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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14 PM

無罪 -【劍王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7-6-11 09:30 AM 編輯

【書名】:劍王朝

【作者】:無罪

【內容簡介】:

  自連滅韓、趙、魏三大王朝,大秦王朝已經迎來前所未有之盛世,強大的修行者層出不窮,人人都以身為秦人而榮,但丁寧,一個出身毫無疑問的秦國都長陵普通的市井少年,每天所想的,卻是顛覆大秦王朝,殺死修行已至前所未有的第八境的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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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16 PM

本帖最後由 jackews 於 2014-9-20 03:24 PM 編輯

第一卷:大逆 第一章  劍爐餘孽
  大秦王朝元武十一年秋,一場罕見的暴雨席捲了整個長陵,如鉛般沉重的烏雲伴隨著恐怖的雷鳴,讓這座大秦王朝的都城恍如墮入魔界。

  城外渭河港口,無數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員和軍士密密麻麻的凝立著,任憑狂風暴雨吹打,他們的身體就像一根根鐵釘一樣釘死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滔天濁浪中,一艘鐵甲巨船突然駛來!

  一道橫亙天際的閃電在此刻垂落,將這艘烏沉沉的鐵甲巨船照耀得一片雪白。

  所有凝立港口邊緣的官員和軍士全部駭然變色。

  這艘鐵甲巨船的撞首,竟是一顆真正的鼇龍首!

  比馬車還要龐大的獸首即便已經被人齊頸斬下,但是它赤紅色的雙瞳中依舊閃爍著瘋狂的殺意,滔天的威煞比起驚濤駭浪更為驚人。

  不等巨船靠岸,三名官員直接飛身掠過數十米河面,如三柄重錘落在船頭甲板之上。

  讓這三名官員心中更加震駭的是,這艘巨船上方到處都是可怖的缺口和碎物,看上去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慘烈的戰鬥,而他們放眼所及,唯有一名身披蓑衣,老僕模樣的老人幽靈般站立在船舷一角,根本看不到他們苦苦等待的那人的身影。

  “韓大人,夜司首何在?”

  這三名官員齊齊一禮,強忍著震駭問道。

  “不必多禮,夜司首已經去了劍爐餘孽的隱匿之地。”老僕模樣的老人微微欠身回禮,但在說話之間,暴雨之中,看不清老人的面目,但是他的眼神分外深邃冷酷,散發出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夜司首已經去了?”三名官員身體同時一震,忍不住同時回首往城中望去。

  整個長陵已被暴雨和暮色籠罩,唯有一座座高大角樓的虛影若隱若現。

  與此同時,長陵城南一條河面之上,突然出現了一頂黑雨傘。

  手持著黑雨傘的人,在破濤洶湧的河面上如履平地,走向這條大河岸邊的一處陋巷。

  有六名持著同樣黑雨傘,高矮不一,在黑傘遮掩下看不出面目的黑衣官員,靜靜駐足在岸邊等待著這人。

  在這人登岸之後,六名官員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只是沉默的分散跟在了身後。

  陋巷裏,有一處普通的方院,漸漸成為這些開始散發肅殺氣息的黑雨傘的中心。

  水聲滴答,混雜著食物的咀嚼聲。

  一名身穿著粗布烏衣,挽著袖口的中年男子正在方院裏的雨簷下吃著他的晚餐。

  這名男子烏衣破舊,一頭亂髮用一根草繩隨意紮起,一雙布鞋的鞋底已近磨穿,雙手指甲之間也儘是污穢,面容尋常,看上去和附近的普通挑夫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的晚餐也十分普通和簡單,只是一碗粗米飯,一碟青菜,一碟豆幹,然而這名中年男子卻吃得分外香甜,每一口都要細嚼數十下,才緩緩咽下肚去。

  在嚼盡了最後一團米飯之後,這名中年男子伸手取了一個掛在屋簷下的木瓢,從旁邊的水缸裏舀了一瓢清水,一口飲盡,這才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

  在他一聲飽嗝響起的同時,最前的那頂黑雨傘正好在他的小院門口停下來。

  一隻雪白的官靴從其中的一頂黑雨傘下方伸出,在黑重的色彩中,顯得異常奪目。

  官靴之後,是雪白的長裙,肆意飄灑的青絲,薄薄的唇,如雨中遠山般淡淡的眉。

  從驚濤駭浪的河面上如閒庭信步走來的,竟是一名很有書卷氣、腰肢分外動人的秀麗女子。

  她從黑傘下走出,任憑秋雨淋濕她的青絲,腳步輕盈的走進中年男子的方院,然後對著中年男子盈盈一禮,柔柔的說道:“夜策冷見過趙七先生。”

  中年男子微微挑眉,只是這一挑眉,他的面部棱角遍似乎陡然變得生動起來,他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一種難言的魅力。

  “我在長陵三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夜司首。”

  他沒有還禮,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卻是從這名女子的身上掠過,投入遠處秋雨中重重疊疊的街巷。

  “長陵看久了真的很無趣,就和你們秦人的劍和為人一樣,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連街面牆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無美感。今日看夜司首的風姿,卻是讓我眼前一亮,和這長陵卻似乎很不合。”

  他的話風淡雲清,就像平日裏茶足飯飽與人閒聊時的隨口感歎,然而這幾句話一出口,院外所有黑傘下的人卻都是面容驟寒。

  “大膽!劍爐餘孽趙斬!夜司首親至,你還不束手就擒,竟然還敢說此誅心之語!”

  一聲冰冷的厲喝,突然從停駐遠處的一柄黑傘下響起。

  明顯是故意要讓中年男子和白裙女子看清面目,這名出聲的持傘者將傘面抬起,這是一名面容分外俊美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膚色如玉,目光閃爍如冷電。

  “哦?”

  一聲輕咦聲響起。

  中年男子微皺的眉頭散開,一臉釋然:“怪不得比起其他人氣息弱了太多…原來你並非是監天司六大供奉之一,這麼說來,你應該是神都監的官員了。”

  這名面容俊美的黑衣年輕官員的雙手原本在不可察覺的微微顫抖,之前的動作,似乎本身就耗費了他大量的勇氣,此時聽到中年男子說他氣息比後方幾名持傘者弱了太多,他的眼中頓時燃起一些怒意,但呼吸卻不由得更加急促了些。

  中年男子的目光卻是已然脫離了他的身體,落在了白裙女子身上,他對白裙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半步跨過了第四境,他在你們王朝也應該算是少見的才俊了。”

  白裙女子一笑,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先生說的不錯。”

  “他應該只是仰慕你,想要給你留下些印象而已。”中年男子意味深長的看著白裙女子,“會不會有些可惜?”

  “你…什麼意思?”面容俊美的年輕官員臉色驟然無比雪白,他的重重衣衫被冷汗濕透,心中驟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白裙女子轉頭看了他,微微一笑,給人的感覺她似乎對這位英俊的年輕並無惡感,然而一滴落在她身側的雨滴,卻是驟然靜止。

  接著這滴雨珠開始加速,加速到恐怖的地步,在加速的過程中自然拉長成一柄薄薄的小劍。

  “嗤”的一聲輕響。

  黑傘內裏被血漿糊滿,面容俊美的年輕官員的頭顱脫離了頸項,和飄飛的黑傘一齊落地,一雙眼眸死死的睜著,兀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好氣魄!”

  中年男子擊掌歡呼,“居然連監視你們行動的神都監的人都直接一劍殺了,夜司首果然好氣魄,不過為了一言不順心意而殺死你們自己一名不可多得的修行者,夜司首好像沒有什麼心胸。”

  白裙女子微嘲道:“女子要什麼心胸,有胸就夠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他根本沒有想到白裙女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有道理。”

  他自嘲般笑了笑,“像夜司首這樣的人物,無論做什麼和說什麼,都的確不需要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白裙女子睫毛微顫,嘴唇微啟,然而就在此時,她感應到了什麼,眉頭微蹙,卻是不再出聲。

  中年男子臉上的笑意就在此時收斂,他眼角的幾絲微小的皺紋,都被一些奇異的螢光潤平,身體發膚開始閃現玉質的光澤,一股滾滾的熱氣,使得天空中飄下的雨絲全部變成了白色的水汽,一股濃烈的殺伐氣息,開始充斥這個小院。

  “雖主修有不同,但天下修行者按實力境界都分九境,每境又分三品,你們的皇帝陛下,他現在到底到了哪一境?”一開始身份顯然超然的白裙女子對他行禮的時候,他並沒有回禮,而此刻,他卻是認真的深深一揖,肅然問道。

  “我沒有什麼心胸,所以不會在沒有什麼好處的情況下回答你這種問題。”白裙女子面色平和的看著他,用不容商榷的語氣說道,“一人一個問題吧。”

  中年男子微微沉吟,抬頭:“好。”

  白裙女子根本不商議先後,直接先行開口問道:“劍爐弟子修的都是亡命劍,連自己的命都不在眼中,但這潛伏三年裏,你即不刺殺我朝修行者,也不暗中結黨營勢,又不設法竊取我朝修行典籍,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中年男子看著她,輕歎了一聲:“你們那些修行之地的秘庫武藏,就算再強,能有那人留下的東西強麼?”

  他的這句反問很簡短,甚至都沒有提“那人”的名字,然而這兩個字卻像是一個禁忌,院外五名黑傘下的官員在之前一劍斬首的血腥場面下都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此刻聽到這句話,他們手中的黑傘卻同時微微一顫,傘面上震出無數楊花般的水花。

  白裙女子頓時有些不喜,她冷笑道:“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們還不死心,還想看看那人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中年男子沒有說什麼,只是饒有興致般看著她的眼眸深處,等待她接下來的回答。

  白裙女子看著這名顯得越來越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她忽然有些同情對方,柔聲道:“聖上五年前已到七境上品,這五年間未再出手,不知這個回答你是否滿意?”

  “五年前就已經到了七境上品,五年的時光用於破鏡,應該也足夠了吧。這麼說,真的可能已到了第八境?”中年男子的眉宇之中出現了一縷深深的失意和哀愁,但在下一刻,卻都全部消失,全部化為鋒利的劍意!

  他的整個身體都開始發光,就像一柄隱匿在鞘中許多年的絕世寶劍,驟然出鞘!

  小院牆上和屋脊上所有乾枯的和正在生長的蒿草,全部為鋒利的氣息斬成數截,往外飄飛。

  “請!”

  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氣,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對面的這柄白裙女子。

  “劍爐第七徒趙斬,領教夜司首秋水劍!”

  當他這樣的聲音響起,白裙女子尚且沉默無語,看似沒有任何的反應,但是院外的五名黑衣官員卻都是一聲低吟,身影倏然散步院外五個角落,手中的黑傘同時劇烈的旋轉起來。

  圓盾一樣的黑色傘面上,隨著急劇的旋轉,不是灑出無數滴雨滴,而是射出無數條勁氣。

  轟!

  整個小院好像紙糊的一樣往外鼓脹起來,瞬間炸成無數燃燒的碎片。

  一聲聲悶哼聲在傘下連連響起,這些燃燒的碎片蘊含著驚人的力量,讓這五名持傘的官員的鞋底和濕潤的石板路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綿密的勁氣組成了密不透風的牆,很少有燃燒的碎片穿刺出去,滾滾的熱氣和燃燒的火星被迫朝著上方的天空宣洩,從遠處望,就像在天地之間陡然豎立起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洪爐的中心,中年男子趙斬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柄赤紅色的小劍。

  這柄劍長不過兩尺有餘,但劍身和劍尖上外放的熊熊真火,卻是形成了長達數米的火團!

  他面前被他稱為夜司首的白裙女子卻已經消失,唯有成千上萬道細密的雨絲,如無數柄小劍朝他籠來。

  ……

  在五名手持黑傘的官員出手的瞬間,數十名佩著各式長劍的劍師也鬼魅般湧入了這條陋巷。

  這些劍師的身上都有和那五名持傘官員身上相同的氣息,在這樣的風雨裏,墜落到他們身體周圍的雨珠都如有生命般畏懼的飛開,每個人的身外憑空隔離出了一個透明的氣團,就像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這樣的畫面,只能說明他們和那五名黑傘官員一樣,是世所罕見的,擁有令人無法想像的手段的修行者。

  然而此刻聽著小院裏不斷轟鳴,看著周圍的水窪裏因為地面震動而不斷飛濺的水珠,連內裏大致的交手情形都根本感覺不出來的他們,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手心裏的冷汗也越來越多。

  他們先前已經很清楚趙國劍爐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但是今日裏他們終於明白自己對於劍爐的預估還是太低。

  時間其實很短,短得連附近的民眾都只以為是打雷而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圍繞著小院的黑色傘幕上,驟然發出一聲異樣的裂響。

  一柄黑傘支撐不住,往一側飄飛近百米。

  小院週邊散落著的的這些佩著無鞘鐵劍的黑衣官員同時駭然變色,位於那數柄黑傘後方的四名黑衣劍師頓時齊齊的發出了一聲厲叱,拔劍擋在身前。

  當當當當四聲重響,四柄各色長劍同時彎曲成半圓形狀,這四名黑衣劍師腳底一震,都想強行撐住,但是在下一瞬,這四名黑衣劍師卻是都口中噴出一口血箭,紛紛頹然如折翼的飛鳥往後崩飛出去。

  從黑色傘幕的裂口中湧出的這一股氣浪餘勢未消,穿過了一個菜園,連摧了兩道籬牆,又穿過一條寬闊的街道,湧向街對面的一間香油鋪。

  轟的一聲爆響。

  香油鋪門口斜靠著的數塊門板先行爆裂成無數小塊,接著半間鋪子被硬生生的震塌,屋瓦嘩啦啦砸了一地,湧起大片的塵囂。

  “哪個天殺的雨天趕車不長眼睛,還趕這麼快!毀了我的鋪子!”

  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塌了半邊的鋪子裏炸響,一名手持著打油勺的中年婦人悲憤欲絕的沖了出來,作勢就要打人,但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這名中年婦人手裏的打油勺落地,發出了一聲更加刺耳的尖叫聲。

  “監天司辦案!”

  一名被震得口中噴出血箭的黑衣劍師就墜倒在這個鋪子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聽著這名中年婦人的尖叫,他咬牙拄著彎曲如月牙的長劍強行站起,一聲厲叱,凜冽的殺意令那名中年婦人渾身一顫,叫聲頓住。

  也就在此時,讓這名面容淒厲的黑衣劍師一愣的是,塌了半邊的香油鋪子裏,卻是又走出了一名提著油瓶的少年,最多十三四歲的樣子,然而沾滿灰塵的稚嫩面容上,居然沒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他只是一臉好奇,眼神清亮的看著黑衣劍師,然後目光又越過黑衣劍師的身體,落向兩道被摧毀的籬牆的後方。

  在他的視線裏,一名身姿曼妙的白裙女子正從黑色傘幕的缺口裏走出。

  “厚葬他。”

  白裙女子渾身的衣裙已經濕透,她似乎疲倦到了極點,在幾柄黑色油傘聚攏上來,幫她擋住上方飄落的雨絲時,她只是輕聲的說了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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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5 PM

本帖最後由 jackews 於 2014-9-20 03:25 PM 編輯

第二章 活得長,便走得遠

  幾柄黑傘小心翼翼的護送著白裙女子走出了數十步,上了等候在那裏的一輛馬車。

  從塌了半邊的香油鋪裏出來的少年始終目不斜視的看著那名白裙女子,直到白裙女子掀開車簾坐進去,他才感歎般說了一句:“真是漂亮。”

  跌坐在他身側前方不遠處的黑衣劍師這也才回過神來,想到白裙女子那短短的三字所蘊含的意義,一種巨大的欣喜和震撼到麻木的感覺,首先充斥他的身體。

  “漂亮?”

