將要捨棄的同伴的話……

  「叩」,一聲細微的敲門聲打斷麗塔的思考。

  在起居室的入口處是一扇內封有液晶的玻璃門,而它現在是不透明的狀態。

  麗塔用非常不快的語氣開口:

  「我之前應該說過,出擊前三十小時我會非常焦躁,所以不准接近我。」

  「……」

  卻從門外傳來一股奇妙的感覺。該說是被肉食動物逼到絕境的小動物呢?還是在夜路上被殺人魔追趕的少女……糟糕,是夏絲塔。

  麗塔立刻按下開關,在變成透明的玻璃門另一側出現一名嬌小的美國原住民女性身影,她是機動護甲的整備主任夏絲塔·萊露中尉,雖然她的階級比較高,但是身為戰場上女王的麗塔並不需要採取符合階級的謙卑態度,不過麗塔不討厭這名年紀比自己大、軍階也比自己要高,講話時的語氣卻依然客氣過頭的中尉。

  突然傳來「叩」的一聲。

  額頭撞上玻璃門的夏絲塔馬上屈膝蹲下。

  由於房門突然變成透明色,因此她誤以為房門已經打開,就一頭撞了上去。

  夏絲塔用握有奇怪物體的手抵著額頭,就像是瀕死的蟬般不斷顫抖,正因為她的腦袋裡裝的東西優於常人,所以更令麗塔感到傻眼。

  不過話說起來,或許這才是所謂的天才,就算是被稱作單兵戰鬥天才的麗塔,其實跟別人並沒有太大差異,集中力才是真正差異的地方。就如同麗塔無論何時都在想著戰鬥的事情一般,現在夏絲塔應該都把心思放在手上握著的怪東西上吧?

  麗塔將門半開,夏絲塔便扶正因為撞到房門而歪掉的眼鏡並且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讓你看看的東西……真的非常對不起。」

  她一面這麼說著,一面向麗塔彎腰致歉,因此額頭又再度撞到玻璃門角。

  叩。

  「啊……痛、痛、痛……唔……」

  夏絲塔又蹲下身子。

  「該怎麼說呢……如果是中尉的話,無論什麼時候過來都沒關係,畢竟每次都必須麻煩你檢視我的機動護甲。」

  夏絲塔突然跳起身,並且淚眼汪汪地看著麗塔。

  「啊!你又叫我中尉!不要那樣叫我啦!叫我夏絲塔就好!」

  「可是,中尉……」

  「叫我夏絲塔!真是的!就像平常跟別人說話那個樣子嘛!」

  「我、我知道了,夏絲塔。」

  「這樣才對。」

  她立刻破涕為笑。

  「那麼……你想讓我看什麼呢?」

  「對了,請你看一下這個!我找到很棒的東西喔!」

  夏絲塔張開手,只見她小小的手掌上拿著一個「奇怪」的物體,麗塔則是左右打量著這個東西。這是個用鮮紅色的顏料著色、形狀十分複雜的物體,尺寸比九毫米手槍子彈還要大上一號,子彈雖然會隨著用途不同而在彈頭塗上各種顏色,卻不會在彈殼上著色。

  麗塔用手指拿起這個不明物體。

  這個不明物體原來是一個人的形狀。

  「你看,做得很精巧吧!因為之前基地的人告訴我有這個,所以我就立刻跑去館山一趟喔!我把手上的錢都轉光囉!」

  「轉?」

  「就是把硬幣投進機器,然後旋轉上面的扭盤,只要喀恰喀恰地轉一轉,裝有人偶的轉蛋就會碰地一聲掉出來喔!」

  「這是小孩子的玩具嗎?」

  「才不是呢!這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們的收藏品喔!如果是稀有品的話,甚至會出現一隻賣到一百美元以上的情況呢!」

  「這種東西值一百美元?」

  「是的!」

  夏絲塔用力地點頭表示同意。

  麗塔將這個小東西舉到室內的白色光源底下檢視。仔細一看,這個人偶是一個穿著機動護甲的士兵,而且從全身塗成鮮豔的紅色、手上還拿著一隻戰斧的特徵來看,這就像是麗塔穿著機動護甲的樣子。

  「這個人偶的造型做得還真不錯,像這個平衡板做得跟真的沒兩樣,機動護甲應該是軍事機密吧?」

  「專門的模型師似乎光靠模糊的剪影就能做出接近真品的東西喔!日本製造的原型特別高級,在拍賣會上的價碼都很高呢!」

  「世界上還真多浪費才能的傢伙。」

  麗塔把手上的人偶翻轉一圈。

  腳底的地方刻有MADE IN CHINA幾個小字。

  「中國現在居然還有製造這種玩具的興致,之前還聽說機動護甲的控制品片生產量嚴重不足……」

  「勞動人口差很多喔!之前不是有個被迫下台的參議員說,就算中國死掉跟我國人口一樣多的人,也還剩下十億人口的話嗎?事實上,中國在南方戰線好像已經死掉好幾百萬人,卻還是靠人海戰術維持住戰線的樣子喔!」

  「聽起來真不像是在同個地球上發生的事。」

  「就算是我們的國家,戰爭期間也還是有人在拍些笨笨的電影吧?」

  麗塔也深有同感。

  聯合防疫軍為了守護這個不斷創造荒謬事物的世界而存在,能在這種毫無實際意義的事情上傾注心血其實是件很美好的事情。麗塔並不厭惡人類這種生物的此種態度,特別是對除了擊倒擬態以外便沒有其它才能的麗塔而言。

  「我這邊還有很多喔!」

  夏絲塔從工作服的口袋裡拿出數個玩偶。

  「這個像是棲息在亞馬遜深處的怪物青蛙是什麼?」

  「那是擬態。」

  「不是光靠模糊剪影就能做出很像真品的東西嗎?」

  「在電影裡出現的擬態就是長成這個樣子,雖然說是真品,不過其實指的是電影裡的模樣,這些人偶連皺摺都分毫不漏地依照電影全數忠實重現喔!」

  「那麼,這個是……」

  「這個就是麗塔。」

  這個麗塔·布拉塔斯基的人偶身材既高挑還擁有傲人的胸部,而且還加上金色捲髮,想要從麗塔本人身上找出相似處還比較難。話說回來,之前藉著研究角色的名義,麗塔曾經與擔綱扮演自己的女演員做過一次面談,雖然別人說自己根本不像是個機動護甲兵時,自己心裡其實也抱持著同樣想法,但是這位被挑選為電影主角的嫵媚女性怎麼看都不像在前線戰鬥的士兵。

  麗塔拿起自己的人偶跟擬態的玩偶互相比較。

  若是這樣的話,擬態的玩偶或許還比較傳神。

  「這個可以給我嗎?」

  麗塔拿起那個似乎是戰場上的母狗,卻完全不像的人偶。

  「咦?」

  「我覺得帶著一隻這種東西好像也不錯。」

  此時,夏絲塔的表情顯得極為有趣。

  那道表情該說像是在床上幸福地睡覺,卻被飼主一腳踢落的小貓呢?還是說自己期待好久的巧克力堅果太妃糖剩下最後一個,卻被自己最喜歡的外婆拿走,因而拚命忍住不哭的五歲小孩的表情呢?如果被人知道這就是在麻省理工學院(MIT)第一名畢業的人,來年的入學人數應該會大幅減少吧?

  說到這邊……不對,麗塔又重新認真思考。

  對於能夠進入此種等級大學的特殊人種而言,這種類型的女生或許反而擁有等同於油氣彈的極大殺傷力也說不定。

  「我是開玩笑的,我不是要故意捉弄你的。」

  「對不起,因為這個是特別受歡迎的珍貴角色……我一直轉到最後也只有轉到一個而已。」

  「我不會從砸下身上所有錢的人手上搶走這個東西,你別在意。」

  「真的非常抱歉……這一個給你作為補償,這也是很稀有的角色喔!」

  「這是什麼?」

  「電影中登場的麗塔專屬整備兵,這一個角色也就是我。」

  夏絲塔露出靦腆的笑容。

  這個模型就像是繪畫中經常出現的典型女性整備兵,擁有一副看起來非常認真而且在校成績非常優秀的嚴肅表情,臉上還長滿雀斑。如果把連每一顆螺絲或螺帽都不會搞錯的未婚完美主義者實體化的話,大概就會長成這個樣子,雖然天才工程師的本尊其實是個頭常常撞到櫃子的人。

  夏絲塔略略俯著身子,並且抬起臉頰窺視麗塔的表情。

  「……這個不好嗎?」

  「根本就不像。」

  「麗塔的也不像吧!」

  兩個人隨即相視而笑。

  「也好,我就當做護身符囉。」

  在這之後,當麗塔聽著夏絲塔毫無休息地講解每個人偶的時候,又有另外一個客人登門拜訪。

  他是在電影裡沒有登場的人物,他的地位比較偏向於製作電影的一方,這名人物是在粗脖子上掛著一架傳統底片式照相機的萊爾夫·梅鐸。

  「早安,兩位小姐。」

  對於這名不速之客,麗塔吊起半邊鐵鏽色的眉毛並且露出抗議的表情。

  夏絲塔看到鐵面女王翻臉的表情,對底細不明的壯漢記者也不禁感到有些恐懼,因此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後選擇躲到麗塔的身後。

  「你是怎麼進到這裡的?」

  「因為我的頭銜已經變成你個人專屬的團隊成員之一,所以沒人攔住我。」

  「我明白你的目的了,你確實是專屬團隊的成員,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麗塔並不喜歡這個不會直接上戰場的男人,但是換句話說,他與夏絲塔不會在戰場上死去,麗塔才不必擔心下一回的戰場上對他們的死見死不救,而能夠安心地與他們交談。因為太過恐懼而無法與可謂手足兄弟的隊員談話,卻能夠與隨便闖進房間的男人放心交談,這件事情更為加深麗塔的焦慮與不悅。

  「我特地到這裡來,不用擺出一副冷淡的態度吧?我得到一件有趣的消息,所以才想要通知你的喔!」

  「那很好,你就寄去紐約時報請他們用整頁版面幫你刊載吧。」

  「有趣的事情現在才正要開始喔!」

  「你的有趣從來都沒有實現過。」

  「JP部隊現在正在進行PT訓練,似乎受到昨晚的混亂拖累而被處罰……」

  「滾回去,我在出擊前心情會非常不好。」

  「喂,你不想看看JP部隊的PT訓練嗎?據說他們的所有訓練都是武士式的訓練喔!他們一定會請女武神大人務必做為參考,並且希望您能給予他們批評指教。」

  「你的良心看來不太足夠,出生的時候忘在媽媽的肚子裡了嗎?」

  「沒想到你竟然會說出這麼辛辣的話。」

  梅鐸裝模作樣地做出驚訝的樣子。

  「同樣的話我不想講兩次。」

  「不過,你倒是常常會說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話。」

  「彼此彼此。」

  「算了,沒良心頂多就只是下地獄而已,我在印度尼西亞拍下一個逃離擬態群的小孩子邊哭邊跑模樣的時候,就已經被別人罵過了。」

  「你還是別下地獄吧,萬一你在地獄一展記者的專長,連撒旦的獨家照片都可以偷拍的話,你八成會被它從後門送上天國吧?」

  「不知道你是揶揄還是鼓勵我喔?」

  女武神的臉上浮現出一道笑容,那是在戰場上最苦痛的時候所露出的、隱藏在頭盔下不為人知的笑容。

  夏絲塔不禁全身僵硬,梅鐸則是不自覺地後退幾步。

  麗塔開口說道:

  「地獄是我要去的地方。在到達那個世界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9

  結果,麗塔還是決定觀看JP部隊的PT訓練,夏絲塔沒有跟著過來,身旁只有討人厭的記者而已,至於特殊部隊的隊友們則和麗塔保持一定距離。

  麗塔在此時遇上那對帶有挑戰意味的眼神。

  那個男人以似乎涵括世上所有詛咒的雙瞳瞪著麗塔,雖然麗塔已經習慣暴露於帶有敬畏與憧憬或是有如看見恐怖東西的視線之下,但是被不認識的人以有如弒親之仇一般的眼神盯著的經驗仍然相當稀少。如果人可以從眼睛射出光線的話,麗塔大概不用三秒就會與聖誕節時的火雞一般面臨被烤熟的命運。

  麗塔·布拉塔斯基開始對這個東洋男人產生興趣。

  於是,她邁開腳步。

  走近他的身旁。

  麗塔迅捷地以適合機動護甲進行戰鬥的步法前進,並且自然而然地以不發出腳步聲的方式移動。為了百分之百發揮機動護甲的性能,必須擁有即使在鋪滿雞蛋的地面上走路也不會造成任何裂痕的完美體重移動技巧。

  這名男人緊緊盯著麗塔。

  麗塔在男人前方以直角角度一轉,並且面對少佐的帳篷。

  符合標準形式的敬禮。

  少佐對麗塔投以狐疑的視線,雖然麗塔的階級只是准尉,但是她所隸屬的部隊卻是聯合防疫軍US,當中實際的權力關係其實十分微妙。

  麗塔記得這個男人,他就是在毫無意義的歡迎會上,一開始便找麗塔要求握手的少將身旁所跟著的少佐。雖然沒有上過前線的經驗就能一路陞官的人十分常見,不過他似乎是個喜歡精神主義以及出風頭的人。(註:精神主義指堅信無論任何事都只要靠一己之精神就能夠克服,就算現實條件幾近不可能也是抱持相同標準的人。)

  麗塔悶不吭聲地站在原地。

  少佐便開口問道:

  「……有什麼事嗎?」

  「屬下可以參加嗎?」

  「你明天還要參與作戰。」

  「他們也是一樣。屬下所隸屬的部隊並沒有經歷過此種PT訓練,屬下認為屬下的參加有助於明天共同作戰的合作成功。」

  少佐沉吟片刻,一瞬間他似乎偷偷瞄向麗塔,卻感到一股無形的氣魄,便立刻將臉別開。

  而遠處圍觀的US特殊部隊的傢伙正在吹著口哨起鬨。

  「為了作戰成功,請務必准許屬下參加。」

  「嗯……好吧。」

  「感謝長官理解與寬容。」

  麗塔開始在那名帶著詛咒視線並且瞪著自己的男人身旁開始前體支撐,透過緊繃的空氣,他那身為一介士兵尚嫌不足的身體所散發的熱氣傳到麗塔鼻中。

  士兵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

  麗塔也紋絲不動。

  太陽在高空上散發熱氣,不停灼燒兩人的肌膚,麗塔用身旁的男人才聽得到的細微音量

  悄聲對他說話:

  「我的臉上沾到東西了嗎?」

  「不……沒有……」

  除了聲調多少有些奇怪以外,這名男人的高速英語十分清晰易辨,住在北非舊法國領地裡的居民講話方式才真的非常糟糕。

  為了消彌多國籍軍團在溝通上可能出現的問題,將英文的單字數量刪減並且極力減少文法上的例外,便形成此種高速英語。創造這個語言時,雖然學者特地將男人在講話時必定加在字彙前面的骯髒定冠詞從指定字彙裡刪除,但是這群粗魯男人還是成天把FUCKING掛在嘴邊。

  「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著我吧?」

  「那個……的確沒錯……」

  「有什麼事情嗎?」

  「現在這個姿勢沒辦法講那種事情。」

  「那麼,我就等訓練結束之後再問你。」

  「啟二!你這個笨蛋!身體打直!」

  從旁邊傳來小隊長的怒罵聲,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表情就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跟旁邊的士兵說話一樣,仍然持續做著前體支撐。

  前體支撐實際上相當辛苦。從髮際滴落的汗粒沿著太陽穴直至臉頰,然後流過喉嚨,最後滴進胸口裡面。此種訓練必須忍耐身上傳來的癢意,令人想起穿著機動護甲時的感覺,看來武士魂也相當不簡單。

  痛苦的時候就放開自己的思考——麗塔的思考從遭到虐待而頻頻抗議的腕部肌肉中解放,然後開始感覺週遭空間的變化。

  隸屬於參謀本部的少佐正因為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而不知所措。

  對於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戰場的少佐而言,這個海風吹拂的教練場或許就是他的戰場,沒有聞過戰場上混著血、塵埃及金屬燃燒氣味的人並無法理解戰場上所發生的戰爭。在世界上唯一能夠將連平凡的出擊前一天都當作戰場看待的,只有被捲入時間循環的麗塔·布拉塔斯基一人而已。

  在這段時間內,麗塔也曾經夢見自己遇到同伴,甚至連暗號都清楚地浮現於夢中,而這個暗號必須是只有麗塔才知道,而且是麗塔與同伴之間共有的語句。

  出現被捲入時間循環的人,也就代表有麗塔以外的人在偶然的情況下打倒擬態主機,就像麗塔拋下其它人一個人踏進時間之輪一樣,那個人也必然會拋下麗塔並且受到孤獨感的煎熬吧?

