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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比獸還美的男人【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12:56 PM     標題: 雷恩那 - 比獸還美的男人【單】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6-8-13 08:30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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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伍寒芝身為「西海藥山」的當家守火女,手握三百多帖不外傳的珍貴藥單,
肩負數百戶人口的生計,身上扛著如此大任,若要成親,唯有坐宅招婿。
不料祖傳藥單遭覬覦,她幾次身陷險境,多得鄔雪歌出手相幫——
他遠從中原而來,卻有一雙域外獸族人才有的深藍目瞳,在外遊蕩數年,
彷彿有家歸不得,又若在尋找個安身所在。
他想要的,她給得起,於是她開口求親,求一個互惠雙利,
而他這個上門女婿當真盡本分,不僅扛起護衛大莊之責,
幫忙打理生意,還幫著她努力「作人」傳香火,
讓一向堅毅的她越來越依賴,才知自己亦有嬌柔的一面。
他靜靜守護,像與世無爭……豈知,只是「像」而已啊!
該爭的,他老早爭到手,如今行蹤再現,往昔紛擾隨之而來,
他卻選擇不告而別,走得瀟灑,而她多想學他也瀟灑一回……
   
【出版日期】2016-07-05
【出版社名稱】狗屋.果樹天地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系列(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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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17 PM

第一章

金秋時節,中原武林盟總舵,各路好手齊會。

正廳聚賢堂前,以一塊塊巨大見方的青崗地磚打造而成的寬廣武場上,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打得正火熱。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藝對戰定然高下有分。

然,武林盟比武大會所爭的,卻非個人武學造詣「天下第一」的名號,而是各武林門派之間的武藝較量。

比試分成幾組,采單場淘汰之法,各門派可推出三名弟子參賽。

倘要挺進最終一輪的對打,必得在分組當中過關斬將,一路連贏七場。

比武大會的宗旨,明面上雖說是「彼此切磋」、「相互琢磨」,但這一門一教一幫一派的榮辱,可都懸在這片大武場上--須連贏七場方能挺進決賽,若能奪魁當然最好,如若不能,派出的三名得意弟子也得盡力撐持,拚過一場是一場,可不好兩下輕易就被踢出戰局。

武林門派講究門面、口碑,若在比武大會上丟了臉面,比試未過半便已全軍覆沒,這輸人又輸陣的勢態斷然是一記喪門鐘,往後日子想要招得優秀的新進弟子,就很難了。

而一個門派若失掉武林新血的灌注,陷入慾振乏力之境,在江湖上必定勢微。

比武大會已來到第四天。

明日最終一輪的壓軸比試將由哪兩個門派的傑出好手對戰,在今日午後結束第七輪的競技,結果便會揭曉。

只可惜……眾人沒等到那個結果。

一道勁捷的男子身影掠過高牆石簷,倏地躍進武場。

電光石火間,只見他左臂一記掃擋、右手一扳一扣,場中央上纏鬥的兩門派好手立時被他拆解開來,各自往後退了幾步方才穩住。

變故突如其來,場中俱是一靜。

隨即,喧囂暴騰!

老武林盟主像是偷偷打盹兒被吵醒一般,低唔一聲,揉了揉眼挑眉去看。

此人闖武林盟總舵,竟能避開外邊高手如雲的武林盟護衛,直入聚賢堂前。

武林中人,五湖四海以武會友,不請自來話還好說,但他一進武場便出手,那一招異常俐落,猛勁薄發,生生阻了比試,儘管驚艷此人之技,觀戰的眾人亦都豎眉怒瞪,罵聲不斷。

「你……你……鄔雪歌?!怎麼會……」這一邊,遭不速之客單臂掃擋而退開的玉鏡山莊大公子部玉飛定睛一看,俊俏玉面滿是愕然。

被喚作「鄔雪歌」的男子猿背蜂腰、挺拔如松,此時一把發尾微鬈的散發甩揚,朗朗天光下,褐髮帶著暗紅,露出一張深目高鼻卻極為年輕的面龐……橫豎不過十五、六歲模樣。

闖武林盟總舵的人,竟是個嘴上沒長毛的高大少年!

少年一雙深瞳湛藍似海,目光凜冽無端,正緩緩掃視全場。

這會兒,不僅鄔大公子驚愕,待看清來人面貌,眾人內心皆是一頓。

雖說初生之犢不畏虎,這少年氣勢也太過凌厲!

週遭氣流宛若有形,似隨他環顧的姿態徐緩而動,眸心迸光,銳氣翻湧,如藏匣寶劍之將出。

「孽障!」

一聲怒罵高響,眾人視線一調,便見玉鏡山莊莊主鄔海生大拍太師椅的扶手立起,一臂伸長,氣到手抖,直指武場上的少年。

鄔海生大罵。「你想幹什麼?!想壞我玉鏡山莊的名聲嗎?!別忘了,你已被逐出師門,與玉鏡山莊早無瓜葛!」

見少年面色冷峻,抿唇不語,鄔海生倏地朝正堂方向抱拳一拱,義正詞嚴道--

「左盟主,此人雖出自在下門下,然桀驁不馴,目無尊長,數典忘祖,難以教化,既入玉鏡山莊卻又偷窺別派的武功心法,已非我玉鏡山莊門人,今日大亂武場,定是當日遭我斥責驅逐心有不甘,因此才--」

「鄔莊主不也私下修練那所謂的『別派的武功心法』?」少年冷聲截話。「可惜閣下慧根不足,無法領略一二,自身平庸,卻容不得旁人躍進嗎?」

「什……什麼?」鄔海生保養得宜的儒雅俊面氣到脹紅。

「那武功心法是我娘親傳下,以圖和口訣仔細記載成一冊心法秘笈,鄔莊主將它奪了去,私藏於內房夾壁中,閣下如此這般覬覦他人之物,豈是君子所為?」

「……覬覦?你、你……你這個孽子胡說八道什麼?!那冊心法秘笈……我亡妻的遺物我還不能碰了?等等!你如何知道秘笈藏在內房夾壁中?!莫不是你……你……」

聽到這兒,眾人終於厘出一些頭緒--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眼看著就是茶壺裡的風暴刮到明面上來啦!

玉鏡山莊是江北頗具名氣的劍宗門派,傳至今已第四代,弟子遍佈一江南北,莊主鄔海生與元配夫人育有三子,皆拜入玉鏡劍宗門下,自小便隨父親習武,其中身為鄔海生的長子兼大弟子的鄔玉飛年約二十五,幾盡得父親真傳,實是玉鏡劍宗年輕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至於這名褐髮藍瞳的冷峻少年,略熟悉玉鏡山莊的武林人士該有所耳聞,若就眼前勢態推敲一番,不難猜想--

據說是鄔海生一次江湖遊歷遇了難,險些身亡,幸得一名域外女子搭救才保住性命,當時鄔海生的元配夫人已病逝,鄔海生年歲未滿四旬,儒雅俊俏卻帶點滄桑的孤高氣質深深擄獲域外女子芳心,於是鄔大莊主秉持「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的心志,以身相許,迎娶那名域外來的女子成為填房。

新任的這位部夫人肚皮很快有了動靜,一開始以為是過門喜,但成親尚不到九個月,孩子便呱呱落地,還是個足七斤重的小壯丁,五官輪廓像極了美麗的娘親,若要找出與鄔海生相似的地方,勉強也只有那偏白晰的膚色。

隱隱有綠雲罩頂之疑,許是心結難解,鄔海生實不怎麼待見自家麼兒。

這兩年,鄔家大郎、老二和老三,甚至是玉鏡山莊的幾名得力弟子,皆在江湖上行走,武林裡混個臉熟,然鄔家小兒的名號卻鮮少人知。

如今平地一聲雷般現身,確實奪人目珠,確實……

好看啊好看!

見老盟主揪著銀白美髯笑咪咪地瞧著,武林盟左右護法亦動也未動,這是打算想坐壁上觀了。鄔海生心中暗罵,兩道目光狠狠又掃向麼兒,胸膛起伏甚劇--

「行啊!現下連樑上君子都當得,東西要不到就偷,跟你娘親一個德行,偷偷摸摸的勾當兩下輕易幹得順手--」

鄔雪歌臉色驟變,藍瞳縮顫,生生逼得鄔海生吞下後頭更不堪入耳的話。

「爹,我來收拾這野種!」從未將少年視作自家兄弟的鄔家老三鄔玉興驀地揚聲,竄上武場,手中長劍已出鞘。

鄔雪歌直到劍尖指至胸前半寸才出手。

他兩眼抬也未抬,眾人雙目則是眨都不及眨,事兒便了結。

長劍被折作五、六段,鄔家老三鬧不清肚腹究竟是挨了一腳還是一拳,總之人往後飛了,飛呀飛,十分省事地摔回玉鏡山莊的座台裡。

登時,叫「三師兄」的、叫「三弟」的,驚呼聲此起彼落。

玉鏡劍宗一干弟子扶人的扶人、喂參丸的喂參丸、掐人中的掐人中,敗了一個鄔三,幾個習藝有成的全隨二師兄鄔玉揚上武場,團團將人圍住。

對方是人多勢眾,卻也沒花鄔雪歌多大功夫。

罵聲不斷的幾名弟子連同鄔玉揚在內,劍器全被繳下了不說,兩邊顎骨關節皆遭徒手卸脫,接著一個個被或踹或打、或擲或拋地甩下武場,過程可謂目不暇給,手段可謂乾淨俐落。

還不逼得鄔海生親自提劍出馬!

招式明明大開大合卻劍走偏鋒,無比刁鑽,片刻已交手過百招,竟是……招招落空,如何也無法近敵之身!

劍鋒漸漸沉滯,像被一團氣纏粘擺佈,鄔海生頓時心驚膽寒,拚著一股真氣硬將劍器撤回,退開好幾大步。

「怎麼可能?你……你內力何時練到如此境地?明明很弱很無用才是,怎麼可能……」大口喘息,喘著喘著突然目皆慾裂,恨聲道--

「……是你阿娘,那個女人……她把訣竅全告訴你了是不?讀懂心法的訣竅……她偷偷教你了是不?我就知她肯定還藏著一手,整本心法幾要翻爛,背得滾瓜爛熟,偏就無法融會貫通,原來是她防著我……」約莫是怒急攻心,忽地一陣劇咳,玉鏡劍宗還沒被打趴的弟子見狀自然全衝上前攙扶。

這原是玉鏡山莊自家的事,但今兒個闖武林盟的少年年紀當真是小,膽子著實太肥,身手實在太高,讓人瞧著實在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我來領教小兄弟高招!」

伴隨一聲雷吼,一名身形高壯的年輕漢子從左側看台躍進武場,大腳站定,鄭重抱拳,通報門派與姓名,擺式。

武場上連三變,先是各門派比武大會,跟著不速之客鬧場攪局,緊接著上演玉鏡劍宗自家的恩怨,突然有人橫插一記,通報門派姓名兼擺式,完全是以武會友、慾切磋武藝的作派。

繞了一圈又回到比武上頭,盟主老大人似乎還覺得事沒跑偏,挺不錯,興致勃勃的模樣像鼓勵後生們想玩便玩玩。

須知三年一度的比試大會尚無結果,卻冒出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小子,若拿不下他,還有什麼臉繼續在武場上待下去?

於是一個、兩個、三個……十多個,莫名其妙成了車輪戰。

少年的武功招式出自玉鏡山莊,然內勁實在邪門得很,似越戰越強,就連武林盟的幾位好手忍不住亦下場一試。

武林盟內功夫僅次於盟主老大人的右護法大叔有意試鄔雪歌內力,後者遇強則強,本是不輕易認輸的脾性,這一鬥,打得鄔雪歌天靈發燙,熱氣蒸騰,他費勁撐持,氣喘如牛,目光卻益發清亮。

「莫欺少年窮啊,何況小兄弟這把功夫可不算『窮』,眼下這般逼他,再幾年你可打他不過嘍!」

不知是圍觀的哪一位老前輩在場邊朗聲笑說,還引起附和,鄔雪歌努力調息,定定望著這位武功奇高的大叔收手退開,甚至朝自己頷首揚了揚唇……突如其來的善意令鄔雪歌一楞,卻在此時,後方忽有勁風迫來。

從來文人相輕,武人相重,一番車輪戰下來,欽佩他年少卻武藝超群的人不在少數,此時見他回身略慢,紛紛張聲提點--

「留神啊!」

「左後,小心劍鋒!」

「我呸!什麼玉鏡山莊玉樹臨風的玉飛公子,背後偷襲,也太不要臉!」

「還是趁咱們右護法大人狠狠掂過小兄弟斤兩後他才使出這爛招,想撿便宜呢,咱見過不要臉,可沒見過他這麼不要臉的!」

鄔雪歌以退為進,先避長劍鋒芒,幾下吐納已尋出對方破綻,遂揉身而上。

鄔玉飛手中劍器被震飛,半身發麻,腕脈立時被擒住,跪倒在地。

此際要毀掉鄔大公子一條臂膀根本易如反掌,鄔雪歌腦中有無數念頭閃過,然還沒想清楚自個兒意慾為何,遲緩間手勁忽弛,背央卻扎扎實實挨上一掌!

下狠手偷襲的是鄔海生。

愛子心切,怕遲些出手,長子一條臂膀真被卸下,在眾武林同道面前不顧玉鏡劍宗的臉面耍陰招,鄔大莊主委實是被逼急了。

他自適才順過氣後就蟄伏在場邊,離鄔雪歌甚近,驟然一擊,場邊竟無誰能及時出聲提點,就連才走下武場不久的右護法大叔也僅來得及飛竄過去阻下他的第二記掌勁。

全場嘩然--

聲音如浪似潮,一波波從耳邊打過,鄔雪歌只覺得吵,什麼也聽不真切。

背央承受的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但他很能忍痛。

閉眼,緊咬牙關,讓血肉肌筋適應那股驟變,意識到手中猶扣緊鄔玉飛的腕脈,他陡地瞠目,瞳底藍輝亂竄。

「師弟,住手啊!」

一道窈窕身影突然飛撲過來,撲到倒地的鄔玉飛身上。

女子揚首瞧他,芙蓉玉頰垂掛兩行粉淚,美眸輕覆水氣。

鄔雪歌居高臨下陵瞪著這個長他兩歲的小師姊元詠晴,下顎繃緊,額角微抽。

「以往是……是我對不住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為難大師兄,是我對不住你,師弟……師弟……雪、雪歌,求求你……」

柔聲帶著微啞泣音,一聲聲懇求,艷麗臉蛋上一向顧盼生姿的驕傲神態被楚楚可憐的模樣所取代,當真我見猶憐,無人不為之心疼憐惜。

鄔雪歌只覺一股濁氣從胸內燒起,燒得人厭煩慾嘔。

甩開扣在掌中的臂腕,他選擇眼不見為淨,一躍竄上高牆,消失在眾人眼界中。

這一年,中原武林盟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落得慘淡收場。

比不下去,也不用再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隨隨便便就把整個場子全端了,還想怎麼比?