  接下來他才開始咀嚼身後少年的話。夜司首的美麗毋庸置疑,然而像她這樣的國之巨擘,這樣的令人唯有仰視的修行者,只是用“漂亮”來形容她的容貌,都似乎是一種褻瀆。

  馬蹄聲起,載著大秦王朝女司首的馬車瞬間穿入煙雨之中,消失不見。

  絕大多數的黑衣劍師也和來時一樣,快速而無聲的消失在這片街巷。

  在雨絲中迷離的街巷終於徹底驚醒,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想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在幾個呼吸之間,無數金鐵敲擊地面的聲音便遮掩了雨聲和雷聲。

  一瞬間,無數湧來的戰車便形成了一條條鐵牆,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你叫丁寧,是梧桐落酒鋪的?怎麼會跑到這裏來打香油?”

  一頂臨時搭建的簡陋雨棚下,一名頭頂微禿的中年微胖官員遞了一塊幹布給渾身也差不多淋濕了的少年,問道。

  這名官員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和藹,因為趕得急,額頭上甚至泛起了點油光,給人的感覺更顯平庸,但周圍絕大多數行徑的官員和軍士都刻意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稍有見地的長陵人,都知道他是莫青宮。

  神都監幾條經驗最豐富的“惡犬”之一。

  “惡犬”絕對不是什麼褒獎的稱呼,但卻隱含著很多重意思,除了兇狠、嗅覺靈敏之外,往往還意味著背後有足夠多的爪牙和足夠強大的靠山。對於這種異常難纏又不能伸棍去打的“惡犬”,最好的辦法唯有敬而遠之。

  就如此刻,他才剛剛趕到,氣息未平,然而手裏卻是已經有了數十個案卷,其中一份就已經詳盡記錄著眼前這名讓人有些疑慮的少年的身份。

  這名叫丁甯的少年卻根本沒有意識到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微胖中年官員的可怕,他一邊用莫青宮遞給他的幹布隨手擦拭著臉面上的泥水,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布有虎頭圖案的森冷戰車和戰車上的青甲劍士劍柄上的狼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莫青宮的問題,反而反問道:“這就是我們大秦的虎狼軍麼?”

  莫青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回答道:“正是。”

  “那個小院裏住的到底是誰?”揉盡了臉上的塵土和泥垢之後,更顯清秀和靈氣的丁寧一臉認真的說道:“居然要這麼興師動眾?”

  莫青宮越來越覺得丁甯有意思,對方身上平靜的氣息,都讓他莫名的受到感染,平靜了一些,他的眼睛裏漸漸泛出些異彩。

  “你聽說過劍爐麼?”他沒有生氣,和顏悅色的反問道。

  “趙國劍爐?”丁寧有些出神。

  “正是。”莫青宮和藹的看著他,耐心的說道:“自我大秦王朝和趙國的征伐開始,天下人才明白趙國最強的修行地不是青陽劍塔,而是那個看似普通的打鐵鋪子。劍爐那八名真傳弟子,皆是一劍可屠城的存在,趙國已被我朝滅了十三年,但那些劍爐餘孽,依舊是我大秦王朝的喉中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得安心。今日裏伏誅的,就是劍爐第七徒趙斬。”

  “怪不得…”丁寧從戰車的縫隙中,看著那個已經蕩然無存,有不少修行者正在仔細翻查每一處細微角落的小院,若有所思的說道。

  莫青宮微微一笑:“現在你想明白我一開始為什麼要問你這些瑣碎的問題了?”

  丁寧認真的點了點頭,“像這樣的敵國大寇潛伏在這裏,所有附近的人員,當然要盤查清楚,尤其是我這種本來不居住在這邊的,更是要問個清楚。”

  莫青宮讚賞的微微頷首:“那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的問題了?”

  丁寧笑了笑,說道:“其實就是我們那邊那家香油鋪子這兩天沒有做生意,所以只能就近到這裏來,沒想到被一場暴雨耽擱在這裏,更沒有想到正好遇到這樣的事情。”

  莫青宮沉默了片刻,接著隨手從身旁抓了柄傘遞給丁寧,“既然這樣,你可以離開了。”

  丁甯有些驚訝,眼睛清亮的問道:“就這麼簡單?”

  “還捨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尋麻煩!”莫青宮又好氣又好笑的呵斥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快些離開。

  “那您的傘?”

  “要是我不來拿,就送與你了。”

  ……

  看著丁寧的背影,莫青宮的神容漸冷,沉吟了片刻,他對著身後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聲:“招秦懷書過來!”

  一襲青衫便衣的枯瘦年輕人在他的喝聲發出後不久走入了這間臨時搭建的雨棚。

  莫青宮微微抬頭,看著這名走到面前的年輕人,他的手指在身前展開的案卷上輕輕的敲擊著,連續敲擊了十餘記之後,才緩聲問道:“梧桐落這名叫丁甯的少年,這份備卷是你做的,你可有印象?”

  枯瘦年輕人恭謹的垂頭站立著,不卑不亢道:“有。”

  莫青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按這份備卷,他和他開酒鋪的小姨的出身可以說是乾淨到了極點,但關鍵就在於,你當初為什麼會做了這樣一份備卷?”

  枯瘦年輕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毫無遲鈍的回道:“這名少年的確是我們秦人無疑,往上數代的來歷也十分清楚,屬下之所以做這份調查案卷,是因為方侯府和他有過接觸,方侯府曾特地請了方繡幕去看過他。”

  莫青宮一怔:“方侯府?”

  枯瘦年輕人點了點頭:“這名少年自幼父母染病雙亡之後,便由他小姨照拂,而他小姨在梧桐落有一間酒鋪,雖鋪子極小但很有名氣。方侯府的人到這家酒鋪購過酒,大約是因為覺得此子有些潛質,便特意請了方繡幕親自來看過。”

  莫青宮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的在案卷上再度敲擊起來。

  “後來呢?”他沉吟了片刻,問道。

  枯瘦年輕人認真答道:“方繡幕看過之後,方侯府便再也沒有和此子接觸過。屬下推斷應是方繡幕覺得他不足以成為修行者。再者此子身份低微,出身又毫無疑點,所以屬下便只是按例做了備卷封存,沒有再多花力氣再調查下去。”

  莫青宮眼睛裏首次流露出嘉許的表情,“你做得不錯。”

  枯瘦年輕人神情依舊沒有什麼改變,沉穩道:“屬下只是盡本分。”

  莫青宮想了想,問道:“梧桐落那種地方的小酒鋪出的酒,能入得了方侯府的眼睛?”

  枯瘦年輕人搖了搖頭,“他家的酒鋪之所以出名,只是因為他小姨長得極美。”

  莫青宮徹底愕然。

  枯瘦年輕人依舊沒有抬頭,但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真見了那名女子,恐怕會更加驚愕。

  莫青宮自嘲般笑了笑,突然認真的看著枯瘦年輕人,輕聲道:“此次靈虛劍門開山門,我將你放在了舉薦名單裏。”

  “大人!”

  之前這名枯瘦年輕人始終保持著恭謹沉穩的姿態,然而莫青宮的這一句低語,卻是讓他如五雷轟頂般渾身劇烈的顫抖,不受控制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莫青宮的神容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他拍了拍這名情緒激動的年輕人的肩膀,緩聲道:“在你去靈虛劍門修行之前,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幫我再核查一下他和他周遭人的出身來歷,幫我查查清楚方繡幕對他下了什麼論斷。”

  ……

  長陵的所有街巷,和趙斬所說一樣,都是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就連一座座角樓,都是均勻分佈在城中各處。

  此刻最靠近莫青宮這座雨棚的一座角樓上,如幕的雨簾後,擺放著一張紫籐椅,椅上坐著一名身穿普通素色布衣的老人,稀疏的白髮像參須一樣垂散在肩頭。

  老人的身後,是一名身材頎長,身穿黃色布衣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容儒雅,神態安靜溫和,是屬於那種一見之下就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類型,此時他的雙手垂落在紫籐椅的椅背上,顯得謙虛而又親近。

  “你在想些什麼?”

  老人收回落向遠處的目光,微微一笑,主動說道。

  黃衫年輕人腳步輕移,走到老人身側,尊敬的說道:“師尊,夜司首既然能夠單獨誅殺趙斬,便說明她至少已經踏過七境中品的門檻,只是我不明白,此刻的長陵…除了夜司首之外,還是有人能夠單獨殺死趙斬,為什麼陛下一定要遠在海外修行的夜司首回來?”

  老人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點向角樓外雨簾前方:“你看到了什麼?”

  黃衫年輕人努力的凝神望去,如瀑暴雨中,卻只見平直的街巷,他有些歉然的回答道:“弟子駑鈍,望師尊指點。”

  “你看得太近,你只看到眼前這些街巷,你卻看不到長陵的邊界。”老人微眯著眼睛,徐徐道:“但你應該知道,這個城,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外城牆的都城。之所以不需要護城城牆,是因為我們每一名秦人的劍,就是城牆。”

  黃衫年輕人面目漸肅,沉默不語。

  “陛下,或者說李相,看得就比你要遠得多。”

  老人慈祥的看了這名黃衫年輕人一眼,卻有些嘲諷的說道,“召夜司首回來,至少有兩層用意。一層是長陵之中雖然不乏可以獨立擊殺趙斬的我朝強者,但多湧出一個,總是多一分威勢。先前夜司首雖然已經有很大威名,然而大多數人懷疑她甚至還未跨入第七境。今日夜司首一劍刺殺趙斬,將會是秋裏最響的驚雷,我長陵無形的城牆,就又厚了一分。另外一層用意則是,夜司首已在海外修煉數年之久,包括我等心中自然有些疑慮,懷疑夜司首是否不得陛下信任,相當於被放逐,現在夜司首突然回歸除孽,這便只能說明陛下和夜司首的聯繫一直都十分密切,流言和疑慮不攻自破。”

  “李相的確看得比我遠得多。”黃衫年輕人一聲輕歎。

  他吐出“李相”二字的時候,神色既是欽佩,又是自愧。

  李相是一個尊貴的稱呼。

  大秦王朝有兩位丞相,一位姓嚴,一位姓李。

  這兩位丞相年齡、外貌、喜好,所長方面各自不同,但同樣神秘、強大。

  他們的神秘和強大,在於長陵這座城裏絕大多數地方都籠罩在他們的陰影之下,在於所有人都肯定他們是強大的修行者,但卻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出手,甚至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見到他們的真正面目。

  真正的強大…在於很多在這個世上已經很強,很令人畏懼的人,還只是他們忠實的屬下。

  太強的人,往往沒有朋友。

  所以在長陵,大凡提及嚴相或者李相,對應的情緒都往往是敬畏、恐懼、憤恨,卻極少有這名黃衫年輕人眼裏的真正欽佩。

  “師尊的看法應該不錯,陛下這段時間修煉為主,這種事情應該是李相主事…只是鹿山會盟在即,這個時候召夜司首回來,他應該還有更多的想法。”輕歎了一聲之後,黃衫年輕人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

  老人滿意的笑了起來。

  在他看來,他這名關門弟子的確並不算天資特別聰慧,但他的性情卻也和長陵的道路一樣平直,坦蕩。

  對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敵意,看人都是認真學習對方長處的態度。

  這樣的人,在如此風起雲湧的大秦王朝,便活得長,走得遠。

  看事物暫時不夠遠沒有問題,只要能夠走得足夠遠,看到的事物,總會比別人多。

  ……

  罕見的暴雨暫時看不到停歇的意味,整座長陵的街面,積起一層薄水。

  面容已經擦拭得清亮,衣衫上卻還滿是汙跡的丁寧,正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向栽種著很多梧桐樹的一片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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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6 PM

第三章 只因你太美

  對於一個往日雨水並不多的城池而言,未有絲毫準備的暴雨倒了芭蕉,歪了籬牆,漏了屋頂,濕了不及運送的貨物,總是令人著惱。

  梧桐落這片街巷,按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種了很多梧桐樹的破落戶居住地。

  在長陵,破落戶是小攤小販、走方郎中、沒有自己田宅的租戶幫傭乃至閒人的統稱,這樣等人的聚居地,環境比起普通的街巷自然更讓人難以生起清雅的感覺。

  除了被風雨卷下的落葉之外,街面並不平整的青石路面的水窪裏,還漂浮著一些混雜著菜葉和雞糞的泡沫。

  腳面已經全部濕透,身上糊滿泥灰的丁寧似乎也有些著急,但是手裏的千工黃油布傘比起市面上一般的雨傘要好得多,也同樣沉重得多。這對他形成了不小的負擔,他時不時的要換打傘和提油瓶的手,又要防止傘被風雨吹到一邊,所以腳步便怎麼都快不起來。

  前方的臨街鋪子全部隱藏在暴雨和梧桐樹的晦暗陰影裏,只能模糊看到有一面無字的青色酒旗在裏面無助的飄動。

  青色酒旗的下方是一個小酒鋪,佈局擺設和尋常的自釀小酒鋪也沒有任何的差別,當街的廳堂裏擺了幾張粗陋的方桌,櫃檯上除了酒罐之外,就是放置著花生、醃菜等下酒小菜的粗瓷缸,內裏一進則是酒家用於釀酒的地方和自住的屋所。

  走到酒鋪的雨簷下,丁寧才終於松了一口氣,收了沉重的雨傘,甩了甩已經有些發酸的雙臂,在門檻上隨便刮了刮鞋底和鞋幫上的污泥,便走了進去。

  酒鋪裏空空蕩蕩,沒有一個酒客。

  倒不是平日的生意就清冷,光是看看被衣袖磨得圓潤發亮的桌角椅角,就知道這些桌椅平時一日裏要被人摩挲多少遍。

  只是有錢有雅致的酒客在這種天氣裏未必有出行的心情,而那些不需要雅致的酒客,此刻卻或許在突如其來的暴雨裏忙著應付他們漏雨的屋面。

  “你就不能在外面石階上蹭掉鞋泥,非要蹭在門檻上?”一聲明顯不悅的女子喝斥從內院響起,像一陣清冷的秋風,卷過空空蕩蕩的桌椅。

  丁寧滿不在乎的一笑,“反正你也不想好好做生意,就連原本十幾道基本的釀酒工序,你都會隨便減去幾道,還怕門檻上多點泥?”

  院內沉默了數秒的時間,接著有輕柔的腳步聲響起,和內院相隔的布簾被人掀開。

  “若早知在這種地方開酒鋪都有那麼多閒人來,我絕不會聽你的主意。”掀開布簾的女子冷冷的聲音裏蘊含著濃濃的怒意:“更何況門口有沒有污泥,這事關個人的感受,和生意無關。”

  丁寧想了想,認真的說道:“有關個人感受的部分,我可以道歉,但生意太好,閒人太多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只是因為你長得太美。況且開酒鋪總比你一開始想要棲身花街柳巷打聽消息要穩妥一些。你什麼時候聽說過生活還過得去的良家女子想主動投身花樓的?要麼是天生的淫婦蕩娃,但淫婦蕩娃又賣藝不賣身,這樣的不尋常…你當監天司和神都監的人都是傻子麼?”

  女子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她知道丁寧說得每一句話都是事實。

  包括那句她長得太美。

  絕大多數女子的美麗來自妝容和風韻,她們身上大多有特別美麗的部分,或者有獨特的氣質,甚至有些女子的五官單獨分開來看並不好看,但湊在一起,卻是給人分外賞心悅目的感覺。

  但此刻安靜站在清冷酒鋪裏的這名女子,卻是無一處不美。

  她的五官容貌,身姿儀態,無論是單獨看某一部分,還是看全部,都是極美的。

  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太小,但更要命的是正好處於青澀和成熟之間,這便是兩種風韻皆存,哪怕是她此刻眼中隱含怒意,神情有些過分冰冷,只是身穿最普通的素色麻衣,給人的感覺,都是太美。

  那件普通的麻衣穿在她的身上,都像是世間最清麗,又最貴重的衣衫。

  但凡看見這個女子的人,就都會相信,書本上記載的那種傾國傾城,滿城粉黛無顏色的容顏是存在的。

  她就那樣清清冷冷的站在那裏,穿著最普通平凡的衣物,但身體的每一部分都似乎在發著光,都能夠挑動讓人心猿意馬的琴弦。

  她的容顏很不尋常,她和丁寧的對話也很不尋常。

  因為神都監的備卷上,她的姓名是叫長孫淺雪,她的身份是丁甯的小姨,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小姨會和相依為命的外甥,會有這樣爭鋒相對的氣氛。

  酒鋪裏一時寧靜,顯得清冷。

  丁寧的臉色漸肅,他開始回想起那五名圍著趙斬小院的監天司供奉,想到一瞬間化為無數碎片的小院,他清亮的眼睛裏,開始彌漫起很多複雜的意味。

  “趙斬死了,夜策冷回來了。”他輕聲的說了一句。

  長時間的安靜,無一處不美的女子微微蹙眉,冷漠的問道:“夜策冷一個人出的手?”