  雖然無法跟那個人擁有共同的時間,但是自己至少還能夠給予一些意見,互相分享彼此的孤獨,還能夠告訴他自己重複兩百一十一回戰鬥所拚死研究的逃離時間循環的方法。

  那個人必然也會跟麗塔一樣一面抱著困惑一面持續戰鬥,並且逐漸成為優秀的戰士。

  不過……

  麗塔內心深處的某個冷靜角落告訴她,能夠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人絕對不可能出現。

  擬態的速子通信是經由進化而至的究極技術,借由這項技術,它們擁有成為這片宇宙霸者的權利。麗塔在佛羅里達收復戰時捲入循環,對人類而言確實可說是不可多得的幸運,如果沒有發生這個偶然的話,人類或許早已被擬態滅亡。

  隨著每一回的作戰,隨著每一次被視為英雄的舉動,麗塔的孤獨感也跟著與日俱增,雖然成功逃離循環,但是現在的日子與不斷重複同一天並無兩樣。人類一定會勝利——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內心僅僅抱持著這個希望,然後一面期待將敵人全數抹殺之後這份矛盾的孤獨感就會消失,一面持續不斷屠殺敵人。

  戰場非常不錯,因為在戰場上並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無論悲傷、大聲談笑的場景還是那個令自己悲傷不堪的回憶,只要鑽進紅色的機動護甲就能夠全部忘記,因為麗塔的歸依就是佈滿硝煙的戰場……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PT訓練便宣告結束。

  措手不及的少佐慌張地走回宿舍。

  當麗塔站起身的同時,身旁的男人也站起身子。

  在勇猛的機動護甲兵之中,這個男人長得並不算高挺,卻有種不符合實際年齡而且習慣戰場氣氛的樣子,由於他身上的衣服近似新品,因此產生一股微妙的不協調感,而臉上掛著的東洋人特有微笑也令人更加難以推測這個男人的年齡。

  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個以雜亂字體寫成一百五十九的阿拉伯數字,麗塔雖然不清楚這個數字代表的涵義,不過這還真是個特殊癖好,拜這特徵所賜,或許他會在麗塔的記憶裡停留一段時間。雖然在機動護甲成為標準裝備之前,聽說上戰場的戰士們會把寫有血型的膠帶貼在腳底,但是沒聽說過士兵會用油性簽字筆在自己的手背上寫字。

  「你好像有話要說,有什麼事?」

  「啊……嗯。」

  「希望你能速戰速決。雖然我不是個沒耐性的人,但是我在出擊前一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關於你的問題……」

  這名男人開口說道,如果稍微形容一下的話,他的語氣就像用平板的聲音念出三流劇本台詞的新人演員一樣。

  「日本餐廳的綠茶的確免費。」

  身為鐵面女王以及奔馳於戰場上的母狗,但是實際上只有十九歲的麗塔竟然不自覺地流下眼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7 03:09 AM 編輯

第四章 劊子手啓二

  1

  「混帳傢伙!作戰開始啦!記得注意顧好自己的卵蛋!」

  第一百五十九回的戰鬥開始了。

  我桐谷啟二一如往常拖著纜線向前飛奔,並且把機動護甲的多普勒音波開到最大。

  是那個傢伙。

  射擊。

  趴下。

  長矛彈從頭上飛過。

  「是誰啊!沖太前面啦!想死是不是啊!」

  小隊長說出跟之前一模一樣的話。

  突然發出一道驚人的巨響,子彈開始交織飛舞,我立刻把黏在頭盔上的沙子拍掉。

  我瞄向費列渥一眼。

  他點頭表示瞭解。

  戰鬥將會在「今天」進入尾聲,如果今天選擇見死不救的話,與那原跟費列渥就再也無法起死回生,機會只有一次,這是場無法重來的戰役。這與對死亡的恐懼有所不同,一股對於無法預料的未來所產生的恐懼感一直揪著我的心臟,我現在真想拋下戰斧跟機槍,馬上鑽到床底下躲起來。

  不過……

  此種感覺相當正常。

  我在自己的臉上掛上不屈服的微笑。

  這個世界並不會重新再來一次,所有人都與相同的恐懼對抗,並且把自己唯一的性命暴露在敵人面前。

  依照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說法,我實際上似乎並沒有經歷過時間循環,雖然我的確經歷過一百五十八回戰場,但是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那個我」其實並不存在。不論痛苦、歡笑、悲傷還是撒在護甲裡的小便,對於已經不存在的「那個我」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但對於現在的我卻不過是記憶的碎片而已。

  雖然麗塔說人的「經驗」與「實際經驗的記憶」其實可以劃上等號,但是這些話太過哲學,讓我有點聽不太懂,搞不好連說明的麗塔自己或許都不甚瞭解。

  我在小時候讀過的漫畫書中,曾經有主角在得到時光機之後,想要進行時光旅行藉以改變過去往事的情節。雖然當時我覺得真的能夠改變過去的話,意圖改變過去而從未來回溯時空的主角也應該會消失不見,但是書裡面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劇情而已。

  我的情形就像從旁窺視擬態的夢境一樣,我在受到麗塔幫助的第一回戰場上偶然打倒稱為主機的擬態,雖然從第二回開始到第一百五十八回為止打倒擬態主機的人都是麗塔,但是由於我跟擬態之間已經架起由電流串連而成的網絡,因此被捲進循環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擬態為了讓未來的情勢變得對自己有利,因此擁有能夠讓事情從頭進行的能力。第二回的戰場上,掠過與那原的那枚長矛彈其實一開始就是以我為目標,而從基地逃脫的那回所碰到的擬態也並非偶然。我一直都被擬態們追殺,如果沒有麗塔的話,我早就已經輕易地成為敵人的槍下亡魂了吧?

  戰鬥還在進行中,今日的戰場也依然充滿混亂。

  在自己還沒被長矛彈打爛之前,我滑進分隊所藏身的彈坑,而這些缽狀彈坑距離作戰開始位置一百米遠,並且是昨天晚上以GPS導彈所轟炸而成的坑洞。

  一顆長矛彈命中腳邊,瞬間沙土飛散。

  「當初在沖繩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費列渥把背貼在泥土構成的防護牆上並且如此說道。

  「那場仗還真是慘烈啊!」

  與那原打完手上的子彈又躲回來後如此答道。

  「那時候也是被團團包圍,結果打到機關炮沒子彈了,結局就是搞得灰頭土臉。」

  「真是個烏鴉嘴。」

  「但是……」

  費列渥探出身子進行掩護射擊,然後又躲回來。

  「我的破腦袋現在正在想,或許我們真能打贏這場狗屎混蛋的爛仗,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第六感而已。」

  「軍曹居然會說出這麼樂觀的話,看來今晚八成要從天上下槍雨囉!」

  與那原也發射幾發子彈之後躲回來。

  「與那原,你好好看住旁邊那個新人啊!看他那個樣子,如果放著他不管的話,他八成會跑到敵人面前大跳吉魯巴舞吧!」(註:吉魯巴舞——Jitterbug,有時會被納入國際標準舞蹈之中,屬於一種快拍子的雙人社交舞。)

  「我才不會跳什麼吉魯巴舞。」

  「廢話。」

  「我也來用用看那把怪得嚇人的大斧頭吧!」

  「別鬧了,你一定會把骨頭甩斷吧?」

  「這是差別待遇喔!差別待遇!噗~噗~」

  「在兩點鐘方向發現敵人!」

  「擬態一行人大駕光臨啦!」

  「去他媽的!是哪個傢伙在戰場的正中心傳這麼大的文件過來!」

  「香煙香煙香煙香煙……好想抽煙喔……」

  「吵死了!快發射!打呀!打呀!」

  小隊的隊員們紛紛從掩護中探出頭,用手上的槍瞄準眼前整群的敵人,貫穿空氣的子彈卻無法阻止擬態的前進,而我則是握緊手上的戰斧。

  突然有數顆炸彈自天而降——精密制導的雷射導彈打碎地表的岩盤,並且於潛進地底之後爆炸,下陷的地盤將擬態群盡數吞噬入地中。

  在一陣塵土飛揚之中,出現了一道深紅色機動護甲的形影。

  砍劈、再砍劈、轉過身砍劈,會動的東西瞬間被全數消滅。

  一股雜音則從耳機傳來。

  「讓你久等了。」

  一名拿著巨大戰斧的機動護甲兵出現在每個人都身著土灰色機動護甲的小隊正中央,她那紅銅色的裝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輕輕地舉起手。

  「不會,我才剛到。」

  「呃……喂……為什麼戰場上的母狗會……?」

  與那原早就忘記應該躲在掩體後面的事情,只是呆滯地看著那具深紅色的機動護甲。雖然我想反駁與那原在本人面前說人家母狗的舉動,但是考慮現在的狀況之後,我還是決定置之不理,不過看不到與那原隱藏在頭盔下面的表情確實有些遺憾。

  麗塔開口對費列渥說道:

  「我要跟你們小隊的長官講話,幫我聯絡他。」

  費列渥則打開跟小隊長的通信線路。

  「連上線了。」

  「我的名字叫做麗塔·布拉塔斯基,我有事想要詢問三零一師團裝甲步兵第十二連隊第三大隊第十七中隊第三小隊隊長。長話短說,我要借走桐谷啟二這個人,可以嗎?」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階級,在這個如果長官說是卡其色的話,連玻璃都會是卡其色的階級社會中,只有女武神麗塔一人得以跳脫這個制約。在最初的狗屎混蛋戰場上抱著瀕死的我的人,也不是隸屬於聯合防疫軍US特種部隊的布拉塔斯基準尉,就只是「麗塔·布拉塔斯基」這個人而已。

  小隊長回答麗塔的聲音不斷顫抖。

  「桐谷……?如果要執行作戰任務的話,你應該需要更有經驗的士兵……」

  「這是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要求,你的答案是YES還是NO?」

  「Y、YES。」

  「感謝你的協助。事情就是這樣,軍曹同意嗎?」

  明白狀況的費列渥則是以聳肩代表回應。

  「抱歉,軍曹。」

  「別在我們隊伍附近跳吉魯巴喔。」

  「吉魯巴是暗號嗎?」

  「那是語言上一種含蓄的修飾。」

  「喂……啟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抱歉,學長,我回來之後會再跟你說明的。」

  「我們要直接從十二點鐘方向衝進去。」

  「嗯。」

  「啟二!如果路上看到商店的話,順便幫我買包煙回來喔!」

  二條的玩笑話讓麗塔噗哧一笑。

  「我很喜歡你的隊伍,準備好了嗎?」

  「麻煩你手下留情囉。」

  「說這種話的對象不是我,去跟敵人講吧!」

  「……這是開玩笑的話嗎?」

  麗塔似乎點頭表示同意。

  擬態紛紛從陷落的地面爬起,兩個機動護甲兵立刻闖入敵陣,瞬間視野便被擬態層層包圍。

  我們奔跑、躲避、然後攻擊。

  更換彈匣。

  然後繼續狂奔,並且喘一口氣。

  友軍找出敵人所潛伏的位置,然後進行精確轟炸。隨著導彈爆炸,一陣煙霧騰裊,隨後便從其中噴出黑色的塵土,接著從中炸出擬態的身體,兩人立刻闖進爆炸處中心處開始進行掃蕩、不斷掃蕩、將敵人徹徹底底掃蕩殆盡。

  就算是每天不斷重複的事情,戰場與平素的日常生活比起來還是有天差地遠的差異。砍下去的戰斧只要有一度的誤差,就會改變敵人的生死;存活下來的敵人下一秒鐘就會對我方的士兵露出獠牙,使我方的士兵死去,戰線就會隨之崩潰,因而造成更多士兵死亡——戰場就是被此種令人無法想像的微小誤差所深深影響。

  無數的擬態向我們逼近,多普勒雷達上充滿白點。

  它們的重量比完全武裝的機動護甲兵還要笨重,如果想要在它們皮膚緊覆的骨骼上開孔的話,就必須使用五十毫米以上的穿甲彈;如果要打倒一隻擬態的話,一般認為至少需要一個分隊的十名機動護甲兵。唯有以躲在掩體後方擺出扇形陣式、拚命掃射直到彈藥用盡的戰鬥方式,人類才能夠得到跟擬態相抗衡的戰力。

  但是,麗塔·布拉塔斯基卻不停下自己的動作。

  她以行雲流水的動作揮舞手上的戰斧——擊飛擬態、踏出腳步、再度揮舞、擊飛、踏步、揮舞、擊飛。

  那是至今為止從未曾感受過的感覺。

  致命的敵火在空中交織,雖然自己目前正身處於伸手可及敵人的危險地方,但是我卻被一股柔軟的安心感包圍。

  因為身旁有一位能夠守護自己背後的夥伴,就因為這些差異,恐懼便不足為懼,本來將我緊緊掐住的恐懼卻被麗塔溫暖的身體蒸發,並且化為對人無害的水。我雖然與死亡相鄰,但是背後卻緊緊偎著能夠寄予完全信賴的女性。

  借由模仿麗塔揮舞戰斧的姿態,我得以學會如何在戰場上存活,因此我對她的習慣可說是瞭若指掌。

  不論是她踏出腳步時,首先踏出哪一隻腳。

  或者如何用武器瞄準眼前敵人。

  遭到包圍時,從哪個敵人開始收拾。

  以及在什麼時間點揮動武器,然後什麼時候開始移動。

  全都毫無遺漏地寫進桐谷啟二的操作系統之中。

  麗塔一面躲開危險,一面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屠殺敵人,對她而言,所謂的掩護不過是將毫無效率的敵人打倒而已。我們雖然是接受不同訓練的士兵,但是在經歷無數戰場所鍛鍊出來的戰技簡直如同雙胞胎般毫無二致。