按理,奪魁之人在下一屆的比武大會須得親臨武林盟總舵,必須接受新一任魁首的挑戰,當時下場與少年較量的十數人中便有上一屆的武魁首,後者輸得倒也心服口服,魁首之位自是拱手相讓。

結果三年容易又秋天,比武大會上,新扛著魁首封號的人--

沒有出現。

爾後匆匆又三年,依舊是比武大會上,那張專為魁首所設的太師椅上依舊空空如也……

不經意間聽到野獸壕叫,悲鳴一般卻動人心弦,無比靈動的耳力於是將他從遠處帶進這座隱密的谷地。

他足下無聲,徐緩踏入谷地時,那頭灰狼半身已陷進流沙中。

越掙扎下陷得越快,灰狼像是察覺到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於是垂首,兩隻前腳不再亂動,尚未被流沙吞沒的上半截肚腹劇烈鼓伏。

狼瞧見他了,如星閃爍的狼眼濕漉漉。

他走近,走在下沉沙地上,高大精實的身軀彷彿比影子還輕,大腳靴子往沙上一踩,不留半點痕印,流沙惡地在他底下顯得溫馴悄靜。

灰狼先是咧了咧大嘴,尖牙泛亮。

他將手放在它額上抓了抓那柔軟皮毛時,狼低嗚了聲,濕潤鼻頭在他隨即探來的掌上蹭動,竟……挺委屈似。

他似乎笑了,嗓聲幽蕩--

「這谷地裡什麼也沒,你進來做什麼?」見影子異常清楚,遂抬頭上瞧,這一瞧倒有些驚艷。

「為了這一輪圓月嗎?」狼嚎月,一向是要挑地方的。

谷地不算大,四周儘是斷壁高崖,由下往上看頗似坐井觀天。

此時月上中天,無半絲的雲,小小一幕穹蒼是寶藍色調,玉盤般的明月佔住一大片,一時間像變大許多,然後是數不盡的星子,點點聚成銀河。

他無聲勾唇,大手一提,如桌上捻柑似,眨眼已將灰狼從沙中抓起。

「去吧。」一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毛茸茸的壯碩軀體被拋到不遠處的谷口,落地甚輕。

他也不再管那頭狼,一口氣徐徐吐出,瞬間,放任身軀往沙裡沉。

能坐就別站、能躺就不坐,他乾脆往後一倒,躺平。

所有靜謐的、閃亮的皆映入目中,景致別開生面,當一隻坐井觀天的蛙像也不錯……他忽而記起,也曾這樣仰望一輪月。

在闖進武林盟、大鬧了比武大會,他離開之後避進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是他被逐出玉鏡山莊後的安身之所。

當時一踏進破廟前院,他便倒地了,背央遭偷襲的那一掌沒能完全擋下,打得他的氣海穴大亂,全靠意志撐持才將自己拖回山神廟。

胡亂抹了把臉,鬆懈氣勁的身軀正悄悄慢慢地被流沙吞噬,他也不管。

那時似乎吐了幾口血,他昏過去,再次張眼時,清亮圓月就掛在廟前大樹梢上,他怔怔看著那輪月,怔怔看著那位老武林盟主從大樹梢上飛落,如輕羽飛墜,慢騰騰的,無聲地蕩到他身邊。

他滿眼戒備地瞪著,老人卻衝著他笑彎兩眼--

「趁你不省人事昏得徹底,咱沒跟你這小子客氣,仔仔細細把你摸了個遍,呵呵,現下應該也挺舒服了才是。」

老人這麼一提,他才察覺胸中氣鬱已洩去泰半,想是對方出手相助。

但即便老人沒出手,他的內息功法亦能自愈,不過多花些時候罷了。

「不怎麼領情是嗎?嘿,抿唇繃顎,凜眉瞇目的……你這娃子發倔的模樣還挺俊俏啊,跟咱年輕時候像到一塊兒了。」歎氣,忽地喃喃低語。「三年一度比武大會,滿中原武林淘澄過來又淘澄過去,終於啊終於,終於淘到一株好苗子,我容易嗎我?可讓我好找啊,鄔海生這小子也太不地道,早把你藏哪兒去了?咱倆兒要能早些遇上多好!也不用愁白了老夫一把鬍子,擔心中原武林盟裡人才彫零……」

「欸欸,實在不好當你的面罵你爹,不過你那爹也確實該罵,看來玉鏡劍宗往後會有好長一段時候得低著頭、夾著尾巴過活了。」

「什麼什麼?他不是你爹?嘿,他鄔海生還真就是你親爹!」老人信誓旦旦點頭。

「外貌儘管差異甚大,但骨胳筋脈卻是血親般相似,你不信你爹,總得信我,你懷疑你家娘親,總不能懷疑我。」

嘿嘿笑,招搖地晃著五指,「老夫這手出神入化、摸骨辨人的摸骨功,今兒個可是摸了你爹又摸過你,你這小子確實是鄔家的種,一準兒沒錯。再者,咱來這兒之前還問過作客武林盟的江湖百曉生,那傢伙說了,玉鏡山莊鄔家子孫,十個有九個眉中帶痣,我瞧你左眉尾巴裡就藏著小小一顆。」

那些事,那些話,已時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識撫了撫左眉尾的一顆小痣。

娘親在世時曾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說,他的的確確是鄔氏血脈,只不過自小遭鄔家人苛待的他,很難不心存懷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當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與鄔家人毫無血緣牽連,如此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許就能釋懷,也許……當年便不會處心積慮選在武林盟比武大會上,讓玉鏡劍宗出大醜。

他為了讓他們鄔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顏面掃地,為了能狠狠砸碎玉鏡劍宗招牌,可是費了極大功夫隱藏實力啊……

「你這小子也真夠狠,隨便這一鬧騰,親爹的門派都能鬧垮。」

老人口氣不像責備,倒有些「行!咱欣賞你!」的調調兒。

「你那套內功心法確實大奇,但那是域外獸族人才可能練就的本事,其實只有圖沒有字才對,而圖就畫在一張羊皮上……呵呵,問咱為啥清楚這事嗎?嘿嘿嘿,武林盟裡養著一群『包打聽』的夥計,又跟江湖百曉生互有往來,百曉生底下那些人脈遍佈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頓,「你娘親沒能練成,你卻練得一發不可收拾嘍,獸族人的天賦到你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頭,到底沒讓這偏門至極卻又中正渾厚的法門失傳……至於多出的那本冊子,想來是你娘親為了你爹,才將域外獸族的武功心法譯成漢文寫作口訣,並以圖相輔,但他無論如何練不成,你心裡再清楚不過,可你就是淘氣,硬把那冊子偷了去,咱瞧著,你爹准要氣瘋,這下你可開心暢懷啦……」

是,就是成心不讓鄔海生好過。

娘親將獸族傳承下來的羊皮圖給了他,那一個個小圖由線條迴旋再迴旋組成,宛若人體中的奇經八脈,不需娘親多說,他目光一落在圖上,腦門發熱發麻,像瞬間開了竅,也不知開哪門子竅,只覺源源不絕的氣猛然灌頂,往四肢百骸沖騰,肌筋、骨胳、血肉、毛髮……全身上下最最細微的東西全活起。

彷彿以往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直到這樣的無形碰撞,他才真真蘇活。

他依圖練氣,鄔海生看重的是漢譯口訣,娘親寫下的那本冊子對他而言無絲毫用處,他偷出毀去,僅想給鄔海生添堵罷了。

那位有些不正經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邊念叨了一大堆,最後的最後,老人重複又重複、強調再強調--

「既然闖上武場打過比武大會,你把各門派的優秀子弟全打了個遍,無論如何,三年後你還得給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誰讓你奪了這個武魁首,該擔的事兒還得擔好嘍,你要不回來,那是打我老臉,沒把整個中原武林瞧在眼裡,屆時嘛……嘿嘿嘿,就別怪老夫心黑手狠。」

誰理那老頭啊……

什麼武魁首?還得回去亮哪門子相?

亂七八糟的活兒,誰愛擔誰去擔!

漂泊六個年頭,從未想過返回中原舊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蹤著他,是有些不勝其擾,但更教他厭煩的是,時不時有人尋他下戰帖,常是在飯館裡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時,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來自報師門與姓名,說是想與他切磋武藝,還不准他拒絕。

煩!

當年僅是單純要玉鏡劍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進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這兩年往域外遊蕩,走過縱谷與高原,跨過礫原與沙漠,去到極遠的西邊,銷聲匿跡,避開許多莫名其妙之人、許多無聊至極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個什麼武魁首的封號,誰要誰拿去,少來煩他!

四周寂靜,孤獨的氣味一向嘗慣,今夜無意間邂逅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納,以丹田龜息,功法在體內自在周行。

他頭頸放鬆,全身皆鬆弛而下,任流沙漫過雙耳、漫上頰面與額頭、吞了他濃密的發,最後蓋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動靜!

埋在流沙中的雙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細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亂響地往兩旁瀉流。

他動也未動,心火卻瞬間怒燒--

這些人擾得他還不夠嗎?!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夠深夠沉了,還想將他挖出來折騰才痛快嗎?!

偏偏一個賽一個弱,打發這些人究竟得打發到何時?

捫心自問,他也想求敗,可若為了日子清靜而要他故意認輸,實又太折辱自己,就三個字--辦不到!

煩啊!

「你還好嗎?聽得見我說話嗎?」嗓聲微喘,像出了大力氣一時間還沒完全緩過來,聽得出沒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繃的問話讓語調添了幾分柔韌。

他驟然?眸,長睫沾沙,幾顆細沙還掉進眼裡,竟似無感。

清月下,女子一張鵝蛋臉白得潤出一層薄光,烏髮用素布簡單紮在腦後,眉長入鬢,頗具英氣的墨眉下生著一雙丹鳳眼,眼頭是潤潤的尖,眼尾彎彎上揚,不俗不妖,只覺無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兩丸澄亮的瞳底瞧見自己,因為她臉蛋就懸在他上方,正氣喘吁吁跟一灘流沙奮鬥,想把他的頭與肩臂先撈出流沙。

見他陡地掀睫,她似乎驚了一瞬,但很快便穩住臉色。

嚇著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雙極其詭異的藍色眼睛,連與他血緣相親的人都不敢直視。

心底忽湧嘲諷,他面上仍在發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厲的下顎被人扣住,慾吸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涼的指很……很柔軟,這一扣,彷彿往他胸房裡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麼嘲弄笑諷的,全凝結成團了……

「我手勁不足,沒法靠自個兒拖你出來,所以得把你綁著繫妥了,才能趕著老米將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說著,雪顏沉靜,甚至略顯清冷,但上身卻貼靠過來,幾將他環抱。

不,不是「幾將」,是真的張臂環抱過來,在她花了吃奶力氣把他單邊肩膀和上臂勉強拖出之後,她以相當迅捷的動作將一條粗繩穿過他腋下,再斜繞到另一邊肩頭,穩穩繫住。

她驀地起身跳開。

他目珠不由自主尋她而去,眼角餘光這一瞥才明白,原來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誰,而是一頭異常壯碩的騾子。

斜綁住他的那條粗繩,另一端就套在騾子硬頸上,女子趕著騾往後退,鼓舞般不斷輕拍騾子的頸和背部,口中亦不斷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來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點點了……」

她鼓動「騾心」的聲音並不高亢,是徐緩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負的味道,像若沒為她成事、了結她的心願的話,當真要內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壯騾當然不負她所托,與流沙的下陷吸力纏鬥幾回,終於全須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女子捧著騾子的肥頰揉了揉。「先等等,等會兒再給你好吃的。」

道完,她丟下騾子跑向他,快手快腳解開斜套在他身上的繩索。

那張雪顏再次懸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嘗試著說話,腦子像懵了,只曉得直勾勾盯著人,無語。

「你……沒事吧?」莫不是驚傻了?!

對著那雙異瞳揮動五指,對方瞬也不瞬,她一驚,連忙伸手去按他的頸脈、探他的鼻息……怎麼會這樣?!

脈動和氣息……俱無!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傾身趴在他胸前,側耳聽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無氣息……怎麼可能?!

她驀地記起老人們說過,曾有人因過度驚嚇,嚇得忘記喘息,一口氣若上不來、吐不出,也就沒辦法納進新的一口養命氣,不出半刻鐘,連跳動的心也會因為止息而萎縮,屆時不死也得死。

當機立斷,她採取老一輩傳承下來的方法,揚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張被驚魘住的臉摑下--

啪!

掌摑聲脆響,在這座谷地裡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著那張被自己掃偏了的峻顏,心頭很難不揪緊。

「清醒了嗎?」扶正他的臉,她雙眸緊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許……他在夢裡,一個挨揍的夢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這是被打臉了!

當年他十五歲闖武林盟,各門派高手雲集,除了偷襲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沒讓誰越雷池一步,而這些年每遇尋他挑戰的人,他更是連塊衣角衫擺都沒讓那些人碰著,此刻卻是如何了?!

她、她她……這小娘敢打他臉?!

見藍瞳畏疼般縮動,她悄悄吁出口氣,仍有些緊繃地問--

「記得自己的姓名嗎?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什麼名字要她來管?!他……他……

「鄔雪歌……」

他聽到自己不大爭氣的聲音,沒辦法辜負她似地回答了她的問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18 PM

第二章

女子聽聞他的名字,清淡眉間掠過一絲怔忡,她再問--

「有耳朵的『鄔』?還是沒多耳朵的『烏』?你姓哪個姓?」

「……有、有耳朵的……」

「鄔爺今年幾歲?」

「二十一……」十五歲他大鬧武林盟武場,在外飄蕩六年多,算了算實歲,唔……應是這數兒沒錯吧……

等等!

他這是著哪門子道?

有問必答的,莫不是被迷了魂?

神識一凜,沉沉吐出一口氣,他體內自主周行的龜息功法終於停下,回復到口鼻吐納。

一時間,如雪松烤過火所散出的松脂氣味,淡薄卻耐人尋味鑽進鼻中與胸間。

鄔雪歌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那是她發上、膚上的氣味,更是她徐徐逸出的氣息。

一驚,忙撐身坐起,結果夾在他亂髮間與衣上的細沙撲簌簌地掉,此時散去功法,嗆得他又是咳又是噴噴。

「你……咳咳…一名字……哈嚏--哈嚏--幾、幾歲?!」他狠瞠雙目,總要問回來才不覺完全地兵敗如山倒。

男子恢復過來,氣息一下子噴在她臉膚上,熱呼呼的,略顯促急,她才發覺一張臉離對方著實太近了些……他身上的氣味令她記起野原的清闊、記起風過樹海時的浪蕩與奇異的溫柔。

頰面微暖,她才想直起上身拉開距離,他倒快上一步,已迅速撐身往後坐挺。

至於他咬牙切齒般的問話,她沒多想,淡淡便答--

「西海葯山伍家堂,伍寒芝。」略頓,唇角微地一揚。「應是長你一歲,今年二十有二。」

出了中原的域外,男女之防沒那麼嚴謹,她適才問他姓名與年紀是想他快些回過神、記起自身,此時遭他反問,禮尚往來地通報像也尋常,所以才痛快應答了。

是個很好看的人呢。伍寒芝心想。

以地理位置來說,西海葯山位在域外邊陲,過個三川五山便能與中原漢地相接,漢族人一貫是黃膚黑髮,但過了西海葯山往西再行,那兒的人多深目高鼻,髮色與目色可就七彩多變、五花八門了。

她與西邊那兒的人作過不少買賣,自是見過許多像他這樣的人,但搜遍腦中,想不出有誰的雙眼能如他這般奇麗。

他張目時,月光似一下子攏進那兩丸深瞳裡,谷地應是闐暗的,然托了這一幕清月與明星,她能輕易辨出他的瞳色,藍得著實野亮。

那雙野亮的眼忽地瞧過來,她心頭一悸,倏地調開眸線。

她盯著人家直看,看得也實在太久,很失禮啊……

凝下心思,她遂又道:「此座星野谷地甚是隱密,有半邊的地是下沉沙地,不知情的人探進來極可能出事……方纔那一記掌摑實是逼不得已,還請原諒。」

他一看向她,她就把臉撇開……怎麼?是自己這副容貌讓她瞧著難受了?鄔雪歌不是十分確定,但夾雜怒氣的嘲弄仍漫上心頭,只覺不是滋味。

以往是年紀小、不夠心定,才會因血親或旁人的異樣目光而感到憤怒,如今走過五湖四海、飄渡世間,見識過無數人情世故,怎麼還會在這樣一個姑娘面前莫名中招?!

她表情清清淡淡,斂眉垂眸時,神態格外冷凝,鵝蛋臉容潤極,神聖不可侵犯似,彷彿他適才見到的如釋重負的神態以及聽到的緊繃嗓聲都是幻想。

粗魯扯掉斜繫在身上的繩子,他面色猶狠。

「那姑娘呢?夜半時分探進這座隱密谷地,就不怕遇險?」

她先是一怔,眸光忽而調向他身後。

鄔雪歌不由得轉頭去看,竟見一朵朵的小雪花落在整大片山壁上,雪花越下越多,眨眼間已佈滿谷地山壁。

他定神再看,不,那不是雪,而是如雪的小花朵,他恰巧遇上花開時刻。

耳中微鳴,左胸怦怦跳,他聽那女子語調溫徐道--

「我熟悉這兒的事,倒沒遇過什麼危險……這星野谷地裡,花籐爬滿谷中山壁,待月光照拂,花也就開了,白色小花由上往下迤邐,像落著雪似。」

「雪歌花……」

「嗯。」聽他道出花名,伍寒芝眉心一軒,頷首露笑。「是雪歌花沒錯,跟你的名字一樣。幫你取名字的那人喜歡這花嗎?」

名字是娘親取的,這域外之境才有的花一直是阿娘最喜愛的。他並非首次瞧見雪歌花,卻是頭一回見識到開了滿山谷的月下雪。

受天華照拂的小花猶在域外盛開,然,喜愛這花的域外女子早已香消玉損……

以為他默認了,伍寒芝遂道:「我也喜歡這花的,很喜歡。」

鄔雪歌倏地回過頭,瞳底隱隱竄藍火,辨不出喜怒,就是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狠勁,想發狠,又不知該沖誰發狠似。

他瞪著她,見她起身走向老米,從搭在騾子背上的連袋裡取出一小布包。

她走回他面前,斂裙蹲坐,打開布包朝他遞了去。

「雪歌花的花籐雖帶些微毒性,能使人滑腸致瀉,但仔細利用亦具葯效,至於花瓣則具有補肝腎、益精血之效,這便是雪歌花的花瓣搗成泥再和進麵團裡烤出的餅子,算得上是一種食補,挺養生的,你吃。」一遞遞進他懷中。

垂目瞪著懷裡的三張餅子,發現餅中還夾著干奶酪,奶香混著微甘微苦的氣味鑽進鼻間……鄔雪歌腦中有片刻空白,因腦子有些使不動,又或者不夠使。

「你、你為什麼要……要我吃……」

「因為你肚子餓了。」嗓聲溫淡,似再尋常不過。

他眉峰略動才想辯駁,一陣咕嚕咕嚕聲清楚響起,從他肚腹中傳出。

他又瞪人,面前的女子神情仍淡,唇角卻洩出軟味兒。

「方纔便咕嚕咕嚕叫了,只是沒這回這麼響。」她抿抿唇又道:「今夜出來采雪歌花,除了給老米備了些蘿蔔乾和果干,袋子裡僅塞了這三張自個兒烙的餅子,你先將就著對付,若不嫌棄,晚些待我採好花,你隨我回大莊吧,回到那兒肯定能吃飽的。」

她當他是乞丐、四處討食嗎?