  丁寧猜出了女子的心思,認真道:“是她一個人,只是監天司的五名供奉在場組成的陣勢讓趙斬的元氣往天空傾泄了不少,而且夜策冷還受了傷。”

  “她受了傷?”長孫淺雪眉頭微蹙。

  “看不出受傷輕重,但絕對是受了傷。”丁寧看著她的雙眸,說道:“夜策冷出身於天一劍閣,主修離水神訣,在這樣的暴雨天氣裏,她比平時要強得多,所以雖然她單獨擊殺了趙斬,但既然是受了傷,那只能說明她的修為其實和趙斬相差無幾。”

  長孫淺雪想了想,“那就是七境下品。”

  她和丁寧此時對話的語氣已經十分平靜,就像是平時的閒聊,然而若是先前那些神都監官員能夠聽到的話,絕對會震駭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雖然今日在那條陋巷之中,一次性出現了數十名的修行者,其中數名劍師甚至被一股宣洩出來的元氣便震得口噴鮮血,站立不起,看上去無比淒涼,然而在平日裏,那其中任何一名劍師卻都可以輕易的在半柱香的時間裏掃平十餘條那樣的街巷。

  唯有擁有天賦、際遇和獨特體質的人,才能踏入修行者的行列。

  修行二字對於尋常人而言本身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能夠修行到六境之上的修行者,便註定能夠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濃厚一筆。

  尤其像夜司首此種神仙一樣的人物,出身和修煉功法,無一不是神秘到了極點,即便是監天司的供奉都未必清楚,然而對於這兩人而言,竟似不算什麼隱秘!

  而若是那座角樓上的素色布衣老人和儒雅年輕人能夠聽到此時的對話,他們的心中必定會更加的震驚。

  他們是這座城裏眼光最好的人之一,然而他們若是能聽到這樣的對話,他們就會發現在修為上,這兩人竟然比他們看得更加透徹!

  有風吹進酒鋪,吹亂了長孫淺雪的長髮。

  這名無一處不美的女子隨意的攏了攏散亂的發絲,認真而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去沖洗一下,然後上床等我,我來關鋪門。”

  就連丁寧都明顯一呆,隨後苦了臉:“現在就…這也太早了些吧?”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冷漠轉身:“可能這場暴雨的寒氣有些過重,我的真元有些不穩。”

  丁寧臉上輕鬆的神色盡消,凝重道:“這可是非常緊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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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7 PM

第四章 雙修

  能夠感悟玄機,打開身體秘竅,這便是修行第一境通玄,正式踏入超凡脫俗的修行者的行列。

  識念內觀,貫通經絡,五臟蘊育真氣,源源不斷,周天運行,這便是修行第二境煉氣。

  到了這第二境,外可利用真氣對敵,內可伐骨洗髓,已經能夠獲得尋常人無法想像的好處。

  但凡越過第二境的修行者,除非深仇巨恨,死生之事,否則其餘事情已經全然沒有修行之事重要。

  尋常的歡喜,又怎麼能和解決修行中的問題,感覺身體的壯大和改變時的愉悅相提並論。

  到了能引天地元氣入體,融匯成真元,這便到了修行第三境真元境。

  世上沒有兩名資質完全一樣的修行者,即便是同時出生的雙胞胎,在出生時開始就會形成無數微小的差異。即便是修行途中有明師相助,明師的雙目,也無法徹底窮盡弟子體內的細微之處,所以修行之途,大多需要自己感悟,如不善游泳者在黑夜裏摸著石頭過河,時刻兇險,一境更比一境艱難。

  能說真元,便至少已是三境之上,丁甯自然知道她真正的修為到達了何等境界,也十分清楚她那冷漠平靜的一句裏蘊含著什麼樣的兇險和緊迫,但他所做的一切還是沒有絲毫的慌亂,有條不紊。

  在迅速的沖洗乾淨身體,換了身乾淨衣衫之後,他又細細的切了盆豆腐,撒上切碎的蔥末,淋上香油。

  就著這盆小蔥拌豆腐連吃了兩碗沒有熱透的剩飯後,他才走進了後院的臥房。

  其實對於他現在的身體而言,可以完全不在意少吃這一餐,然而他十分清楚,或許只是買了香油不用這樣一點的疏忽,便有可能讓監天司的官員最終發現一些隱匿的事實。

  而他同樣也十分清楚,按照監天司的習慣,在連續兩度確認沒有問題之後,監天司有關他的調查備卷都會銷毀,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監天司的目光,都不會落在他的身上。

  這也是他今日會故意出現在莫青宮等人視線中的真正原因之一。

  ……

  簡陋的臥房裏有兩張床,中間隔著一道灰色布簾,這在沒有多餘房間的尋常人家而言,這樣和自己的小姨同居一室,是極其正常的事情。

  然而帶上臥房的大門後,丁寧卻是沒有走向自己的床榻,而是輕車熟路的走到了長孫淺雪的床前,動作快速麻利的脫去了外衣,整理了一下被褥。

  和過往的許多個夜晚一樣,當他安靜的在靠牆的裏側躺下去之時,長孫淺雪的身影穿過黑暗來到床前,和衣在他身旁躺下。

  “開始吧。”

  除了冰冷之外,長孫淺雪的眼裏看不到其餘任何的情緒,在丁寧的身旁躺下的過程中,她甚至沒有看丁寧一眼。

  而就在她冷冷的吐出這三個字的同時,她的身上開始散發出一股真實的寒冷氣息。

  在黑暗中,丁寧卻始終在凝視著她。

  看著她冷若冰霜的面部輪廓,他的眼底湧起無數複雜的情緒,嘴角緩緩浮現出一絲苦笑,但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他雙眸中的情緒盡消,變得清亮無比,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肅穆和凝重。

  一股獨特的氣息,若有若無的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就連空氣裏極其微小的塵埃都被遠遠吹走,他和長孫淺雪身旁數米的空間,就像是被無數清水清洗了一遍。

  這種氣息,和陋巷裏持著黑傘的五大供奉,和那些隨後趕到的修行者身上的氣息十分類似,只是顯得有些弱小。

  但即便弱小,也足以證明他是一名修行者。

  長孫淺雪似乎很快陷入了熟睡,呼吸變得緩慢而悠長。

  然而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寒冷,床褥上開始緩緩的出現白霜。

  她呼出的氣息裏,甚至也出現了湛藍色的細小冰砂。

  每一顆細小的湛藍色冰砂落到冷硬的床褥上,便是奇異的噗的一聲輕響,化為一縷比尋常的冰雪更要寒冷的湛藍色元氣。

  往上升騰的湛藍色元氣表面和濕潤的空氣接觸,瞬間又結出雪白的冰雪。

  所以在她的身體周圍的被褥上,就像是有無數內裏是藍色,表面是白色的冰花在生長。

  在開始呼出這些湛藍色冰砂的同時,她沉沒在黑暗中的睫毛微微顫動,眉心也皺了起來。似乎在無意識的修行之中,她的身體也直覺到了痛苦。

  丁寧有些擔憂的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表面也結出了一層冰霜,然而他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紅,他的身體越來越熱,平時隱藏在肌膚下的一根根血管越來越鼓,然後突起,甚至隱隱可以看到血液在血管裏快速的流動。

  安靜的臥房裏,響起灶膛裏熱風鼓動般的聲音。

  沒有任何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裏流淌出來,但他的身體卻好像變成了一個有獨特吸引力的容器。

  哢嚓哢嚓的細微輕響聲在這張床榻上不斷響起,被褥上的一朵朵冰花開始碎裂,其中肉眼可見的湛藍色元氣,開始緩慢的滲入他的身體。

  白色的冰霜在長孫淺雪和丁寧的身外飄舞,在這片狹小的空間內,竟然是形成了一場風雪。

  丁寧的胸腹在風雨裏越來越亮,他的五臟都發出隱隱的紅光,散發著熱意,然而對於周圍的風雪而言,只像是一朵隨時會熄滅的微弱燭火。

  修行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

  在丁寧的識念之中,他正站在一個空曠的空間裏。

  這個空間似乎幽閉,然而又十分廣闊,有五彩的元氣在垂落。

  這便是修行者的氣海。

  他的腳下,是一片淡藍色的海,潔淨無比的海水深處,好像有一處晶瑩剔透的空間,就像是一座玉做的宮殿。

  這便是修行者所說玉宮。

  而他的頭頂上方,五彩的元氣中間,有一片特別明亮的空間,那便是天竅。

  氣海、玉宮、天竅這三大秘竅能夠感悟得到,貫通一體,體內五臟之氣便會源源不斷流轉,化為真氣。

  然而此刻,他氣海的中心,卻沒有任何的真氣凝結,一縷縷流動到中心的五彩元氣,在融合之後便化為無比灼熱的火焰。

  乾淨透明到了極點的火焰,帶著恐怖的高溫,炙烤著上方的天竅,有些要燒穿整個氣海的氣勢。

  然而有無數湛藍色的冰砂,卻是也在氣海的中心不斷墜落。每一顆墜落便是消滅一團火焰,接著正中有一縷透明的沉重真氣生成,落入氣海下方的玉宮之中。

  時間緩慢地流逝。

  氣海裏五彩的元氣越來越淡,火焰即將熄滅,湛藍色的冰砂卻沒有停止,依舊在墜落。

  這對於丁甯而言,自然是一次真正的意外。

  只是一個呼吸之間,他用尋常修行者根本無法想像的速度醒來,睜開雙目。

  數片冰屑從他的睫毛上掉落下來。

  他沒有看自己的身體,在黑暗裏,他看到周圍的風雪還在不斷的飄灑,而長孫淺雪的身體表面,已經結出了一層堅硬的冰殼。

  她的身體幾乎沒有多少熱度,似乎血液都被凍結,然而體內一股氣息還在自行的流轉,還在不斷的從她體內吹拂出湛藍色的細小冰砂。

  丁寧的眼中瞬間充滿震驚的情緒,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根本沒有任何的猶豫,便將自己像被褥一樣覆蓋向長孫淺雪的身體。

  身體接觸的瞬間,凜冽的寒氣便令他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剎那,他的識念便渾然忘我的進入自己的氣海。

  他緊緊抱住已成冰塊的長孫淺雪,無意識的越抱越緊。

  他的肌膚開始發燙,發紅。

  喀的一響,長孫淺雪身上堅硬的冰殼破了。

  無數的冰片沒有逕自的灑落在被褥上,而是被兩人之間的某種力量震成了無數比麵粉還要細碎的粉末,飄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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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7 PM

第五章 公平

  長孫淺雪醒了過來。

  她的醒不是普通的蘇醒,而是識念在氣海中的清醒。

  她看到自己站在氣海之中。

  腳下的海面、祥雲一般的五彩元氣都已經徹底凍結,就連從天竅中垂落的真元,都像冰凍的瀑布一樣凍結著。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先前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和真元的控制,已經在生死的邊緣走了一圈,然而她沒有感覺到慶倖,因為她十分清楚死亡的威脅沒有過去。

  她看到像冰凍瀑布一樣的真元頂端的天竅中,有隱隱的紅色光亮。

  那是丁寧的元氣。

  雖然並不能理解丁寧是採取何等手段及時的喚醒了自己的識念,但她知道此刻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真正的活下來。

  她的情緒再次陷入絕對的平靜,竭盡全力,將神念沉入徹底冰封的氣海中的玉宮。

  玉宮發出了一絲震動。

  只是一絲震動,冰封的海面就驟然綻開無數裂紋。

  冰凍瀑布也綻開無數裂口,真元開始流動。

  如萬物復蘇,細小的水流融化了碎冰,然後變成更大的水流,彙聚成海。

  五彩元氣也開始流動。

  所有湛藍色的冰寒元氣卻被真元不停的鎮落,擠壓至玉宮的最深處。

  她腳下的海水變得無比的清澈,一種淡淡的,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藍色。

  隨著氣海的清澄,她玉宮裏的一縷異色也隱約顯露出來。

  那是一柄藍黑色的劍!

  她的玉宮中心,竟有一柄藍黑色的劍如在休養生息!

  那種深沉到似乎足以將人的靈魂都吞吸進去的藍黑色,只是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凶煞滔天。

  ……

  長孫淺雪的身體不再變得冰寒,她的呼吸之中,也不再有蘊含著恐怖寒氣的湛藍色冰沙飛出。

  她的眼睛睜開,終於正式醒來,從生死的邊緣,重新回到人世間。

  接著她看清了緊緊的抱著自己的丁寧。

  她的眼神暫態充滿了驚怒和凜冽的殺意,她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落在依偎在自己懷裏的丁寧的頭顱。

  這一掌看似輕柔,然而其中卻蘊含著某種玄之又玄的力量,散發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毀滅性氣息。

  丁寧睡得極其香甜。

  他已經虛弱和疲憊到了極點,在感覺到長孫淺雪身上的真元開始流動的那一剎那,他便安心,抱著長孫淺雪直接陷入了最深層的熟睡。

  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死亡的臨近。

  長孫淺雪臉色越來越冰寒,但是看著丁寧過分蒼白的面容和安心的神色,她的手掌變得越來越遲緩。

  最終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手掌在落到丁寧的頭顱上之前,毀滅性的氣息便化成無數股柔和而溫暖的氣流。

  所有冰霜化成的濕氣,全部從被褥中震出,震成更細微的粒子,離開這個床榻。

  她推開丁寧的雙手,站了起來,走到窗前。

  窗外已然微光,暴雨已停,即將日出。

  ……

  丁寧在雞鳴狗吠中醒來。

  臥房對著一片芋田的窗戶已然打開,即便隔著一道爬滿了絲瓜藤的籬院,丁寧還可以感覺到從芋田中拂來的新鮮氣息。

  不遠處深巷中的鍋碗瓢盆聲、車馬行走聲、呼喝聲,夫妻吵鬧聲,不斷傳入他的耳廓。

  暴雨過後,整個長陵似乎又馬上恢復如初,而且變得更加鮮活。

  長孫淺雪就站在這間窗前。

  她根本沒有回頭,卻是第一時間知道了丁寧的醒轉,直接冷漠的出聲道:“你昨夜太過放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丁甯看著她美麗的背影,臉上的神色沒有什麼改變,低聲說道:“你應該明白我的修為和你相差太多,要救你,我便只有那一種方法。而且就昨夜的情形來看,九幽劍訣的厲害程度還遠在我想像之上,你的修行必須更加耐心一些。”

  長孫淺雪轉身,平靜地看著剛剛起身的他:“你不覺得你說這些很可笑。”

  丁寧眉頭微皺:“哪里可笑?”

  長孫淺雪說道:“如果你不覺得有些事情比生死更為重要,你何必找上我,何必暗中圖謀反對你們的皇帝?”

  丁寧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這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同。”長孫淺雪冷嘲道:“對於你而言,替師報仇都比生死更為重要,對於我而言,這種事情比我的生死也更為重要。”

  聽著這番話,丁寧沉默了片刻,然後認真的低聲說道:“我和你說過,我並不是他的弟子,還有,如果你下次還有這種意外,我依舊會選擇救你。”

  長孫淺雪的眉梢微微挑起,一抹真正忿怒的神色出現在她的眼角。

  “不要和我說這些無用的廢話,不是那個人的弟子,絕對不可能知道我修煉的是什麼功法,不是那個人的弟子,更不可能修習這種自己找死的九死蠶神功,更不可能在這種年紀就擁有你這樣的修為和見識。”

  她的眼睛裏再次彌漫出冷酷的殺機,“我只想再提醒你一遍,你是那個人的弟子的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讓我殺死你。我不殺你,只是你的存在能讓我的修行更快一些。”

  丁寧安靜了數息的時間,他抬起頭來,看著忿怒的她,認真地問道:“你真的那麼憎恨他?”