  四隻擬態一齊發動攻擊。

  即使是麗塔也難以應付,她受到揮舞戰斧的慣性影響,身體向旁邊一晃。我以自己空著的手輕輕地推她一下、麗塔雖然瞬間有些驚愕,卻馬上瞭解我這麼做的理由。

  麗塔·布拉塔斯基果然是戰鬥的天才,還不到五分鐘時間,她就已經習慣我的掩護了。

  當她判斷我的四肢只要任何部份維持自由,並且可以推動她的身體躲過敵人攻擊的話,她便會毫不閃躲地直接衝向下一個敵人,就算敵人的上肢逼近到離自己的鼻子十公分之處,她也絲毫不以為意。

  我們是由有機方式連繫的兩個單位,我們一面將對方的護甲置於視野角落,一面以驚天動地之勢屠殺敵人。我們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肢體語言,我們攻擊敵人的一舉一動以及踏出雙腳的每一步,都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

  如果敵人是因為不斷進化才持有回溯時間的能力的話,那麼人類能夠得到的技能可說是非常多樣——人類之中有擅長整備機動護甲的人、有擅長於戰略跟後勤的人、有擅長於後方支援的人以及純粹擅長於戰鬥技術的人……人類會借由環境跟經驗將自己變化為各式各樣的角色,而借由這種特性,人類才得以阻止於事前得知危險藉以存活的敵人。

  也因此……

  戰鬥能力優秀的人類,便會成為戰場的支配者。

  依循麗塔的習慣,兩名機動護甲兵以和緩的曲線一面畫出順時鐘的螺旋,一面進攻。

  經歷一百五十八回化為悲慘亡骸的死境後,我已經達到地球上的生物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境界,而女武神麗塔則是位於比我還要更高的位置。凡我等二人通過的地方,無論是敵人還是友軍,都會留下由無數抽搐痙攣屍骸堆成的山丘。

  戰鬥開始四十二分。

  我發現了「那傢伙」——那是讓我陷入時間循環之中的元兇,也是我跟麗塔兩人的唯一連繫——擬態主機,就是因為這個傢伙才讓我不停在吐血、內臟散落一地以及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戰場上生死徘徊;就是因為這個傢伙,我才得以跟麗塔·布拉塔斯基相遇。

  「最後收尾了,啟二,必須由你親自殺掉主機。」

  「嗯,我知道。」

  「你應該還記得做法吧?首先由你破壞掉主機的天線,然後我把其餘備份用的擬態找出來並且打倒,等到最後才能殺掉主機。」

  「這樣就結束了嗎?」

  「笨蛋,才正要開始無法重來的真正戰鬥,在將擬態一隻不留地完全殲滅之前,戰鬥永遠不會結束。」

  「也、也對,說得也是。」

  防疫作戰等同於殲滅戰。雖然在現代戰爭中只要兵力損失三成就會視同全滅,對擬態的戰爭卻必須連最後一隻敵人都盡數驅逐殆盡;就算將擬態主機打倒,戰鬥依然還會繼續,我們能夠做的只不過是將部隊從敵人創造的循環中拯救出來而已。至於將戰鬥導向勝利,則依然需要其它努力,然後不論是我戰死還是麗塔戰死、與那原或費列渥或是小隊中其它夥伴、甚至是第四中隊那些令人討厭的傢伙,就算有人戰死,時間都不會再度逆轉,嶄新的一天終將到來。

  根據麗塔所述,將擬態主機打倒的方法就像開罐頭一樣。如果要打開罐頭,只要使用開罐器即可,但是問題在於能夠撬開擬態主機的開罐器,至今除了麗塔的雙手之外別無他物。

  恭喜地球的統治者們,人類又再度得到一把名為桐谷啟二的開罐器,現在只要購買麗塔開罐器的話,居然還可以買一送二喔!如果像這樣子搬上電視購物頻道的話,必定也會算我一份。

  我們絕對不分開販賣,麗塔與我都是黑心商人,不管是誰有任何意見,我們兩人都不會再分開,我根本無法想像一起度過相同時間的兩人分開的情景。在狗屎混帳的戰爭結束之前,我跟麗塔兩人將會肩並著肩持續共同殺敵。

  天線已經破壞完畢。

  「結束了!」

  「備份已經破壞了!」

  「我要上了!」

  我舉起戰斧,並且奮力往下一揮……

  於是,我在床上醒來。

  於是,我拚命地用手捶牆洩憤。

  於是,我用油性簽字筆在左手上寫下一百六十。

  2

  說出明知會弄哭對方的話,其實還挺令人難為情的。

  如果還被一大群自己人圍起來的話,難為情的程度便會益發抬升,如果連與那原仁都在場的話,就可以說是最糟的狀況,明知如此,上一回我居然故意講出裝帥的話。雖然我想要從現在開始重新思考說的方法,不過如果要以一句話向麗塔點出我正在經歷時間循環的事情,其實還找不到別的關鍵詞……如果用普通的講法會不會比較好?混帳,完全想不出來。

  我這不是很靈光的腦袋對於可以脫離的循環卻無法成功一事抱持無數的問號,明明都已經遵照麗塔的指示全數照辦,不過桐谷啟二仍然抱持這些困惑並且身處於出擊的前一天。

  第一臨海教練場的天空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如同往常一般晴空萬里、豔陽高照。上午十點,太陽強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朝著我們火力全開,在狗屎的PT訓練結束時,圍繞於腳邊的影子裡還留有尚未徹底蒸發殆盡的汗水污漬。

  還不認識我的麗塔·布拉塔斯基站在我的眼前,她擁有鐵鏽色的頭髮以及一身以士兵來說十分罕見的白皙肌膚,並且以茶黑色的瞳孔凝視我。

  「你好像有話要說,有什麼事?」

  時間到了,可是我還沒有想到新的說辭。

  與其讓事情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在PT訓練之前就先去找她才是上策。

  沒辦法。

  我只好面向麗塔,並且把之前講過的話重複一次,就是關於綠茶的那句話。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比第一次講得還好,看來自己做得還不錯……不,我只是想要這麼說服自己而已,不過……狗屎混帳。

  兩行淚水悄悄地從鐵面女王的臉頰滑落,並且從尖細的下巴滴了下來,淚滴在空中飛散,落在我伸出的手心之後又再度飛濺。由於運動結束的關係,雙手本來就已經十分熱燙,但是這滴淚還是令我感到猶如被二十毫米穿甲彈擊中一般熾熱,漸漸加速的心搏不斷增快,就如同第一次將自己的愛慕傳達給對方的初中學生一樣,就算是作戰即將開始之時,內心也不曾如此緊張。

  麗塔緊緊地抓住我的襯衫下襬,由於用力過度,她的指尖呈現缺血的白色。在戰場上,我對於麗塔的每一個動作都可以說是瞭如指掌;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就完全無從得悉,能夠輕易躲開擬態成千上萬次攻擊的操作系統卻在重要的時候完全使不上力。我保持呆站不動的姿勢,腦裡只能擔心「糟糕,她摸到汗水淋濕的部份了。」之類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麗塔恢復平靜並且重新向我說話以前,前一個循環裡的桐谷啟二就只能一動也不動地僵硬於原地。

  如果這個場景能夠讓我重來十次左右的話,我也應該能夠如同習慣日常瑣事般習以為常,並且可以十分自然地將哭泣的麗塔擁入懷裡,然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不過這同時也代表我必須將好不容易才能相逢的女性當做例行公事處理,比起此種做法,我個人覺得如同一具木偶般呆站原地的做法還比較好。

  與那原以有如看到動物園裡的熊突然跳起華爾茲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完全沒有說出平日總是掛在嘴邊的輕薄話;而身為老兵的費列渥則是有禮貌地別開自己的眼神,但是他的眼角依然確實地捕捉我們兩人的身影;至於其餘隊員們的舉動也是大同小異。混帳,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在跳華爾茲的熊。別一直看啊!不准討論!我要收錢喔!

  緊張的時候只要在手心寫上「人」並且吃進肚子裡面就不會緊張不對那是在很多觀眾面前讓自己不要緊張的方法。在軍校裡應該學過當神經緊繃到快要炸開的時候只要想一些快樂的事情就好混帳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快樂得要死這才應該是在戰場上非想起不可的事情。可是,為什麼這件事情這麼棘手呢?不論是誰都好,快點告訴我為什麼吧,就算是神仙佛祖也好,快點告訴我吧!

  我握住麗塔的手腕,她則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的名字叫做啟二,桐谷啟二。」

  「我是麗塔……布拉塔斯基。」

  「總之,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吧?」

  「有什麼好笑的?」

  「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吧?」

  「你真是個怪人。」

  雖然只有一點點而已,不過麗塔的表情還是漸漸和緩下來。

  「我們要由兩點鐘方向逃脫,準備好了嗎?」

  我與麗塔拋下那些傻掉的傢伙開始奔跑,我們隨著水泥地上累積的熱氣一同鑽出教練場的鐵網,奔進充滿潮水芬芳的涼爽海風中。我們持續跑了好一陣子,左手邊遙遠處是海岸線,看起來沒有防禦作用的鐵絲刺網另一側則是一望無際的鈷藍色大海,這是我們從敵人的侵略中死守下來的藍色大海。將天空與海分隔開來的海平在線,拖曳著白色軌跡的巡邏艇就像我們一樣四處奔馳。

  男人們粗獷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在水泥地上奔跑的軍靴聲、大得吵人的心跳聲以及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喘息聲……

  就像當初突然開始奔跑一樣,我突然停下腳步。

  剎車不及的麗塔一頭撞上我的身體,或許是操作系統的運作瑕疵,我的腳往不合理的方向一偏,麗塔也試圖站穩腳步穩住自己的平衡。我們順勢緊緊抱住對方的身軀,我的雙手環抱麗塔的身體,而麗塔的雙手也抱住我的身體。

  真是個幾乎犯規的衝撞,我一身充滿彈性肌肉的肉體在此猶如反應式裝甲般擋住麗塔的慣性力道,此外我還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沒有穿著機動護甲的我目前可說是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散佈於空中的化學物質裡。(註:反應式裝甲——Reactive Armor,在兩層金屬裝甲板中間的夾層放入不容易被誤引爆的鈍性炸藥,這些炸藥在遭到攻擊時會瞬間引爆,藉以產生一股反方向的力道打亂或彈回敵方砲彈的衝擊力,達到防禦的效果。)

  「啊……抱歉。」

  麗塔首先開口道歉。

  「我、我……我才應該抱歉,突然沒頭沒腦地停下腳步。」

  「不是,雖然很抱歉……」

  「沒關係。」

  「不是,你可以放開我的手嗎?」

  「對不起。」

  麗塔的手腕一直被我用力握緊,因此出現一道環狀的紅色掐痕。

  「真的很對不起……」

  我們一起計劃戰術並且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對我來說,麗塔·布拉塔斯基猶如已經相識十年的好友一樣;但是對她而言,桐谷啟二不過是個初次見面的外國人而已。到現在為止,麗塔眼中所看到的我只是個在時光之流外側的灰色剪影。

  只有我一個人感受到那股緊貼背脊時的安心感;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兩人視線相對時那股猶如電流的心意交流;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懷著那份近似憧憬的感情。

  我在入伍前曾經看過電視節目裡演出自己的戀人因為意外而喪失記憶的橋段,那部戲的主角曾經感受到的感覺,應該跟我現在感受的寂寥感完全相同吧?這就好像看著自己最喜歡的甜點被風吹逝,自己卻無能為力,因而感到悲從中來的心情。

  「那個……呃……」

  「你是為了解決剛剛的尷尬場面,所以才把我帶出來嗎?」

  「那個……可以算是這樣沒錯。」

  「那就好。話說回來,這個異常寬廣的地方是哪裡?」

  麗塔開始環視四周。

  我們位於一邊鋪滿鐵絲刺網,其餘的三邊則被普通的鐵網包圍而沒有其餘東西的空間中。覆蓋此處廣達一萬平方米面積的水泥佈滿龜裂,隙縫間則有纖細的雜草探出頭。從海上吹拂的風比起第一臨海教練場還要激烈許多,岩岸的氣味也更為強烈。

  「……這裡是第三臨海教練場。」

  從教練場跑出來,結果又跑到另外一個教練場上,我的腦子到底蠢到什麼地步?看來是跟費列渥在一起太久的緣故,居然連我都感染上訓練狂病毒的樣子。

  「這裡還真是荒涼。」

  「對不起。」

  「你並不需要道歉,我不討厭荒涼的地方。」

  「那還真是……很特殊的興趣。」

  「我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興趣,只是因為我成長的環境其實也是個荒涼的地方,不過倒是沒有大海。」

  「原來如此。」

  「被海包圍的土地,天空會呈現清澈的漂亮顏色。」

  「你……喜歡天空嗎?」

  「與其說喜歡天空,不如說我喜歡天空的顏色。」

  「那麼,為什麼你的機動護甲會是紅色的呢?」

  兩人突然陷入一股沉默。

  「匹茲菲爾德的天空顏色比這裡還要更加淡薄,那種顏色就猶如洗去藍色顏料的水一樣,令人不禁認為地面上所有水分都跑到天上,才將天空的顏色稀釋了呢……」

  我緊緊盯著麗塔。

  麗塔則以茶黑色的眼睛回視。

  「抱歉,忘記剛剛講的話吧。」

  「為什麼?」

  「剛剛的話並不像麗塔·布拉塔斯基會說的話。」

  「並沒有這種感覺。」

  「就是有這種感覺。」

  「才沒有這種感覺,剛剛那些話不管聽幾次都很不錯喔。」

  麗塔不禁張大眼睛,在她安穩的表情之中一瞬間閃過戰場上的母狗所獨有的眼神。

  「你說什麼?」

  「剛剛那些話不管聽幾次都很不錯。」

  不知為何,她突然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後用抬至額頭高度的手指玩弄自己鐵鏽色的頭髮。從指縫間流露出來的眼神浮現出至今為止未曾見過的複雜光彩,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鬆開內心緊繃的絲線,也像是說謊的少女在母親面前自白的表情。

  「怎麼了……嗎?」

  「沒什麼。」

  「我、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雖然我一直想要說出這句話,不過……我沒有抓準說出口的時機……」

  「我們曾經在以前的循環裡進行過相似的對話吧?然後,只有你一個人擁有那段記憶。」

  「是的……對不起。」

  「我並不會因為這件事情生氣,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那麼,又是怎麼回事呢?」

  「告訴我你接下來的打算。」

  「因為很多因素,總之事情非常複雜,我自己也有很多地方還搞不清楚,而且我還要向你重新問清楚關於脫出循環的方法。」

  「我問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你在開玩笑嗎?」

  「我非常認真。」

  「你真的想要知道我接下來打算做什麼事情嗎?」

  「我可是第一次向別人問起將來的打算,這比自己被捲入循環還有趣。」

  「一點都不有趣。」

  「麗塔·布拉塔斯基說有趣就是有趣。至今為止,我都是一個人拚命奮鬥,所以從今以後的苦差事都理所當然地輪到你身上。」

  「真是敗給你了。」

  「啟二,你不要裝蒜。」

  「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不過我們的目的地是餐廳,你應該想吃點日本的食物吧?」

  我們兩人便一同走向已經重複吃過一百五十九次飯的第二餐廳。

  ——————————

  餐廳充斥著一股喧鬧的氣氛。

  在角落,有群正在比賽三分鐘內能夠做幾下俯臥撐的傢伙。

  然後,有群已經喝下根本無法分辨是芥末醬還是橙汁的混合液體,並且彼此都不服輸的傢伙。

  在最裡面的地方則有群正在悠然自得地一邊彈著五絃琴,一邊唱著七十幾年前曾經流行過的不知是民謠還是動畫歌曲的傢伙,雖然這首歌一開始原本似乎是電波宗教反戰的曲子,但會在意此種小事的傢伙根本不會加入聯合防疫軍,而且由於這首歌的旋律朗朗上口,因此在軍中也十分受到大家喜愛。