鄔雪歌不知自己是否臉紅,只曉得倘是有骨氣、夠爭氣,就該把餅子甩回她身上,但他卻死死抓著小布包,好看的薄唇艱澀摩挲,蹭不出話。

此時,那匹將頭埋在花叢裡大快朵頤的壯騾突然抬直頸子,鼻中噴氣。

伍寒芝一下子已覺察不對,她躍起,從袖底摸出一串銅鈴。

「有狼,正在近處徘徊,我已做好準備,你莫驚。」說這話時,她瞧也未瞧他一眼,逕直擋在他身前,手中銅鈴串用力晃動,一下一下又一下,這馴獸銅鈴所發出的聲響令獸類不喜,在隱密的星野谷地中造成回音,力道更盛。

是那匹被他從流沙裡揪出的大灰狼,鄔雪歌知道狼並未走遠。

但狼也不敢再靠近,女子掌握在手的馴獸銅鈴非比尋常,那層層迭迭的音浪入耳穿腦,震得他體內的獸族血液隨之澎湃……他不知灰狼何時跑遠了,只覺內心升起連自己都厘不清的混沌驚懼。

他被嚇著了。

不是因那串馴獸鈴,而是她跳起來擋在他前頭的身影。

你莫驚。

卻是這樣堅定輕淺的一句,狠狠驚著他。

老米突然噴出一聲濃嗄鼻息,像感受到危機解除,肥頰一甩,晃著長耳。

伍寒芝這時才小小吁出一口氣。

她收住銅鈴回眸,月光下的臉膚顯得有些蒼白。

見那雙藍瞳爍著光、一瞬也不瞬,似教她擺出的陣勢給弄懵,她不禁靦眺地笑了笑。「……沒事,狼應該離開了。唔,也可能是我弄錯,其實根本無事的。」

他沒有應話,傻了般盤坐不動,連那頭及肩的微鬈發也凝結一般,偏偏胸口起伏甚劇,包裹著的翻騰心緒,僅有他自己才知的東西。

伍寒芝又道:「西海葯山這兒多是山林與野原,谷地亦多,在外行走常見野獸出沒,我這馴獸鈴是祖上傳下來之物,聽家裡老長輩們說過,是域外一支與猛獸生活在一塊兒的部族所打造出來的東西,我用過幾回,猛獸確實不敢靠近……」太習慣去安撫身邊所有的人,就覺很有必要跟他解釋一番--

「對了,我還帶著不少顆甩地炮,都在老米背上的袋子裡,那種炮不用點火,只須使勁兒往地上甩就會爆出巨響和火光,也能嚇退野獸的……啊?!」她訝呼一聲,因為持著馴獸鈴的那隻手腕驟然被逮住。

男人的身手快得匪夷所思。

他盤坐,她站立,兩人之間明明還隔著一大步距離,瞬息間他已扣緊她的手。

兩具身軀陡然相近,身長頎秀、在女子中確實算是高個兒的她,腦袋瓜竟還抵不到他顎下。

「你……」嗓音梗在喉裡。

見他埋頭湊近,一管高高的、挺得不像話的俊鼻竟然就著她的手東嗅嗅再西嗅嗅,夜月銀光灑在他亂髮上,鍍出流金般的褐紅色澤,伍寒芝忽覺心頭一蕩,指尖微癢,有股想要摸摸那頭亂髮的衝動……就像……像幫老米、幫家裡養的兩頭看門大犬順順毛那樣……

下意識吞嚥唾津,她頰面發燙,被自個兒的古怪想法驚怔。

「獸族。」鄔雪歌低低吐出兩字,銅鈴上最原始的氣味永不會消散,那是出自於他的母族。

這些年四處飄泊,他一直在打探獸族行蹤。

當年從娘親口中僅知族人並不多,不到兩百口,且常隨著獸類遷徙、居無定所,他沒有非要尋到他們不可,只是想著若能會會那些族人,也許是能找到一個所在,令心定下。

他的神態幽遠且神秘,撩動人心,伍寒芝只覺方寸微麻,吶吶地問道--

「你知道獸族?你……」思緒飛掠,忽記起大莊裡的老人和家中長輩尚在世時對獸族人的描述,說他們不管男女,個個高眺健美,深目高鼻的面容輪廓是域外部族中最最好看的,頭髮儘管有一百種色澤,但眸珠永遠像萬里無雲的藍天那般湛藍,老人們還說,他們慣於用鼻子辨識人與物,嗅來嗅去,再怎麼無色無味都能嗅出個子丑寅卯。

她明白過來,長睫揚動。「原來你是獸族人。」

女子微仰的臉容讓他想到剝了殼的水煮雞蛋,十分稚嫩,眉眸間卻是沉寧定靜,能看出她眸心帶著興味,對他感到好奇。

鄔雪歌下顎微抽,雙目不由得瞇了瞇。

她當真不懼他?

人煙罕至的深夜谷地,她落進他手裡,她手無寸鐵,沒半點功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她……她還有閒情逸致探究他了?!

這姑娘根本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將他從流沙裡「救」出來、莫名其妙塞食物餵食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怎會覺得高大強壯的漢子如他,需要纖瘦的她保護?

「狼來了,你擋在我身前做什麼?」尚未意會過來,疑惑已隨心志問出。

伍寒芝表情明顯一楞,螓首略偏,秀逸的眉間動了動。

她打量他的樣子,好似他問了一件很古怪、很不著邊的事兒。

捺住迷惑,她語氣尋常道:「我較你年長,遇了事,自然得護著年幼的!」

一向都是如此,從小到大,她都是守護旁人的那一個。

其實很習慣,真的、真的很習慣了,她也覺自個兒做得挺順手。

腕骨驀地感到疼痛,男人手勁過大,緊扣的力道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你能放開了嗎?」她忍痛輕問。

「我若不放,你奈我何?」

什麼年長的就該護著年幼的?

要他來說,這世間弱肉強食,她想護他,還得看她有沒有這本事!

「現下我就能弄死你,你自己都護不住了,還想護誰?」簡直不自量力!

戾氣大盛的面龐,藍眼美得慾噴火似。

歙張的鼻翼下是兩瓣緊抿的漂亮嘴唇,峻瘦的頰面與下顎瞧起來像受過不少風霜,輪廓是俊美的,線條卻凌厲如寶刀銀鋒,彷彿……從未被善待過……

伍寒芝不知他內心的起伏跌宕,只隱約明白,是她惹惱他,令他暴躁不安。

「你會嗎?」她反問,眸子清亮。

他氣息陡滯,兩邊額角鼓跳。

她靦眺微笑,歎道:「你若下手,我當真小命難保,但弄死我有什麼好?還不如隨我回大莊,我好酒好菜款待你,待吃飽喝足了,興許就不會這般不痛快。」

手很疼,她沒有掙扎,而另一隻未被制住的手竟高高抬起,她其實也沒釐清自己的意圖,行事全按本能走,手一抬已去拍撫他的發、他的頭。

鄔雪歌錯愕,藍瞳瞬間瞠圓。

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第一時間竟未狠狠格開她那只該死的手,卻像受到極度驚嚇的小獸那般猛地退縮。

這一退,自然沒辦法再扣住她的秀腕,他拋車棄卒逃得狼狽,眼神滿是困惑、

驚怒、不可置信,瞬也不瞬的,似在指責她的「勝之不武」。

伍寒芝同樣錯愕得很。

是直到對方如避蛇蠍般急退,她才意會到幹了什麼。

她還真把人當成正在使性子的小獸或大畜,手一抬就想安撫拍弄嗎?

心裡苦笑,她瞧著自己的手,跟著又去瞧他。「對不住,我不知……」

「小姐!小姐--啊!齊娘、段大叔,小姐果然在這兒,快來!」

谷地唯一的出入口闖進一名小姑娘家,她身後不遠處還跟著一位負責駕馬車的大叔,以及一名甫從馬車上躍下的秀美婦人。

伍寒芝被自家丫鬟桃仁的喳呼聲引去。

才瞥了短短一瞬,她雙睫眨也未眨,豈知再回眸……哪裡還見那男子身影!

夜中來去無聲息,比風更無痕。

她四下張望,什麼也沒察覺,好似今夜這座星野谷地裡,自始至終僅她一個。

桃仁丫頭跑到她身邊,瞧那精準避開流沙惡地的步伐,也知必是常跟隨主子進出這座谷地才練成的本事。

「小姐蒙桃仁呢!說是喂完老米一頓夜宵、跟老米說說話就回屋裡歇下,咱左等右等,偏等不到人,就知小姐趕著老米來谷地了。天這麼黑,外頭數不完的野獸,小姐不驚,桃仁這小心肝都快嚇出青汁了。」

雪歌花在這時節開得最好,炮製成葯後,葯效亦是最佳,伍寒芝當然想趁夜採擷,這樣的活兒她獨自一個能辦,而星野谷地離大莊亦不遠,便也不覺得需麻煩到誰,何況年方十三的桃仁丫頭正在長個兒中,吃飽睡足才能長得好,倘是半夜被她拖到這兒來,上半夜沒睡下,下半夜怕也睡不熟了。

等不到她出聲,跟在桃仁身後進谷地的齊娘也歎著氣開口--

「大小姐夜半出門採花,瞞著夫人和二小姐,也沒讓桃仁知曉,好歹也得知會我這個管家娘子啊。」

「唔……」齊娘的話讓她有些答不上,她討好地露笑,輕挲了挲耳朵。

「小姐遇著什麼人了?」這話是今夜充當馬伕的護衛大叔問出的,他姓段名霎,四十出頭,身形高大粗獷,是練外家功夫的好手,他邊問,一雙經驗老道的銳目往谷中不住梭巡。

伍寒芝心頭微緊,知是自己方才胡亂張望時引起懷疑,忙穩聲掩飾--

「沒有的,就我一個。原以為遇上狼,結果連個影子都沒瞧見,跟著就見著你們了。」她不想讓他們擔憂多思。

段霙似乎不大信服她的說法,但谷中確實無絲毫異狀,他來來回回掃過幾眼,確認再確認,終才斂下注目,專心幫她這個當家小姐采收月下盛開的白花。

伍寒芝暗中捂捂心口,靜靜吁出一口氣。

安撫了自家人,她思緒不由自主又轉到今夜邂逅的男子身上。

原來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物,就她蠢笨,還以為自個兒救了人。

他還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莫怪他氣得想弄死她。

只得等下回再見,她再好好賠禮。

至於何時再見?可不可能再見?

模糊想了想,除了苦笑還是苦笑,她於是甩了甩頭,將那一雙神秘孤傲的藍眼和那張桀驁不馴的俊龐掩落心底,一切隨緣了……

「小姐小姐,咱們來比比,看誰先把老米背上的竹簍子塞滿雪歌花,贏的人有綵頭,您說好不好?」桃仁采著花,下手迅捷,一張嘴也喳呼個沒停。

「好啊,你想得什麼綵頭?」伍寒芝淡淡揚唇,亦撩起袖子仔細採擷花朵。

「桃仁要是贏了,小姐就賞給桃仁一盅紅棗木耳白玉羹吧?」舔舔嘴又吞嚥口水,想起上回吃到小姐親手煮出的甜羹,實在回味無窮啊回味無窮。

不等伍寒芝應承,一記爆栗已敲中小姑娘的嫩額。

「貪吃的丫頭!」齊娘笑罵。「一日三頓飯外加點心和夜宵還不夠你吃啊?」

桃仁「啊嗚」了聲跳開,捂著額面的模樣可憐兮兮。

「小姐的廚藝就是厲害,整出的東西就是好吃,能怪誰嘛……哇啊,還來?」

見齊娘起指又要敲來,豆芽般的小身板趕緊藏到自家小姐身後。「小姐救命啊!」

伍寒芝搖頭又笑,被這麼鬧騰著,也就更無心思去記取與誰的奇遇。

谷地四周最高最峻峭的那片山壁上,男子隱藏在壁影裡的身姿,宛若巖縫中頑強生出的松木,靜寂蒼勁。

他入定般動也不動,目中藍火像也凝成琥珀,如大鷹俯視獵物,直勾勾鎖住那個從頭到尾、莫名其妙到了極處的女子。

不敢置信,不信自己竟被嚇得逃開。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他丟盔棄甲般逃得狼狽,一手卻還死拽著小布包沒放--她硬塞給他的小布包,裡頭裹著三張厚實的餅子。

咕嚕咕嚕……咕嚕嚕……

腹中再次鬧出動靜,肚餓加上惱羞成怒,鄔雪歌抓著餅子狠狠咬下,嚼嚼嚼。

和著雪歌花的餅皮紮實帶勁兒,剛開始有淡淡的清苦氣味,苦味隨著咀嚼很快轉成甘香味道,加上夾在餅子裡的干「r?」酪一塊吃,當真越嚼越香。

他還發現了,原來三張餅子夾的「r?」酪全是不同口味,有牛「r?」、山羊「r?」,還有一塊是煙熏過的乾酪,他吃不出是哪種「n?iz?」製成,只覺得……好吃到快把那張已然空空如也的包布一併吞掉。

江湖漂泊這些年,他對吃食向來不挑剔,有得吃便吃,當真沒錢買食時,闖一趟魚肉鄉民的富貴人家取些銀錢花花,順便當散財童子大方佈施的活兒,他也不是沒幹過,但多半時候他不會特別在意肚餓這樣的事。

長年修習內力,有時混在獸群中閉關,隨便都得花上大半個月沖關精進,腹中空虛像是極尋常的事,這一次腹中大打響鼓,一陣響過一陣,在姑娘家面前亂七八糟地墜了威風,實是前所未有,都不知著了哪門子道!

意猶未盡舔著抓過餅子的五指,瞇目,隔著好長一段距離緊盯那抹纖影。

看著看著,五指不自覺摸上散在耳際與頰面的發。

輕輕碰觸,像在仿照那姑娘適才摸他時的力道與模樣……臉發熱,心口忽而癢癢的,被大把羽毛當胸搔過似。

到底中了什麼招?

他咬牙噴氣了!

那姑娘跟他的這根樑子,算是結下了!

這陣子西海葯山不大平靜。

接連兩批炮製好的葯材全在拉往中原商人的貨棧途中遭劫。

說「途中」是好聽些,其實運送葯材的車隊連西海葯山都沒能走出去就被拿下,大莊這邊傷了不少人,卻連對頭是誰都弄不明白。

伍寒芝身為西海大莊的當家,這幾日可說忙得足不沾塵。

貨丟了尚能押後處理,緊要的是折損的人手,大莊百來戶人口的生計皆依賴伍家堂,她是他們的東家,底下的夥計出了事,她自然得探視慰問,先安頓好傷者才騰出手處理其他的事。

貨沒了,合同還在,眼下怕是無法如期交貨,她不得不親自拜訪中原葯商設在域外的貨棧,請求對方掌事給個寬限,另一方又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讓底下人重新炮製與集貨,能做多少是多少,總不能時候到了,連兩車子的成葯或葯材都交不出手。

至於那兩大批被劫的葯貨下落,她全權交給段霙去辦。

馬蹄雜沓,車輪子快速轉動,馬車顛得甚是厲害。

車內,伍寒芝從容端坐,身子隨著顛簸的路程上下左右地晃動。

早也習慣這般飛快趕路,馬車顛得厲害無妨,她還練就了閉目養神的能耐。

今日已是葯貨被劫後她第三回登門拜訪中原葯商的貨棧,與對方的大掌事說完話便又急著趕回大莊,總歸是事兒趕著事兒,能乘機養養神已是奢侈。

倒是貼身服侍的桃仁丫頭有些受不住,被顛得都要反胃,小丫頭遂溜到前頭御座與馬伕大叔一塊趕馬,順道吹吹風通暢氣息。

事發突然--

伍寒芝整個人被甩到馬車角落,眉角的一記撞擊砸得她頓時眼冒金星。

車外馬匹嘶鳴,馬伕大叔以及段大叔安排給她的四名護衛正衝著誰張聲怒喝,隨即刀劍交擊聲作響,桃仁丫頭亦扯嗓驚罵。

伍寒芝揉著傷處抽氣,無奈腦中混沌未定,人又被狠狠往車廂對角摔了去。

「小姐啊--」、「大小姐--」、「老胡,快把馬拉住啊!」

「混帳!有膽子就別蒙臉,劫我西海大莊的貨還嫌不夠,還想禍害咱們當家大小姐嗎?!」、「馬車!那、那馬車!小姐還在裡頭啊!」

馬車以疾速往前飛沖,灌進伍寒芝耳中的各種叫聲漸遠。

前頭簾子翻飛,駕車座位上不見人影。

當那匹受到驚嚇、瘋狂撒蹄的大馬沒能止住勢子,四蹄踩空拖著馬車往崖谷底下栽落時,伍寒芝空白腦海中掠過唯一一道思緒--

幸好馬伕大叔和桃仁被拉下馬車,沒跟她一塊兒,幸得今日乘坐的車是家裡最老舊的一輛,摔壞了不會那麼心疼,就可惜了這匹大馬……

她本能地抱頭縮成團,預料是要撞得七葷八素又跌個粉身碎骨的,但在一陣落石巨響之後,什麼也沒發生。

身軀上上下下搖動,微微搖晃,像坐在娘親最愛的那張搖椅上,也令她想起兒時陪妹妹玩木翹板時的感覺,長長木條上,一人坐一邊,一下子翹高一下子落地,妹妹笑音如鈴,那聲音當真好聽……好好聽,那聲音……

「還有餅子嗎?」

什……什麼

聲音剛硬微沉,伍寒芝倏地張眸,都鬧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神沒有。

前頭的車簾已掉,那個名字跟花一樣的男子就蹲踞在駕馬的御座上,套馬的繩索和車轅斷得乾淨俐落,那匹大馬不知落到何處。

彷彿瞧出她內心疑惑,他兩片薄而有型的唇掀動,有些不耐煩道--

「這片崖壁只有這一小塊突點,馬車還能勉強橫跨在上頭,多出一匹馬難以持平,我弄斷套繩讓它先下去了。」略頓,濃眉忽地糾起。「你那什麼表情?以為我捨了馬任它摔死嗎?那匹大獸我要它好好撒蹄賣力沖,它就只能乖乖聽話使勁地活,此時早貼著山壁衝到底下快活了,你信不?」

伍寒芝眨眨眸子,冷風灌進,灌得腦袋瓜一陣激靈。

終於看懂了--

四方見長的老舊馬車掛在半空,車底下僅靠一方突出的岩塊支撐,她被甩到車廂尾巴,而他在另一頭,所以才會這般上下晃動。

她聽到底下木板發出聲音,車輪子被風吹得碌碌轉動。

所以是因他及時出手,急速墜落的馬車才能完整地懸在這兒吧?