  “這個世上有人不憎惡他麼?就連你們自己秦人都憎惡他。”長孫淺雪面無表情的說道:“不憎惡他的人都差不多已經全部死光了。”

  丁寧看著她那無比美麗的雙眸,更加認真地說道:“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來到長陵?”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忿怒的神色緩緩消失,臉容再次冷而平靜:“你認為我在長陵是因為和他的舊情?我只是覺得不公平…我只是覺得他做了那麼多事情結果落到這樣的下場,我覺得不公平。只是因為我覺得不公平,所以我才想要殺死你們的皇帝。”

  丁寧安靜了下來,他不再辯駁什麼,只是說道:“我今天會去趟魚市,去殺一個人之後再回來。”

  長孫淺雪微微蹙眉,“你剛剛才重新引起神都司的興趣,你確定這是很好的時機?”

  丁甯點了點頭,“趙斬剛死,監天司和神都司的厲害人物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長孫淺雪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殺的是誰?”

  丁寧揉了揉臉頰,輕聲道:“宋神書。”

  長孫淺雪仔細的想了想,她的記憶力並不算很好,但所幸整個長陵的修行者數量也並不算多,而且這個名字和大秦王朝的經史庫藏有關,所以她馬上從腦海中搜出了這人的名字。

  她用看著白癡的目光看著很認真的丁寧,“一個剛剛到二境下品的修行者,居然說要殺一個三境上品的修行者?”

  丁甯很順口的輕聲應道:“四境之下無區別。”

  “四境之下無區別?”

  長孫淺雪頓時滿眼含煞,她冷冷的看了一眼丁寧,“你還說不是那人的弟子?也只有他才敢說這種話。但別人真這麼以為,卻只會送命。”

  丁寧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會儘量小心,但如果我在午夜時分還沒有回到這裏,你就想辦法自己離開長陵吧。”

  長孫淺雪轉過頭不看他,冷淡道:“放心,我還不會愚蠢到留下來陪你一起死。”

  她這句話說得很無情,然而丁寧看著她的側臉,卻是微微的一笑。

  他比這世上大多數人都要清楚,有些人看似有情,卻實則薄情,而有些人看似無情,但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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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8 PM

第六章 時機

  暴雨驟停,絕大多數長陵人都是松了一口氣,平時看厭了的晴好天氣也似乎變得格外可親起來,很多商隊抓緊時間處理受潮的貨物,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只是過了正午,天空便又重新變得陰霾,接著一場雨又迅速的籠罩了整個長陵。

  這場雨並不像昨夜的那般暴烈,但卻十分纏綿,淅淅瀝瀝,眼看一時無法停止。

  街巷阡陌之間煙雨空濛,再次像籠了無數層紗一樣看不清楚。

  在長陵城南,有一處外表看起來像道觀一般的建築,占地數十畝。

  大秦王朝封賞極重,能得敵甲首一者,就可賞爵一級,益宅院九畝,斬首滿兩千級,更是可以享三百家賦稅。

  所以長陵大多數宅院,乃至普通軍士的院落在往朝來看都是大得出奇,整個長陵也隨之往外一擴再擴,這處位於長陵城南的建築,實在是不算大。

  然而除了皇宮深處的少數幾位大人物之外,大秦王朝所有的權貴,對這處地方都懷有深深的戒備和恐懼。

  因為這裏是神都監的所在。

  大秦王朝查案辦案主要靠監天司,監天司各地正職官員便有上千名,各官員自己門下的食客又不計其數,且各類大案不需要報備其餘各司,直接上達天聽,所以監天司的權力一直隱隱淩駕于其餘各司。

  然而神都監也是其中異類。

  神都監在冊官員不過百名,不過監天司十分之一的數量,平時也只負責調查、監視工作,然而調查監視的物件,卻都是各類官員,修行者,以及有可能成為修行者的人物。

  所以說,神都監便是皇帝陛下和那兩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專門用於監察官員和修行者的秘密機構。

  再者,所有神都監的正職官員都是“戰孤兒”,都是戰死的將領、軍士的子弟,這些人沒有多少牽掛,也不會有多少被人威脅的地方,所以往往更加冷酷和無情。

  所以在絕大多數官員和修行者的眼裏,神都監甚至比起監天司還要可怕一些。

  莫青宮此刻便在神都監的一間書房裏,和往時不同,他微胖的身軀上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道,他冒著油光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的笑容,只有一股若隱若現的煞氣。

  這種氣息,甚至使得周圍院落裏經常存在的一些秋蟲都逃離得無影無蹤。

  讓他情緒如此不佳的,是監天司,夜司首。

  昨日夜司首一劍斬殺劍爐第七徒趙斬,替大秦拔去了一根喉中刺,是每個秦人都引以為傲的事情,然而現在有確切的證據表明,當時在場的神都監官員慕容城不是死在趙斬手中,而是被她所殺。

  神都監官員本身在場就是起到監察其餘各司官員辦事過程的作用,慕容城又是極有前途的修行者,而殺死慕容城之後,無論是夜司首還是監天司其餘幾個供奉,他們甚至都沒有處理一下慕容城遺體上的傷口。

  這代表著他們根本不屑掩飾什麼。

  夜策冷夜司首,實在太過囂張跋扈!

  更讓他憤怒的是,趙斬的身份,本來就是他們神都監察覺的,趙斬雖亡,但趙劍爐真傳弟子尚余三名,背後又不知道有多少趙國餘孽存在,原本按照神都監的計畫,在殺死趙斬之後,將會採取鬧市曝屍的手段,引出更多的趙國餘孽,然而夜策冷不知採取了什麼手段,竟然做主厚葬趙斬,並直接獲得了陛下的默認,這無疑又讓神都監的很多已經付出的努力和後繼的一些安排全部化為了流水。

  就在此時,隨著數聲有節奏的叩門聲,秦懷書走進了這間房間,走到了他的書桌前。

  “問清楚了?”

  莫青宮抬起頭來,壓抑了一些怒意,低聲問道。

  秦懷書恭謹的點了點頭,直接說道:“方侯府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答復,那梧桐落酒鋪少年雖然資質極佳,然而卻是罕見的陽亢難返之身。”

  莫青宮情緒不佳的皺了皺眉頭,“什麼叫陽亢難返之身?”

  “一種陽氣過旺的體質。”秦懷書細細的解釋道:“此種體質體內五臟之氣比一般人旺盛無數倍,然而如薪火燃燒得太過猛烈,此種體質在尋常人尚且壯年時期,體內就已經五衰。”

  莫青宮的臉色難看了些:“簡單點而言,就是虛火過旺,燃燒精血?”

  “意思差不多,然而尋常的虛火過旺、燃燒精血可以設法醫治,這種體質,卻是連方繡幕都沒有法子,或者即便有那種靈藥和寶物,也不值得用在他的身上。”秦懷書點了點頭,他的眼睛裏也有同情和遺憾的色彩,因為他十分清楚一個出身普通的人進入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的眼睛,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那名梧桐落的少年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已經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潛質,然而卻只是因為他的體質問題,便又註定只能在那種破落街巷中繼續生存下去。

  莫青宮在顯赫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很多年,所以他自然沒有還在艱難的往上爬的秦懷書這麼感慨。

  既然不可能成為修行者,便代表著那名少年不可能成為對神都監有用的人,所以他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便將那名少年的備卷隨手丟在了一側專門用於焚毀案卷的火盆裏。

  猩紅的火苗如蛇信舔舐著火盆的邊緣,莫青宮沉默了數息的時間,然而秦懷書並沒有像他預料的一樣馬上離開,於是他再次抬頭看著秦懷書。

  “大人,慕容城的身份有問題。”秦懷書繼續說了下去,他的聲音變得更低,如果不仔細,甚至根本聽不清楚。

  莫青宮頓時微微眯眼,不解道:“慕容城雖然平時和我們並不算熟,但他的家世我們也清楚得很,能有什麼問題?”

  秦懷書說道:“他的出身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他前些時日剛剛和許侯府定下親事,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冬他大約就會入贅許侯府。”

  “入贅許侯府?”

  莫青宮瞳孔不自覺的劇烈收縮,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寒意。

  在大秦王朝,獲得封侯的途徑唯有一種,那就是憑藉軍功。

  享萬戶賦稅,良田千頃方為侯。

  三百戶便需斬敵兩千,萬戶需要多少軍功,哪怕是不會算盤的人,心中都可以估摸出那一個恐怖的數字。

  所以大秦王朝有資格稱侯的,一共只有十三位。

  兩相雙司十三侯,這十三位王侯,和監天司、神都監的兩位司首,還有兩位神秘而強大的丞相,便是這個強盛的王朝最頂端的存在。

  一抹苦笑慢慢浮現在莫青宮的嘴角。

  他再次抓起面前一份案卷丟到身旁的火盆裏。

  不管神都監最高的人物,坐在神都監最裏面那間靜室裏的陳司首到底清不清楚慕容城入贅許侯府這件事,不管陳司首是否有故意安排的成分,但既然這件事已經牽扯到陳司首和許侯府這個層面,他還要因為這件事而對夜策冷憤懣和不滿便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

  ……

  雨還繼續在下。

  已過了正常午飯的時間,酒鋪裏有限幾個客人已經離開,丁寧搬了一張竹椅在門口的屋簷下坐下,然後邊看雨邊開始吃面。

  面是酸菜魚片面,雪白的魚片和麵條雜亂的混在一起,魚片也不太齊整,看上去沒有什麼賣相,但是酸菜的量不僅足,而且看起來十分入味,麵湯很濃,表面上浮著一層淺而清亮的油光,讓人一看就覺得味道必定很好。

  丁寧不急不忙的吃完,喝光了大半的麵湯,將面碗洗乾淨之後,便對著後院的長孫淺雪打了個招呼,便換了雙舊草鞋,打了柄舊傘走入了雨簾之中。

  在梧桐落的巷口,一列商隊和他擦身而過,數名身披蓑衣的趕車人習慣性的嘟囔,罵了幾聲鬼天氣。

  丁寧微微的一笑。

  在充滿雞糞和浮便味的街巷中冒雨趕路的確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對他而言卻猶如天賜。

  雨可以遮掩很多人的視線和感知,可以沖刷掉很多痕跡,可以讓他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個時機變得更加完美。

  所以即便他的草鞋也濕漉漉的不是很舒服,但是他的心情卻真的很愉悅。

  他懷著愉悅的心情,走向長陵東城邊緣的魚市。

  一條巨大的渭河穿過大秦王朝的疆域,流入東海,這條巨河不僅滋養著大秦王朝大部分的農田,還讓大秦王朝的船舶開闢了和海外島國通航的路線,甚至可以讓一些修行者從海外得到一些罕見的珍寶。

  巨大的渭河到了長陵又分散成數條支流,源頭一直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的邊緣,巴山蠻荒之地。

  長陵魚市,就位於城東渭河最小的一條支流東清河的兩岸。

  這條寬不過十余米的小河,已經因為農田開墾的需要,被攔腰截斷,位於城內的部分有些成為魚塘,有些則在上面建起了市集。

  所有這些市集本身只是以一些已然無法行駛的船舶為交易場所的水集,然而經年累月下來,兩岸重重疊疊建起了無數棚戶,這些棚戶的屋頂和招牌遮天蔽日,裏面高高低低的隱藏著無數通道,就連水面和泥塘之間,也都建起了許多吊腳樓,一些簡陋的木道、舢板,下方的一些小船、甚至稍微大一點的木盆,都成了這裏面的交通工具,這更是將這裏變得如陰溝裏的蛛網交錯般錯綜複雜。

  尤其在天光不甚明亮的時候,從兩岸高處往市集中心低處看去,中心低處陰暗中的市集,更是如同建立在深淵裏的鬼域一樣,鬼火重重,鬼影重重。

  這片一眼望不到頭的集市,便是魚市,這裏除了魚之外,不僅是尋常人,就連絕大多數修行者所能想像得到的東西,這裏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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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9 PM

第七章 欠債

  即便大秦王朝從不禁止普通民眾攜帶刀劍,甚至公開的一些比試也不禁止,但一些殺傷力巨大的軍械,乃至一些修行器具、修行典籍,都是屬於嚴禁交易流通的物品。

  一名修行者所能想像得到的東西,其中很大部分自然更是不能用來交易。

  然而這些東西在魚市里如荷葉下的魚一樣隱著,而魚市又只不過是自發形成的市集,這裏面的很多生意,自然並不合法。

  只是這樣的市集就在長陵的邊緣,那麼多大人物的腳下,為何能夠這麼多年一直長久的存在下來?

  就如此刻,一名外鄉人打扮濃眉年輕人心中就有這樣的疑惑。

  他持著一柄邊緣已經有些破損的黃油紙傘,身上穿著的是長陵人很少會穿的黑紗短袍,沒有穿鞋,直接赤著雙足。

  他手裏的破舊黃油紙傘很大,但為了完全遮擋住他身前一人的身體,他的小半身體還是露在了外面,被雨水完全淋濕。

  他身前的這人是一名很矮的年輕男子,書生打扮,瓜子臉,面容清秀到了極點,尤其肌膚如白玉一般,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看著前方魚市無數重重疊疊的棚戶上,從高到低不斷如珍珠跳躍般拋灑的雨珠,濃眉年輕人皺著眉頭,忍不住沉聲問身前比他矮了半個頭的年輕人,“公子,如此的市集為何一直存在?”

  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冷冷的一笑,“只有出自那兩名丞相的授意,這樣的市集才能夠一直留在這裏。”

  濃眉年輕人依舊有些不解,疑惑的看著他。

  “不合法的交易,往往能夠帶來更高的利潤,更高的利潤,則能讓更多不要命的人源源不斷的帶來更多的東西。”

  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冷冷的接著說道:“這些年海外很多奇珍異寶能夠到達長陵,甚至很多海外的蠻國和修行者和長陵建立聯繫,依靠的不僅僅是渭河的航道,還有這個魚市的關係。而對於高坐廟堂之上的那些人而言,他們也能夠從中獲取到之前不可能獲得的東西,所以他們便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容許這裏存在下去。當然所有在這裏面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清楚那些人需要什麼樣的秩序,所以這裏比起各國其他大型的市集,反而更為公平和安全。”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一點,任何的勾當,一定要給人帶來更大的利益,才會令人有興趣和你交易。而且絕大多數的亡命之徒都不會與虎謀皮,他們不會和那些遠遠高於自己,隨時可以一口吞掉自己的物件交易。”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轉頭看了沉默不語的濃眉年輕人一眼,寧靜的說道:“因為有這樣基本的規則存在,所以我才有信心來這裏談一談。”

  ……

  魚市里的道路崎嶇起伏,很泥濘很不好走,數十米的落差,便層層疊疊隔出十餘條高低不同的通道,對於不經常來的人而言,更是如同迷宮。

  然而對於魚市大多數根本不歡迎閒逛者的生意人而言,他們不介意道路變得更複雜,更難走一些。

  所以雖然雨天很黑,無數雨棚交替遮掩的商鋪間道路更黑,但卻只有少數一些商家挑起了燈籠。

  偶爾的微弱燈籠光芒像是異類,在風中搖晃不安。

  魚市里穿行的人依舊很多,丁寧收起了傘,像拐杖一樣拄著,輕車熟路的到了魚市的低矮深處。

  因為暴雨的關係,魚市底部平時許多只是乾涸泥塘的區域已經被水淹沒,水位距離大多數吊腳樓底部唯有半米,但即便如此,吊腳樓的底部還是飄著許多小船,還有木盆在渾濁的泥水裏飄來飄去。

  沿著一條用舢板架起來的搖晃木道,丁寧走進了一座很小的吊腳樓。

  這是一家很小的印泥店,兼賣些水墨紙筆。

  店主人是已過六旬的孤寡老婦人,因為平時沒有多少開銷,再加上魚市里大多數交易都需要契印或者手印,所以作為唯一一家印泥店,印泥的銷路還算不錯,生活倒也過得下去。

  因為平時也沒有什麼事情,所以這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在看到丁寧之前,本來正端著一個粗陋的瓷杯在喝茶,看到不遠處陰影裏走來的少年,她佈滿皺紋的臉頰上忽然泛起溫暖的笑容,她轉身從門口旁的一個壁櫃裏拿出了一碟乾果等著。

  “怎麼下這麼大雨還過來?”