  加入聯合軍吧~加入吧~加入吧~

  已經重複一百五十九回的景象再度重演。我活在不斷重複的世界,卻沒有注意到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情,為了即將到來的實戰以及每天的訓練,我一直都活在灰色並且沒有半點聲響的餐廳內,靜靜地將食之無味的餐點送進消化器官。

  即使作戰成功,在這裡的人有一部份也沒有辦法再回來;如果作戰不幸失敗的話,死者的數量就會變得更多——這件事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裝甲步兵就像帶著滿袋子彈,將名為殺戮的禮物送給敵人的聖誕老公公,因此更需要在如同聖誕前夕般的作戰前日中盡情放聲高歌及享受。

  麗塔·布拉塔斯基在我的面前坐下,並且開始享用第一百六十回的午餐。

  酸梅也是第一百六十顆。

  當然,我沒有告訴她關於酸梅的事。

  「這是什麼?」

  「這是將梅子放在陽光底下曬乾之後醃漬而成的食物。」

  「味道如何呢?」

  「吃飯跟實戰一樣,都是必須由自己親身體驗的喔。」

  她用筷子重複夾起幾次之後,總算下定決心將酸梅放進自己的嘴裡,然後她就像是吃下超重量級的拳擊手一記重擊似地向前彎下腰,並且不斷發出顫抖。

  「好吃嗎?」

  麗塔維持前俯的姿態,而且開始動起自己的嘴巴。

  她那白皙的喉頭輕輕動了一下。

  接著吐出某樣東西。

  一顆被剝得乾乾淨淨的酸梅子便在托盤上滾動,而麗塔則是舔了舔自己的嘴巴,然後「呼、呼」地喘著氣。

  「一一一、一點都不會酸喔!」

  她還是拚命逞強。

  「這個餐廳裡面的酸梅只能算是普通酸而已,畢竟這裡可是匯聚全國各地士兵的地方,所以不能拿出太誇張的東西。」

  我從自己的托盤裡甩手拿起酸梅,然後一口吃進嘴裡,並且故意慢慢品嚐,雖然我的嘴巴酸到都快要變成*字形了,但是我還是刻意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真好吃。」

  麗塔站起身,臉上還帶著非常認真的表情。

  她不理會有些呆然若失的我,便在塞滿男性士兵的通道上左鑽右竄,一路走向領餐的櫃檯。

  在櫃檯前,一隻隻要舉起手似乎就能夠碰到天花板的偽猩猩正在與擁有一身健康肌膚的美女說話,那是在很久之前的循環中以鐵拳招呼我的下顎的第四中隊的傢伙,大概因為自己話題中的對象正朝著自己走來,所以偽猩猩跟蕾契兒都掛著滿臉驚訝的表情。

  麗塔以高亢的聲音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麗塔·布拉塔斯基,你能不能給我放在此處的曬乾梅子之類的東西呢?」

  「……你是說酸梅嗎?」

  「就是那個。」

  「嗯……這個可以嗎……」

  蕾契兒取出一個小盤子,並準備從塑料制的大甕裡面拿出酸梅。

  「不用麻煩了。」

  「咦?」

  「只要把左手拿著的整個給我就好。」

  「那個……這是酸梅喔?JAPANESE PICKLES,OK?」

  「不能給我嗎?」

  「雖然可以……」

  「感謝你的協助。」

  麗塔便抱著成為戰利品的大甕回到座位上。

  並且將甕重重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這是個直徑三十公分的容器,如果小貓掉進去的話,或許會在裡面淹死,而此種大小的甕中則有一半左右塞滿紅通通的酸梅。這是讓兩千個男人果腹用的營業用酸梅,光是這麼一看,就讓我感到舌根處似乎開始產生一股奇妙的鈍痛。

  麗塔從放滿酸梅的甕裡挑出一顆,然後放進嘴巴裡面。

  她嚼了嚼,吞下喉嚨,然後呸地一聲吐出種子。

  「一點都不會酸喔。」

  她的眼角卻浮現淚光。

  她大力地將手壓在甕上,似乎正在表示下一個輪到我的意思。

  我儘可能地選擇一顆比較小的酸梅,然後放進嘴裡。

  吃進肚子,然後吐出種子。

  「我也不會酸。」

  這是拼氣魄的比賽,我接受你的宣戰。

  麗塔將筷子伸入甕中,但是前端不斷顫抖,當筷子夾空兩次之後,她直接用筷子插進酸梅的果肉,然後送進嘴巴,從果肉滴落的汁液在托盤上留下淡紅色的污漬。

  許多打算看好戲的好事者在我們週遭開始群聚,這群人最初只是吞著口水並且靜靜看著我們,但是隨著吐出來的種子數量越來越多,週遭圍觀者的情緒也跟著開始慢慢沸騰。

  我們一面像放在夏日豔陽下的冰啤酒瓶一般浮出滴滴冷汗,一面用種子堆起一座驚人的小山。

  隨著我們輪番將酸梅一顆顆丟進自己嘴裡,圍觀的好事者們開始傳出呼聲。第四中隊的傢伙也在這群男人之中,他的臉上露出一副開心的表情,跟之前打架的時候全然不同,蕾契兒則是站在略遠處,浮現出似乎有些困擾卻又有些快樂的微笑。

  「到底在幹什麼!節奏太慢啦!」、「怕什麼啊!一口吃下去啊!一口!」、「不准輸給一個女人!」、「你在說什麼,我們的女王不可能輸!」、「快吃!快吃!吃呀!」、「呀呼!」、「快點去門口把風!別讓長官進來找麻煩!」、「我賭男人贏十美金!」、「我賭女人贏二十美金!」、「你這混蛋,居然趁亂搶走我的炸蝦!」。

  我們的周圍充滿此種溫暖又有點嘈雜、卻又非常舒服的氣氛,這是活在無盡循環中的我無法理解的牽絆,得到無可取代的明日後,我第一次覺得眼前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成為心中萬分重要的回憶,我也覺得置身於喧鬧之中其實感覺還不錯。

  結果,我們兩人把這甕營業用酸梅吃得一乾二淨。

  吃掉最後一個酸梅的人是麗塔,我雖然認為應該算打成平手,麗塔卻高聲宣言是由自己先開始吃起,所以是她獲得勝利。我也對這個結果提出抗議,結果麗塔卻露出一抹微笑並且提出再來一甕的提案,那是一道令人搞不清楚到底還能繼續吃、還是因為吃下太多酸梅而把腦袋搞壞的微笑,而第四中隊的偽猩猩則把猶如裝滿紅色惡魔的酸梅甕「碰」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我那時只覺得自己從腳趾直到腰際都被酸梅裝滿,所以只好舉白旗投降。

  之後,我跟麗塔開始談天說地,包括長舌的與那原、身為訓練狂的軍曹費列渥以及將我們視為仇敵的第四中隊;麗塔則告訴我許多在「上一個今天」裡無法說完的話,不在戰場上的母狗是位與笑中含羞的表情十分相配的女性,她的指尖帶有機油、酸梅以及些微的咖啡香味。

  我就有如觸發了某個關鍵似地,我跟麗塔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中迅速加深關係。

  與那原仁伍長則沒有睡在床上,而是在地板上迎接翌日的清晨。

  3

  對我來說,睡眠並無法獲得休息的效果。

  不論是被擬態殺掉或是在戰鬥中意識突然中斷,接下來就會進入一片空白,而意識便會毫無預警地切換回來,咬著扳機不放的食指被夾在平裝書的後方數來約四分之一處。我橫躺在堅固耐用的鋼管床上聽著DJ以動畫式聲調播報天氣預報——今天群島方面晴朗無云,下午開始發佈紫外線警報,請特別注意陽光日曬——這些字句鑽進我的耳朵深處,彷彿不願離開似地在內逗留。

  當DJ說到「群」的地方的時候,我就會抓起油性簽字筆;說到「方面」的時候,我就會在左手寫上數字;而當提到紫外線云云之際,我就會從床上跳下並且走往倉庫——這就是我第一天起床的模式。

  作戰前一天晚上的睡眠都是當做延長訓練之用,畢竟我的身體不會累積疲勞,只會留下不斷重複的記憶以及學起來的技術而已。我一面在床上輾轉,一面在腦子裡模擬白天學習的身體動作,並且將這些程序燒錄在自己的小腦中。為了在此次循環裡達成上個循環中無法達成的事情、為了將無法打倒的敵人打倒、為了拯救無法獲救的夥伴們,我必須重複做著這種惡夢。

  這一天早上,我也是一醒來便立刻切換為戰鬥模式。

  我在床上保持仰躺的姿勢,藉以確認全身肌肉的狀態,就像飛行員在戰鬥機起飛前把開關一個個打開似地,我也逐一檢查身體每一個部位的狀態。這個檢查工作連一根小指頭都不能隨便矇混過去,畢竟再過不久,我就要披上一身擁有三百七十公斤握力的兵器了。

  我以臀部為支點將身體做出九十度的回轉,然後順勢從床上跳下來,接著張開眼睛。

  糟糕。

  眼前的風景跟平素所見截然不同,被移花接木到泳裝女孩脖子上的首相頭像海報不知去向,當我察覺到這點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用力縱身跳出的身體遵循慣性法則,而在踩空原先就不存在的踏腳台的情況下,我從床下滾了下來,腦袋則猛然撞上貼滿瓷磚的地面。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察覺自己目前身處何處。

  陽光通過擁有防爆功能的復層玻璃照亮異常寬廣的室內,由空氣清淨機製造出來的人工空氣包覆平趴在地上的軀體,前線基地中總會聽到的嘈雜噪音則是被厚牆跟玻璃完美隔絕。

  這裡是花線基地的空中休息室。

  由鐵灰色以及卡其色的防火建材所構成的前線基地中,唯一經過裝潢的地方就只有此處。這個地方原本用途是軍官專用的會議室兼接待室,但是從這片防爆玻璃看出去的內房夜景相當壯觀,就算開始收費經營,也應該會有一堆觀光客想來這裡玩吧?

  從這裡眺望出去的景色雖然優美,卻不太適合人類居住,只有看到高處就會想要馬上爬上去的山羊,或是不想見到任何人的傢伙才會想來這種地方吧?我曾經聽與那原說過,在這層只有軍官能夠進入的區域還要更上一層樓的地方,有個秘密的空間被他拿來泡女孩子用。

  從這個地方環視海面,能夠發現海平面確實是一條曲線,早晨的內房被一層輕霧覆蓋而顯得有些朦朧,海上波浪在高高拍起之後又化作泡沫消散,而在視野前方則是已經化為擬態巢穴的海島。

  我彷彿在一望無際的藍色中突然看到一抹鮮綠,而不禁眨了眨眼。

  那只不過是波浪燦目的反光而已。

  「你睡得真沉。」

  從旁傳來麗塔的聲音。

  我緩緩地抬起自己貼在地板瓷磚上的頭。

  「感覺似乎整整有一年不曾如此過了了。」

  「什麼意思?」

  「能夠好好地睡覺、然後好好醒來,睡覺其實是最快樂的事情了。」

  「你常常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話。」

  「你應該能瞭解我的意思吧?」

  麗塔則是揮揮自己的手,似乎表示「我知道了」的意思。

  今天早上的女武神似乎比昨天沉靜許多,那對平素銳利的眼神在早晨清冷的朝陽下看起來和緩不少,而一頭鐵鏽色的頭髮在陽光的透射下綻開橘色的光暈,麗塔對我擺出「真受不了你」的表情就像是頓悟的高僧般閑靜,而且非常美麗。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麗塔十分耀眼,就如同面向太陽時眯起自己的眼睛。

  「話說起來,這是什麼味道?」

  雖然聞起來不壞,不過卻是種難以形容的微妙香味,伴隨空氣清淨器過濾的純淨氣流將微粒散佈在整個室內。如果說是食品的香味,似乎略嫌有些刺激;但若以香水的味道而言,卻又似乎太過勾起人類的食慾。老實講,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味道。

  「我只是把袋子打開而已,你就聞到味道了,你的鼻子還真靈。」

  「我在軍校裡學過,只要聞到不明異味的話,就有可能是機動護甲上的防毒濾片損壞,所以必須時常提高警覺……如果這裡是戰場上的話。」

  「沒有人會把食物的香味跟化學戰放在一起,這個味道很香吧?」

  「與其說味道香……倒不如說有點噁心。」

  「你真沒禮貌,我難得想泡杯早安咖啡給你喝的說。」

  麗塔似乎有些忿忿不平。

  「這是咖啡的香味?」

  「沒錯。」

  「難道你為了報酸梅比賽的一箭之仇,打算整我一頓嗎?」

  「把種在土裡的咖啡樹結成的咖啡豆烘焙過後就會發出這種香味,你沒喝過咖啡嗎?」

  「我天天都有喝類似的替代品。」

  「經過沖泡之後,這種氣味會更加濃烈喔。」

  我不知道還有天然咖啡豆留在這個世界上……不,雖然我知道還有留下一些,但是我沒想到居然會有人還在喝這種東西。

  現今普遍稱為咖啡的飲料調味包是以替代用的豆子配上化學合成香料調合而成。咖啡代替品的粉末既沒有麗塔磨好豆子的強烈香氣,也沒有刺激鼻子延伸至喉嚨深處一帶區域的強烈氣味。把咖啡替代品的氣味加強數倍之後,就會變成天然咖啡的香氣,但是當那股香味通過鼻腔時,兩者所帶來的衝擊就猶如九毫米的手槍子彈跟一百二十毫米的戰車砲彈之間的差距。

  「這個東西應該很貴吧?」

  「我說過我來到這裡之前,我曾經加入北非的戰線吧?這是獲得自由的村人們送的謝禮。」

  「真了不起。」

  「身為女王也不盡然都是壞事。」

  在玻璃制的桌上有一台手搖式的咖啡研磨機,因為我曾經看過古董店把這個當作室內擺設品販賣,所以應該不會有錯。旁邊則有一個用陶器作成的漏斗狀物體,上面還蓋著一塊變成茶色的布,雖然我不甚清楚咖啡的製作過程,不過似乎是要把磨好的豆子放進這塊布的中央部份。

  桌上還擺著一個由軍隊配發的野戰用小型瓦斯爐,以及一個堅固耐用的軍用長柄平底深鍋,鍋子裡透明的溶液正在咕嚕咕嚕地沸騰,此外還放著一隻凹陷的馬克杯,然後旁邊擺著一隻全新的馬克杯,而桌邊則放著一個裝有茶黑色豆子的拉鏈塑料袋。