只是他怎會出現在這裡?他來幹什麼?

「我肚餓了,還有餅子嗎?」男人又問。

呃……

她真沒聽錯,是吧?

男人神情嚴肅,眉壓得略低,問出話後,薄唇發倔般再次抿起。

高大身軀蹲在那塊小小座板上,褐中帶紅的髮絲遭風亂吹,冷風刮膚生疼,他上身卻只套著一件皮製薄背心,兩條肌理分明的勁臂光溜溜露在外頭,剛美直樸,無一不奪人目珠,卻令她心口有些泛疼。

她鬆開手腳拉開固定在角落的一隻小櫃,甫動作,車廂立刻格格嘎嘎地搖晃。

但她隨即發現,她一挪動,他亦跟著調整力道,總能很快將馬車穩下。

見她從小櫃中取出一隻布包,跟之前她用來包裹餅子的布包一模一樣,他鼻翼歙動,瞳心不自覺刷過異彩,遂朝她探出長臂。

伍寒芝亦伸長臂膀將布包遞去,語氣不自覺低柔,微帶歉然--

「這幾日忙亂了些,沒烙餅子,但廚娘幫我烤了一大火窯的香椿餑餑,早上出門時,我帶了幾個出來,還往裡頭夾了干「r?」酪和果干,你先墊墊肚子。」

以為他是要將小布包接走,那修長有力的五指卻直接握住她的腕。

「還有什麼東西要帶走?」他問。

「啊?」她微怔,下意識搖了搖頭。

「好。」

好什麼?什麼好?她還沒想明白,一股勁力瞬間將她扯了去。

她撲進一堵厚實強壯的胸懷中,蒲扇般的大掌穩穩按住她的頭。

她聽到轟隆隆巨響,聽到石塊紛落和車板碎裂的聲音。

她還聽到……咚咚、怦怦、咚咚、怦怦--聽到他的心音,非常有力,非常鮮明,充滿比獸還野還強悍的生命力。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19 PM

第三章

馬車翻覆,墜落崖底,伍寒芝好半晌才回神。

她還在突巖上,毫髮未傷,而棄掉馬車之後才驚覺到這方突巖究竟有多狹窄。

鄔雪歌兩腳開開跨坐在石塊上,她若不想掉下去,又不想直接坐在他大腿上,就必須貼近他的身軀才能蹭出一點空位坐穩。

很難不心悸臉紅,可她想,這個將她圈在臂彎裡的男人應該沒什麼異樣感覺,因他正全神貫注在食物上。

適才護住她腦袋瓜的手已奪去她手裡的小布包,裡邊有五顆香餑餑,每顆都有巴掌那般大,他虔誠捧著,先湊到鼻下嗅過一陣,美好的食物香氣讓藍瞳愉悅地發亮,隨即張口開吃,沒跟她客氣的。

週遭完全沒有東西供伍寒芝攀附,風勁野大,即便她不懼高也還是有些膽寒,微咬咬牙,兩手只得探去揪緊他腰間衣布,藉著他的勢穩住自己。

女子柔軟身子依靠過來,不同於食物香氣的柔軟氣味鑽進敏銳的鼻中,鄔雪歌身軀陡然一繃,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有個女子靠他這樣近,在他懷裡,貼在他的心口上。

嘴巴動著動著,他咀嚼的速度慢慢變緩。

垂目去看,映入眼中的是圓圓發漩以及雪額上輕覆的秀髮,然後是被柔軟鬢毛微掩著的一隻耳朵。

那只耳朵白裡透紅,嫩到不行,安安靜靜貼伏不動,竟讓他聯想到溫馴小兔……不僅那雙耳像小兔,她整個人都像。

尋常姑娘家遇險,還是這種奪命的危機,試問哪家姑娘不扯嗓尖叫、放聲大哭?就算是男人也要驚慌失措的。

可她不是。

她確實被嚇著,身子隱隱發顫,但外表瞧不大出來,頂多臉色凝得太過蒼白,適才抬眼見他蹲在車廂前時,布在她眸底的驚懼根本不及掩去。

連害怕都安安靜靜,道姑娘……的的確確是個莫名其妙的!

有了結論,他再次大口咬食、用力咀嚼。

對於偎在胸前的這具柔軀他不推不拒,只不過大耳感到有些癢,他抓了抓,下顎也跟著癢,他搔了搔,突然胸房也熱熱癢癢的,但胸口位置被佔住,不方便探手去揉,只好暗自拉長呼吸吐納,緩下那古怪騷亂。

他救她一命,伍寒芝內心感激,想著大恩不言謝,微勾唇便道--

「鄔爺往後肚子餓,儘管上大莊來,我伍家堂管吃管喝,絕不讓你餓著。」

鄔雪歌不置可否地哼了聲,進攻最後一顆香餑脖。

實是靠得太近,不出聲感覺好怪,伍寒芝只得暗暗苦笑,寧定又道--

「西海葯山伍家做的是百葯炮製的營生,咱們大莊百餘戶的人全賴這門營生過活,近日有兩批葯貨連著出事,沒能交上,收貨的對方是與伍家堂往來多年的中原葯商,我登門拜訪了三趟,希望對方能通融些時候,但聽了他們所說的,像是有些隱情,不是他們不幫,而是真沒法子……」

結果才離開對方貨棧不久,她這兒就出事,顯然被有心人盯上。

她自言自語著。「也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那些人的目標是我,如今沒逮到我,應該不會再為難其他人吧?」這一鬧,鬧得她所乘坐的馬車墜了崖,對方應也始料未及。

「所以對頭是誰,你心裡其實也清楚。」吞下最後一口吃食的男人終於有開口的興致。

方寸動盪,懸在這不上不下的山壁上,伍寒芝實不敢有大動作,她蹭著他的胸膛小心翼翼抬頭,與他垂視的藍眼對個正著。

「鄔爺用了一個『也』字,所以你……你是知情的?你也在關注我西海大莊的事是嗎?所以今日才會遇上,才能承你相救。」

鄔雪歌一開始是想找碴的。

跟這姓伍的姑娘交手,莫名其妙嚇得他落荒而逃,這事委實令他鬧不明白,不想方設法好好對付如何可以?

結果這陣子明查暗訪,跟蹤又緊盯,如此盯啊盯著跟看戲似,無心插柳柳成蔭地就把西海葯山伍家堂的事都給弄清楚了。

另外還有一事他不想認卻不得不認,他當真肚子餓。

那日吞下三張大餅子,將手舔得乾乾淨淨連顆渣都不剩,回味無窮啊,都不知自己以往吞進肚裡的是哪來的豬食,嘴一下子養刁了,自然是要追著她來。

他濃眉一挑,被她看得有些心虛地挪開目光,隨即又很硬氣地調回來,粗聲粗氣道:「那晚在那座谷地,不是說過要好酒好菜款待我?!既要上西海大莊痛快吃喝,總得摸清來頭,要不誰有那閒工夫理你伍家堂遭誰覬覦!」

伍寒芝一楞,一會兒才靜謐牽唇--

「我是西海大莊伍家堂的當家,伍家堂之所以能在這片域外連綿不絕的葯山中打響名號,全賴老祖宗傳下的三百多帖葯單,依葯單能炮製出各種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葯,這些熟葯每年為大莊帶來甚大利潤,養活整莊子的人……」一頓。「我伍家傳到這一代已無男丁,爹親去得早,家裡老太爺還在世時,把我指作伍家堂的守火女,意味著大莊那幾口炮製葯材的爐火,我得守住,守住了才能生生不息,若把葯單交出,等同斷了大莊百餘戶人的生計,絕對不能夠的。」

她從未跟誰談過這些事。

肩上擔子是沉,也撐持過來了,往後仍要這麼走下去,不能捨棄、不能辜負。

但,突然有這樣的時機、有個局外人能聽她說說--呼……淡淡吁出一口氣,連日來堵在胸中的無形塊壘彷彿輕了些。

「中原葯商那兒堅持按合同走,伍家堂若交不出貨,是得賠上一大筆銀子,我仔細算過,這關要過不難,難的是下一步,得防患於未然,葯貨被劫的事如果不能水落石出,一切便如隱曲之處,必有憂患。」說到最後,嗓音變得幽微,雙眸一斂似在斟酌該怎麼做。

腦袋瓜裡轉著事兒時,姑娘家潤嫩的鵝蛋臉會罩上一層凝色,英眉入鬢,羽睫似扇,明明是柔軟的,卻透出強韌神氣。

鄔雪歌喉結動了動,覺得五顆香餑餑確實少啊,不僅吃不飽,像還引得腹中饞蟲鬧得更凶。

「不就是那兩批貨嗎?」他五指覆在她背上。「找回來不就得了!」

逸出伍寒芝芳口的不是詢問,而是緊聲抽氣。

男人猛地扣住她背先提後甩,寸息不及出,整個人已落在他寬背上。

用不著他吩咐或指引,她有什麼抓什麼,兩袖早牢牢纏住他的硬頸,裙裡一雙玉腿哪還顧得上矜持,完全是醉猴兒抱酒罈的姿態,拿前胸貼他的後背,貼得可謂密不透風。

「鄔雪歌!」情急之下,她連名帶姓喚出,感覺身上的披風一繃,被他充當背巾拉至身前繫緊,將她更牢穩地綁在他背上。

此時若質問他想帶她去哪裡,其實挺蠢的,畢竟不管去哪裡,都比待在原處好上百倍、千倍,但他突如其來使這麼一招,嚇得人夠嗆。

伍寒芝唇色蒼白,腦中亂糟糟,是很用力裝鎮定才勉強出聲,根本管不了問出的話蠢不蠢--

「你……你要去哪裡……」

得。

他也不用回答了,行動勝於一切。

馱著她,這個明明小她一歲,膽子卻大到能包天的男人開始施展他的壁虎游牆功,就如此這般地攀呀爬的,中途還伴隨幾次騰空竄躍,帶著她一直往上。

好怕。

伍寒芝是真真切切感到害怕,騰在半空,所能依附的只有這一個男人,他的硬頸、寬肩、虎背,他的勁腰、健臂和有力的長腿。

一波波驚懼過後,沉澱成最後的心境,竟是全然托付。

所以信他了,無絲毫質疑,他的力量足夠支配這一切。所以--

心可以定,不用怕了。

回到崖上時,伍寒芝外表儘管鎮定如常,仍被眼前陣仗弄得心頭小驚。

段大叔與一幫護衛趕至,搬來好幾捆粗繩準備攀下山崖尋她,這她能夠理解。

大莊裡手藝最好的鐵匠塗老師傅也被請來,還領著幾個辦事牢靠的學徒,正讓準備下崖尋人的護衛們試用他們最新打造出來的鐵爪勾和釘靴,利於在陡峭山壁上穩固身軀,這她也很能理解。

她比較困惑的是--怎麼連她家阿娘和妹妹也都趕了來,這讓她都……實在都……不知該先安撫哪個才好。

當她被鄔雪歌從背上乾淨俐落地「卸貨」下來,毫髮未傷站在那兒,黃昏的高崖上登時陷入一片永夜般的靜寂,在場所有人,包括一向沉穩從容、見多識廣的段霙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些發懵。

最先回過神的是她家娘親和妹子。

阿娘衝過來死命抱住她,然後放聲大哭。

她家娘親大人完完全全就是用柔水掐出來的女人,是個愛掉淚的,但有淚如傾時,模樣是很美的,只是淹得她心都揪起,捨不得。

而跟在娘身後一同撲過來的妹妹更是不遑多讓,雖沒哭出聲,挨著她靜靜掉淚,淚珠一顆顆宛如珍珠,浸潤水氣的美眸直往她臉上、身上梭巡,似想一再又一再地確定她確實完好無缺……向來無憂無慮、嬌憨可人的妹子因擔憂她而嚇成這模樣,她心當真揪緊再揪緊,摟著嬌人兒又拍又哄。

安撫親人的同時,伍寒芝眸光一抬,不經意瞥向靜佇在她身側的鄔雪歌。

後者像座石像動也不動,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微黯的藍瞳鎖住她懷中美人。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差,但是跟娘親和小妹擺在一塊兒,立時被比到天邊去。

她眉目帶英氣,身姿秀頎,肖似父親多些,妹妹伍紫菀則完全承襲了娘親嬌小骨架和細緻的美貌,且青出於藍,一雙眸子生得極其靈動,脈脈含情,瀲水生波,顧盼之間儘是姿采。

妹妹很嬌很柔很美,而美之物人人愛,他瞬也不瞬看癡過去,也是人之常情……伍寒芝淡淡想著,胸房莫名有些滯悶。

正要挪開眸線,他突然揚眉對上她,那似帶嘲弄的眼神令她驀然一凜。

這一邊,稍稍止了淚水的伍夫人終於發現鄔雪歌這位俊俏後生的存在,注意力一下子從她身上挪移過去,破涕為笑--

「是你救了我家芝兒,你、你真好、真好……嗚嗚嗚……」太感動了,感動到再掀新一波淚勢,她雙腳踏近,不由分說就想探手去握恩人的手以表謝意。

「娘--」伍寒芝拉住娘親的同時,鄔雪歌已倏地退開好大一步。

他像被嚇著,沉眉瞇目盯著再次淚漣漣的伍夫人直瞧,眼中原本意味不明的嘲弄倒都褪盡,變成濃濃的困惑和戒慎。

伍寒芝苦笑暗歎,只得暫時將疑惑擱置腦後,先收拾好心緒,向娘親和段霙等人說起墜崖後的事情始未,亦為在場眾人引見鄔雪歌。

這一聽簡直匪夷所思!

但大夥兒確實親眼所見,幾十雙眼睛看得真真的,自家大小姐真真完好無缺地被人從底下馱飛上來。欸,很明顯啊,對方武藝之高,與他們這些練拳練腿、掄刀橫棍的護衛可不在同一層次。

「不知鄔兄弟是如何識得我家大小姐?」段震問道,目中帶審視。

這話像問進伍夫人心坎裡似,揭過淚的臉泛紅,瞅著俊俏後生頻頻頷首--

「是啊是啊,段護衛問到點子上了,你和芝兒是怎麼結識的?在哪兒瞧上的?是什麼機緣下才走到一塊兒?」

伍寒芝力持鎮靜了,雙頰仍被鬧得微紅。

什麼「瞧上」?!什麼「機緣」?什麼「走到一塊兒」?

欸,她能猜出娘親大人單純天真地想些什麼,但不能這樣的,太直白的話又要嚇著誰……

她張口慾語,想把答話的責任攬到身上,埋首在她懷裡的伍紫菀卻在此時細聲細氣、可憐兮兮地嚅著。「姊姊,菀兒好怕……」

「姊姊沒事了,菀兒莫怕,沒事的。」她隨即安撫,丹鳳眸又跟那雙藍眼睛對個正著。

伍寒芝發現,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顏色又一次浮現。

這一次,他甚至翹了翹嘴角,狠色一閃即逝,她聽見他淡然答道--

「所謂不打不相識,伍大小姐當日賞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結下機緣。」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顯然沒想過,從來行事穩重又好脾氣的大閨女兒會動手摑人,她一下子沒能反應,而聽聞這話的眾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來來回回望著兩位當事人,審視的神氣更甚。

這是在擠兌她呢!伍寒芝當場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來是被他惦記上了,還沒打算釋懷……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撫過去?

還有他瞳底浮現的譏誚,卻是為何?

他究竟瞧見了什麼?