  看著走到面前的丁寧只是濕了雙草鞋,這名老婦人徹底放了心,又取了雙乾淨的舊草鞋示意丁寧換上。

  丁寧微微一笑,也不拒絕,直接坐在吊角樓邊緣洗了洗腳,就換上了乾淨的舊草鞋,然後左右打量著這間吊角樓的屋頂和牆面。

  屋頂和牆面都有些滲水,但看上去不嚴重。

  於是丁寧也放了心,在老婦人旁邊的板凳上坐了下來,說道:“本來見昨天那麼大雨,就擔心你的屋子有問題,就想過來看看的,只是臨時有點事,所以才拖到現在過來。”

  老婦人笑出了聲,自從看到丁寧的身影,她就變得很開心。

  “能有什麼問題?”她忍不住笑著說,“你每隔一陣就把我這間屋子敲補一下,比那些船工補船還用心,我看雨再大一點,再下個幾天,這裏所有的屋子都漏了,我這都還不會漏。”

  看著她的笑容,丁寧的心情也更加好,他隨手抓了幾顆乾果,一邊嚼著,一邊問道:“最近需要買什麼東西麼,我等會幫你買回來?”

  “柴米油鹽還都滿著,所以你只管歇著就好。”老婦人搖了搖頭,看著丁寧略顯蒼白的面容,她又忍不住搖了搖頭,愛憐般問道:“中飯吃過了麼?”

  “吃過了,酸菜魚面。”丁寧笑了笑。

  老婦人有些不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那晚飯留在我這吃。”

  “好。”丁寧點頭表示同意,“我要吃油煎餅。”

  “我給你做紅燒魚和蠟雞腿。”老婦人責怪般的看了他一眼,眼睛裏卻湧起更多的意味,“油煎餅有那麼好吃麼?當年你年紀還小,正好走到這裏,我給你做一個油餅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結果你到現在還記著那一個油餅的事情。若是做生意,只是一個油餅,結果卻幫人做了這麼多年的事情,這虧本便虧得大了。”

  “哪里有虧本。”丁寧笑著說道:“只是做些順手的事情,大多只是陪你說說話,聽聽故事,免費的飯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婦人搖了搖頭,眼裏湧起複雜的情緒:“陪著說說話,聊聊天,這對於一個沒有子侄的孤獨老人而言,是最大的恩賜。長陵以前戰死的人多,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也多,只是卻很少有人有我這樣的福氣。”

  丁甯一時沒有說什麼,垂下頭像個松鼠一樣啃著乾果。

  在數年前的一個冬天,他經過這裏,和藹的老婦人好心的遞給他一塊熱乎乎的油煎餅,然後他就經常來這裏看看老婦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他心裏十分清楚,這哪里一個油煎餅的事情。

  這是因為他欠她的。

  他欠很多人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夠慢慢還清,或者說可以補償。

  ……

  照例和老婦人聊了一陣,聽她說了一些魚市最近的新鮮事之後,丁寧便告辭暫時離開,和平時閒逛一樣,轉向魚市更低窪更深處。

  這個時候宋神書應該進入魚市了。

  宋神書是經史庫的一名司庫小官,也是丁甯的熟人。

  然而和開印泥店的這名老婦人不同的是,丁甯不欠宋神書的,而他卻是欠丁寧的。

  在過往的數年的默默關注裏,丁甯知曉了宋神書的一些習慣,也知道他的修行遭遇到了什麼困難。

  所以他肯定,宋神書今日一定會來拿火龜膽,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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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29 PM

第八章 黑暗裏,有蠶聲

  一輛尋常的馬車停靠在魚市的一處入口處,戴著一個斗笠,穿著長陵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的宋神書下車走進魚市,不急不緩的走向魚市最深處。

  大秦王朝的經史庫雖然藏了不少修行典籍,然而誰都知道大秦最重要的一些典籍都在皇宮深處的洞藏裏,所以經史庫的官員,平時在長陵的地位也並不顯赫,基本上也沒有多少積累戰功獲得封賞和升遷的可能。

  尤其是像宋神書此種年過四旬,鬢角都已經斑白的經史庫官員,根本不會吸引多少人的關注。

  但宋神書依舊極其的謹慎。

  因為他對過往十餘年的生活過得很滿意,甚至哪怕沒有現在的官位,只是能夠成為一名修行者本身,這就已經讓他很滿足。

  尤其最近數年對自己修行的功法有了新的領悟,找出了可以讓自己更快破境的輔助手段之後,他的行事就變得更加謹慎。

  無數事實證明,成為修行者的早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破境的時間。

  只要他能夠在今年順利的突破第三境,踏入第四境,那他面前的天地,就會驟然廣闊,存在無限可能。

  在一路默然的走到魚市最底部之後,他依舊沒有除下頭上戴著的斗笠,弓著身體沿著一條木道,從數間吊腳樓的下方穿過,來到一個碼頭。

  有一條烏篷小船,停靠在這個碼頭上。

  沒有任何的言語,宋神書掀開烏篷上的簾子,一步跨入了船艙,等到身後的簾子垂落,他才輕噓了一口氣,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開始閉目養神。

  除了兩鬢有些花白之外,他保養得極好,面色紅潤,眼角沒有一絲的皺紋。

  烏篷小船開始移動,船身輕微的搖晃,搖晃得很有節奏,讓斜靠著休息的宋神書覺得很舒服。

  然而不多時,他的心中卻是自然的浮起陰寒的感覺。

  這條小船的行進路線,似乎和平時略有不同,而且周圍喧嘩的聲音,也越來越少,唯有水聲依舊,這便說明這條小船在朝著市集最僻靜水面行進。

  他霍然睜開眼睛,從簾子的縫隙裏往外看去…看著船頭那個身穿著蓑衣撐船的小廝的背影,他兀自不敢肯定,寒聲道:“是因為水位的關係麼,今天和平日裏走的路線好像不同?”

  “的確和平日裏的路線不同,只是不是因為暴雨水位上漲的關係。”

  船頭上身穿蓑衣的丁寧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看著烏篷裏的宋神書說道。

  他的聲音很平靜,帶著淡淡的嘲諷和快意。

  宋神書的腦袋一瞬間就有些隱隱作痛。

  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但是這名少年的面容和語氣卻是讓他覺得十分怪異,就像是相隔了許久,終於在他鄉和故人見面一樣的神氣。

  這種怪異的感覺,讓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想這名少年到底要做什麼,而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對方的來歷。

  “你是誰?你認識我?”他儘量保持平靜,輕聲問道。

  丁寧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宋神書,十四年前兵馬司的車夫。”

  宋神書的面色漸漸蒼白,這是他最不願想起和提及的舊事,更讓他心神震顫的是,這些舊事只有他平時最為親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你到底是誰?你想要做什麼?”他強行壓下心中越來越濃的恐懼,問道。

  丁寧感慨的看著他,輕聲說道,“我是你的一個債主,問你收些舊債。”

  聽到這些言語,再加上近日裏的一些傳言,宋神書的手腳更加冰冷,他張了張嘴還想再問些什麼,畢竟對面的少年這個年紀不可能和自己有什麼舊仇,背後肯定有別人的指使。

  然而他只是張了張嘴,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的聲音,他面前的少年便已經動了。

  丁寧看似瘦弱的身體裏,突然湧出一股沛然的力量,船頭猛然下墜,船尾往上翹了起來,瞬間懸空。

  他的身體從靈巧的從蓑衣下鑽出,瞬間欺入狹窄的艙內,因為速度太快,那一件如金蟬脫殼般的蓑衣還空空的懸在空中,沒有掉落。

  宋神書的呼吸驟頓,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其餘三指微曲,一股紅色真元從食指和中指尖湧出,在丁寧的手掌接觸到他的身體之前,這股真元便以極其溫柔的態勢,從丁寧的肋部沖入。

  在丁寧剛剛動作的一剎那,他還有別的選擇。

  他可以棄船拼命的逃,同時可以弄出很大的動靜,畢竟地下黑市也有地下黑市的秩序,長陵城裏所有的大勢力,都不會容許有人在這裏肆無忌憚的破壞秩序。

  然而在這一剎那,他斷定丁寧只是剛剛到第二境的修行者。

  修行者每一個大境之間,都有著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三境的真元本身就是真氣凝聚了天地元氣的產物,這體現在力量上,便是數以倍計的本質差別,更何況他已經不是剛入第三境的修行者,他的真元已經修到如瓊漿奔流,可以離體的地步,這種三境上品的境界,更是可以讓真元在對敵時擁有諸多神妙。

  所以他下意識的認為,丁寧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幌子,必然有更厲害的修行者隱匿著,伺機發動最致命的一擊。

  所以即便在看似溫柔,實則暴烈的送入一股真元至丁寧體內的過程裏,他的絕大部分注意力也不在丁寧的身上,而在周圍的陰暗裏,甚至泥濘和渾濁的水面之下。

  然而讓他怎麼都想不到的是,被他那一股真元送入體內,丁寧只是發出了一聲輕聲悶哼,身體的動作竟然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停頓。

  他的左手幾乎是和宋神書一樣的動作,食指和中指並指為劍,狠狠刺在了宋神書胸腹間的章門穴上。

  宋神書不能理解丁寧怎麼能夠承受得住自己的真元,他也不能理解丁寧的這一刺有什麼意義。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他的整個身體驟然一僵。

  啪的一聲輕響,船頭的蓑衣在此時落下,翹起的船尾也同時落下,拍起一圈水花。

  他體內的氣海之中,也是啪的一聲輕響,原本有序的流淌不息的真元,驟然崩散成無數的細流,像無數細小的毒蛇一樣,分散遊入他體內的無數穴位,並從他的血肉、肌膚中開始滲出。

  無數細小如蚯蚓的紅色真元在他的身體表面扭曲不停,將幽暗的船艙映得通紅,好像裏麵點了數盞紅燈籠。

  宋神書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裏湧起莫大的恐懼。

  他知道有些修行功法本身存在一些缺陷,然而他這門“赤陽神訣”到底有什麼缺陷,就連他這個修行者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對方卻只是用這樣簡單的一記手劍,就直接讓他的真元陷入不可控的暴走,讓他甚至連身體都開始無法控制,這怎麼可能!

  “你怎麼會知道我這門功法的缺陷?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凝滯了數息的時間過後,他終於強行發出了聲音,嘶嘶的呼吸聲,就像一條瀕死的毒蛇在喘息。

  “赤陽神訣嚴格來說,是一門絕佳的修行功法。只要有一些火毒之物可以入藥為輔,修行的速度就能大大加快,所以一般修行者從第一境到第三境上品至少要花去二十餘年時光,但你只是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已達到。”丁寧輕微的喘著氣,在宋神書的對面坐下,他認真的看著宋神書,雙手不停的觸碰著宋神書身上的真元。

  “只是這門出自大魏王朝赤陽洞的修行之法,本身有著極大的缺陷,只要讓體內腎水之氣過度激發,便會導致真元徹底散亂,所以昔日我朝修行者和大魏王朝赤陽洞的修行者交戰時,便發現他們身上數個關竅都覆蓋有獨特的防護器具。後來赤陽洞亡,這門功法被納入我朝經史庫之後,便被發現缺陷,一直封存不動,沒想到你卻恰好挑了這門功法來修行。”

  丁寧不斷的輕聲說著,同時他的雙手指肚和宋神書身上真元接觸的部位也不斷發出奇怪的響聲,這種響聲,就像是有無數的蠶在吞食著桑葉。

  “九死蠶神功!”

  宋神書終於像發現了這世上比他此刻的處境還要更可怕的事情,喉嚨內裏的血肉都像是要撕裂般,驚駭欲絕的發出了嘶啞至極的聲音,“你是他的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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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0 PM

第九章 乞命

  天下間修行的流派數不勝數,而且每名修行者的先天體質又不相同,所以在過往的數百年時間裏,不知道產生了多少開山立派的宗師級人物,開創了多少種功法,開創了多少種強大的借用天地元氣的手段。

  大秦王朝的岷山劍宗、靈虛劍門,將禦劍的手段研究到了極致,而虎視眈眈的楚王朝、大燕王朝、大齊王朝的諸多宗門,卻是在煉器、符籙、陰氣之道上令別朝的修行者根本無法企及。

  即便是已然滅亡的韓、趙、魏三大王朝,除了數以百計的修行密宗之外,韓王朝的南陽丹宗、趙王朝的劍爐、魏王朝的雲水宮,在修行功法和修行手段上,更是世間少數幾個宗門才能企及。

  然而在所有的修行功法裏,九死蠶神功無疑是最強大、最神秘的一種。

  沒有人知道這門功法的來歷,只是隱隱推測,這是數百年前建立大幽王朝的那名天下無敵的幽帝所修的功法。

  甚至有推測,身為當年最強修行者的幽帝之所以在五十余歲之時便駕崩歸天,便是因為修行這門功法出了意外。

  之所以有這樣的推測,是因為在幽帝之後,歷代都有最為驚采絕豔的人物得到過這門功法,然而所有那些人,包括那個在大秦王朝所有人口中都幾乎是個禁忌的人,都沒有敢修行這門功法。

  沒有人修行,世間便根本沒有人知道這門功法到底有什麼強大和神妙之處。

  只是後世的修行者,從幽王朝遺留下來的一些竹簡的記載中知道,這門功法的修行過程中,要殺很多人…而且在觸碰到其餘修行者的真元時,會發出如萬蠶啃噬般的聲音。

  然而當時的修行者卻又可以肯定,這種功法又不能像大齊王朝的數種魔功一樣,直接吞噬別人的真元提升自己的一些修為。

  那觸碰對方的真元,發出這種萬蠶啃噬的聲音,到底有什麼用處,到底意味著什麼?

  光是這種不可解的推測,便更讓人覺得神秘和恐懼。

  然而讓此刻的宋神書萬分恐懼的,不是因為這門功法本身,而是因為這門功法最終是在那個人的手中消亡。

  那個人曾經有很多的門客。

  而宋神書,在很多年前,只是幫那個人的門客驅車的最卑微的車夫之一。

  現在,原本應該隨著那個人的死去而徹底消失的九死蠶神功,卻無比真切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挾帶著無數封存在他心中,他刻意不去想的無數畫面,一下子如山般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更加無法動作,渾身都劇烈的抽搐開來。

  他開始意識到,前些時日在長陵中流傳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

  丁甯看著宋神書,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指尖如同在撫平宋神書衣衫上的褶皺一樣,細心的掃過宋神書身體表面的每一條赤紅色真元。

  伴隨著無數春蠶食桑般的細微聲音,一條條赤紅色的真元在他的指尖下消失。

  “賣友求榮的滋味到底怎麼樣?”在做著這些的同時,他認真的,好像真的想得到解答一般,輕聲的問宋神書。

  聽到這一句,宋神書終於確信自己的推斷,他的恐懼終於回歸到自身的處境,“不要殺我!”他渾身汗如雨下,震動著已經僵硬的喉部肌肉,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

  “欠債就要還。”

  丁寧用看著可憐蟲的目光看著他,“你告訴我,除了這條命,你還有什麼能用來還債?”

  宋神書的眼睛都快被自己的汗水糊住,他用力的睜著眼睛,急促道:“如果…如果我告訴你一些比我的命更為重要的秘密,你能讓我活下去麼?”

  丁寧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他沉吟了數息的時間,說道:“可以。”

  宋神書的眼睛裏油然生出希望的光焰,只是一時有些猶豫。

  丁寧冷笑起來:“你應該知道他的劍叫什麼名字。”

  宋神書的眼睛亮了起來。

  “當年李觀瀾被殺,出賣他的人是慕梓,現在他改名梁聯。”

  他控制著越來越僵硬的咽喉,摩擦著發出難聽的聲音,說出他認為最重要的第一個秘密。

  丁寧的眼神不可察覺的一黯。

  那些熟悉的名字,對於他而言,是很多很多的債。

  “梁聯?”