  麗塔的私人物品似乎非常少,桌腳旁有一個稱為「SEE BAG」的帆布底背袋,這個袋子的形狀就像是拳擊選手的沙包一樣,寬廣的房間裡並沒有這個袋子以外的行李,光只是取出泡咖啡的道具而已,這個袋子就顯得相當乾癟。遵循命令征戰全球的士兵雖然只能攜帶最低限度的行李,麗塔的行李卻似乎還要更少,不過會攜帶手搖式咖啡研磨機也非常奇怪。(註:「SEE BAG」是一種由透明塑料材質製作而成的圓筒形戶外活動用背袋。)

  「你可以躺在床上等。」

  「好像很有趣,讓我繼續看吧。」

  「好,我現在開始磨豆子。」

  麗塔不斷旋轉咖啡研磨機的手搖柄,玻璃桌子隨著機器發出的陣陣喀哩喀哩聲不停振動,鐵鏽色的頭髮似乎也愉快地隨之晃動。

  「在這次的戰鬥結束之後,我請你喝最棒的綠茶當作咖啡的回禮吧。」

  「聽說綠茶的產地好像是中國吧?」

  「如果說中國是始祖的話,那日本可以說是正統吧?雖然綠茶似乎從以前就沒有出口,畢竟……」

  「如果進餐廳的話,他們就會免費端綠茶出來吧?」

  「沒錯。」

  「等這場戰鬥結束……吧。」

  麗塔說話的聲調似乎帶著些許寂寞感。

  「沒問題,這場戰爭一定會結束,因為有我跟你兩個人在。」

  「沒錯,只要有你在的話,一定會結束的。」

  麗塔把磨好的豆子拿出來,然後放在鋪著布的漏斗狀物體上。

  「先進行悶蒸的手續很重要。」

  「是嗎?」

  「省略這個動作所泡出來的咖啡味道會截然不同……以前教我泡咖啡的老爺爺曾經這麼說過,至於會有差異的原因,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麗塔舀起一些冷卻的熱水淋在磨成粉狀的咖啡上,淋上熱水的部份開始咕嚕咕嚕地冒起奶油色的泡泡,並且產生一股混雜苦味、酸味跟甜味的劇烈香氣,這股香氣在玻璃桌的週遭空間一口氣溢散。

  「你還是覺得這股味道很噁心嗎?」

  「不,好香。」

  麗塔以畫圓圈的方式緩緩注入熱水,泛著黑茶色光澤的液體逐漸填滿鐵製的馬克杯。

  就在此時,一聲穿過厚牆跟抗爆玻璃的巨響貫穿我的耳朵。

  瞬間,鋪滿瓷磚的地板開始震動。

  然後,傳來一道有如木頭折斷的沉重衝擊聲,聽起來不像玻璃碎裂,而比較接近厚重的電話簿用力砸到地面上所發出的聲音。防爆玻璃出現數道如同蜘蛛網般的裂痕,而在玻璃表面上的裂縫裡則流出藍黑色的液晶,一枚土色的長矛彈插在裂痕的中心點上,而這個正是由名為擬態的生物所發射的子彈。

  我們的視線在相當接近地板的高度相互交會。

  我跟麗塔都在感到搖晃的瞬間趴下身體。

  接著,基地警報聲開始大作,窗外竄起三股濃煙,近海處則是染上一股鮮豔的綠色。

  「敵……敵人來襲?為什麼……」

  我的聲音不斷抖動,身體大概也在顫抖。在一百五十九回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敵人來襲的徑驗,在聯合防疫軍進軍特牛島之後才會開始與擬態的戰鬥。

  接著第二、第三發子彈陸續飛來,窗框全體向內側凹陷,看來似乎還能勉強支撐,玻璃到處都是裂縫,在分割的視野中閃耀地反射細微的光芒。

  麗塔·布拉塔斯基站起身,不急不徐地將手上的長柄平底深鍋放回攜帶用的小型瓦斯爐上,並且用熟練的動作關上瓦斯爐。

  「這片玻璃的強度還不錯,難怪他們敢如此自誇。」

  「出擊……不,得先跟軍曹聯絡……對了!機動護甲!」

  「你先冷靜下來。」

  「為什麼會這樣?」

  「擬態是為了戰勝才會發動時間循環,擁有循環記憶的不只你一個人。」

  「難道因為我上一次失敗的關係……」

  「它們應該判斷使用這種方法才能夠打倒我們,如此而已。」

  「但是,基地被……它們到底怎麼打到這裡來的……」

  「它們曾經有從伊利諾一路溯溪而上抵達內陸的紀錄,畢竟它們原先就是棲息在海裡的生物,突破在陸地上生活的人類所構築的警戒網也不是什麼難事。」

  「說得也是……」

  「交給負責擬定戰略的軍官們傷腦筋就好,對我們而言,只是戰鬥場地從特牛島移到這裡而已。」

  麗塔對我伸出手。

  我借麗塔的手站起身,她的手指根部長有因操作機動護甲而長出來的繭,剛剛握著平底深鍋的手掌比我的手掌還要溫熱,隨著麗塔的體溫,我心中的恐懼跟緊張也如融冰般緩緩化解。

  「機動護甲兵的工作就是打倒眼前的敵人吧?」

  「嗯……沒錯。」

  「我要先去US的倉庫穿上自己的機動護甲,然後準備兩人份的武器,接著我會一面掩護你一面前往JP的機庫,你清楚到這邊為止的步驟嗎?」

  「瞭解。」

  「接著找出主機並且殺掉它,這次一定要讓循環終止,然後將剩下的敵人掃蕩殆盡。」

  身體的顫抖瞬間停止。

  鐵面女王則是露出不屈的微笑。

  「看來沒時間喝這杯早安咖啡了。」

  「咖……咖啡冷掉之前,我們打得完嗎?」

  「你真容易得意忘形。」

  「對不起。」

  「咖啡如果重新加熱的話,味道的確會比較難喝,天然咖啡豆只要放著三天不管就會發霉,我在非洲發生過這種事情,所以事後非常後悔。」

  「那個好喝嗎?」

  「怎麼可能好喝。」

  「你有喝過嗎?沒喝過?所以搞不好很好喝也說不定。」

  「你自己喝發霉的咖啡然後拚命拉肚子吧,要出發囉。」

  放下剛泡好的天然咖啡,麗塔馬上離開桌子。

  當我們準備走出空中休息室的時候,有位嬌小女性用有如撞壞房門的氣勢衝進房間,她那以黑髮編成的麻花辮在後腦勺搖擺晃動,原來是繼承美國原住民血統的夏絲塔·萊露。

  「敵襲,是敵襲,敵人來了敵人來了敵人來了!」

  她一面喘著氣,一面如此叫喊。

  她的頭上戴著由白色羽毛製成的頭飾,就是在電影裡面印地安酋長頭上戴的裝飾品,除此之外,她的臉上還畫著紅色跟白色的線條。

  麗塔退後一步,望著這位擁有以MIT第一名成績畢業的超優秀頭腦的女性。

  「不對……竟然連別的印地安部落也打過來了嗎?」

  「不是啦!是敵人啦!說到敵人的話,當然是指擬態啊!」

  「你都在戰鬥的時候打扮成這個樣子嗎?」

  「啊、這個……真的那麼奇怪嗎?」

  「雖然我不打算批評他人的風俗習慣或宗教,不過說真的,我覺得你這身裝扮應該有點走錯時代,大概搞錯兩百年左右。」

  「不不不不是那樣子的啦!昨天晚上雖然我一直說不要,還是被他們硬打扮成這個樣子啦!麗塔不在的時候每次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看來她也挺辛苦的。

  「那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對了,麗塔的武器不在機庫裡,而是放在整備場裡面喔!我是為了說這個才跑過來的……」

  「我瞭解了,謝謝你。」

  「嗯,麗塔也要小心喔!」

  「夏絲塔,你等一下打算怎麼辦?」

  「因為我在實戰裡毫無用處,所以打算不做任何無謂的抵抗,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活下來也說不定。」

  「那麼你就躲在這間房間裡吧,長矛彈似乎打不穿這裡的牆壁跟玻璃,看來似乎比外表還要堅固。」

  「這樣好嗎?」

  「不要緊,不過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

  「有、有、有什麼事嗎?」

  「在我或者這個男人回到這個房間之前,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這個房間,拜託你。」

  夏絲塔聽完麗塔的這番話後,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東洋男子,她那眼鏡底下的黑色瞳孔充滿訝異地凝視我,我在這個循環中跟夏絲塔·萊露還沒認識。

  「啊……那個,不知道您是……」

  「我是桐谷啟二,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雖然很囉唆,不過我還是再強調一次,無論是誰都不准進來,你能答應我就算總統來也會把他趕出去嗎?」

  「我明白了。」

  「拜託你了,然後還有一件事,就是……」

  「什麼事呢?」

  「謝謝你給我的護身符,我會好好愛惜的。」

  為什麼我這裝滿肌肉的蠢腦袋此時居然沒有思考麗塔如此再三囑咐叮嚀的原因呢?當時我滿腦子都是關於迫於眼前的戰鬥。

  我跟麗塔急忙奔向機庫。

  4

  由於我跟麗塔身處的空中休息室比較遙遠,所以當我們到達之時,US特種部隊早已以機庫為中心布下強力的防禦陣線。

  麗塔用兩分鐘穿好機動護甲,然後花費一分四十五秒跑到整備場,而在前往第十七部隊機庫的路上為瞭解決掉兩隻擬態又花費六分十五秒,若從離開空中休息室的時間點開始計算,至今已經經過十二分三十秒。

  前線基地陷入一片混亂。

  四處都竄起火舌,路上倒著好幾台翻轉的車輛,營內道路都被一片薄薄的煙霧掩蓋,根本看不清楚四周。剛剛那陣哇哇哇的聲音應該是對擬態毫無作用的輕機關槍聲,接著傳來一陣撼動腹腔的火箭發射器噴射聲,好不容易成功出動的攻擊直升機沐浴在敵人長矛彈的炮火下,結果螺旋槳引擎中彈,然後不斷在空中旋轉並且墜機。

  有人往北跑、也有人往南跑,沒有人知道何處才是安全的地方,而司令系統也因為遭受奇襲陷入一片混亂——三大糟糕混在一起就變得超級糟糕,令人束手無策。

  路上幾乎沒有看到擬態的屍體,也沒有遇見任何一個在基地內應該多達一萬名的機動護甲兵,倒是看到一些屍體,其中身體消失一大塊、一眼就能得知KIA的屍體佔大多數。

  在機庫前三十米處有一具屍體。

  一名肚子正中央已經變成一團絞肉的男人屍體趴倒在地,雙手上還緊緊握住一本雜誌,上半身淨空的金髮女演員在積上一層薄薄砂塵的紙面上輕輕微笑,我看過這名女演員的豐滿胸部,這是我跟與那原在營舍裡打屁聊天的時候,隔壁床上的隊友所拿在手上閱讀的東西。

  他的名字叫做二條。

  「生前看的最後一本書居然是色情書刊……」

  「啟二,你應該已經明白我要說的話吧?」

  「我明白,這一切都無法再重來,無論是誰死都一樣。」

  「時間寶貴,走吧。」

  「嗯,這樣子不就是大屠殺嗎?他媽的!」

  機庫的門已經敞開,上面還留有別人用拔釘器之類的東西拆鎖的痕跡。

  麗塔將兩手所持的戰斧一端插在地上,並且將掛在腰後的二十毫米機槍拆下來。

  「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三分鐘就夠了。」

  我便往建築物的內部長驅直入。

  機庫是個縱長很深的長方形房間,順著兩邊的牆壁配置著一件件的機動護甲,每個小隊都有一間房間,每間的長度都剛好能夠並排。二十五件機動護甲。

  機庫裡滯留的混濁空氣帶著一股潮濕的感覺,不知道是否因為電力供應不足的緣故,嵌在牆壁上的電燈毫無規律地明滅閃動,絕大部份的機動護甲都還留在掛勾上沒有拆卸,而且室內還充斥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在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大灘血泊,這灘血泊滲進水泥地裡並且成為一片濁黑的血塘,而從這片似乎能夠讓小孩子汲水洗澡的血塘裡延伸出兩條如同用畫筆描上去的紅線,朝著跟我進來的位置相反的另一個入口而去。

  這道血痕是有人在這裡搬運受傷的人所留下的痕跡,至於為何會留下兩條血跡,因為在搬運用的器材以及人數不足的情況下,只好直接拖著負傷者的腳離開現場的緣故。如果潑得滿地都是的血全都是由同一個人所流出來的,而且又沒有進行輸血的話,那名傷員現今大概已經KIA了吧?

  沒有半個人,也沒有半隻擬態,此處會動的物體只有我一個人。

  有數具機動護甲被亂七八糟地丟在地上,看起來就像人形生物把自己脫皮下來的軀殼留下來一樣。

  我們可以把機動護甲想成是背後有拉鏈的金屬製人偶裝,而在沒人穿的時候,就會把背後供人進出的洞打開並且掛在牆壁上。

  機動護甲能夠讀取出穿著者的肌電信號,並且將人類的力量增強數倍,款式上完全依照每個人的個人差異訂製,因此就算跟別人借來穿也完全無法使用,輕則單純不能移動,重則可能造成骨折,總之結果都會非常糟糕,每個從軍校畢業的士兵都學過這種常識。至於這裡被丟得滿地都是的機動護甲,便代表曾經有人雖然明明知道這件事情,卻因為被逼到絕境,而不得已只好試穿別人的機動護甲。

  或許這就是遁入地獄的US特種部隊與JP部隊之間的差異。

  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打開機動裝甲的開關,同時省略穿著前應做的三十七項檢查項目的其中二十六項後,接著開始脫下衣服。

  就在此時,我看到血跡延伸方向的出口有一道不明身影,麗塔防守的方向在另外一邊,緊張的電流信號瞬間在我的神經裡面竄流。兩處距離不到二十米,如果以擬態的移動速度計算的話,從那裡移動到此處的時間不用一秒鐘,如果是直接發射長矛彈的話,速度就會更快。

  空手能不能殺掉擬態呢?不可能。能不能與其對峙呢?可以。擬態的速度雖然比穿著機動護甲的人類還要迅速,但卻非常容易預測。我還有辦法躲開攻擊並且讓對方撞上牆壁藉以爭取數秒貴重的時間,然後逃到麗塔身邊。我的身體逕自開始行動,右腳往順時鐘方向一扭,左腳則往逆時鐘方向扭動。

  然後,我的腦袋總算認清映入眼簾身影的真正面目。

  原來是與那原,他的下半身染滿鮮血,在額頭上的血漬已經乾涸,看起來就像是三流的前衛藝術畫一樣。

  他因為緊張而僵住的表情緩緩浮現微笑,然後跑到我的旁邊。

  「啟二,你來的正好,因為到處都找不到你,讓我好擔心喔!」

  「學長,你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迴避動作的程序立刻停止,我拿起襯衣,然後開始把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丟在地上。

  與那原則以一張由緊張與疑惑交織而成的表情盯著我。

  「你在幹什麼?」

  「就像你看到的,找正在穿機動護甲。」

  「你是白痴嗎?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吧!」

  「你的意思是說,機動護甲兵還有別的事情嗎?」

  「當然有。例如選擇進行戰略性的撤退、或是跑到沒有敵人的地方,還有就是逃跑!」

  「US的部隊已經開始展開防禦戰,我們也必須快點加入防禦陣線。」

  「那群人跟我們不一樣啦,不要管他們啦!手腳再不快點的話,連我們都會來不及逃走的!」

  「如果連我們都逃走的話,那還有誰會打仗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接受訓練的。」

  「無論你怎麼掙扎,這個基地都已經完蛋了!」

  「只要有麗塔跟我在,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

  我已經穿好襯衣,機動護甲設計成只要穿好襯衣之後直接把兩手兩腳套進去,就會自動將使用者的全身包起來。

  與那原抓住我的手腕,襯衣因此產生皺摺,而我則是皺起眉頭。

  「你別做白日夢了,戰場根本就沒有所謂需要的人。雖然我不懂正義感,但是根本沒必要跑去白白送死吧?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而已,跟特殊部隊的傢伙或者費列渥軍曹不一樣。」