突然--

「若想找回那兩批葯貨,讓你的人跟上我。」

他衝她撂下這一句,誰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後伍寒芝內心還挺慶幸的。

慶幸鄔雪歌撂下那句話後不是使出什麼高絕輕功「颼--」地消失不見。

他是「乖乖」地舉步走開,如此才留了些時間給她作決斷,讓她還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說個大略,請段霙趕緊帶人跟上。

其實很想親力親為跟上去弄個水落石出,但情勢不允許,何況娘親和菀妹因她遇險尚驚魂未定,桃仁丫頭和馬伕大叔也受了碰撞傷著肌筋,她遂領著他們幾個隨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馬返回大莊。

與鄔雪歌也才第二次見面,兩次碰上都挺驚心動魄,對他卻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聽老太爺以及大莊裡曾跟獸族人有過往來的老人們說過,獸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異常忠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兒到底……當時聽聞,只覺心無端端軟了一角,年紀越長,隱約才知自個兒對那樣的事是嚮往的。

然後她遇上一個獸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藍神秘,引人入勝,性情實有些反覆無常,卻會追著她討食,像只要將他餵得飽飽就能讓他溫馴橫躺,任人撩須順毛。

是孤僻深沉,甚至是狠戾的、尖銳的,但不經意間又會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驚嚇時,瞬間傻掉的表情教人發噱。

難道……是因他認真的吃相和易受驚嚇的真性情,她才無條件信任他嗎?

這似是而非的結論倒讓她緊繃的心緒輕鬆了會兒。

回到大莊,她費了些時候應付娘親的問話,安撫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顧受傷的僕婢,並吩咐打理外頭的大管事將能派上用場的人手先行集結,準備支援。

今夜絕對無法安眠了,她乾脆挑燈對帳,亦把西海葯山各處的人手約略統整,思量接下來的冬藏與來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邊傳回消息。

子時剛過,管家齊娘傳話進來,說是馬廄外半夜起了點事,守夜的僕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著她一塊墜崖的大馬自個兒尋路回來了。

以為我捨了馬任它摔死嗎?

那匹大獸我要它好好撒蹄賣力沖,它就只能乖乖聽話使勁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氣張狂的話,伍寒芝沉凝神態不禁柔和了些。

當家大小姐遇險的事傳了開,儘管平安歸來,大莊今晚實在不怎麼平靜,百餘戶人家有半數以上都還掌燈未歇。

又過大半個時辰,外邊終於傳回令人振奮的消息--

連著被劫的兩批葯貨,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連葯帶車全給找著,整整三十五車,一車沒少,正往西海大莊這兒拉回呢!

按著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領著先前集結好的壯丁們趕往接應。

一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由黑轉藍,進出大莊必經的入谷口,負責看守的人在這時用力敲響木樓上的大銅鑼。

這是西海大莊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出遠門幹活兒、平安返莊的人馬,守在莊子入口的人在木樓上遠遠瞧見了,都會敲響大鑼熱鬧迎接。

對身為大當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後,接下來更沒時候讓她歇息。

聽完段霙的回報,也與這位經驗老道、辦事牢靠的護衛大叔談了幾件要事,她連下數道指示,底下大小管事們全都動起,重新整貨,調配人手,大夥兒可說幹勁十足,一掃這幾日被使絆子還鬧不出頭緒的陰霾。

事有輕重緩急,待手邊事務發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個兒院落時已近午時。

桃仁拐著腳還想上前服侍,被她趕了回去,跟著齊娘就來盯她用膳。

可能忙過頭,胃口並不好,她僅吃了小半碗蛋絲湯麵配著兩樣醬菜已覺飽足。

卻不知那個跟她討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餓?

餓的時候,有沒有東西果腹?

「咱們的人跟著那位鄔兄弟過去,其實跟對方也沒怎麼動手,藏匿葯貨的地方是在東邊葯山一座林子裡,離大莊頗近不說,還是咱們的地界,這兩批貨被拉到那裡去,真如燈下黑,先前轉過幾回竟都未察覺--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來個,咱們的人正打著埋伏悄悄潛進,卻見鄔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繞了圈,不動聲色把人全給點倒。」

她能從段大叔的語氣中聽出欽佩之意。

一開始雖帶質疑,審視著、掂量著,真見識過鄔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當真神龍見首不見尾,事一了結,他人也跑得沒影兒,何時走的、往哪裡走的?沒誰說得清。小姐與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為他是先一步回大莊尋你,如此看來,卻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這幾個字讓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沒隨段大叔一行人回來,她能理解,想必獨自一個過慣了,跟誰混作一塊兒都覺不自在,只是他不來,她這心竟不如何踏實,沒能把他餵好餵飽,覺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來,她可能真會掛心一輩子。

傍晚時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葯商域外貨棧的大管事返回大莊,聽完大管事的回報,確定兩批失而復得的葯貨已確實轉交到對方手裡,入了對方的貨棧大倉,伍寒芝方才覺得能歇口氣緩一緩。

結果連晚飯也沒吃,她靠著大迎枕斜臥在羅漢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冊有關斑蝥等毒物如何炮製的葯典根本看沒兩頁,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後似乎聽到娘親、菀妹和齊娘進來喚她,在榻邊交談,她以為自個兒應聲了,其實就兩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進到更深的睡夢裡。

之所以醒來,是因她熟睡到微張開口。

即將入冬,空氣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塊呼吸,每一口吐納都澀澀磨過喉頭,磨得她口乾舌燥,好渴。

擁被坐起,一頭青絲瀉下,不見任何髮釵髮帶,足下連鞋襪都被脫了去,她先是怔忡了會兒,才想著應是娘親與齊娘她們怕她睡不舒坦幫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沒費心神找鞋襪,而是踮著腳跳到圓桌邊。

桌上茶籠裡向來備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還會備上枸杞子茶或決明子茶,夏季時候則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開籠蓋慾取……呃,一壺清水,裡頭空空如也,另一壺養生茶……也不見了?

桃仁丫頭雖受了傷,還是歇不下來般進進出出、忙這兒忙那兒,非要她這個主子冷下臉來趕人才見消停,傍晚時分她還見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頭幫忙送茶水過來,怎麼這時全空了?還有那壺養生茶呢?誰取了去?

窗子彷彿被風吹動,隱約吹開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滲進。

神魂彷彿被風牽引,隱約撩動了什麼,她靜謐謐走去,探指撥動那滲進的光。

於是窗扇「咿呀」了聲被撥開,月光在眼前驟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樹儘管葉已落盡,枝椏依舊昂揚,立在月下的姿態秀逸中帶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內斂卻也力度張狂,韻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樹幹上。

男人對著明月,抱起一壺茶仰首猛灌的模樣……還真像一頭立在高高山崖上對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餓了。」略頓。「這裡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覺到她屋中動靜,鄔雪歌驟然從樹上竄到她窗前,語氣很不滿,表情很可憐,好像這大半夜的,她桌上僅有茶和水,著實對不住他。

她聽到他肚子鬧空城計的聲響,唇不禁勾起,心窩又有軟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湯麵疙瘩暖暖胃,好嗎?」她嗓音輕啞,不自覺哄著人。

他微揚下顎不置可否,僅哼哼兩聲,手中茶壺遞回去給她。

壺裡的茶餘下不到半壺,伍寒芝喉中乾燥,沒多想也就喝了。

她學他捧起壺、湊上嘴,仰首咕嚕咕嚕牛飲,豈料這種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講究技巧的,喝沒幾口,茶水開始往外溢,臉頰和下巴全濡濕了。

她放下茶壺,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張臉,低頭磨磨蹭蹭,突然歎氣--

「我找不到鞋。」

鄔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學他粗魯灌茶,仰高臉蛋時,喉頸的線條溫潤優美,腦後是一幕如瀑垂瀉的青絲,感覺是豐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隱隱抽顫。

為了上門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見過她這位當家大小姐在外頭那些人面前是什麼模樣……面沉若水、定靜沉穩,而且處事圓融、行事果決,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輕弧……但他看到的她,遠不止這些。

聽到她那聲懊惱又迷糊的歎聲,他都想跟著歎氣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滾出一聲驚喘,她瞠圓眼,本能已抿緊雙唇。

她人被騰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進屋不說,目力絕佳的他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到她的鞋,鞋裡還收著一雙襪,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腳……

兩人差不多是在同時領會到一件事--

她赤「lu?」雙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裡。

女子的足纖細得太不可思議,既潤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間頓住。

伍寒芝則嚇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卻湧上一波波熱度,似被他掌上熱度傳染。

「謝……謝謝……我自個兒來就好。」低頭取來襪子,她縮起腳,略側過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這時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竄著小火把的藍瞳非禮勿視般瞥到一邊去。

伍寒芝撫了撫溫燙臉頰,深吸口氣,一骨碌兒躍下羅漢榻。

漂亮的藍眼睛朝她望來了,她勾起唇,對他招招手,跟著轉身推門而出。

半個時辰後--

鄔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嚕的湯麵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蓋住他的臉,但他進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見底才稍見緩和。

這裡是這座院落獨屬的小灶房。

她招手,他摸摸鼻子跟上,來到小灶房幫她生火、揉麵團,然後看她用一條灰撲撲的方巾繫住長髮,撩袖洗手幫他整出一大鐵鑊熱騰騰的麵食。

也不知她後來在他揉好的麵團裡施了什麼法,用豆腐清湯滾過的面疙瘩軟中帶嚼勁,明明是實心的一小塊麵食,一咬卻像吸飽湯汁,油蔥與韭黃香氣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紮實填飽肚子,還唇齒留香。

小灶房裡僅有幾張小凳,沒設吃飯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軀屈就在灶旁一張矮凳上,捧著寬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樣落進伍寒芝眼裡,滿滿說不出的心緒,就覺……

很想對他再好些,讓他吃飽穿暖。

「吃慢些,仔細燙舌。」幫他盛上第四碗時,她添上辣醬菜,撒了些黃姜、桂枝、八角等磨成的細粉,讓湯汁味道巧妙變化。

接過大碗,噴沖的辛香讓他瞳底瞬間竄藍光。

看來還是喜愛重口味多些啊……她暗暗思忖,笑意微微,雙眸有些挪不開,因為瞧著他進食、看他認真對付食物的神態,實在很滿足。

她剛也吃了,已吃飽,此時就斂裙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

一盞燭火以及養在灶裡的火苗將小小灶間染成暖黃色,大鑊裡白煙蒸騰,食物香氣飄逸,很家常的氛圍。

她低柔道:「段大叔跟我說起東邊林子裡的事,他說那十幾人全是鄔爺出手擺平的,我很……很謝謝你。還有你救了我……雖說大恩不言謝,還是得鄭重道謝的。再過幾日,手邊幾件急務便可辦妥,我再整上一桌好菜請你,若要喝酒,大莊裡是有好酒的,段大叔和他手下那些人酒拳劃得可好了,鄔爺跟他們會喝得很盡興的。」

鄔雪歌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雙目終於抬起。

坐在對面的女子離他很近,兩人膝蓋相距不到半臂,用方巾攏在背後的髮絲因適才在灶間的忙碌而蕩出了好幾縷,黑髮蕩在白頰邊,讓那張長眉入鬢的清美面容竟多出一抹荏弱氣質。

他忽而腦門發麻,覺得……不對勁。

瞧瞧眼下什麼模樣?

他肚子餓,想到她了,一想到她,肚子更餓,所以大半夜糾纏了過來。

一開始是來找她麻煩,豈料演變成出手相救,還一幫再幫,然後此刻的他窩在這小灶房裡,心滿意足吞食著她給的食物,對她的陪伴絲毫不覺厭煩,甚至……甚至會偷偷覷著她瞧……

不是她莫名其妙,他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

說要整一桌好菜請他,以好酒相邀,任他盡興,讓他聽著、聽著竟覺得窩下來跟她一大莊子的人廝混……像也……可以。

思緒亂轉,他雙目愈瞠愈亮,臉色發僵泛青。

「怎麼了?」伍寒芝心頭一驚。「莫不是……吃太急噎住了?!」

她立刻跳起來,伸長藉臂就往他背上拍,卻被他迅速避開,彷彿她的手滿是毒液,沾染不得。

她楞了楞,雙頰明顯漫紅。

他像有些不知所措,伍寒芝覺得自己也挺慌的。

欸,她長他一歲呢,要更沉穩才是,但好像總做得不夠好。

她試著朝他露笑,掀唇慾語,可惜已沒了說話機會了--

「嗄?!」、「小、小姐--」、「大小姐您這是--」

「姊姊……」

「芝兒,你、你……他……他……咦?這高大孩兒瞧起來挺眼熟……啊!是了是了,是少俠恩公,原來是你啊!」

小灶房本就小,突然湧進四、五人,門邊還攀著兩、三個,頓時緊迫逼人。

伍寒芝見那雙藍瞳微瞇、面色更嚴峻,不禁暗暗歎氣--

像又驚著他了。這一次若逃開了,他可會再回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0 PM

第四章

這兩日,在東邊葯山林子中被鄔雪歌點倒的十幾人一直押在西海大莊裡。

段霙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輪流「招呼」了幾頓,原本就不大硬的骨頭到底熬不住,火鉗、釘板等物根本不及祭出,受了些拳腳便都吐實。

竟是從中原北境來的流寇,原有近千人佔山為王,後遭北境軍一路驅逐追剿,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僅剩這十來人。

問到受何人指使,沒誰答得上來,只說跟他們接頭的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蓄著山羊鬍子,一張頰肉圓滿的臉無時無刻都在笑似,兩眼彎彎瞧不見底。

伍寒芝當然也知,要逮到對頭的把柄絕非易事,兩批葯貨得以尋回,僅是過了眼下這關,要在這片中原與域外之間的崇山峻嶺立足生存,本就是件艱難的事,是西海大莊的眾人彼此扶持才成就了伍家堂,所以伍家堂傳承下來的三百多帖炮製葯單不僅僅屬於她伍家,也是大莊百餘戶人家賴以為生的保命符。

那人手段盡出,討得再狠,她也不能給。

然後該如何處置受雇於對頭的這十餘人,伍寒芝著實費了心神。

殺了省事,一了百了,壞在她不夠心狠。

本打算將一干流寇送至中原,交給北境軍屯,然光是要穿過三川五山就得花上大把人力和時間,何況途中還得防他們鬧起,怎麼算都划不來。

她明白自個兒性情,對事,她能當機立斷,對人,卻做不到殺伐決斷,結果段霎儘管極力反對,她還是親自見了那些人,與他們談過。

真的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徒,若非生活所迫也不會墮入歧途。

她最後應允了,讓他們窩下來。

當然需要一段長長的時日觀察,她把這十餘人分開來,一個、兩個的分別丟到東南西北的各座葯山上。

西海最不缺的就是葯山,缺的是窩進山裡的采葯人,多了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輪班接替,大莊的漢子們也能多些時候回來與妻小團聚。

日子像又平靜下來。

只是正式入了冬,西海葯山的隆冬能把人凍嗆。

她這顆被凍得有些昏頭的腦袋瓜時不時會想--

想那個身上衣物一直那樣單薄的男子,想他是否還在西海葯山走踏?

想他去哪裡覓食了?能不能照顧好自個兒?能不能不受凍挨餓?