  “虎狼北軍大將軍?軍功已滿,接下來最有希望封侯的那位?”

  他的眉頭深深的皺起,自言自語般說道。

  “就是他。”宋神書求生的欲望越來越濃烈,雖然發聲更加困難,但聲音反而更響了一些。

  “只有這些?你應該明白,只要你說這些是真的,不用你說,我將來也會查得出來。”丁寧抬起頭,冷漠的看著他。

  宋神書艱難的吞咽著,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知道接下來出口的這個秘密必定能讓對方滿意,然而他也十分清楚,若是讓人知道這個秘密是由他的口中說出,那他將來的結果肯定會比現在還要淒慘。

  “林煮酒還沒有死。”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丁寧,嘶聲說道。

  丁寧的身體一震,他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平靜,驚聲道:“你說什麼!”

  “他就被關在水牢最深處的那間牢房裏。”

  宋神書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喉嚨裏跳了出來,“嚴相想要從他的身上獲取到一些修行的秘密,所以一直沒有殺死他…外界的人都以為他死了,就連李相和夜司首他們都根本不知道這個秘密。”

  丁甯的臉色恢復了平靜,他沉默了片刻,認真問道:“那你怎麼知道這個秘密?”

  宋神書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從他的嘴裏挖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所以嚴相想過一些方法…他曾讓人施計假劫獄,劫獄的人裏面,有一些便是林煮酒以前認識的人。”

  “你也是林煮酒認識的人裏面的其中一個,只是他不知道你們已經都是嚴相的人。”丁寧的面容一味的平靜,“後來呢?”

  宋神書艱難的說道:“不知哪個地方出了錯漏,林煮酒根本就未上當。”

  “他的心思本身比嚴相還要慎密,那些小手段怎麼可能騙得過他?”丁寧微垂下頭,輕聲道:“他現在一定過得很不舒服。”

  宋神書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沒有出聲。

  丁寧沒有看他,卻是又輕聲道:“沒有了?”

  宋神書的心臟再次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聽出對方還不滿意。

  “我…”於是他顫抖著,說出了自己所知的最後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傳說中的孤山劍藏應該存在,而且大多數線索,可能在雲水宮白山水的手中。”

  “孤山劍藏?”

  丁寧的呼吸微微一頓,這又是一個他根本沒有想到的消息。

  傳說中,孤山劍宗是一個很神秘,很強大的宗門,不知道起源於何時,也不知道在何時消亡,但一直有傳聞,這個宗門留有一個密藏,裏面有許多的至寶。

  除了一些失傳的修行功法之外,讓所有修行者更為心動的,是一些已經絕跡的靈藥和煉器材料。

  隨著越來越多和孤山劍宗有關的東西被發現,現在天下的修行者已經可以肯定孤山劍宗和密藏的確存在,但是這個“孤山劍藏”到底在哪里,卻一直沒有確切線索。

  “你怎麼知道?”丁寧目光閃爍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宋神書再次問道。

  “神都監曾經有人帶著數片玉簡殘片到經史庫來鑒定,那殘片上的文字很奇特,我們徹查了一遍古典後,發現便是孤山劍宗的特有文字。”

  宋神書呼吸急促的說道:“而且我暗中查過,神都監的人和雲水宮的餘孽發生過戰鬥。他們確定有更多的這種玉簡殘片在雲水宮的餘孽手中。”

  丁甯一時沒有說話。

  哪怕雲水宮的修行者現在和趙劍爐的修行者一樣隱匿得極深,但只要捨得花時間,總是可以尋找出一些線索。

  “還有麼?”

  十數個呼吸之後,他看著宋神書,再次問道。

  宋神書無助的看著他,大腦漸漸空白。

  他實在是已經想不出有什麼足夠分量的秘密。

  “很好。”

  丁寧看著他的臉色,似乎很滿意的點點頭,俯下身體,湊到他的耳邊,“既然這樣,你可以去死了。”

  宋神書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到了極點。

  一股勁氣在此時輕而易舉的刺入了他的心脈,切斷了對於一個人的生命最為重要的數根血脈。

  “你…”

  他怎麼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生命就將結束,一隻僵硬的手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抓住丁寧的衣角。

  “很奇怪為什麼我會不守信殺你,對麼?”

  丁寧看著他漸漸放大的雙瞳,輕聲道:“他是天下最一諾千金的人物,所以你覺得他收的門下弟子也一定會守信。”

  “只可惜他都已經死了,他門下的那一套,現在還能用麼?”

  丁甯平靜的掰開宋神書的手指,接著說道。

  宋神書聽清楚了這一句,他感到被欺騙的憤怒,但是在下一瞬間,他只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古怪的聲音。

  那是他最後的氣息。

  他帶著無盡的悔恨氣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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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0 PM

第十章 風雨如晦人如鬼

  魚市里有無數見不得光的生意,也有無數見不得光的人,無數噪雜的聲音。

  就在半柱香之前,丁寧撐著的烏篷小船搖曳著駛離陰暗碼頭,在無數支撐著魚市的木樁之間行進的時候,先前那名在魚市外滿心疑問的外鄉濃眉年輕人和他口中所說的公子一起走進了靠河邊的一間當鋪。

  沒有典當任何的東西,在一名手持著黑竹杖的佝僂老者的引領下,這兩名外鄉人通過這間當鋪的後院門,穿過一條狹窄的弄堂,又進入了一扇大門。

  陰暗潮濕的狹窄弄堂裏十分安靜,然而進入這扇大門,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一個並不算大的廳堂,裏面擺了十余張方桌,每章方桌周圍卻密密的至少擠了十幾人,四處角落都燃著沉香,然而因為人多噪雜,卻是顯得烏煙瘴氣。

  看清這間屋內景象的瞬間,濃眉年輕人的瞳孔不自覺的微微一縮。

  並非是因為周圍那些人眼中隱含的敵意和身上那種修行者獨有的氣息,而是因為此刻正在屋子裏中間臺面上擺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截成人拇指大小,顏色蠟黃狀的玉石。

  在尋常人看來,這或許就是一段成色不好的普通黃玉,然而幾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會知道,這是昔日大韓王朝南陽丹宗的黃芽丹。

  黃芽丹藥性溫潤,大益真氣,是先天不足的真氣境修行者朝著真元境邁進的途中最佳的輔助靈丹之一。

  南陽丹宗全盛時,一年所能煉製的黃芽丹也不過數百顆,此時南陽丹宗不復存在,黃芽丹自然更加稀少。

  這種丹藥,在大秦王朝也屬於不准交易的禁品,然而充斥這間屋子的噪雜聲音,都是連連的喊價聲。

  所以這裏,自然就是一個非法的拍賣場所。

  濃眉年輕人原本就知道魚市里有著很多外面難以想像的場景,有著許多對於修行者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的交易,然而一進門就看到黃芽丹這種級別的東西,他還是和剛剛進城的鄉下孩童一樣,有著莫名的震撼感,他在心中忍不住想道,長陵魚市果然名不虛傳。

  他身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也停下了腳步,凝視著場間的情景,領路的黑竹杖佝僂老人也不催促,也只是默不作聲的等著。

  此刻對於這一顆黃芽丹的爭奪已經到了有些瘋狂的地步,早些年價值兩千兩白銀一顆的黃芽丹,此刻已經喊到千兩黃金,而且還有數方在爭奪。

  又喊了數聲,爭奪的雙方最終只剩下一名身穿灰衫的年輕劍師和一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

  年輕劍師的面孔已經漲得通紅,額頭上一滴滴汗珠不停的滑落,而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卻端坐不動,極其的沉著冷靜,每一次喊價只是按照最低規則,在那名年輕劍師的出價基礎上再加百兩紋銀。

  轉瞬已過一千三百兩黃金。

  年輕劍師的面容由紅轉白,這枚黃芽丹對他極其重要,若是沒有這顆黃芽丹,恐怕以他體內的病根,此生都沒有機會從第二境突破到第三境。

  所以他轉過頭,幾乎是用請求,甚至是哀求的目光看了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男子一眼。

  中年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然而只是冰冷而不屑的發出了一聲輕笑。

  年輕劍師的情緒終於失控,他霍然站起,厲聲道:“兩千兩黃金!”

  滿室俱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即便這名年輕劍師是某個財力驚人的氏族子弟,但對於任何氏族而言,兩千兩黃金用於購買一顆黃芽丹還是太過奢侈了一些。

  若是沒有那名臉蒙黑紗的中年修行者的抬杠,恐怕這顆黃芽丹在千兩黃金左右便可入手。

  聽到年輕劍師喊出兩千兩黃金的價格,臉蒙黑紗的中年修行者明顯一滯,然而他依舊沉穩的坐著,只是聲音微寒道:“兄台好氣魄,某家不如,只是兄台真的拿得出兩千兩黃金麼?”

  年輕劍師驟然如墜冰窟,通紅的面容變得無比雪白。

  一片譁然。

  只是看他的神色,這個房間裏所有的人便知道他根本不是那種巨富氏族的子弟,剛剛喊出兩千兩黃金的價格,只是因為一時的情緒失控,心態失衡。

  嘲笑過後便是冰冷。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任何地方都有規則,魚市的暗道就更為嚴苛。

  之前一直凝立在放置黃芽丹的那張桌子前主持拍賣的黃衫師爺摸樣的瘦削男子搖了搖頭,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名年輕劍師,輕歎道:“你應該明白這裏的規矩。”

  年輕劍師的衣衫都被汗水濕透。

  他的右手落在了斜掛在腰間的長劍劍柄上。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卻是堅定了起來,緩緩伸出自己的左手。

  原本這個屋內所有人的目光已經聚集在他腰間的這柄長劍上,此刻看到他這樣的動作,屋內絕大多數人眼中嘲弄的神色卻是開始消失,臉上也出現了一絲尊重的神色。

  這名年輕劍師的劍看上去很輕,劍柄就是一種罕見的青金色,這絕對不是凡品,價值也應該至少在兩千兩黃金之上。

  按照魚市里這種黑市的規矩,既然他已經喊出了價,那他至少可以用這柄劍來抵,換取那顆黃芽丹,但他此刻的動作,卻明顯不肯捨棄這柄佩劍,而是要用削指的方法,來給出一個交代。

  劍失可以再尋,指斷卻不能再生。

  但劍對於主修劍的修行者而言,卻是一種象徵,一種精神。

  擁有這種精神的修行者,往往會在修行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所以這名年輕劍師此刻的選擇,讓周圍所有人心中的輕視和嘲笑盡去,化為尊重。

  “夠了。”

  眼看這名年輕劍師已然發力,即將按這裏的規矩,一劍斬去自己的兩根手指,但就在此時,一聲清叱響起。

  “這顆黃芽丹我給他。”

  這聲音簡單而平靜,沒有任何炫耀、博取人好感的情緒在裏面。

  年輕劍師愕然的轉過頭去。

  出身的便是那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

  在他簡單而平靜的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身後的濃眉年輕人微微挑眉,直接從身後的包袱中取出了一顆黑色的珍珠,放在了黃芽丹的一側。

  這顆黑色的珍珠足有鴿蛋般大小,散發著淡淡的幽光,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這絕對不只兩千兩黃金。

  年輕劍師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兩人,想著那名清秀年輕人只要出聲慢上一步,自己的兩根手指此刻便已落在地上。

  他首先感到幸運和驚喜,接著卻是羞愧而無地自容,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卻也不說什麼,只是看了駐足在他身旁的引路老人一眼,開始動步。

  佝僂的老人也不多話,接著帶路,走向這屋內的一扇側門。

  年輕劍師開始有些回過神來,他的雙手不可遏制的震顫起來,因為激動,蒼白的臉上也再次浮滿異樣的紅暈,“在下中江…”

  他顯然是要報出自己的姓名,然而他只是吐出了四個字,就被那名書生打扮的清秀年輕人打斷。

  “我不需要你報答什麼,所以也不用告訴我你的名號。”

  清秀年輕人沒有回頭,平靜的,甚至似乎不近人情般的簡單說道。

  然後他跟著那名老人進入那扇偏門,消失在所有人愕然的視線之中。

  年輕劍師凝立了數秒鐘,汗珠再次從他的額頭滾滾而落。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明白了清秀年輕人的意思。

  這對於清秀年輕人而言,只是隨手便可以解決的事情,然而對於他的人生而言,他卻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再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絕對不能再犯那樣只是情緒失控而導致的可怕錯誤。

  得到教訓,悟道,比授丹的恩惠更大。

  所以這名來自關中中江的年輕劍師接過主持拍賣者遞過來的黃芽丹之後,便對著清秀年輕人身影消失的側門深深的行了一禮,做了個奉劍的手勢。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這間房間裏的諸多修行者神容更肅。

  ……

  側門內裏,又是一條幽深的胡同。

  胡同上方的屋簷和雨棚並不完整,有雨線淋灑下來。

  兩邊的許多間房屋裏,有很多人影如鬼般晃動,聲音雜亂,不知在做些什麼勾當。

  風雨如晦人如鬼。

  在這樣的畫面裏,就算是隨手賜掉一顆黃芽丹的清秀年輕人,平靜而堅定的眼睛裏也多了一分幽思。

  然而他馬上就醒悟了過來,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意。

  一股炙熱的氣息以他的身體為中心擴散開來,風雨不能近,陰晦氣息皆散。

  引路的老人手裏拄著一根黑竹杖。

  左側前方不遠處,靠著胡同的牆邊,也種著幾株黑竹。

  就在這一剎那,幾株黑竹如活蛇般扭動起來,迅速的化為黑氣消失。

  景物驟然一變,很多鬼影般晃動的人影消失,而那幾株黑竹消失的地方,卻是出現了一扇虛掩的木門。

  木門的裏面,是一個幽暗的房間。

  “想不到商家大小姐,修行的竟然是陰神鬼物之道。”

  清秀年輕人冷冷一笑,漠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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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1 PM

第十一章 人傑

  幽暗的房間裏,隱約坐著一名紅衫女子。

  她的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有一個香爐。

  她的身旁兩側,也有幾株墨玉般的黑竹。

  “只不過是個亡家的弱女子,知曉了些保命的手段,倒是讓趙四先生見笑了。”

  香爐中黑煙嫋嫋,這名紅衫女子的身影在空氣裏顯得晃動,就如鬼影般陰森,然而她的聲音卻是出奇的清澈、溫婉,而且說不出的有禮,讓人聽了便覺得舒服,讓整間幽暗的屋子都似乎暖了起來。

  清秀年輕人微皺的眉頭鬆開,面上的一絲憤怒也緩緩消散。

  “同時淪落人,商大小姐又何必自謙。”

  他對著屋中的女子行了一禮,然後風波不驚的走入幽暗的房間,在紅衫女子的對面坐下。

  在紅衫女子的琴前,還有一道薄薄的黑色紗簾,他便和紅衫女子隔簾相望。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濃眉年輕人在門外對紅衫女子也是行了一禮,但不進門,只是轉身站在門口。

  “趙四先生先前差人傳來口信,說有事和我相商,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紅衫女子在簾後還了一禮,這才不徐不緩的問道。

  她的聲音細細的,語速和語氣卻是無一不讓人覺得舒服。

  清秀年輕人看著簾後的這名紅衫女子,這名實際上控制了大部分魚市非法生意的梟雄,他微微的點了點頭,“我師弟趙斬被夜策冷所殺,這件事商大小姐想必已然知曉。”

  紅衫女子細聲細氣的說道:“趙七先生是天下可數的人傑,一朝身亡,實在令人歎息。”

  清秀年輕人雙眉漸漸挑起。

  就如趙斬看到夜策冷步入院門的那刻,他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一種難言的氣魄和魅力,一種難言的鋒芒。

  “我師弟之死,過不了幾天就會天下皆知。”他依舊沉穩道:“只是我師弟為何會在長陵潛伏,又為何會死在長陵,這其中緣由,卻沒有幾個人會知道。”

  紅衫女子說道:“弱女子駑鈍,不明趙四先生的意思。”

  清秀年輕人看著紗簾後的紅衫女子,接著說道:“你們秦王朝的修行者,一直追我們劍爐的人追得最緊,我們劍爐的人,不說在長陵,只要在你們秦王朝的任何一座大城久居,便必然會被察覺。我師弟明知此點,不懼生死,在長陵隱居三年,不是為了要單獨刺殺某個人,而是為了要尋找那個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紅衫女子沉默不語,但身體卻開始微微的震顫,她身側的數株黑竹也似乎痛苦般抖動起來。

  即便她已然是長陵地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是所有進入魚市的人都必須尊敬和畏懼的存在,然而想到那個人的名字,她依舊會覺得痛苦。

  很多時候,不願提及那個人的名字,只是因為無助和痛苦,因為不願意想起那麼多痛苦的事情。

  就如她面前的這名趙劍爐最強大的存在。

  趙劍爐的人不會有畏懼,然而劍爐因那人被滅,現在卻依舊想要靠那人遺留下來的東西來對抗秦王朝的修行者,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痛苦。

  清秀年輕人平靜而清冷的接著說道:“我師弟自然不怕死,然而若是沒有一絲蛛絲馬跡,我自然不會允許他隨意將一條命丟在長陵,而且他的命,比起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命都要值錢。”

  紗簾微微的抖動,隔了數息的時間,紅衫女子細語道:“真的和傳聞的一樣,那人的弟子出現了?”