  「我不認為戰場需要我。」

  我揮開與那原的手。

  「是我需要戰場。」

  「你這傢伙……啟二……你……沒發瘋吧?」

  「我只不過是已經適應了而已。」

  而且麗塔·布拉塔斯基就在那個黑煙漫天的戰場上。

  我穿起機動護甲並且切換視野顯示,隨著馬達聲逐漸高揚,與那原的臉被切換成頭盔內部的影像顯示,至此一共花費四分鐘的時間。

  「我不管了。」

  我無視於與那原以放話而言略嫌軟弱的話語,並且跑出機庫。

  除了我跟麗塔以外,似乎也開始出現其餘穿好機動護甲的士兵,在抬頭顯示器裡的影像中,代表友軍的圖示在戰場上零零星星以兩三人為一組,躲在營舍跟棄置的戰鬥車輛陰影裡零零落落地朝擬態射擊。

  擬態們發動的奇襲十分完美,至於士兵們看起來則是完全沒有統整組織,就算身上穿著機動護甲,如果不是在組成隊伍的狀況下作戰的話,士兵們也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如果要與擬態分庭抗禮,本來應該要一整隊裝甲步兵以扇形陣式埋伏,然後拚命發射子彈才行,一對一或二對一的狀況根本沒有勝算。

  表示我方部隊的圖示不斷增增減減,而數量完全沒有減少的只有US特種部隊的圖示而已,不過代表擬態的圖示似乎也沒有減少,傳來的通信大部份都是雜音,裡面混著一些怒吼,然後就是FUCKFUCKFUCKFUCK!根本聽不到半個作戰指令,如果再這樣下去,與那原說過的話或許就有可能成真。

  「怎麼辦?」

  「沒什麼好說的,機動護甲兵只要打倒擬態就好。」

  「雖然沒錯……」

  「跟著我來,我教你該怎麼做。」

  我們衝入敵陣。

  麗塔·布拉塔斯基的深紅色機動護甲發揮旗幟的作用,她先往遭到孤立的友軍處移動,然後把人帶出來,並且全部集中在一個地方——我跟麗塔一直重複此種工作。

  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為止呢?

  直到將混帳擬態全部殲滅為止。

  戰場上的女神在花線基地中縱橫馳騁,並且將福音傳給所有的將官士兵們,雖然JP部隊第一次跟麗塔共同進行作戰,但是只要身著紅色護甲的麗塔與他們同在,士兵們便能夠重拾先前早已消散的自信與戰鬥意志。無論是何種戰場,戰火都是以她為中心交織飛舞。

  只要穿上機動護甲,麗塔就是所向無敵,旁邊的桐谷啟二雖然稱不上無敵,不過至少不會輸給擬態。

  歡迎你們,人類的敵人們。

  就讓我告訴你們,其實你們已經跳進地獄的洞口一事吧!

  踹倒、用力毆打、從屍體上拿走能源包跟子彈——我們不斷跳著吉魯巴舞,用戰斧將形成阻礙的建築物毫不留情地擊碎,引爆燃料倉庫將擬態整群炸飛,然後將天線塔從根部折斷做為據點防禦的牆壁——戰場上的母狗與她的騎士持續不斷散佈如鋼鐵般的死亡。

  我在熊熊燃燒的裝甲車旁邊發現來不及逃離的人跟擬態,我察覺到麗塔以默契傳達的信息,在此必須由我負責動手,所以我立刻展開攻擊殺死敵人,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四散飛舞的傳導流沙跟男人之間,人類如果沒有穿著任何裝備吸進這些東西的話就會非常危險。

  麗塔站在倒下的男人身旁並且觀察週遭的狀況,裝甲車冒出的黑煙嚴重影響視線,鐵塔橫倒在六點鐘方向十米外的地方,多普勒雷達上滿滿都是代表敵人的白點,再過不久擬態就會抵達此處。

  眼前這名男人的腳被翻倒的裝甲車夾住。

  這名筋骨壯健異常的男人,在比我還粗壯的脖子上掛著一台傳統底片式照相機,這傢伙就是在我們被硬抓出去的PT訓練之際,在麗塔身旁啪嚓啪嚓地狂拍照片的美國記者。

  「這次碰面的場合還真是奇妙。」

  麗塔語畢,便屈膝反覆觀察這個男人的腳。

  記者露出含有諷刺意思的笑容,嘴邊還掛著煤炭與機油的黑色污漬。

  「真是個好角度,布拉塔斯基準尉,如果我拍下這個畫面的話,必定能夠得到普立茲獎,然後我就會被捲進爆炸而死。」

  「你這樣到底算運氣好,還算運氣差呢……」

  「能夠在地獄跟女神相會,其實也沒有那麼壞。」

  「關於你的腳,它已經被裝甲板夾住了,短時間內不可能破壞這片裝甲板。」

  「有選項可以選擇嗎?」

  「看你想在被擬態踩扁之前,繼續拚命按下快門呢?還是想在切斷一隻腳之後,被人抬到急救室裡呢?兩個裡面選一個。」

  「等一下!麗塔!」

  「最多給你一分鐘的時間考慮,成群的擬態就快來了。」

  男人不禁屏住呼吸。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如果活下來的話……能不能也讓我拍張稍微像樣點的照片呢?」

  「我答應你。」

  鐵面女王便揮下戰斧。

  ——————————

  在戰鬥進行兩小時之後,JP部隊與US特種部隊總算會合,當原本高掛東方的太陽通過我們頭上之際,才好不容易形成能夠稱為戰線的防禦網。雖然這場仗打得十分慘烈,不過我們還沒有全滅,並且生存而繼續活動,持續戰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我們在化為戰場的前線基地中四處奔走。

  5

  好不容易構築的戰線跨越花線前線基地的中心並且往海岸線延伸,形成一個半圓的形狀。描繪出和緩曲線的防禦陣線中央部份也是敵方的壓力最為強烈之處,而此處是由US特種部隊負責堅守,這群頑強的傢伙堆起沙袋並且將自己的身軀藏在瓦礫山後方,以唾液、罵聲跟子彈洗禮敵人。

  若由US特種部隊置身之處朝特牛島拉起一條架空的路線,中途會經過第三臨海教練場,此處就是擬態最初的登陸地點。性質近似土木機械的擬態並不會採取埋伏或誘敵深入之類的複雜戰術,因此敵人的弱點就在敵人最多而且防守最密不透風的地方。

  無論是鑽進岩盤在地底爆炸的飛彈,或是分裂為數千枚小型炸彈的爆裂物,以及在石油氣上點火藉以燒盡週遭一切物體的炸彈,還是借核分裂之力將萬物化為微塵的炸彈,由人類所創造出已能稱為藝術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在擬態的面前卻無法發揮任何效果,因為如果不以近似於拆解定時炸彈般的精確步驟打倒它們的話,它們便能夠將這段時間重來一次。

  手上抱著戰斧的紅色機動護甲跟土灰色機動護甲將彼此無防備的背部緊緊相貼,一面閃避敵人的炮火,一面砍飛擬態,並且用鋼鐵製造的釘鞋在水泥地上打洞,直直朝著敵人首領的方向前進。

  為了不讓循環再度發生,首先必須要將天線跟備份破壞,以阻止它們往過去的自己發送通信電波。

  我在第一百五十九回裡的做法應該可以算是非常完美,而我也不認為是麗塔失手,不過我為什麼會再次捲入循環之中呢?雖然在第一百六十回中能與麗塔建立親密的關係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代價卻是讓花線基地受到如此重大的打擊,就連非戰鬥員都被捲入戰火之中,並且造成許多傷亡。

  麗塔的心中似乎已經有底,畢竟她或許有些事情比我經歷更為豐富,所以我無法得知她的想法,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老兵,但是跟她比起來,桐谷啟二不過就像隻雛鳥一樣。

  我們抵達第三演習場。

  這裡的一邊是鐵絲刺網,而其餘三邊則是普通鐵網,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目前鐵絲刺網已經被連根拔起,承受不住擬態重量的水泥地則出現許多龜裂、不平的凹凸以及整片翻起的地方。開始西下的斜陽在地面上映照出複雜的影子,從海上吹來的風還是跟昨天一樣激烈,但是透過機動護甲的防毒濾片所聞到的空氣中卻不剩絲毫岩岸的氣味。

  我立刻找到那個傢伙,而麗塔也於同時間發現它的蹤影,或許因為它會發出些許電波所致,總之我與麗塔一眼就能夠認出它的模樣。

  「你還記得做法吧?」

  「首先必須破壞掉主機的天線,然後把其餘備份用的擬態打倒,接著把主機殺掉,最後再將擬態完全殲滅。」

  「我無法聯絡支援部隊,所以這次不會有轟炸支援。」

  「對我而言可是家常便飯。」

  「那麼,我們上吧!」

  擬態塞滿廣達一萬平方米的廣場,我們兩人則以戰斧如秋風掃落葉般蹂躪它們。

  前進。

  達陣。

  加起來共有四隻的短手短腳,還加上一條尾巴,擬態的身形無論怎麼看都像溺死青蛙站起身的樣子,以外觀上而言,主機跟子機毫無二致,而二者微妙的差異只有我與麗塔能夠辨認。

  這些傢伙會吃下土壤,而通過它們體內排泄的土壤則會變成有害物質,生態系遭到破壞的土地將會逐漸沙漠化,至於海洋則會化為混濁的綠色,製造這些傢伙的外星智慧生物擁有能夠跨越廣闊星海以及穿梭時光傳送信息的能力,他們意圖將樹木、花草、蟲子以及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人類居住的地球環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我們這次一定要正確無誤地打倒擬態主機,若非如此,無論再打多久,這場狗屎混帳的戰鬥都不會休止。

  我利用慣性揮動手上的戰斧,破壞主機身上的天線。

  「幹掉了!」

  我大聲喊叫通知麗塔。

  同時,從背後感受到一股殺氣。

  在我還來不及思考之前,身體就已經開始做出反應,身處戰場的我會將肉體所有的操作從「桐谷啟二」的意識中解放,交由冷酷、正確且精密的操作系統處理。

  腳邊的水泥地瞬間裂成兩片,灰色的粉末應聲爆散,右腳自行跳起搖滾舞蹈,攻擊者在視野外,短時間內沒有能夠揮舞沉重戰斧的餘力。

  我移動雙腳與雙手並且改變身體重心,做出迴避動作一段時間之後,才開始感到一股顫慄感在全身的神經回路里竄流。如果背後的裝甲板跟神經相互連接的話,現在應該會啪噠啪噠地發出聲響吧?

  我將戰斧的蹲部用力一捅,只要做法沒錯的話,這個東西便能發揮出等同於樁炮的威力,以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垂直打下的精確無比攻擊,可以打穿除了戰車前方裝甲以外的所有東西。

  攻擊卻被彈開。

  FUCK!

  視野外的身影突然迅速往前衝刺,已經來不及躲開了。

  我做好防禦衝擊的準備,深吸一口氣進入肺腔,衝擊力道讓身體騰空飛起並且讓我在地面翻滾,地面天空地面天空地面天空地面,我一骨碌地爬起來,立刻舉起手上的戰斧。

  紅銅色的機動護甲兵以舉起一隻腳的姿態站在原地。

  踹我的人正是麗塔·布拉塔斯基,究竟是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有擬態想要攻擊我呢?還是因為單純礙到她呢?總之麗塔踹了我一腳,這點絕對不會有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

  紅色的機動護甲蹲低姿勢。

  刺出一斧。

  戰斧的斧刀畫出一道光的軌跡。

  她是來真的。我將戰鬥的過程交給自己的直覺,經歷過一百五十九回實戰的精密機械開始進行圓滑的運作。我勉強躲過橫掃的第一擊,以戰斧的柄擋開揮下來的第二擊,他媽的,這時候擬態還真是格外討人厭,真是擋路,我一腳踹開擬態,然後在第三擊襲來之前跳開,與對方取出一段距離並且喘了口氣。

  就在做完這個動作之後,我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已經將麗塔視為敵人了,頓時一股驚愕感襲上心頭。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麗塔·布拉塔斯基用單手提著巨大的戰斧,慢步朝我走來。

  然後站定腳步。

  我聽到一股混有雜音的聲音,那是與戰場毫不相稱的高亢女性聲音。

  「……就是這麼一回事。」

  「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人類以夢境的形式接收擬態的通信,而此時作為收信用天線的即是腦部,歷經無數次無數次的循環之後,人類的腦部最終也會帶有跟擬態的天線相同的性質,而腦部變質的過程則會引起偏頭痛。這部份你還記得嗎?」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在前一回戰鬥中,即使已經破壞掉所有的備份卻還是引發循環,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只要名為桐谷啟二的備份天線還活著,麗塔·布拉塔斯基便無法逃脫這個循環。」

  「麗塔……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反之也是一樣,只要名為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備份天線還存活,你就無法逃脫這個迴圈。能夠逃出這個循環的,只有你我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

  我聽不懂這些鬼理論究竟是什麼意思。

  被捲入混帳循環的新兵見到馳騁戰場的女武神之姿後,便祈求自己也能夠變得像她一樣強,而過程中無論化為幾次屍體,都會借由女武神的導引而復活,最後他總算能夠與她同起同坐,一同並肩奮戰並且共同歡笑,一邊享用午餐一邊說些不著邊際的玩笑話。可是,這個天殺的世界竟然硬是割裂淌血努力的新兵與女神之間的關係。

  這個將我鍛鍊為一個強韌的戰士的第一百六十回循環,也同時將我們逼入絕境。

  她開口說道:

  「為了讓人類在這場戰爭上獲勝,不能缺少能夠中斷循環的人類。」

  「等一下……」

  「至於那個人是麗塔·布拉塔斯基還是桐谷啟二,現在就得做出決定。」

  麗塔開始進攻。

  我丟掉手上的機槍,面對戰場上的母狗,根本沒有能夠慢慢瞄準之後扣下扳機的餘裕,於是我用雙手握緊手上的戰斧。

  我們一面打鬥,一面穿梭於基地之中。

  從第三臨海教練場打到第一臨海教練場,將PT訓練時少佐用來休息的帳篷踏在腳底下,穿越已經燒得精光的第十七中隊營舍,然後在機庫前以戰斧互擊。刀刃疾走、屈身閃避,然後繼續奔跑。

  戰鬥中的機動護甲兵們瞬間停住手上的動作,遠遠注視著從眼前通過的我與麗塔,雖然看不到他們頭盔裡的表情,不過應該會是滿臉驚訝的表情吧?那也很正常,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置信,即使我抱持著對己身行動的不信任感,肉體卻還是不斷對敵人的攻擊自動產生反應,並且以最佳的動作躲開這些攻勢。