想他能不能回來見見她,別讓她太牽掛……

「姊姊、姊姊……菀兒拖累你了……」

伍寒芝咬痛舌尖和唇瓣,努力想把昏昏然的沉重感從腦中驅逐出去。

不能昏,得動腦子啊,思緒動了,就能讓自己醒著。

今早她隨幾位老師傅巡了回大莊外的葯場,幾味秋季採挖的草葯如知母、丹參、川木香等,去須、剝除外皮,晾曬至今也差不多能製品。

她在葯場與大夥兒一塊用了飯才離開,接到信以及菀妹隨身配戴的一隻月季花香囊時,原本要回大莊的馬車立時調頭,讓一名護衛快馬加鞭回大莊調集人馬,段霎與其他幾人則隨她趕往對方信中指定的地方--

往來域外與西海葯山之間唯一的一處客棧,春陽客棧。

段霙等人被擋在客棧大堂上,她給了他們一記安撫的眼神,獨自上樓。

她見到一位留著山羊鬍子、模樣似笑彌勒的人,說是春陽客棧的大掌櫃,姓顧,叫顧三思。一見到她,顧大掌櫃好聽話成籮成筐地倒,彎成兩道小橋的眼睛從頭到尾沒拉直過,非常阿諛奉承。

她耐下性子周旋,待見到妹妹完好無缺地出現在眼前,急到都快跳出嗓眼的一顆心終於安穩了些。

她拉著妹妹上上下下仔細察看,顧三思則接續之前所談的事,笑咪咪道--

「咱們家主子確實仰慕伍家堂大小姐久矣,若兩家能走在一塊兒,成就這段好姻緣,往後大小姐的事就是咱們家主子的事,真有什麼事,主子自會為小姐擺平,讓小姐高枕無憂、一生安樂啊。」

她約略是聽到這邊,人就昏了。

應該只昏過去一小會兒而已,但身子微微震動,耳中聽得到輪軸滾動的聲響--她竟已不在客棧雅軒中,而是被暗渡陳倉地移到某輛馬車裡。

可恨,沒提防會有這一暗招,段大叔他們可能還以為她仍在原處。

情勢不大妙,稍微覺得慶幸的是菀妹還跟她在一起。

她勉強撐起上身,背靠著車板坐起,吃力地抬手撫mo妹妹滿是淚痕的嬌顏。

「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傻菀兒……」她牽唇笑,隨即又問道:「你覺得怎麼樣?頭也暈乎乎的嗎?」

伍紫菀爬過來摟著姊姊的腰,螓首枕在她腿上,小幅度地搖搖頭。「我還好……」挺委屈似,小小聲又道:「陳老伯說他前兩天無意間發現一處開滿雪歌花的秘境,那小白花既能入葯也能入菜,姊姊很喜歡,我知道的……我請陳老伯帶我去,想先去瞧瞧,再給姊姊一個驚喜,結果……然後……老伯的馬車半道就被攔了。姊姊,陳老伯他沒事吧?」

「沒事的,只受了些驚嚇,段大叔的人找到老伯,送他回大莊了。」

「嗯,那就好。姊姊,那我們會沒事嗎?」

伍寒芝以指梳理妹妹的髮絲,低聲沉吟--

「他們想要什麼,我知道的。姊姊不會讓誰傷著你,菀兒會沒事的。」

「姊姊也會沒事的,是不?那個胖胖的顧大掌櫃都說了,說他家主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瑾字,今年二十有五,生得高大俊俏,因仰慕姊姊久矣所以遲遲未婚,這次鼓起勇氣求娶,是真想與姊姊共結連理……那個姓歐陽的強行把我請了來,是怕姊姊不肯受他邀請,遂拿我當誘餌呢,這事做得確實不大好……但我想,那人是喜歡姊姊,很喜歡很喜歡才這麼蠻幹吧?」略頓。「姊姊覺得呢?」

伍寒芝內心歎氣,實也不知該如何跟性情純良天真的妹妹說明這一切,只道:「姊姊不能出嫁,你曉得的,我是伍家堂守火女啊。」

伍紫菀依戀地揪緊她的衣袖。「……菀兒其實也不想姊姊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歐陽瑾願意入贅咱們家,聽顧掌櫃的口氣,歐陽瑾生意應該做很大,肯定是個大忙人,肯定沒辦法時常待在西海大莊,那……那姊姊、娘親,還有菀兒,咱們三人還能一樣這麼開心快活地過日子,不好嗎?」搖搖她的袖。「姊姊會願意招他為婿嗎?」

明裡暗裡這般下刀子、使絆子,人品低下如此,她怎可能答應!伍寒芝此時擔憂的是,對方將菀兒一併捎上,這一下完全掐中她的軟肋,待得與對方會面,還不知那個歐陽瑾會如何利用菀兒這張天王牌。

要趕緊想個對策才行,不能坐以待斃。

她沒回答妹妹的問話,只安撫地眨眨眸,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車窗並無封死,她悄悄拉開一道縫,想著段霙曾教過她投石的小技巧,只要她準度夠的話,應能拔了髮釵上的珠飾當石子來投,將車軸卡壞,如此一來也能多爭取一些時間,說不定能等到她的人趕來相援。

馬車的兩側和後頭各跟著一騎,她更加小心翼翼,將窗子再拉得更開些。

不敢探頭出去,很勉強才找到可以投擲的角度。

她髮釵上的珠飾有兩顆,拔下來捏在指間,手心不住冒汗。

伸出手正慾投出--糟!

眼角餘光瞥見一匹坐騎迅速靠近,她以為被對方發現……事實上,的確被發現,但那名負責押送的人根本拿她沒轍。

那人張嘴似要喝止她,聲音不及發出,下一瞬便被悄然立在他身後馬背上的高大男子一把扣住背央,振臂一甩……伍寒芝很確定自己沒有眨眸,十分確定,但騎馬的那人真就不見了,像變戲法似的,完全不知被甩飛到哪兒去。

「……姊姊?」伍紫菀將她抱得更緊,顫抖抖的。

伍寒芝只覺暈乎乎的感覺更嚴重,但不是暈得渾然無力,反倒心跳飛快,一聲響過一聲,血液往腦門沖。

「別怕,是他……他來了呀,沒事、沒事了……」她低聲安撫,湊近窗子再看,外頭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不見馬。

馬車速度突然緩下,接著止住。

伍寒芝心念一動,忽地挪過去撩開前頭的車簾。

那幕厚重車簾子的前頭尚闔著一道門,她撩開簾子的同時,門剛巧被拉開。

深目高鼻,亂糟糟卻飛揚得那麼瀟灑的褐紅髮,雙目藍得不可思議的漂亮。

鄔雪歌。

近距離打上照面,他滾動火氣的瞳仁顫了顫,她眸心亦蕩,兩人都有些怔住。

「怎麼來了?」伍寒芝其實不大清楚自己想說什麼,下意識問道:「你肚子餓了嗎?」

本來還不餓,可被她帶笑眸光一瞧、慇勤低問,鄔雪歌竟覺胃中空虛。

等等!不對!眼下不是管肚子餓不餓的時候!

他橫眉瞪去,將挨在她身後的伍紫菀一併瞪了。

小姑娘跟他很不熟,自然更加挨緊姊姊,瑟瑟發抖得非常厲害。

以為妹妹沒認出人,伍寒芝拉拉她的手輕聲哄著--

「菀兒莫驚,你們見過的,記得嗎?是救過姊姊的那人,那晚他還來吃過夜宵,吃湯麵疙瘩,你之後也鬧著要吃……」

提到那晚,憶起清湯煨煮的面疙瘩,飄著油蔥與韭黃香氣……

某位大爺臉色奇臭。

那晚窩在她院落的小灶房裡大快朵頤,他實沒想過若被旁人發現該當如何。

他就是餓了,想起她,誰管半夜抑或白日,不管不顧地尋她討食。

然後她院落裡的人被驚動了。

小灶房生起火,夜半炊煙直飄,腿傷還沒好索利的貼身丫鬟和兩個粗使丫頭最先發現異狀,隨即管家娘子也來了,把住在隔壁院落的夫人和二小姐也驚動,帶著丫鬟們也趕上來。

即便眾人偷偷摸摸靠近,腳步放得再輕,鄔雪歌一雙利耳怎可能察覺不到?

他當時沒及時避開,一是因腦子裡亂哄哄,被自己的莫名其妙驚到。

他就是個流浪成癖的性子,哪裡都不是家,哪裡都成不了家,混亂的腦袋竟閃過某種古怪至極的念頭--似乎窩下來,也可以的,不難的……

而另一個沒讓他避開的原因是--

那一大鐵鑊的好滋味他還沒掃光啊可惡!

結果很悲慘,他原想吃獨食,未料是見者有分,她家阿娘和妹子全過來蹭食,不讓丫鬟服侍到廳裡吃便罷,竟也拉著小凳子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對坐。

尤其是那位伍夫人,暖著頰、笑咪咪對住人的樣子,能把他看到肝腸不適。

不管!埋頭狂吃,吃完走人!

他以為自己會走遠,不會再回頭。

至少該有好長一段時候,不會再踏上西海葯山,但事情似乎偏離預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覬覦她手中三百多帖珍貴葯單的人一擊不中必留後招,他也僅是繞在外圍暗中盯場,隨便留了點心眼,結果……慾走不能走,還是非常看不過眼地捲進來。

半個時辰前,伍寒芝撩開馬車簾子探出身來,滿天霞紅將蒼茫大地映出金紅薄光,不只押送她們姊妹倆的那三騎不見蹤影,連負責趕車的馬伕也不見了,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都沒他那一抓一甩來得高段。

妹妹好像還是很怕他,一直挨在她身旁。

也是,撩開車簾乍見到他時,那張五官鮮明的面龐真還挺狠的,瞳中都竄出青藍色火苗了,她都嚇了一跳。但對她而言,驚嚇僅短短一瞬間,接著自己就被超乎想像的歡喜雀躍整個淹沒。

不出一刻鐘,段霙等人也趕到,一談之下才曉得鄔雪歌先與大莊人馬會過面,知會大致情況,爾後追蹤馬車先行趕來。

伍寒芝發現她家段大叔以及眾位護衛大哥、大叔們瞧著鄔雪歌的目光,像越來越閃亮,若不是他表情冷峻,眉目間威壓之氣甚濃,幾個長他一輪有餘的大叔真會跳起來用長臂圈勒他的頸,用力揉亂他的發,再哈哈大笑讚他幾聲好。

他把她大莊這群鐵漢子收服得妥妥貼貼,他自個兒並不知道吧?

伍寒芝摸摸鼻子輕掩笑意,笑著,心裡又漫開那股愈益熟悉的酸楚。

所以見他突然要走,她整個慌了,兩手用力握住他的單腕。

大莊的幾個護衛們立刻把臉撇開,裝作沒瞧見,連段霙亦是輕咳了聲,淡淡飄開視線。

「去哪裡?」她表情端凝,像在對付一個野了好幾天還不歸家的孩子,語調是微啞輕和的,然當家大小姐的氣勢卻是十足十。

鄔雪歌深褐色的濃眉糾起,狠狠地瞪著她拉住他的小手。

女兒家潤嫩秀氣的指如蔥似玉,明明這樣纖細,明明一甩就能甩脫的,甚至不需甩脫,僅運勁就能震開,想困住他,沒門兒……他恨恨思忖,身軀卻不爭氣地定住了、動不了,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線。

「晚了,回去吃飯。」伍寒芝頓了頓又道:「吃麵也行。」想他似乎喜愛麵食多些。

她瞧見他峻龐稜角軟化了些,但嘴角仍繃繃的。

她寸土不讓,將他握得更牢,眸中流淌著滿滿期望。

她不想掩飾,如同那晚他來尋她覓食,明知小灶房裡起了動靜很可能會引來其他人,她卻不想把他藏著、掩著,也不想他迴避逃開。

一旁眾人都抬首開始數起天上成群的大雁和歸鳥,才聽某大爺慢吞吞道--

「不過去的話,那人體力不支,八成活不過今晚。」

誰體力不支?!

人命關天的事,伍寒芝更不任他胡來,當真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問不知道,一問……他、他這招「釜底抽薪」使得也太霸氣張狂!

他說,之所以沒及時將她攔在春陽客棧救出,是因忙著先把某人給料理了。

而某人是誰?!

她一問,他目光飄了,段霙等人目光也飄了,根本是知情卻獨瞞她一個。

他順籐摸瓜,從大莊失而復得的那兩批葯貨摸到春陽客棧,再摸出顧三思此人,很快就摸清始作俑者是誰。

他誰也不對付,雖說狡兔有三窟,他不理其他兩窟,直接找出歐陽瑾所在的窩,單槍匹馬挑了。

儘管心腹的護衛們被他收服了去,她伍寒芝畢竟還是西海大莊的大當家,真沉眉冷眸發起威,開口無須揚聲,誰又敢不遵從她的命令?因此當她一問歐陽瑾下落,鄔雪歌雖發倔般不說,段霙他們撓撓耳也就吐實了。

竟被丟在離大莊不遠的那座長滿雪歌花的星野谷地。

她讓護衛們護送妹妹先行回莊,自己則決定親自走一趟星野谷地,段霙慾跟隨,她一雙眸子掃向滿臉不痛快的鄔雪歌,嗓聲微凝問--

「鄔爺一人能護我周全?」

問什麼廢話!

鄔雪歌想翻桌,可惜眼前無桌可翻,十指指節只得握得格格作響。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拗,她已然安全,她重視的人也都安好,餘下的事由他了結不好嗎?她還跳進來趟什麼渾水?

好!要跟就跟!

若她敢說他手段使得太髒,他……他掐了她!

馬車留給伍紫菀使用,段霙勻出兩匹馬給他們,伍寒芝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騎術不甚好,見她略吃力地控韁,鄔大爺忍不住出手了。

他一抓一甩的功力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甩人於無形,伍寒芝只覺眼前略花,並不知自己被提住背心甩到另一匹坐騎的馬背上。

直到他的寬闊肩背映入眼中,直到他扯了她雙臂去圈抱他的腰,直到他粗聲粗氣地拋出話。「抱牢了,落馬可怪不得誰!」

欸,她才明白過來。

驀地被拉去貼住他的背,臉熱心更燙,她當家大小姐的氣勢端得已有些搖搖慾墜,都不敢去看其他人是何表情。

幸好啊幸好,馬匹很快地撒蹄狂奔。

半個時辰後,他們下馬進到星野谷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怔得傻眼。

年輕男子身著華服,頭戴瑩脂玉冠,只是身上的紫衫錦袍有一半埋進流沙惡地裡,玉冠略斜,簪子也歪了,好幾縷髮絲散下,兩隻以雙面錦繡蘭草紋作為點綴的袖子舉得老高,露出的半截小臂浮現青筋,拚了命般纏抓住一條草繩,那根草繩的另一頭就繫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

雖說面白若玉,五官透著點陰柔,但瞧他肩寬胸厚、小臂筋理明顯,若使勁兒拉住草繩,憑臂力將身軀慢慢蹭離流沙地也非難事。

可他不敢。

因谷地裡來了頭大狼。

那匹灰狼竟還挺乖覺,沒被流沙惡地朦了去,就是賴在硬地上來來回回踱步,時不時發出低咆,利牙白到發亮。

被丟進流沙裡的人進不得、退不得,不使力不成,等著被流沙吞沒,使了力往硬地上爬更不成,那是拿自己祭了猛獸的五臟廟。

想要活命只能這麼不上不下,端賴那根繩子撐持,還得千祈萬禱,求那匹大狼別發狠拿繩子磨牙。

鄔雪歌積了一肚子鳥氣。

世間賤人太多,那些人愛折騰自己、作踐自己,無葯可救,他以為自己強過那些人千千萬萬倍,意念是自己的,誰也操縱不了,豈知他竟也犯賤。

若非犯賤,他不會來了走、走了又來,繞著一個常令他很摸不著頭緒的女子打轉,不會想到有誰待她不好,他火氣就禁不住滿到爆,不會明知她那個西海大莊於他而言等同「龍潭虎穴」,還是最令他頭疼的那種,看到的都是關愛眼神,動不動就想撲他似,他還允許自己接近。

不是犯賤是什麼?

然後就在他們踏進谷地時,走在他斜後方的伍大小姐突然又跳到他身前,一臂還平舉了,橫在他胸前想把他攔在身後。

就是這瞬間,一個呼吸吐納竟然是那樣緩慢,慢到他肚中火氣被消耗殆盡。

心音迴響,耳中轟鳴,他突然就明白她了,明白她是把他納進需要她扶持保護的那些人當中,這與他能力多強、體格多壯、武力多猛全然沾不上邊,她就只是見到危險,見到那匹碩大灰狼,本能想護他……而已。

而已。

他絕不承認眼眶隱隱有發熱的徵狀,死都不承認。

一路走來一直是一人踽踽獨行著,求一個伴侶這樣的事,他在娘親身上見識到慘烈的結果--娘親看上的那個俊美儒雅的中原男子畢竟不是良伴,一時的歡愉過後,濃情與密意終究抵不過現實與猜疑的摧磨,終究是嫌棄她的來歷與出身,何曾真心相待?

可他在此時此際卻有種即便滅頂了也無所謂的衝動。

有人不管不顧就為護他,捨身喂狼也會護他……他絕對沒有太悸動的,絕對沒有!頂多就是……就覺得她蠢,往後沒誰擋著,蠢到絕世無雙的她真會把小命玩掉,那、那他定會感到異常憤怒、無端悵惘,因為少了她,太無聊。

他沒等她取出馴獸銅鈴便把「牢頭」驅走。

灰狼離開前還過來拿頭頂摩挲他的手,猛獸與他心念相通,蹭過他之後很自然地連他允可之人也要親近磨蹭。

本以為她會驚慌失措,而她確實週身繃緊了,定定瞅著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大狼,然後……歎了口氣,笑了。

她鬆開緊握在手的馴獸銅鈴串兒,提著勇氣,探指去搔野獸的大臉、搔它的額頭和耳朵,搔啊搔的,跟著又去搔下巴和頸子,像與大犬鬧著玩似,玩到後來她竟也咯咯笑出。

大狼軟趴趴,鄔雪歌也軟趴趴了,不過不是身體發軟,是胸中那顆撲騰的心。

所以最後挺溫馴地就把慘到快斷命的歐陽瑾拉出流沙惡地,接著又很給面子地退到一旁,將場子交出,由著伍大小姐跟那位狼狽不堪的歐陽公子好好談話。

他沒鬧沒攪局,一直像那頭灰狼那樣,很溫馴。

「歐陽家本由中原北境發跡,貴府祖輩們高瞻遠矚、膽氣過人,不往商機漸飽和的漢地爭營生,而是舉家穿過三川五山、越過西海高山峻嶺直往域外,在那片族群複雜、言語難通的異域重新開拓一族命脈。每每聽得我伍家長輩們提及貴府當年之事,總教人心生嚮往,佩服之至……又後又聽人談起,說域外歐陽家的新家主年歲雖輕,目光卻極精準,凡相中之貨無不大賣,且生得貌比潘安,氣質高華,真如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

半個時辰後,兩人單騎離開了星野谷地,往西海大莊的方向馳騁。

馬背上的男人--鄔大爺雪歌兄,腦中不自覺地轉著伍大小姐對那個姓歐陽的小白臉所說的話,想到什麼「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這種……這種話她都說得出口,他大爺當下「溫馴」到都快咬斷牙根。

結果身為大當家的姑娘英眉略凜,語調沉靜堅毅--

「公子一向行縱如謎,據聞身邊能人異士、武藝高強者不少,想見閣下一面難如登天,可如今見上,確實應了那一句說法……百聞不如一見。有些話還是聽聽就好,真的見上了,反倒令人唏噓。」

鄔雪歌緊繃的牙根與下顎一下子放鬆,內心薄海歡騰。

沒錯沒錯!傳聞都是虛的,她明白就好。

還有什麼能人異士、武藝高強?真不夠他打的!