  清秀年輕人看著紗簾後的這條紅衫身影,緩聲道:“你知道那人的仇人很多,但舊部也不少,在他死之後,他的舊部大多下場淒慘,留下來的老弱婦孺也並不多。或許也是機緣巧合,我劍爐的人發現了一名被殺死的賊人。那名賊人應該是當時未死,逃到野外才流血過多而死,而那名賊人身上全是浮淺傷,一圈圈的劍傷,連接不斷。”

  紅衫女子再次一震:“磨石劍訣?”

  清秀年輕人冷漠道:“我後來親自查驗過,是磨石劍無誤。磨石劍訣是那人自創的劍法,專門對付護體真元太過強橫的修行者而用,從劍痕看,施劍者當時只是第一境修為,而那名賊人已是第二境上品,應該是修為上存在如此差距,所以才用磨石劍訣應付。而後我們仔細追查過這名賊人先前的蹤跡,便發現這名賊人可能是想要劫掠附近的某處村莊,而那處村莊裏,正有幾名婦孺是那人的舊部家眷。”

  紅衫女子沉默了數息的時間,“我相信趙四先生的判斷,但對於我而言,身死仇消,那人是否留下真傳弟子,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

  “但我們可以過得更好。”

  清秀年輕人冷笑道:“即便許多人畏懼我們,然而我們自己都清楚,自己不過是不可見光的孤魂野鬼。”

  “沒有人會拒絕力量,也沒有人拒絕過得更好。”清秀年輕人頓了頓,又看了簾後的紅杉女子一眼,冷冷的補充道。

  “看來趙四先生是想讓我幫忙,看能不能從那人的舊部家眷身上找尋出一些線索。”紅衫女子又沉默了數息的時間,誠懇道:“我敬重先生,可我畢竟是秦人。”

  清秀年輕人搖頭,自嘲道:“現在秦人和趙人又有什麼關係?我朝都已經滅了那麼多年,難道當年我朝滅亡時,趙留王喊的那一套還有用麼?左右不過是私人的恩怨,天下大勢已然如此,難道我還會愚蠢到覺得以劍爐的幾柄殘劍,還能重建我朝不成?”

  紅衫女子想了想。

  她知道傳說中劍爐裏第四個入門,被人稱為趙四先生的那人,是被公認為所有劍爐真傳弟子裏境界最高的。

  現在她知道,這個境界,不只是修為的境界。

  所以她便想認真的談談,看清楚這個人。

  她身側的數株黑竹微微搖擺,好像有風吹過,她身前的黑色紗簾也擺動開來,往一側收攏。

  清秀年輕人感覺到了黑色紗簾上那一股微弱的天地元氣,不由得目光一凜,由衷道:“原來商大小姐還精通法陣佈置之道。”

  “又讓先生見笑了。”

  紅衫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更讓人覺得舒服,她看清了清秀年輕人的面容,看到傳說中的趙四先生比自己料想的還要年輕許多,她的心中也不免有些吃驚。

  清秀年輕人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也覺得吃驚。

  她的五官算不得特別好看,膚色有些病態的白,但是她的神情分外的安靜祥和,她的眼瞳很有特點,特別的黑且明亮,她身上的紅裙很長,完全拖在地上,遮住了她的雙足。

  而且她的眼睛裏,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仇恨,她的神情,就像廟裏的一些佛像的一樣,悲憫的看著眾生。

  兩個人互相打量著,幽暗的房間裏一時沉寂下來。

  “願聽先生詳解。”紅衫女子沒有絲毫作態,首先出聲,打破了寧靜。

  “有兩件事。”

  清秀年輕人神色漸肅,他端正坐姿,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第一件事,我既已將我師弟隕落在長陵的真正秘密告知商大小姐,只希望如果商大小姐如果真的發現那人的弟子,便一定設法告知我劍爐的人。因為先前和大小姐對話,便知道大小姐生性豁達,甚至對那人都有些敬重,對那人的弟子也沒有什麼恨意。”

  紅衫女子點了點頭:“此點我可以應允先生。”

  清秀年輕人頷首為謝,接著說道:“第二件事,想請商大小姐幫忙留意大魏的那些人的行蹤。在下得到消息,他們可能得到孤山劍藏的線索。”

  “雲水宮的修行者也出現在了長陵?孤山劍藏?”紅衫女子有些不敢相信。

  清秀年輕人深深躬身,肅容道:“若是能得到那人或是孤山劍藏的一些東西,劍爐願與商大小姐共用。今後劍爐幾柄殘劍,也必定力保商大小姐周全。”

  紅衫女子自然知道這名清秀年輕人這句話的分量。

  她不再說什麼,也只是深深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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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1 PM

第十二章 酸甜的果實,唇間的血

  丁甯看著宋神書死不瞑目的雙目,輕聲的說道:“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不滿的。”

  因為知道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所以他沒有急著離開這條烏篷船,開始細細的搜索宋神書衣衫裏的每一個口袋。

  在袖內的暗袋裏,他搜出了數件東西。

  一份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跡的筆記,一個錢囊、一個丹瓶和兩塊銅符。

  丁寧打開筆記,看著上面全部都是宋神書對於赤陽神訣修煉的心得和後繼修行的一些推測,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隨手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

  錢囊很輕,但是打開之後,丁寧卻看到內裏是數枚散發著美麗光澤的大秦雲母刀幣。這種錢幣是用海外深海裏一種珍稀的雲母貝的貝殼製成,是大秦王朝獨有的錢幣,一枚便價值五百金。

  丁寧也沒有過多考慮,毫不在意的收起。

  然而在打開赤銅色的粗瓷丹瓶的瞬間,他卻是明顯有些意外。

  丹瓶的底部,孤零零的躺著一顆慘白色的小藥丸,就像是一顆死魚眼。

  “是準備破境的時候用的麼,想不到你都已經準備了這一顆凝元丹,謝謝你的真元,謝謝你的這顆凝元丹。”

  丁甯情真意切的對著死不瞑目的宋神書說了這一句,他又認真的想了想,確定自己不需要那兩塊經史庫的通行令符,他便再次並指為劍,在船艙的底部刺了刺。

  木板上出現了一個洞,渾濁的泥水迅速的從破洞湧入,進入船艙。

  丁甯弓著身體退出烏篷,雙足輕輕一點,落在一側不遠處一半淹沒,一半還在水面上的木道。

  這是他花了數年時間的觀察才選定的路線,所以此刻沒有任何人察覺,一名大秦的修行者的遺體,就在他的身後的陰影裏,隨著一條烏篷船緩緩的沉入水底。

  在連續穿過數個河岸碼頭之後,周圍才有人聲響動,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丁甯就和平時閒逛一樣,走入沿河人來人往的晦暗小巷,但是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抹胭脂般的紅,漸漸出現在他緊抿的唇間。

  感受著唇齒之間濃烈的血腥氣,丁寧的面色依舊平靜到了極點,他取出了一個銅錢,從遊走到身前的小販手上買了一串糖葫蘆。

  他微垂著頭,細細咀嚼著酸甜的果實,紅色冰糖的碎屑和他唇齒之間的鮮血混在一起,便再也看不出來。

  想到隨著那條烏篷小船在孤寂的沉入泥水中的宋神書,想到靜靜的躺在自己袖袋裏的那個粗瓷丹瓶,這幾年所花的力氣沒有白費,而且得到了一些超值的回報,他便有些高興。

  然而想到更多的事情,想到有些人比宋神書還要淒涼的下場,他的鼻子便不由得發酸。

  他現在很想馬上回到那個老婦人的吊腳樓,吃一張熱乎乎的油餅,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有事情要做。

  ……

  陰影裏的烏篷船已經完全消失在水面,唯有一連串的氣泡,帶著一些被攪動的淤泥不斷的浮上水面。

  一隻木盆漂浮到這些泡泡的上方。

  木盆裏面盤坐著一名四十餘歲的披發男子,漁夫打扮,在看到這些不尋常的氣泡之後,這名男子的面容一冷,他眯著眼睛左右看了下,確定周圍沒有其餘人的存在之後,他單手劃水,讓木盆飄到一根廢棄的木樁旁,然後他輕易的將這根釘在河底淤泥裏的木樁拔了起來。

  木樁很沉重,即便大半依舊被他拖在水裏,他身下的木盆也依舊有些無法承載這多餘的分量,上沿幾乎和水面齊平。

  他卻毫不在意,撐著這根木樁回到那些氣泡的上方,然後用力將木樁往下捶了捶。

  聽到底部傳來的異音,他確定出了問題,鬆開了握著木樁的手,在下一瞬間,木盆便以驚人的速度飛射出去,在錯綜複雜的陰暗水面上拖出一條驚人的水浪。

  ……

  丁寧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蘆,咽下了最後一絲血腥味。

  他一直在不停的走,不經過重複的地方,然而如果有人手裏有一張完整的鬼市的地圖,就會發現他在徑直穿過一片區域之後,再接下來的半柱香時間裏,其實一直在一處地方的附近繞圈。

  那裏是一處碼頭。

  “砰”的一聲輕響。

  有木盆和碼頭邊緣的腐朽木樁的輕微擦碰聲。

  丁寧聽到了身側隔著一條街巷的這處水面上傳來的聲音,他不動聲色的加快了一些腳步,穿過一個叮叮噹當打鐵的鋪子,他就看到了從那處隱秘碼頭走上來的披發男子。

  他默默的跟上了那名披發男子。

  這是他一石二鳥的計畫。

  誰都知道這黑暗裏的地下王國必定有一個強有力的掌控者,但這麼多年來,這名掌控者到底是誰,背後又站著什麼樣的大人物,卻極少有人知道。

  宋神書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次這裏,即便能夠瞞過外面人的耳目,這裏面的人肯定會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一名王朝的官員,一名修行者在這裏刺殺,必定會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動。

  發現宋神書沒有按時取火龜膽的交易者,會很快發現宋神書出了意外,也會明白這種意外很有可能會引起諸多的清查,引起一場災難。

  所以他必定會用最快的速度,去告訴這裏的掌控者。

  ……

  漁夫打扮的披發男子心情極其凝重,他低著頭匆匆趕路,完全沒有想到背後有人遠遠的跟著,而且丁寧似乎有種奇特的能力,他的身影始終不會出現在讓這名披發男子會心生警惕的角度。

  披發男子匆匆的走進了一間當鋪。

  丁寧甚至都沒有接近那家當鋪。

  在這數年的時光裏,除了一些宅內的密道他無法知曉之外,魚市里的各個角落他都已經爛熟於心。

  他知道這家當鋪的後方有數重院落,有三個可以進出的出口。

  所以他只是往上坡走去,走向一處可以看到這片區域的其中兩個出口的路口。

  突然之間,他的眉頭不可察覺的蹙起。

  三條身影出現在他眼角的餘光裏。

  三條身影走出的那條道路分外泥濘,甚至可以聽到鞋底走在泥漿裏發出的那種獨特的吧嗒聲。

  那條泥濘的道路,正是延伸向當鋪那片區域的其中一個出口。

  丁寧此刻所處的地方周圍人群並不少,所以他只是很尋常的轉身,不經意般一眼掃過。

  只是一眼,他的眼瞳就不可察覺的微微收縮。

  那是一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一名個子很矮的清秀年輕人,一名外鄉人打扮的濃眉年輕人。

  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走在最前,就在那條道口便轉身,走回去。

  而那名清秀年輕人和濃眉年輕人卻是繼續往前,就從丁甯下方一條巷道裏走過,他們的身影,在雨棚的縫隙裏若隱若現。

  丁寧沒有再去看那名老人或者這兩名年輕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嘴角浮現出了一絲苦笑。

  無論是那名老得連腰都挺不直,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老死的老人,還是這兩名年輕人,身上都沒有任何修行者的氣息。

  即便是五境之上的修行者,和他們擦肩而過,恐怕都根本察覺不出來他們是修行者。

  然而丁寧卻可以肯定這三人全部都是強大的修行者。

  因為他認識這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僂老人。

  至於另外兩人他從未見過,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個宗門的修行者,然而他感覺得出佝僂老人對這兩人的尊敬。

  那名佝僂老人,只會對強大的修行者有這種尊敬。

  能夠控制體內五氣到他都無法明顯感覺出修行者的氣息,這兩名年輕人的修為境界,一定異常的恐怖。

  就在這時,讓丁寧微微一怔的是,他又感覺到了一股霸道而燥烈的氣息。

  順著這股氣息,他看到了一柄黃油紙傘。

  似乎是連零星的水珠都不想淋到身上,那名手持著黃油紙傘的瘦高男子在這裏面都撐開著這把傘。

  傘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只可以看到他的每一根指節都很粗大,都分外有力。

  這顯然是一名修行者。

  而丁甯則比絕大多數修行者的見識更加高明一些,所以通過那種霸道而燥烈的氣息,他很輕易的判斷出了這人的師門來歷。

  看著這人的行進路線,丁寧知道今日長陵的野外肯定會多出一具修行者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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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2 PM

第十三章 一劍斬蛟龍

  傘面下手指關節粗大的瘦高男子並不知道丁寧此刻的想法,他不急不緩的跟著那兩名外鄉人,平靜而冷漠。

  魚市外依舊雨簾如幕,一個個池塘的水已即將漫出,岸邊的青草隨著水浪飄飄蕩蕩。

  濃眉年輕人和清秀年輕人往城外行走,漸漸那些挺立在風雨之中的巨大角樓,也在他們的身後消失在煙雨中。

  城外驛道邊有數座木亭,其中有一座正巧叫做秋雨亭。

  這是一個纏滿了枯藤的破舊小亭。

  看著這個破舊的小亭和煙雨裏匆匆的行人,清秀年輕人的眼睛裏也湧起了一陣雨霧。

  這種小亭本來就是為了替行人遮風避雨所建,然而秋風秋雨秋煞人,在這種難以行路的天氣裏,行人反而更加匆匆的趕路,一個避雨的人都沒有。

  人生亦是如此,行的路和一開始的所想,往往事與願違。

  他身後幫他打傘的濃眉年輕人並沒有這樣的感懷,自從走出魚市之後,他的眉頭一直有些鎖著,明亮的眼睛裏的殺機也越來越濃。

  看著身前的清秀年輕人停下來看這座小亭,他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就在這裏?”

  清秀年輕人負著雙手,點了點頭:“就在這裏。”

  濃眉年輕人開始有些興奮:“讓我出手?”