  當我們經過US特種部隊的防禦陣線時,抬頭顯示器上亮起綠色的燈號,這是呼叫麗塔的通信,而與她互相連結的我也得以聽見通信的內容。

  「飼主呼叫喪犬。」

  這是一道男人的聲音。麗塔的移動速度略為減緩,趁著這個空檔,我立刻拉開跟她之間的距離。

  「據點附近已經成功鎮壓。你那邊看起來似乎很忙,需要幫忙嗎?」

  「你們不要插手。」

  麗塔則簡短地回答。

  「還有其它要求嗎?」

  「也別讓JP部隊的人出手,如果干擾到我們的話,我不能保證死活。」

  「飼主收到,祝武運昌隆。」

  通信切斷之後,我朝著麗塔大叫:「喂!等一下!這樣就不管啦?喂!」

  通信卻沒有回答。

  紅色的機動護甲不斷逼近。

  已經沒有能夠說話的空閒了,因此我專心於迴避的動作上。

  我不知道麗塔究竟是來真的,還是單純只想試探我而已。

  就像我在戰鬥中會化為捨棄一切無謂思考的精密機械一般,麗塔應該也沒有思考複雜事物的時間,化為殺戮機器的戰場上母狗所使出的攻擊都十分確實。

  我看到右手邊US與JP共享的閘門,當初為了騙到戰斧而潛入US管轄區域時曾經經過此處,原本有頑強崗哨駐紮的地方,現在則是由特種部隊布下防禦陣線。

  麗塔完全將週遭事物視若無睹,只是來回揮動手上的戰斧。

  絕對不可以讓自己人遭到波及,所以必須趕快離開防禦陣線。

  位於約一百米前方的第二餐廳映入我的眼簾,雖然受到長矛彈攻擊的外牆已經變得破爛不堪,不過建築物卻奇蹟似地沒有傾倒,這裡跟防禦陣線的距離也非常足夠,於是我一口氣衝進餐廳,然後從後門板進建築物的內部。

  餐廳內部的光線略嫌昏暗,餐桌被東倒西歪地堆在反方向的入口充作路障,而鋪著水泥的地板上散滿桌子翻倒時所掉落的醬油跟醬料罐。這裡沒有半個活人的人影,卻也沒有半個死人的屍體。

  這裡曾經是我一直一邊看著麗塔的背影一邊吃飯的地方;曾經是我與第四中隊的偽猩猩老拳相向的地方;曾經是我與麗塔比賽吃酸梅的地方。而在這個地方,我們兩人現在正手握戰斧,欲取下彼此的首級。橘色的光線從西邊牆壁上破裂的洞中投射進來,我轉頭確認顯示器旁的時鐘所顯示的時間,不禁感到有些吃驚,從戰鬥開始已經經過八個小時,天候已經接近黃昏時分。難怪我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畢竟我這次面對的是尚未經驗過的長時間戰鬥,這副對於士兵來說尚嫌不足的肉體已經接近電池即將用盡而停止運作的狀態。

  紅色的機動護甲突然鑽向身邊。

  我接下橫掃的一擊,護甲的骨架發出受到衝擊的嘎嘎聲,如果正面吃上一記的話就萬事皆休,畢竟從致動器產生的力量能夠確實地破壞機動護甲。

  此時,我對麗塔的戰鬥才能又再度產生敬畏之意,戰鬥天才麗塔·布拉塔斯基已經能夠預測我的迴避方式了。

  戰鬥中的動作幾乎可說是無意識下所產生的動作,因此如果被摸透的話就很難彌平劣勢。麗塔轉進我的前方半步之處,然後揮下沉重的一擊。

  我被打中了。

  我往內踏進一步躲開這記戰斧重心直接命中的攻擊,我真想好好稱讚自己優異的反射神經,但是左肩的裝甲還是被打掉而應聲彈開,顯示器上也出現赤紅色的警告信號。

  再度飛來一記踢擊。

  沒辦法閃躲。

  我被一腳踹飛。

  磨擦裝甲的水泥地板迸出火花,我轉了一圈之後撞上櫃檯,筷子從頭上如雨點般落下。

  麗塔正要開始下一個動作,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慢慢等身體恢復,我檢查一次頭頸胸腹右肩右腕右腳左腕左腳,全都沒有問題,我還可以繼續戰鬥。

  我放下手上的戰斧,利用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有如捏軟泥般將自己的手指用力捏進支撐結構的邊角,然後以倒舉單槓的要領跳過櫃檯。

  麗塔只用一擊便粉碎櫃檯,建材的碎片立刻四處飛散。

  我縱身跳進廚房。

  眼前是不鏽鋼製的超大水槽與大火力的瓦斯爐,似乎能夠將整隻乳豬放進去的鍋子跟平底鍋擺在牆邊,塑料制的餐具整齊疊放在高得莫名其妙的地方,調理台上寂寥地並排的托盤上擺有沒人吃而冷掉的早餐。

  我無視掉在地上的食物不斷後退,並且將鍋子丟往正在逼近的麗塔,雖然成功命中,但是沒有任何效用。

  麗塔揮舞手上的戰斧敲掉調理台的上半部,藏著鋼筋的水泥柱亦應聲粉碎。

  我再度後退——背後已經碰到牆壁,因此我立刻平趴在地上,頭頂瞬間掃過一擊,貼在牆上的肌肉男臉頰代替我被打成兩半,我用腿掃擊麗塔的下盤,卻被她往後一跳輕鬆避開,我利用自己回轉的力道順勢滾到之前崩壞的櫃檯底下,我之前丟下的戰斧就掉在這兒。

  我再次拾起自己放下的武器,同時也是向對方表示自己應戰的意志……我不會撿起不使用的武器,但是我不能這樣一直逃下去,如果對手是認真的麗塔的話,無論怎麼逃也逃不掉。

  機動護甲在不斷受到接連攻擊之後,性能已經低落見底,也該是下定決心的時候了。

  對我而言,有件事情絕對不能忘記——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為了逃離循環,我曾經下定一個決心。

  在手套包裹的左手手臂上寫有以油性筆所寫上去的數字「160」,而當這個數字是「5」的時候,我就應該已經下定決心,我決定要將這個世界上最高超的戰鬥技術帶到下一天,這是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我沒對麗塔、與那原,也沒跟每回陪著我一同訓練的費列渥說——這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因為他們是一直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所以我並不畏懼死亡,我雖然認為被麗塔殺掉其實也無所謂,畢竟如果沒有她,我這條命早就已經丟了。與其犧牲拯救自己的女神苟活,在這裡倒下或許也不是壞事。

  但是……

  如果在這裡放水的話,曾經在滿佈彈坑的島上內臟四散、吐出血液、撿起斷掉的手腕往前衝剌的混帳循環便會消失無蹤,就像槍口冒出的硝煙一樣,就像爆炸處冒出的黑煙一樣,全都會輕易地消失無蹤,僅存於記憶之中的一百五十九回戰場就會變成毫無意義的事情。

  若盡全力而失敗的話就無所謂,但是我不想因為放水而死。

  現在的我,大概……絕對跟麗塔想著一樣的事情,我能夠明白她的心情,在狗屎混帳的世界裡經歷循環的我們心裡都很明白——就像桐谷啟二曾經在特牛島上掙扎爬行一樣:麗塔·布拉塔斯基也曾在美洲大陸的某個戰場上拚命來回穿梭馳騁。

  如果我活下來的話,無可取代的她便會死去;而如果她活下來的話,就是我死。這並不是煩惱就能從腦子裡擠出能夠令人接受結論的問題,因此她才會不經言語,直接將「我們兩個人其中一個必須得死」的選擇題交由戰鬥技術的高下做出決定。

  既然如此……

  我必須認真面對她寄託在鋼鐵刀刃上的質問。

  因此,我選擇拾起戰斧。

  我跑到餐廳的中央,然後面向麗塔。

  這裡正巧就是我當初與麗塔用酸梅比試氣魄的位置,明明只是前一天才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卻感到非常懷念。那次對決也是麗塔獲勝,只要是跟勝負扯上關係,麗塔·布拉塔斯基總是特別有天份。

  深紅色的機動護甲兵一步一步地逐漸走近,就有如試探我的動作一般。

  她在一個戰斧長度的距離停下腳步。

  擺出架式。

  擬態跟人類的戰鬥還在餐廳外面持續進行,戰鬥的喧鬧聲響傳進只有我們兩人發出聲音的餐廳裡。

  外面傳來陣陣轟炸的鼓聲,砲彈切穿空氣的聲音猶若長笛,而機關炮則像打擊樂般敲打出一連串的聲響,至於我們兩人則是開始擊打手上以碳化鎢製成的鐃鈸。

  我們的戰斧互相緊咬不放,在這個崩塌的餐廳裡沒有半個能幫我們鼓噪喧鬧熱場的傢伙在場,只有堆起來的餐桌與翻倒的椅子是我們的觀眾,配合奪命音樂的每一個節拍,深紅機動護甲跟土灰機動護甲不斷跳著與死亡僅隔裝甲板的舞蹈。

  配合麗塔的習慣,我們以螺旋的方式移動,並且以腳底的鞋釘在地上同時畫出螺旋的紋路。我們一面在身上裹著融會人類的智慧所創造出來的裝甲服,踏著最適於戰鬥的舞步,一面以千年以前的蠻族們所構思的未經修飾粗糙武器互相擊打。

  戰斧的刀刃已經破損不堪,機動護甲也已經充滿傷痕,電池的電力殘量即將見底,我純粹只以精神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突然響起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

  我們兩個人同時縱身一躍。

  我很清楚這次的攻擊將會是無法躲避的致命一擊。

  我並沒有思考接下來的動作,畢竟邊思考邊動作是訓練時才應該做的事,借由一百五十九次的實戰所刻下的經驗正在自動操縱我的身體。

  麗塔用力朝我一揮。

  我往下段橫掃做為反擊。

  兩枚巨大的刀刃擦身而過,裝甲亦被斬擊撕裂。

  我與她的差異只有一點。

  麗塔是靠自己一個人設計出與擬態戰鬥的方法。

  而我則是看著她戰鬥的樣子一路成長過來。

  無論是她在什麼時間點揮舞武器,抑或是什麼時候踏出下一步,這些動作全部毫無還漏地刻錄在桐谷啟二的操作系統中,我深知麗塔每一步即將採取的動作。

  因此,麗塔的一擊僅僅擦過我的身體,而我的一擊卻完全粉碎麗塔的機動護甲。

  深紅色的機動護甲開了個大洞並且站在原地。

  「麗塔!」

  她的戰斧開始不斷抖動,因為機動護甲會將肌肉的痙攣動作當做操作信號處理,碳化鎢柄跟裝甲相觸並且發出喀嚓喀嚓的惱人聲音,而無法判斷是血還是機油的黏滑液體從佈滿龜裂的裝甲裂縫中滲出。這幅景像似乎十分眼熟,我的恐懼感也隨著突然迅速攀升。

  深紅色的機動護甲伸出手腕找尋自己肩上的插口,她打算進行接觸通信,而我清晰地聽見一道女性的聲音。

  「……是你贏了,桐谷啟二,你……真強。」

  深紅色的機動護甲倒在我的身上,麗塔的聲音十分沙啞,聽起來似乎非常痛苦。

  「麗塔!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說什麼……」

  「我從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從我可以感應擬態的電波時就已經知道……戰鬥一定有結束的一天。」

  「可是……咦?」

  「逃離這個循環的人一定是你。」

  麗塔發出咳嗽,而咳嗽的噪音從喇叭傳進耳內。

  我懂了。

  從昨天見面的時候開始,麗塔就已經抱著一死的決心,我不知道她懷抱著此種心情,還自以為是觸發某種關鍵才引起這些改變。本來應該用於拯救麗塔的絕無僅有的一天,就這樣被我自己白白浪費掉。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需要道歉,是你贏了。」

  「什麼贏了……像現在不斷重複也不錯,雖然時間不會繼續前進,但是我可以永遠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畢竟我們可以用比人的一生還要更久的時間一起相處,就算每天都要戰爭,對我們而言並不成問題;就算被幾千幾萬隻擬態襲擊也無所謂,因為有麗塔·布拉塔斯基跟桐谷啟二,所以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能化險為夷。」

  「不斷重複同一天嗎?每天早上你都只能遇到根本毫不認識的麗塔·布拉塔斯基。」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

  深紅色的機動護甲卻搖頭否定。

  「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必須在你的腦袋變成跟我一樣之前結束這個循環,越早結束這個狗屁循環越好。」

  「我不能讓你犧牲。」

  「我所認識的桐谷啟二,並不是會在這種情況下因為一己的感情而使人類陷入危機的人。」

  「麗塔……」

  「時間不多,你有什麼想說的就快點說吧。」

  手上的深紅色護甲突然失去力量癱軟下來。

  我開口說道:

  「我喜歡你,所以……所以,直到你死去之前,我都會在身邊陪著你。」

  「謝謝,畢竟孤單一個人真的很寂寞。」

  我無從窺見藏在頭盔下的表情。

  看不到淚水真的很好。如果看到她的淚水的話,我或許就會因此打破跟她的約定,不斷繼續重複致命的一日吧!

  紅色的光芒籠罩麗塔,塗上紅銅色的機動護甲被從西邊投射的赤紅陽光所染,閃耀出比平常更為鮮紅的光芒。

  「真是一場漫長的戰爭……已經是太陽下山的時候了。」

  「已經黃昏了,天空的色彩很漂亮喔!」

  「你還真是感性。」

  我可以從聲音聽得出來麗塔似乎在笑。

  「我最討厭紅色的天空了。」

  這就是戰場上女神的最後遺言。

  6

  天空的光彩十分奪目耀眼。

  麗塔·布拉塔斯基已經死亡。我殺掉擬態主機,然後將剩下的所有敵人全數掃蕩之後就被關進禁閉室,罪名似乎是違反軍紀的樣子。

  我無視於長官命令一意孤行的魯莽行動好像令友軍陷入危機,長官雖然沒有把矛頭指向發出狗屁不通命令的軍官身上,不過這樣也好。關於失去戰場上的女神——麗塔·布拉塔斯基的責任該由誰擔負的這個問題,司令部似乎仍然爭執不休。

  我在被關三天禁閉之後便召開軍事法庭審理此案,結果我獲判無罪,而且似乎還同時贈送我一枚徽章。

  留著鬍子的少將以彷若數百隻毒蟲啃咬自己臉龐般的表情,說著「你的表現十分令人激賞」之類的話,這個少將就是當初強押我們中隊進行PT訓練的少將。雖然我的喉頭已經擠上「勛章這類沒用的東西,你就塞進自己的屁眼裡當做鬍子的養分吧!」之類的話,但是我終究還是無法說出來,因為麗塔的死是自己的責任,跟少將沒有關係。

  勛章的名字叫做女武神英勇殺敵勛章,乃是為了彰顯在單場戰鬥中擊倒一百隻敵人的榮耀,也是為了一位特殊的機動護甲兵所特意創造的勛章。如果想要得到更為高級的勛章,除非死在戰場上,否則沒辦法拿到,就像麗塔一樣。

  事實上,我擊倒敵人的數量確實十分驚人,光看這次的成績,可以說完全凌駕於麗塔·布拉塔斯基之上,雖然我不太清楚打倒擬態主機之後的事情,但是我當初似乎光靠自己一個人就將攻進花線的擬態半數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的樣子。

  前線基地的重建以極快的步調進行。建築物的半數已經燒燬,光是收拾殘局就花上不少力氣,第十七中隊的營舍也完全消失不見,推理小說在我讀完最後部份之前就已經化為灰燼。接下來該去哪兒才好?我已經完全搞不清楚。

  在十分忙碌的人群錯身來回的前線基地中,我一個人恍惚地走在路上。

  「得到勛章的英雄大人果然跟常人不同,居然會用腳踹開自己的夥伴強行通過。」

  我認得這個聲音。

  轉頭過去,視野突然被一隻握緊的拳頭完全佔據。

  我察覺左腳開始擅自移動,沒有思考的時間,我能做的只有決定如何操縱反擊的開關而已,只要打開位於腦袋深處的開關的話,借由不斷重複一百六十回建立的反射動作就會像組裝工廠的自動化機器一樣驅動我的肉體。

  我流暢地將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腳,並且以肩膀架開對方的拳頭,配合踏出的右腳封住對方的手肘之後,再用自己的手肘扣進對方腋窩——到此為止只用一個動作完成,不過在腦海裡模擬過之後,我發現這會將身份不明的對象的肋骨擊碎,於是我決定乖乖地挨上一拳,畢竟對手的拳頭頂多只是在我的臉上留下一塊瘀青而已。

  拳頭命中。

  好痛。

  我隨著慣性的作用,略為後退幾步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還是成功地接下這一拳,看來我就算退伍,也能到外面當挨打專家賺錢吧?