最耐打的那人尚有個什麼「域外第一血剎飛龍」的江湖渾號,也就在他手下走到十招上,然後,口噴血劍了。

他當時可是收了一半內勁,非常手下留情。

「……這兩年,貴府與西邊諸國往來受阻,損了不少錢銀,遂將重心回調,慾活絡通往中原漢地的商路,這無可厚非,我西海大莊也不會阻閣下財路,一切各憑本事,但歐陽公子實不該步步進逼--

「擔一族生計,凡事以和為貴,只是公子已觸及咱西海大莊的底線了。你動我一人,我尚可忍,你威脅到我大莊的眾位,那是萬不能允。」略頓,眸光不經意般瞥了立在她斜後方的男子一眼,胸有成竹地慢悠悠道--

「公子也見識到了,我伍家堂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愛整出個雷霆萬鈞的勢頭,閣下身邊多能人異士,我西海大莊裡的強人也不少,能單槍匹馬殺進殺出的好手隨手一拎都有十來個,域外離這兒實也不遠,至少較中原近多,真有心去查,要查出歐陽家共有幾個窩、藏得多深,想來也不是太困難的活兒,只是我一直懶得動,把心力全放在本家營生上頭,不想理會而已……公子何苦相逼?逼得我又得把人種在這片流沙惡地裡,對自個兒的良心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女子的低柔自歎帶出悚意,加上她神態十足十的認真端凝,真把被折騰到幾乎脫力的錦袍公子嚇得直往後蹭。

鄔雪歌難得想咧嘴大笑。

她這是乘機借他的手段和強勢去威嚇對頭呢!

不錯不錯,使得倒還可以。

終是有些明白她肩上責任之重,明白她身為當家的勇氣,從來都不是膽大無所畏懼,而是要如何無視驚懼、克服困境地闖將過去,然後盡量走得長長遠遠,努力地不要倒下。

這一次她願倚靠他、借他的力使力,他就覺左胸被大風鼓過似,莫名痛快。

歐陽瑾袖中本藏著一根特製的煙火飛炮,這種能在天際閃爍片刻的煙火常是用來示警或顯示所在位置用的,一開始被他奪了去,連打火石也一併取走,待談話結束,他僅把那根飛炮丟回給他,打火石則丟進流沙裡。

哼,想點燃煙火飛炮召喚人來,就看有沒有本事鑽木取火。

要不,靠雙腿走回較近的春陽客棧也是可行,沒迷路的話約莫一天能走到,倘是迷了路,沒水沒食,加上夜裡狼群出沒……嘿嘿,那也怪不得誰。

事情辦完,回大莊的路途上,坐在他身後的當家大小姐突然很沉默。

這姑娘又怎麼了?

鄔雪歌身軀陡地繃起,像是錯覺似又不是,只覺勁腰上的一雙秀臂收攏再收攏,將他圈得更緊,溫熱身子貼得無比親近啊,他能感覺她的頰面、她的臂膀,還有……還有……女兒家非常柔軟的胸房、窈窕優美的身形線條……竟如此這般密合無絲毫縫隙地粘在他背上。

是、是馬速太疾,她不得不如此吧?

絕不承認身軀正可恥地騷動,他思緒飛快轉著,才想讓馬蹄緩一緩,卻感覺到她下巴挲過他的背,似抬起臉蛋,將唇兒努力湊近他耳後。

然後她揚聲,把話問得很清楚--

「我想跟你求親,鄔爺願意不願意?」

嗄?!鄔雪歌十指發勁,猛地扯住韁繩!

啪啦啪啦啪啦--韁繩竟應聲而斷,在他掌中碎成好幾小段!

這一手使得太霸道太突然,駿獸被勒得銳聲嘶鳴,兩隻前蹄離了地高高揚起,那是活生生要人仰馬翻了的勢態。

可憐坐在馬背後座的姑娘,她雙手一滑,瞬間遭甩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1 PM

第五章

鄔雪歌鬆手棄馬,長臂一探,以一個極刁鑽的角度撈回她下墜的身子,再拿自個兒當肉墊,摟著一身細皮嫩肉的嬌軀落了地。

伍寒芝嚇得容色瞬間慘白,不是因為墜馬,而是她眼睜睜看見馬匹厚實有力的前蹄踩落在他肩背上。

馬正發狂,那一下非比尋常啊!

她嚇得雙眸滲出淚珠,卻被他摟著往旁邊滾出好幾圈才止勢。

「鄔雪歌、鄔雪歌--」她七手八腳爬出他臂彎,連名帶姓緊聲喚,小手不住往他的頸項和肩背處摸索。

「你說什麼?說了什麼?!」鄔雪歌爬坐起身,瞪著她直問。

「我……什、什麼?鄔雪歌,你怎麼樣了?你、你……」

「你到底說了什麼?!」

「沒事,原來沒事的……好好的,沒事……沒事……」一團混亂後才知原來小覷他了,還好無事,還好,是自己小覷了他。伍寒芝一屁股跌坐,重重吐出口氣,此時心神一弛,淚掉得更狠,她沒有費事去擦,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在哭。

鄔雪歌都看傻了,喉頭鯁住,好半晌才想通是怎麼回事似,拿大掌去挲她濕漉漉的臉,紅著臉粗聲粗氣道--

「就那兩下馬蹄子我還挨得住,比搔癢強不到哪邊去,你哭個啥兒勁?我好端端沒死沒傷,你幹什麼哭喪?這淚也流得太……」他突然止聲,因脖子上掛著一雙藕臂,姑娘家投懷送抱撲過來,怕他消失不見般摟了個死緊。

兩具身軀緊貼,兩顆心劇烈撞擊。

鄔雪歌沒有回抱,虛張的雙臂一直空懸,直到懷裡人兒鬆了手勁緩緩退開,他才挺笨拙地動了動臂膀,也不知想幹什麼,非常後知後覺,也十分徒勞無功。

相較之下,姑娘家比他勇敢太多。

「對不起……我、我僅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塊兒?」伍寒芝跪坐在自個兒腳跟上,抓著衣袖抹臉,雙腮異常紅赭。

又被直勾勾、毫無掩飾地問一次,鄔雪歌都不知該答什麼,她卻又道--

「我是伍家堂的守火女,不得嫁出,遲早都得尋個男人在一塊兒,說好聽些是坐宅招婿,其實不一定要一起過活,就是……找個男人傳承伍家香火,可我都快二十三了,一直也沒有合意的人選,我……我雖然長得不頂美,沒有菀妹那般的天姿國色,也沒有菀妹溫馴柔順,但我會改改自己過分剛硬的脾氣,我--」

她哪裡過分剛「淫g」了?

「你千萬別改!」鄔雪歌口氣陡狠,瞳仁裡的藍火竄大。

見她表情怔忡,他不由得咬牙問道:「因為我對你西海大莊大有助益,一個能打一群,所以才選上我嗎?」

伍寒芝沒想騙他,點點頭。「也是,也不是。」

「說清楚!」他濃眉擰起。

把他倆甩落地的駿獸已恢復尋常,繞在一旁低首覓食,伍寒芝纖指下意識輕樞,在石頭縫裡樞出一把青草,這是冬季裡難得的鮮味,引來馬匹嚼食。

她撫著馬鬃,聲若歎息--

「守火女的婚事再不定下,怕是如今日這般的禍事還要發生。域外歐陽家幾次來擾,情勢一次較一次嚴峻,這一回帶走菀兒藉以挾持我,按歐陽瑾的意思是想強娶,若今夜馬車真進了他的地方,也許……很可能……菀妹受我所累,也要被人欺負了去,歐陽瑾可能以為這是一石三鳥之法,既得美人,也迫我低頭,屆時能不能得那三百多帖葯單已非重中之重,緊要的是,透過伍家堂就能控住西海葯山和大莊……」

伍寒芝摸摸仍微濕的臉,揚唇的樣子很是靦眺--

「可他是小瞧我了,伍家堂的守火女即便落到最不堪的境地,什麼都失去,也不會拿整個西海大莊作陪。」

最不堪的境地、什麼都失去……遭強娶強逼、踐踏尊嚴、女兒家清白受辱等等之類的事一下子全掠過腦中,鄔雪歌齒關緊得格格作響,不是不知她若落入對頭手裡會遭什麼罪,只是此時再想,氣得更狠,都覺輕鬆放過那個姓歐陽的著實太便宜對方。

沒關係,來日方長,山水有相逢,總能再請對方吃幾頓「好的」。

伍寒芝靜了會兒又道:「這兩次全賴部爺出手,才能迅速扭轉局勢,鄔爺的實力強悍,倘能將你拉攏進西海大莊,那不是如虎添翼而已,更像得了根定海神針,很令大夥兒心安。」

「就為了讓你那一大莊子的人心安,你、你求我當上門女婿?」都不知他兩片俊頰是氣紅的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紅到膚孔隱隱冒熱氣。

「不僅僅為了大莊……」她抿抿唇瓣,鼓起勇氣迎視那雙發怒的藍瞳。「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我很……我是說,我會一直想著你,自相識以來,時不時會牽掛著,想你人在何處?是否餓著肚子?可不可能再見?」

臉蛋紅到滲血似,但說出來了,心頭彷彿輕鬆了。

「你很好,是很好很好的,我很心悅你……雖是招婿,但會待你很好的,你什麼也不必做,真的,就是……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塊兒而已,不會有誰拘著你。」

心臟跳動劇烈,每一下都能撞疼他的胸骨。

鄔雪歌微張著嘴,竟吶吶不能成語。

「這樣的事由女子親自開口是挺不成體統,可我不想錯過鄔爺,總得問問才好。」睫上猶沾淚,有些模糊視線,她小手微握,用掌根揉眼。

手一放下後,很不好意思地又故作鎮定笑了笑--

「不是現下非要答覆不可,慢慢來吧,只是如若不能,也不打緊的,我只希望鄔爺能親口知會我,不要不告而別、不要一走了之,也……也不要從此不再來吃飯喝酒,斷了往來,可好?」

她沒等他答話,起身牽著馬匹慢行。

走了一小段,發現他沒跟上來,回眸見他石化般盤坐在原地。

夜暮漸合,天地尚殘一縷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模糊斜長。

說不出的心疼滋味又在心間蕩漾。

她並不知這般貿然問他究竟對不對,也許下一瞬她僅一個錯眼,他又會消失不見。

「鄔雪歌!」她揚聲喚,手圈在嘴邊。「鄔雪歌--」

「石像」終於有所動靜,亂髮飛揚,褐髮下的藍眼睛鎖住她。

伍寒芝笑道:「你說,如果沒抱牢,落了馬怪不得誰。結果我落馬了,你還是趕著救我,護我周全了。」一頓,輕嚷。「你這樣好,如何能不中意?」

許多時候,他目瞳裡的光亮得太孤獨、亮得如同無聲的呼救,沒有安身立命之所,如無根浮萍漂蕩,他是否已倦?

會不會他也曾渴望與人群居過活,只是孤獨太久,裹足不前了。

眸裡微泛熱氣,她用力一眨,朝那個像又傻掉的男人再次揚笑--

「起來!該回去啦!我肚子好餓,今晚決定下餃子吃。鄔雪歌,你吃嗎?」

吃,他當然要吃。

別問他吃幾顆,他是算盤數的,直到掃光滿滿的三大盤才收斂。

這一次沒去挨在灶邊吃食,而是被慇勤地請進伍家堂的小宴廳,一旁還有家僕服侍著添茶倒酒,約莫是當家的大小姐想任他痛快開吃,沒讓其他閒雜人等來攪擾,連待他格外熱情可親的伍夫人也沒出現。

老實說,鄔大爺不大記得是怎麼策馬回大莊的。

他連怎麼使動僵化的身軀上馬都不記得,只知女子柔軀再次貼上後背、那雙細瘦臂膀又一次圈抱他時,真覺得一顆心鼓跳到快爆破,非常鮮紅血熱。

被迎進伍家堂,她安排了什麼,他半句不吭全都接受。

以往吃她料理的食物吃得有滋有味,今晚吞餃子一顆接一顆,挾起就往嘴裡塞,肚腹很是空虛,他本能地往嘴中塞食,不記得品嚐滋味。

停箸,飲茶。

熱茶不知不覺間被灌完,一旁伺候的家僕忙提著空壺趕往灶房重煮茶湯。

鄔雪歌仍靜坐不動,垂首發楞的模樣似神識猶陷在渾沌中,該往哪兒走當真不知,而漂亮耳輪上的紅澤一直沒楗去。

新沏的一壺茶很快地放回他面前桌上,「咚」一聲擱下。

他楞怔到連僕人去而又返、何時踏進廳裡都不知道。

深目一抬,藍瞳微乎其微縮動。

還道是誰呢?

他嘴角淡淡挑起的弧度略顯峻厲刻薄,卻不言語。

來人道:「天色已沉,伍家堂除幾名老家僕外儘是女眷與婢子,若吃飽喝足,鄔爺是否也該告辭?」

哼,求他待下來,他不一定肯,趕他走,卻是一定不走。他不答反問--

「明知近來西海葯山不平靜,伍二小姐今晨出門,未知會任何人,身旁除駕馬的老伯外無一名護衛隨身,根本是吊了個天大誘餌誘對頭出手,這招順水推舟、借刀殺人使得不錯,不知貴府的當家大小姐若明白過來會有多心寒?你道我該不該說?」

「什麼借刀殺人?!你、你才借刀殺人,你還侵門踏戶、鳩佔鵲巢,你不要臉!」伍紫菀胡亂怒斥,嬌麗嫩臉脹得通紅,彷彿受到驚嚇,眸中濕漉漉。

「為什麼那麼做?」他眉目陰狠,輕掃一眼都能教人膽落。

「……要、要……要你管!」

鄔雪歌冷笑。「少臭美,老子才懶得管你,我只在乎你大姊。」

話脫口而出,如此理所當然,他左胸陡震,腦勺微麻,那片渾沌像讓他走了出來。

「你幹嘛跟我搶姊姊?你自己沒有,卻不要臉來搶!」美人再美再嬌,被刨了底、豁了出去的模樣還是挺猙獰的。

「那你支的又是哪門子爛招?把你姊捅到對頭手裡,姊妹一塊兒落難,你姊為了護你周全豈能不低頭?不拿自個兒擋災?」一思及伍寒芝可能出的事,想一遍怒一遍,怒火中燒得非常徹底,五官都微微扭曲了。

「姊姊跟那個歐陽瑾好一塊兒,總比跟你好,咱們伍家堂招女婿上門,那傢伙敢上門,要玩他還不容易,想跟我搶姊姊,沒門兒!你……你那時救了姊姊,我就知不對勁,半夜還來蹭食,你們倆窩在小灶房對坐,姊姊看你時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要讓你進了門還得了!」邊說邊恨恨掉淚。

原來是他這個「情敵」不好拿捏,兩害取其輕,乾脆招個中看不中用的。

想來這位伍二小姐是曾見過歐陽瑾的,這姑娘忒會裝,生得也人模人樣,說是把歐陽瑾給玩了,他也信一二。

本來氣得不輕,可一聽她哭訴--「姊姊看你時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心頭火還在竄,頭上頂著的那片火海倒被突如其來的甘露一澆,瞬間勢小。

他瞇起利目,突然笑了。

伍紫菀被他那抹意慾不明的笑笑得心肝亂抽,頸後一陣麻,硬是鼓勇道--

「總之吃飽喝足就走,別打我姊姊的主意!」

「我沒打她主意。」他說得甚慢,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但她已打我主意。她跟我求親,就等著我點頭了。」

簡直一刀斃命,半分不差直入要害,準得不能再准!

伍紫菀先是一怔,驟然間脹紅臉,順手抓著那壺熱茶擲將過去。

茶壺擲來時,鄔雪歌端坐著沒挪動半分,僅略側頭將臉偏開。

熱茶飛濺他上半身後,陶制壺器才「砰」一聲墜地碎裂,遂將他下半「sh?n」也濺濕。

伍寒芝走到小宴廳門口時,恰見到這一幕。

「桃仁,快去打幾桶冷水倒進浴桶,喚陳伯和益順幫你,快點去!」她邊吩咐邊快步踏入,直直朝被熱茶燙得皮膚異紅的男人走去。

跟在身後的桃仁趕忙將一托盤的點心擱桌上,調頭跑開。

「嗚……姊姊……」伍紫菀跑過去拉住姊姊,先哭先贏,梨花帶雨得非常惹人心憐。

但她家大姊這次沒疼她,所有的關注都給了別人。

被陰了!