  清秀年輕人看了他一眼,面容平靜如水:“對方實力不俗,這裏又是長陵,我們不能在這裏多耗費時間,所以你出手很合適。”

  濃眉年輕人越加興奮,沒有持傘的左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似乎手心已經出汗。

  清秀年輕人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一笑,步入小亭,安靜的等著。

  濃眉年輕人想了想,沒有跟著走進小亭,只是打著傘站在亭子外。

  不遠處,他們來時的路上,一柄黃油紙傘正像荷塘裏的枯黃荷葉,已然慢慢透出來。

  看到濃眉年輕人和清秀年輕人停在前方小亭,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也微微蹙眉,但他依舊對自己有著強烈的自信,所以他前進的步伐沒有絲毫的停頓。

  他一直走到濃眉年輕人的對面十余米處,才停了下來。

  濃眉年輕人眉頭挑起,心中更加興奮,然而以往無數廝殺和教訓,讓他已經養成了在沒有聽到身後的確切命令之前,絕不出手的習慣。

  “你不是秦人。”他沒有出聲,亭內負手而立的清秀年輕人此時卻是冷漠的說了一句。

  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不置可否,淡淡道:“看情形,你們兩個也不是秦人。”

  清秀年輕人平靜說道:“不是秦人,如果殺的也不是秦人,那就和大秦王朝的律例無關,也沒有什麼人會下力氣去追查了,你倒是打的好主意,看你有恃無恐的樣子,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生意了。”

  難道是釣魚?

  黃油紙傘下方的瘦高男子皺起了眉頭,他狐疑的轉頭看著周圍的道路,確定雨幕中沒有隱匿的大秦戰車,他便更不理解的看著平靜到了極點的清秀年輕人,問道:“尋常的外鄉人在魚市做生意都要通過中間人,不敢露富,你們不守規矩,現在又明知道我是專門做什麼生意的,還停在這裏等我,你們也是做這種生意的?”

  “這種剪徑劫道的生意我並沒有什麼興趣。”

  清秀年輕人搖了搖頭,“只是有人打上我們的主意,我們便會打回去,這便是我們做事的規矩。倒是你,有些察覺不對還敢跟上來,倒是勇氣可嘉,算得上是亡命之徒。”

  黃油紙傘下的瘦高男子笑了起來,說道:“我本是潭裏一蛟龍,不是魚市里的小魚小蝦,自然和一般人不同。既然花了力氣跟了上來,好歹要看個清楚。”

  他的笑聲很真誠,說的話也很狂妄,然而就在下一瞬間,話音未落,他毫不猶豫的轉身,手中的黃油紙傘朝著前方的濃眉年輕人飛出,而他的身體,則像匹狂奔的駿馬,往後方的雨幕中逃去。

  “倒是有幾分腦子,懂得以退為進。”

  清秀年輕人看著瞬間撞碎無數雨珠,身裹在白霧之中,以無比暴烈的姿態往後狂逃的這名瘦高男子,感歎的搖了搖頭,“只是既然來了,要退要進就不是你想了算了。”

  說完這兩句,他才又對著濃眉年輕人輕聲的說道:“動手。”

  在他“動手”兩字輕輕柔柔的響起之時,飛旋的黃油紙傘的邊緣已經距離濃眉年輕人的雙目不到一尺。

  紙傘邊緣切割空氣和雨珠發出的絲絲聲音,讓人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力量,然而濃眉年輕人卻是只是一動不動,興奮的看著這柄雨傘和往後奔逃的瘦高男子。

  空氣裏驟然響起一道淒厲的嘯鳴,一柄紅得發黑的輕薄小劍驟然從濃眉年輕人的衣袖中飛出,如閃電破空般往前飛出。

  只是在往前飛行的途中切過黃油紙傘的傘柄,在下一瞬間,黃油紙傘便一聲嗡鳴,徹底的崩解,被恐怖的力量直接震裂成一蓬絲絮,往外散開。

  瘦高男子的瞳孔劇烈的收縮,渾身的肌膚緊張得一片針刺般的痛楚。

  他本身不是普通的修行者,的確是一條過江龍,所以才敢做這樣的事情,但是在和清秀年輕人的談話之間,他便感覺到處處受制,尤其是此刻的以退為進,都直接被對方看穿。

  他雖然心生不安而退,但那柄黃油紙傘依舊是他的試探,只要對方的實力不像他想像的那麼恐怖,那他就會不退反進。

  然而此刻,這名濃眉年輕人的實力,卻是比他想像的還要恐怖!

  “嗤”的一聲裂響!

  速度已經恐怖到了極致的飛劍,竟然還在更加猛烈的加速,竟然伴隨著一道爆開的白色氣團,直接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瘦高男子一聲淒厲的嘶吼,他身周的空氣裏瞬間出現十餘條拇指粗細的火線,包裹著他的水汽頃刻便被蒸發乾淨。

  那柄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的小劍已然出現在他的身後,極高速飛行的飛劍朝著他的後背連刺三記。

  轟!轟!轟!三聲爆震。

  十餘條縱橫交錯擋在飛劍前方的綿密火線全部被斬碎,強大的力量,使得瘦高男子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往前飛出。

  濃眉年輕人緊抿著嘴唇,一步往前跨出。

  只是一步,正好到了飛回的瘦高男子的身前。

  他手中的破舊大傘往上空飛起,一柄黑色的大劍,卻是從傘柄裏抽出。

  瘦高修行者的面色慘白,他知道此時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在死亡氣息的壓榨下,他終於爆發出了極致的實力,體內的所有真元,盡情的從他身前的無數竅位中噴湧出來。

  無數朵細小的真火出現在他的身前,隱隱結成一條紅色蛟龍的樣子,撲向濃眉年輕人。

  他說得不錯,他不是淺塘裏的小魚小蝦,他是一條蛟龍。

  無數真火結成的蛟龍,比真正的蛟龍還要恐怖,上方飄散下來的雨珠,直接被燒得炸響。

  濃眉年輕人身上潮濕的衣服被瞬間炙幹,他連眉頭都沒有眨一下,只是簡單的揮動從傘柄中抽出的黑色大劍,往前揮出。

  咚的一聲巨響。

  黑色大劍攜帶著無數恐怖的天地元氣,直接敲碎了真火結成的蛟龍,然後敲在瘦高修行者的身上。

  這根本就不像是劍,而像是一柄打鐵的巨錘!

  一柄連鐵山都可以一擊敲碎的巨錘!

  “一…”

  瘦高男子只是發出了一個急促的音階,便被恐怖的力量拍碎了體內所有的經絡,所有的骨骼,如一條沒有分量的麻袋一樣,往後飄飛。

  在那一劍臨身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裏,也知道自己只能發出一個急促的音階。

  他滿心悽惶。

  那個“一”字,代表了很多含義。

  ……

  趙劍爐七大弟子之中,首徒叫趙直。

  傳說中他有兩柄劍,一柄“赤煞”,一柄“破山”。

  然而在各個王朝的修行者口中,卻都習慣稱呼他為“趙一”。

  因為和其餘所有用兩柄劍的劍師不同,他的兩柄劍,一柄飛劍,一柄近身劍,不是一攻一防,而都是用於攻。

  他只修了一種劍勢,不管是什麼樣的對手,他只會一劍飛出,一劍敲出。

  然而極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一劍。

  在這長陵,遇到的竟然正好是趙劍爐的修行者,而且是七大真傳弟子裏的人物,瘦高男子在淒然的墜落在地時,覺得自己死得不冤。

  甚至一波波的震撼和驚歎,更是壓過了一開始的悽惶和死亡來臨時的恐懼。

  原來趙一先生竟然這麼年輕,原來那就是趙四先生。

  身體裏骨骼已經完全碎裂的他,竟然還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微微往上抬了抬頭,想要再看亭子裏的那名清秀年輕人一眼。

  原來那就是趙四先生啊。

  傳說中的趙四先生,竟然是這麼年輕清秀的一個人啊。

  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趙四先生雖然是劍爐那名大宗師收的第四名弟子,然而他的境界在所有的真傳弟子裏最高,所有劍爐弟子都聽他的號令。

  只取一劍的趙一先生,也是對他無比尊敬,就像僕從一樣,一直跟在他的身邊,惟命是從。

  這名瘦高修行者最終隱約看到了亭子裏清秀年輕人的影子。

  他有些茫然,有些驚喜和滿足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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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ews 發表於 2014-9-20 03:33 PM

第十四章 踏浪歌,夜畫牆

  濃眉年輕人也很滿意,眼睛裏充滿了滿足,對手很強,這種交手對他也是一種難得的歷練。

  “是燕王朝的人,真火宮的修行者。”

  他接過上方飄落下來的傘,將黑色的大劍再次插入傘柄裏,然後再次將大半傘面遮住走出來的清秀年輕人上方的天空,同時期待確認般,看著這名傳說中的趙四先生說道。

  怪不得他的傘很大,只有傘面很大,才能顯得傘柄不是粗大得過分。

  清秀年輕人,也就是劍爐現在的主事人趙四先生,一步不停的從瘦高修行者的屍身旁走過,沿著小道,朝著遠處渭河的方位走去。

  “應該是燕東浮,看過他出手我就知道差不多是他了。剛剛的魑火真訣已經像點樣子了,應該得到了真火宮曹陽明的一些真傳。”

  趙四先生看了他一眼,說道:“長陵現在真是一塊肥肉,什麼人都想要分一塊。”

  濃眉年輕人趙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長陵在風雨裏已經只剩下了一個邊緣的輪廓,連那些巨大的角樓都已經看不清楚,但是他總是擔心那重重的雨幕裏,突然會沖出無數的戰車,突然會跑出幾個厲害至極的修行者來砍他一劍。

  “這像是肥肉麼?一點都不像肥肉啊。”於是只看到兇險的他忍不住喃喃的嘀咕,他還是覺得以前那條小小的街巷,小小的打鐵鋪子好。如果有選擇的話,他覺得自己可以一生不用進這個平平直直而又佈滿無數危險的大城。

  趙四先生卻是沒有管他的嘀咕,輕聲的接著說道:“楚、燕、齊,哪一個對長陵不是虎視眈眈。不過在長平的時候,我就已經看清楚了,這些人沒有什麼兩樣。都想要從對方的嘴裏搶肉吃,搶不均勻,就要打起來了。像我們現在這樣比較弱的,要是真和他們去合作,那就只有被一口吃掉。”

  濃眉年輕人突然轉頭奇怪的看著他:“你好像有點不對,才見了商家大小姐一次,怎麼說話都像她一樣綿綿軟軟,輕聲細氣的了。”

  “是麼?”

  趙四先生微微一怔,回想起來,似乎自己的語速的確比平時慢了一些,說起這些的時候,也沒有了平時的火氣。

  “大約是從她的身上學到了一些東西。”

  微微頓了頓之後,他有些感歎的認真說道:“你現在大約明白師傅為什麼以前都不讓你留在劍爐,讓你跟著我多行路多看的原因了。”

  趙直也認真的搖了搖頭:“我比較笨,你學得會,我看了也不一定學得會。”

  “修行如黑夜裏摸石過河,活得越長走得越遠,感悟和見識更為重要。”趙四先生的性情似乎真的平和了一些,不帶絲毫火氣的反問道:“你說剛剛的晉東浮,好不容易修到第五境,為什麼會死在這裏?”

  趙直想都沒想就說道:“因為遇到我們啊,而且我們從沒有留手的習慣。”

  “是因為沒有眼光和見識。”

  趙四先生嘲諷一笑,說道:“他沒有見識,跟上了我們,他便死了。各個王朝、各個宗門,除了真正到了侵城滅朝的時候,否則平時根本沒有多少交流,我們和秦王朝的修行者在這一點上就比燕、楚、齊這三朝的修行者要強出許多,畢竟那麼多年爭鬥,連國都滅了三個,什麼樣的手段都見過一點。”

  趙直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大概也想不明白師尊為什麼只傳你一招。”趙四先生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

  趙直搖了搖頭。

  趙四先生抬頭看向前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師尊是真正會因材施教的宗師,他知道你笨,讓你只修這一招,修行裏面想不清的關隘便會更少一些。讓你跟著我,是因為你只會那一招,應對的手段總是太過單調,你多見些人,多見些不同的手段,你記在心裏,今後遇到類似的,也好對付一些。”

  聽到說自己笨,趙直沒有生氣,他的眼睛卻是充滿了濃濃的感懷和思念。

  前方一條大河,濁浪滔天,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已到渭河邊。

  “走吧!”

  趙直先行跳上了系在岸邊長草上的一條竹筏,雖然對著在此時回望長陵的趙四先生喊了這麼一聲,但他卻是也沒有馬上動手劃筏,而是取出了兩個酒壺,一口先行飲盡了其中一個酒壺的烈酒,再將另一壺倒入滔滔江水。

  “趙斬師弟,我敬你!”

  直到此時,他的眼中才有熱淚留下。

  梆梆梆……

  竹筏在驚濤駭浪中順流而下。

  趙直沒有再撐傘,一邊手撐著竹竿,一手在竹竿上敲打著,放聲而歌。

  歌聲粗獷,是小地方的俚語,聽不清楚含義,但是敲擊的節拍,卻是重而堅定,如同打鐵。

  ……

  夜色漸深,梧桐落青色酒旗下的大門被人推開,露出一縷昏暗的火光。

  丁寧收起了傘,隨手帶上門,然後又用木銷插好。

  長孫淺雪坐在一張桌後,沒有什麼表情的看著他,桌子上點著一盞油燈,照著一碗已經冰冷的鱔絲炒麵,旁邊還放著一個碟子,上面鋪著兩個荷包蛋。

  丁寧的臉上有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在關上門之後,他的呼吸也沉重了數分,但是看著點著燈等著自己的長孫淺雪,他的嘴角不自覺的往上微微翹起,露出一抹微笑。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坐在了長孫淺雪的對面,拉過那一盆已經冷掉的炒麵,將兩個荷包蛋扣在上面,然後開始一聲不響的悶頭大吃。

  “真的這麼好吃麼?”

  看到丁甯坐下時有些微隆的肚子,長孫淺雪的目光又冷了些,“明明已經吃過了,還要吃這麼多,所有修行者都十分注意入口的東西,喝水恨不得喝花露,吃飯恨不得只吃蘊含天地靈氣的草木果實,你受傷後都這麼生冷不忌,暴飲暴食,真的沒有問題麼?”

  “白費力氣,八境之上便會自然洗體…”

  丁寧嚼著半個荷包蛋,含含糊糊,有些得意的說道:“而且天下間誰能吃到你做的荷包蛋和麵。”

  長孫淺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和荷包蛋都是我從別的鋪子買的。”

  “……”丁寧頓時苦了臉,說不出話來。

  長孫淺雪的神色卻是認真了起來,看著他:“到了第八境,自然就會洗體,前面修身調理、注意飲食,真的是白費力氣…這也是那個人說的?”

  丁寧賭氣一口掃光了剩餘的麵條,鼓著腮幫子點頭:“第八境啟天,要想不是用凝練儲存的方式,直接大量調用天地元氣,那修行者本身就是一個打開天地的鑰匙,本身也必須是純淨無比才可以。”

  長孫淺雪有些震驚,蹙緊了眉頭:“可是所有典籍不都是記載,唯有潔淨飲食,才有可能讓身體潔淨,到達第八境啟天和第九境長生麼?”

  丁寧看了她一眼,認真的搖了搖頭:“極少有人能夠達到第八境,所以大多數典籍都只是推測,那些真的能夠達到的存在,最多將一些體悟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弟子,又怎麼會花費力氣去讓人相信那些典籍裏所說的錯誤。”

  “或者說對於所有的宗門而言,巴不得別的宗門的修行者多走彎路,多犯錯誤。”丁寧揉了揉肚子,又補了一句。

  長孫淺雪思索著這些話的含義,一時沉默不語。

  丁寧站了起來,和往常準備修行之前一樣,走入後院,先用熱水沖洗乾淨,換了乾淨的衣衫。

  然而今夜他卻沒有直接回到睡房,而是點了一盞油燈,走進了旁邊一間釀酒房。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靠窗的一面牆壁。

  這面牆壁上有很多花朵一樣的圖案,看上去就像是有人閑著無聊,沒事就拿筆劃一朵花上去。似乎畫了很多年,很多花朵爬滿了整個牆面。

  然而丁寧知道這不是一面普通的畫牆。

  他用一根木炭塗掉了其中一朵花朵,然後又認真的,畫上了兩朵花朵。

  因為要記住的人和事情太多,他生怕自己疏漏掉其中一個,所以才有了這樣的一面牆。

  然而沉默的看著這一面牆,尤其看著新畫上去的那兩朵花朵,他知道自己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唯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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