  「我不管你是天才還是什麼,你別太囂張了!媽的!」

  「住手啦!」

  我抬頭看向聲音的主人。

  是與那原。

  此外,一位穿著機動護甲兵專用襯衫的女性在旁阻止繼續做勢揮拳的與那原,她的頭上綁著一條三角巾固定左手,而土黃色的襯衫上垂掛下來的純白三角巾看來格外可憐。這個人應該就是與那原的女朋友吧?見到與那原跟她都得以從戰場上安全存活下來,我不禁感到十分開心。

  她望著我的瞳孔中含有我此生尚未曾碰過的眼神,就像看著跟自己被關進同一個籠子裡的巨熊,或是看著鎖鏈斷掉的獅子一樣的眼神,那並不是看著人類時會出現的視線。

  「你居然還有臉抬頭挺胸走來走去,我看了就滿肚子火!」

  「住手啦!」

  「我們走吧!」

  他不等我起身,與那原就逕自轉頭離開。

  我緩緩地站起來,拍掉自己身上的沙土。

  下顎的痛楚沒有大礙,跟心底麗塔所留下的空洞比起來連個屁也不是。

  「竟然真的出手了。」

  是費列渥的聲音。

  他的眉毛就像掛上附加裝甲般,以與往常無異的表情佇立原地。

  「你都看到了嗎?」

  「抱歉,我來不及阻止他。」

  「沒關係。」

  「原諒他吧,他只是因為認識的人死掉,所以稍微有點不爽而已。」

  「我看到二條的屍體。」

  「我們小隊死了十個人,聽說基地全體戰死將近三千多人,不過正確的數字還沒統計出來,第二餐廳的那個漂亮大姐聽說也死掉了。」

  「……是嗎。」

  「又不是你害他們死的,畢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對了,你這傢伙好像也踹了剛剛那傢伙旁邊的人一腳的樣子。」

  「『也』嗎?」

  「沒錯,『也』。」

  這麼說的話,我似乎也在戰場上踹了費列渥一腳。真糟糕,我完全沒有記憶,看來戰場上的桐谷啟二好像是個非常粗暴的傢伙。

  與那原的女朋友所受的傷搞不好就是因為我踹下一腳才導致的,由機動護甲所發出的踢擊非常強而有力,如果對方沒有經過訓練的話,光靠衝擊力道就有可能會傷及內臟。與那原的憤怒,八成是伴隨著害怕失去女友的恐懼而生的吧?

  我認為他應該好好地正視這份恐懼感,希望他能夠帶著這份恐懼一同戰鬥,然後活下去。雖然他或許已經不再把我當作朋友,就算如此,我也依然將與那原當做自己的朋友……

  「真的很對不起。」

  「別在意。」

  費列渥似乎沒有生氣,而且看起來似乎還有些感激的樣子。

  「你這傢伙,到底是從哪裡學會機動護甲戰的方法的啊?」

  「全托軍曹的福。」

  「少開玩笑,就算找遍整個JP也找不到可以訓練你的教官。進行陣形訓練的時候,你也都只是摸魚而已,真是個奸詐的傢伙。」

  巴托洛梅·費列渥軍曹是一位在許多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歷戰老兵,因此他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強者。直覺告訴他,如果我沒有踹他一腳的話,他的性命便會不保。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爬上自己無法到達的高度,在極限的戰場上能夠決定人高低優劣的,就只有力量的強弱而已。

  雖然我的基礎技術真的是他傳授給我的,不過因為沒有辦法清楚說明,所以我決定還是作罷。

  「話說回來,剛剛有個US的小不點一直在找你,是個女的。」

  八成是夏絲塔·萊露,但是「這個」夏絲塔跟我也不過只在空中休息室見過一面而已,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為了取得戰斧而跟夏絲塔交談的事情,現在已經是過往消失無蹤的循環裡所發生的事情。

  「中隊的營舍現在改到哪裡了?還有機庫呢?我想稍微確認一下機動護甲的狀況……」

  「一出禁閉室就突然擔心機動護甲啊?你還真愛打仗。」

  「才不是呢。」

  「你的機動護甲被US部隊的人拿走了。怎麼了?那個小不點也一起去囉。」

  「他們拿走我的機動護甲想要做什麼呢?」

  「上面的人好像想要拿去動些手腳,搞不好你會接到調往US部隊的調動通知也說不定。」

  「這是真的嗎?」

  「當鐵面女王的代替品。哎,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

  歷戰的軍曹說完之後便拍了拍我的肩膀,於是我跟費列渥道別。

  ——————————

  為了尋找被拿走的機動護甲還有夏絲塔,我走向US部隊管理的區域,道路跟營房全都被燒得一片焦黑,已經完全搞不清楚JP與US的分界線,而挺著一身肌肉的崗哨也不見蹤影。

  我在整備場發現自己的機動護甲,而夏絲塔也在那裡。

  不知道是誰寫的,機動護甲的裝甲部份被別人用金屬刻上一道字跡。

  Killer Cage。

  看起來這應該就是他們對我的稱呼,我居然能這麼快就得到稱號,就像麗塔·布拉塔斯基被稱作戰場上的母狗一樣,對於將自己的同伴殺掉之後還奪走她的徽章的混帳而言,這真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名字,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願意親切地告訴我這件事情,看來這個世界還不算太壞。

  夏絲塔則是一臉不悅地站在原地。

  「雖然我本來打算好好看緊它的,結果只是稍微沒注意到一下而已就……真的很對不起。」

  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已經習慣於照料這些機動護甲一樣,或許她也是以相同水平照料麗塔的機動護甲。

  「沒關係,我不在意。」

  「找我的人就是你吧?」

  「因為我想要把空中休息室的鑰匙交給你。」

  「鑰匙?」

  「因為麗塔拜託我,除了你跟他以外的其它人都不能進去,我在這三天內不讓任何人進去真的很辛苦……所以我只好動一些手腳。」

  我收下夏絲塔遞出來的門鑰匙。

  「那個……門口雖然有一些怪怪的東西,不過你不用去管那些喔!」

  「謝謝。」

  「別這麼說,畢竟我只能幫上這點忙。」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呢?」

  「麗塔……她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機體塗成紅色的呢?明明不是她喜歡的顏色,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她想要讓自己變得顯眼一點,雖然我不知道在戰場上顯眼會有什麼好處,不過這樣會很容易成為醒目的標靶……」

  「原來如此,讓自己更加顯眼,這個主意不錯。」

  「那麼,需要在你的機動護甲上加上角嗎?」

  我的臉似乎有些歪扭,夏絲塔則是誇張地瑟縮自己嬌小的軀體。

  「開、開玩笑的啦,請不要生氣……」

  「沒關係,擺出可怕的表情是我的錯,抱歉。謝謝你給我這把鑰匙,我先去空中休息室一趟。」

  「那個……」

  「怎麼了嗎?」

  「雖然問這種事情有點失禮……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你跟麗塔是老朋友嗎?」

  我的臉上露出苦笑,夏絲塔又再度縮起身體。

  「對不起,問出奇怪的問題,真的很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也難怪你會有這種疑問,不過……」

  「不過?」

  「我昨天才認識她。」

  「說,說得也是。畢竟我們也才剛來這個基地而已嘛!我也真是的,到底是在說什麼呢!」

  我與夏絲塔告別之後,便走向空中休息室並且悄悄地打開失去主人的房間。

  入口到處張貼著標示「生物性危害」的黃色膠帶,腳下則有一支滅火器,地板上有一些不明的沙粒跟液體乾掉的痕跡。這些大概就是夏絲塔所說的「動手腳」吧?因為整個基地都被傳導流沙污染,當大家為了淨化這些污染而忙得團團轉之時,與後方補給無關的地方便會暫時無法清理,還真像是聰明的夏絲塔想出的方法。

  我走進房間。

  凝重的空氣停滯流動,房間裡已經不剩半點麗塔·布拉塔斯基的味道,只有出擊時放置位置完全相同的乾癟帆布底背包、咖啡研磨機以及攜帶用瓦斯爐,這些東西讓我感到她曾經在這間房間裡存在過一小段時間的事實。

  在這房間裡的只有曾經住在此處非常短時間的麗塔所還留的生活痕跡,行李幾乎都是軍配品,能夠稱得上是麗塔私人物品的也就只有咖啡組而已。雖說這也是意料中的事,不過房間裡還真的沒有留給我的紙條,看來她不是會做出此類感性動作的人。

  放在玻璃桌上的馬克杯裡還留有純黑色的液體,是麗塔幫我泡的咖啡。

  我走進沒有任何人的房間內部,並且將馬克杯拿在手上。

  咖啡的顏色相當漆黑且略帶混濁,並且已經冷卻到跟室溫差不多的溫度。我感到自己的手正在顫抖,並在漆黑的水面上作出一朵朵小小漣漪。

  你一直都是像這樣子忍受孤獨的吧?

  我已經能夠理解。

  就像是你不過只是一顆棋子一般,我也不過只是代替你的新棋子而已,只是這個世界需要的偽裝英雄罷了。這個世界只會把我推向混有鮮血與硝煙的狗屁戰場上,但是你並不討厭此種世界。

  因此,我也不會認輸。

  就這麼決定了。

  就算是穿著一件電量即將用盡的機動護甲,只拿著一把碳化鎢的戰斧闖進敵陣正中央,我也一定要獲得勝利。畢竟桐谷啟二已經走過比無數歷戰的士兵還要多次的地獄,所以我早已深知該在什麼時候扣下扳機才能存活,在什麼時候跨出下一步就會死掉,就算我閉著眼睛,擬態的子彈也沾不到我的身體。

  只要有我在,人類就不會失敗。我就跟你做個約定,無論花上幾十年的歲月,我也一定要將這場戰鬥導向人類的勝利。

  只不過,所謂的人類之中已經沒有麗塔·布拉塔斯基這個人。

  我所想要保護的獨一無二的那位女性已經不在世上。

  我透過四處滿佈裂痕的玻璃窗仰望天空,不讓某種充斥雙眼的暖熱液體奪眶而出。

  我不會流淚,為了今後將會戰死的戰友們,為了今後我無法拯救的重要人們,這股為了你而流的淚水,我會在所有戰爭都結束之後才會流下。

  在變得歪斜扭曲的視線裡,我看見輕飄飄地浮在天上的白雲。你所說的好像會被天空吸進去一樣的顏色,或許正是這種藍得莫名其妙的顏色也說不定;就像乾燥的海綿吸乾水分一樣,這份寬廣無垠的清澈藍色也隨著滲進我的體內。

  討厭孤獨的你之所以會到離營舍這麼遠的地方一個人生活起居,應該是因為面對將會死去的戰友非常痛苦的緣故吧?雖然長期身處於嚴苛的戰鬥之中,使你已經變得無法令人察覺到這點,但是你的瞳孔中依然擁有對戰友的深刻關懷。無論任何人,你都不會希望他們死去。

  既然紅色是你的顏色,既然紅色是專屬於你的顏色,那我就把這個顏色留給已經不會再回來的你吧!

  我要在自己的機動護甲上塗上藍色;我要塗成初次與你見面之時,你說自己最喜歡的藍天的顏色;我要塗成就算在百萬大軍中依然能夠一眼認得出來,能夠集中所有場上的攻擊,並且得以成為所有敵人目標的醒目藍色。

  我拿起不久前才相遇的那位女性所沖泡的最後咖啡,黑色的液體上面還浮著青綠色的黴菌菌落,配合這份勾人懷念與悲傷的氣味,我靜靜地喝乾這杯咖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6-7 02:45 AM

作者後記

  我喜歡玩遊戲。當我還只是個淌著鼻涕的小鬼頭時,我就已經開始在玩遊戲了,而我對其中有些遊戲也玩得相當熟悉。

  但是,即使我克服各種困難好不容易攻略超級困難模式之後,卻不會湧上讓全身發出顫抖的感動。我不會哭、不會覺得萌、也不會興奮到擺出勝利動作四處跳動,卻有一股如同冰塊一般冰冷且寂靜的興奮在內心深處靜靜地捲起漩渦。

  這或許近似從高處俯視興奮的自己所產生的感覺。

  都已經投入那麼多的時間跟精力,成功是理所當然的吧?

  俯視自己的自己這麼說著。

  另一個我的臉上掛著有些壞壞的微笑,那是只有到達某種層次的老兵才會露出的微笑。

  可是只會說出固定句子的村子長老卻會這麼說:

  「真不愧是×××大人,我一直都相信繼承勇者之血的您一定能夠辦到。」

  真是個狗屎混帳王八蛋。

  我的身體才沒有勇者之血之類的鬼東西,拜託請不要稱讚我,好嗎?我只不過是個平平凡凡、沒什麼大不了的凡人而已,而我也以此非常自豪。我能夠走到這種境界完全只是靠著努力,加上手指在遊戲桿上不斷摩擦而長起的水泡。這不是偶然、也不是命運、更不是大喊一聲「不要啊~~」,敵人就會碰一聲爆炸的超能力少男少女橋段,為了使出必殺的一擊,我前後重複不斷讀取上百次紀錄檔案,這個勝利是必然的結果,所以請不要在我的身上掛上勇者之類的詞彙。

  我在書寫這部作品的過程中,腦子裡就是正在思考這種事情。

  這本書集結許多人的力量才得以問世,雖然故事本身是很多人一個接一個死掉的黑暗劇情,但是我認為這部作品本身或許算是一部十分幸福的作品。

  將這部作品的世界以美麗插畫呈現的安倍吉俊先生,為了這部作品東奔西走的主編大人以及松元美雪小姐,惠賜優異設計圖的After Glow的山崎剛先生,檢查這部作品軍事相關部份的增田淳先生以及共同擁有軍武興趣的愉快夥伴們,以及為這部作品寫下推薦文章的神林長平先生,真的非常感謝各位。

  對了,還有一個。

  全國上下的好孩子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將黑色的電波投射到我身上喔!

  櫻坂 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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