他武藝那般高強,她隨手砸壺熱茶過去,即便接不住還躲不開嗎?

他肯定是聽到廊上有動靜,知道有誰來了,才故意演這幕苦肉計!

可惡啊!

「嗚嗚……姊姊……」她淚掉得更凶了。

怕皮膚真被熱茶燙熟了粘在衣物上,鄔雪歌的衣褲是浸在大木桶的冷水裡才被慢慢地揭開或剪開的。

從頭到尾都由伍家堂的當家大小姐親自服侍。

時節又是冬天,不敢讓他浸在冷水裡太久,見膚上異紅淡去許多,伍寒芝遂讓人再兌了一大桶溫水供他洗浴。

之前查看他燙傷狀況時,她僅剪掉他大截的褲腳,他下身還是套著半截褲子的,待得浴身,她紅著臉想喚個小廝過來幫他,他卻不肯。

結果實在太擔心,她走不開,就退到淨房外邊候著。

兩刻鐘後--

鄔雪歌穿著一套嶄新中衣坐在客房長榻上,看著那名身為大小姐的女子忙碌地搗騰一小箱子成葯,熒熒燭光將她認真的眉眸鑲出柔軟朦朧,有什麼落進他胸間,畫開漣漪,一圈圈向外擴了去,又一圈圈迴響入了心。

其實膚上的燙傷真沒半點事,之所以泛開異紅全是以內力催逼出來的。

他不是不能鬥,是懶得為誰費心思,交手幾回也已知曉,伍家大小姐完全是遇強則強、越危急越鎮定的脾性,而遇上弱的、殘的、傷的,她還真就沒轍,全然不見底線,把自個兒折進去也肯。

莫怪手足多年,她會被伍紫菀那臭丫頭粘得死緊還看不通透。

不過那臭丫頭今晚倒被他激得夠嗆。

當伍寒芝沉著臉問她為何如此無禮,那臭丫頭八成被姊姊冷凝玉顏驚著,竟非常神來一筆地指著他哭嚷--

「誰讓他生得那鬼模樣,藍眼睛紅頭髮,我討厭他,醜八怪醜八怪,看著就討厭!我不要他進伍家堂,不要不要--」

當下他沉默以對。

當伍寒芝將眸光移過來時,他很受不住般地撇開臉,並任由長髮覆額、掩頰,想把一雙湛藍目瞳掩藏了似。

這招「無聲勝有聲」殺人於無形,立時將臭丫頭「殺」得節節敗退。

伍大小姐由他一人獨得。哼!

整箱成葯都是西海大莊甚得口碑、賣得頗好的熟品,伍寒芝之前已為他在傷處敷過一層降溫的冷脂霜,擔心他浴洗後把脂霜沖掉,遂又調製專門對付燙傷的薄荷凝肌膏。

「對不起……」

在他肩頸和胸前抹葯時,她眸眶突然紅了,雖忍著沒掉淚,但紫葡萄般的眼睛浸在水氣裡,讓鄔雪歌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

「我沒事,真的。我皮粗肉厚,煮都煮不爛,一壺熱茶真不算什麼,真沒事。」他直接坦白,但……效果不怎麼好,姑娘家眼裡水光更盛,忍得紅唇微顫。

「菀兒那邊我會多開導,她說的那些,你莫要放心上。」她抬眸凝望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還有,我覺得你生得真美,是真的很美的。」

她說的是心底話,不是敷衍,更無欺騙,他知道。

瞅著他時,她眸心會突然發亮,她看其他人時不會這樣,只有對著他時才會。

他哪里長得好了?亂糟糟的、怎麼梳都梳不直的發,藍到層層分深淺的獸瞳,面龐輪廓如刀刻斧劈般凌峻。反觀她,什麼都溫潤潤,那樣秀氣清美,偏偏裁出一雙細長墨眉,眉一挑,挑出俊俏神氣。

她才是生得真美的那個。

他低啞道,「哪有你說的那樣好?不過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話一出,他兩耳發紅,她也被鬧了個臉紅過腮。

伍寒芝才要收回幫他塗葯的手,那只柔荑驀地被他扣住。

他大掌整個包裹住她,那小手微顫,軟綿綿一團兒,握太重都怕掐壞她。

「就這樣吧。」他表情鄭重。

「……什麼?」

「如我這般的人,你若不嫌棄,便走在一道吧。」

不管是想安西海大莊眾人的心,抑或為她一己私心,她既要他,他願給。這是走出那片渾沌後,他尋到的真心本音。

見她雙眸眨了眨,像不確定聽到什麼,才一會兒,瞳心竄亮,整張鵝蛋臉都亮起來。

她的歡喜如此明顯,當真很開心很開心似,他心臟狂跳,清清喉嚨道--

「只是流浪成癖,不知這癮頭何時會再發動,若到那時--」

「到得那時,你告訴我一聲,我便明白的。」

她溫馴答道,螓首輕點,鄔雪歌卻微微一凜。

她便明白什麼?他對自己都不甚明白了。

突然,他記起她求親時說的--

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塊兒而已,不會有誰拘著你。

我不想錯過,總得問問才好。

我只希望鄔爺能親口知會我,不要不告而別、不要一走了之……

所以只要那樣就好嗎?

知會她一聲,沒誰拘著他,要來要去,全由他。

「好。」就那樣。他點點頭,表情較方才更鄭重三分,然後發現自己得到一抹很美麗的笑。

姑娘家朝他綻開如花笑顏,他下意識想去親近,不由自主一拉,伍寒芝遂倒坐在長榻上,身子輕撞他的身側。

她很快坐好,沒有退開,兩人肩並肩、腿挨著腿端坐。

鄔雪歌的寬肩自然高過她的肩頭許多,腿更是長了好幾寸,而她的一隻手仍在他五指掌握中……她竟覺自己很嬌小,明明她較尋常姑娘家還高,手長腳長的,這時卻可以小鳥依人。

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將她拉近了,那她……她也能主動些的,是吧……

她依偎過去,貼靠在他單邊的肩背上。

感覺他身軀先是緊繃,而後緩緩放鬆,任她依靠。

她閉起雙眸靜靜品味這一刻,唇上笑花一直都在。

當家大小姐的婚事一定下,整個西海大莊可說是薄海歡騰、喜氣洋洋。

大莊的人最是護短,有理要護,沒理更要維護,這招贅進來的女婿是要當自家人來護的,只要跟大夥兒是一條心,待大小姐好,什麼阿貓阿狗之流的角色他們都寶貝得下去,但大小姐果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兩下輕易請君入甕,隨手一招就是個武力高強、戰鬥力沖天的小丈夫。

聽說小了當家大小姐一歲呢,大丈夫模樣的小丈夫,甚好甚好啊,聽姊妻的話才能大富大貴,這上門女婿也是個有福的。

至於伍家堂裡的三位主子反應各有不同--

即將成親的伍寒芝在大夥兒面前仍一貫淡然定靜,大莊百餘戶人家輪流上來恭喜個沒完沒了,她就是笑,淺淺含笑道謝,沒太多表情,可眉眸間是瞧得出歡喜顏色,喜上眉梢得頗含蓄。

身為長輩的伍夫人就激昂許多,哭了就笑,笑了又哭,感動得不得了,聽說當日未進門的女婿正式以晚輩禮拜見長輩時,伍夫人哭濕了好幾條帕子,把珍藏的幾件玉飾硬塞進未來女婿懷裡不說,還親自幫對方丈量身長腰圍等等尺寸,打算把未來女婿的衣物鞋襪全包辦了。

而伍二小姐紫菀的態度可耐人尋味了。

當夜她怒砸熱茶兼罵人的事沒鬧大,連伍夫人亦瞞住了,伍寒芝後來要她親自向鄔雪歌道歉,她也乖乖照辦,認了不對。

低了頭、十二萬分知錯自省的模樣惹得人心疼不已,伍寒芝當晚還到她房裡睡,兩姊妹相擁著說了好多體己話。

翌日一早恰與鄔雪歌在迴廊上狹路相逢,她笑得可謂春風得意,表示對於霸佔姊姊一整晚的活兒她可是專精中的專精,閒雜人等滾邊去。

鄔雪歌僅淡淡打回一耙,道--

「你說往後你姊招了我,我還能讓她去你房裡過夜嗎?即便她有心想去,怕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撂下話後立刻走人。

結果伍二小姐又被惹哭,是真哭,沒裝的,氣得暗暗咬破不少條巾子。

然後她就有些懂了,明白「蟄伏以待」、「待他病,要他命」的精髓何在。

她乖了,她能等。

等那傢伙自己鬧出事來,她再跳出來幫他把墳墓挖深些。

伍家堂上上下下一片和樂,婚事準備得甚是順利。

到了成親這一天,鞭炮聲不絕於耳。

除了遠行在外辦事的人不及趕回,大莊內百餘戶幾乎都來了人。

廚藝上佳的老嬸子、大娘、年輕媳婦子全來幫忙整菜餚、打下手;有幾把力氣的漢子則負責扛桌擺椅、搬酒罈子,宴席一桌桌加開,裡邊場子不夠開敞,乾脆擺到伍家堂門外的石板大街上。

這親結得實在熱鬧,比過年過節還火熱好幾倍。

這個親,當真結成了。

華月爬上中天后,緩緩往另一端移落,前頭宴席已散,醉倒不少號稱酒膽比天大、酒量比海深的大小漢子。

新郎官被百餘戶的眾家好漢輪著灌酒,然要他醉倒太難,輕輕催動內勁,酒氣能從指尖逼出,神不知鬼不覺。

此一時際,丫鬟與喜娘們早都退出新房,帶松香的紅榻眠床邊上,一雙新人已都淨過臉面手腳、散下髮絲,卻端坐不動。

真成親了!

伍寒芝藏在袖中的指頭交互絞著。

今晚也喝了點酒,她淨掉香粉和胭脂的嫩頰紅撲撲,酒氣微醺,染得唇瓣像熟透的櫻桃,慾滴般的鮮紅。

竟成親了!

鄔雪歌嚥下唾沫,擱在膝上的手悄悄收握成拳,不很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新房裡織染著一股香息,是松脂揉過不知名的層層葯香,清流一般滌蕩過心,是很好聞的,但柔軟得令人不知所措。

突然,軟軟的姑娘家偎靠過來,將他一隻臂膀攬在胸懷,半身貼靠他肩背。

「謝謝你……」她帶笑歎息。

他好半晌才悶聲問道:「謝什麼?」

她笑音若清鈴。「謝你撐持到如今,真的與我拜堂成親,沒有逃走。」

她知道的,光娘親一個就夠他對付,何況滿滿一大莊的人。

那些婆婆、嬸子、大娘、大媽一見他就笑,噓寒問暖一遍又一遍還算輕的了,上下其手探探他體格結不結實、摸他腰臀勁不勁力的大有人在。

他咬牙頂下,她豈能不謝?

弄明白她道謝的意思,鄔雪歌俊臉竄紅,咬牙切齒了--

「這大莊就沒個好人,尤其是母的,沒個良善的。」

被他話中的委屈惹笑,她拍了他健臂一下,嗔道:「不許你說她們壞話。」

他恰恰側目一瞥,女兒家如此這般不經意一嗔,丹鳳眸明媚如春天飛花,頰艷若霞,竟美得他險些屏息斷氣。

莫名其妙發醋,真真是莫名其妙,衝著她維護的大莊女人們發醋。

他身體行動快過一切,想也未想,長臂已然一勾,將她撈來壓落在身底下。

伏在柔若無骨的嬌軀上,幻化無數種藍色的眼近近對入她瞠圓的眸心裡。

他在她眼中看到自己,染遍慾念、非常意動的自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2 PM

第六章

「……我、我尋常不會這樣的,我好像……像有些古怪……」

被壓倒的當家大小姐微僵著紅暈滿佈的臉容,過了一會兒才略微結巴地擠出話來。

鄔雪歌想了想,想過又想,費了點勁兒才想通她的意思。

意思是,她從沒對誰發過嬌嗔。

她也不會。

那不是她做得來的事。

所以對於適才她揚眉斜睨又輕打他的舉止,她都不知自個兒怎麼了。

這是只在他面前才會流露出來的姿態,因心悅於他,自然而然對他展露。明白到這一點,他鮮紅跳動的心像被生生掐握,疼得都想嘶嘶抽氣卻莫名覺著痛快。

是他令她情竇初開,才令慣然定靜的姑娘有了女兒家的嬌態。

「別改,在我面前就這樣。」想了想又追加一句。「別被旁人瞧去。」說完他也臉熱耳燙,一時間也不知自己怎麼回事,霸佔的意圖竟這般旺盛。

那眼下該如何?

兩顆異常聰慧、此時卻雙雙卡住的腦袋瓜都在苦惱著這事。

男女間好在一塊兒的活兒雖沒幹過,但西海葯山這個大當家,伍寒芝不是當假的,炮製百葯,既通了葯理多少也得通通人體肌筋血脈之理,要如何「好在一塊兒」,她是明白的。

自覺較鄔雪歌稍長一歲,兩人眼下也都抱成一團,而且……而且他腿間灼熱的某物還貼著她想忽視都不能,既然是她開口求親,那、那不如就由她做到底。

捧住近在咫尺的一張俊顏,她上身略抬,紅唇豁出去般堵住他的嘴。

真的是用堵的,不曉得該怎麼親吻,堵得鄔雪歌如修練龜息大法那樣沒了氣息,而她自己也沒高明到哪裡去,不僅忘記喘息,連心跳都險些停止了。

兩人都忘了要閉眸,只覺魂魄被對方湛動的瞳心給吸了去。

後來到底是誰先啟唇,又是誰無師自通地把舌探進對方的唇齒間攪動纏捲,真也鬧不清。

當四片濕漉漉的唇瓣終於分開,兩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伍寒芝從仰臥變成趴伏在男人發熱的健軀上,雙頰紅撲撲,單衣的衣帶早都鬆開,露出頸下秀美的鎖骨和一大片玉膚,令凝注她不放的一雙藍瞳變得幽深至極。

「雪、雪歌……」她忍住羞澀親暱喚他,抵著他胸膛的小手因摸到那動如擂鼓的心跳而下意識摩挲,卻不知這般游移撫mo能將火苗燃成燎原大火。她越摸越順手,沿著他漂亮的腰線往下。

鄔雪歌快被逼瘋,紅著臉沙啞噴氣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突然不敢妄動,手揪著他的衣握成小拳,吶吶地說--

「守火女得擔起傳宗接代之責,所以得……得開枝散葉、得懷上才好,我在想該怎麼做才好,沒想幹什麼的。」略頓,咬咬唇,眸光閃避似瞥向一邊。「嗯,也、也不打緊的,來日方長,不該太急切,是我沒想周全,應該早先與你把這事縷過,也不至於臨時驚著你。」說著,她已鬆開他的衣,身子往旁邊挪。「那還是安睡了吧,我去把燭火滅了……哇啊!」

她人被倒拖回去,再一次被壓落底。

「我沒驚著。」他有些惱羞成怒似。「你怎麼做都嚇不著我。」

所以是什麼意思?

伍寒芝快要想破頭……所以是、是願意隨從她的意思嗎?

她只好頭一甩、眼一閉,鼓起所剩不多的勇氣又去吻他。

「雪歌……」喉中的驚呼滾至唇邊已成嚶嚀,男人濕熱有力的唇舌突然反守為攻,回吻力道之大,將她的腦袋瓜牢牢抵在被褥與軟枕間動彈不得。

竄進她齒間的舌粗蠻攪纏,非常生猛,伍寒芝被堵得不住嗚咽輕哼,覺得伏在身上的是一頭大獸,張口拿她開吃。

她很努力想扳回一城,不住地撫mo他的臉和硬頸,小舌與他追逐起來,被靈巧的他再次吸吮到微微泛疼。

連她的舌頭都快吞下,到底餓多久?

她是在想他今晚在宴席上莫非沒吃飽,一直餓著,才會一副活生生想把人吞了的氣勢……念頭剛閃過,兩張彼此吮紅了的嘴終於稍離,銀涎如絲相牽,頹靡的氣味令慾念燒灼得更猛烈。

伍寒芝不知自己昏昏然中問出了什麼話,只捕捉到他的音浪--

「……不知飽食滋味,將滿二十二歲了一直都餓著……是你要我吃的,我自會吃得盡興。」

沒等她緩過氣,他又闖進來吞食她芳口中的蜜液,攬著她纖細腰肢來回摩挲,就像她方才不斷流連著他矯健的腰身那樣,越撫越使勁、越撫越膽大妄為,循著美好的起伏不停探訪索要。

身上的衣褲盡卸,究竟怎麼脫去的,伍寒芝實在沒搞懂。

根本是狂風暴雨一陣強過一陣,赤裸相纏的兩人猶如波濤中的小船,渾身被濡得盡濕,隨浪高低起伏又不住打轉,每當她以為大浪平息了,將她緊箍在身下的男人又會拉著她往前,帶她攀過另一道高峰浪尖……

真被吃了,拆吞入腹,連骨頭都不剩。

昏過去小半晌,暈乎乎醒來時,原本癱在她身上顫抖粗喘的「大獸」已起身擰了條熱巾子在替她擦拭,不僅擦乾汗珠,連潮湧蜜潤的私處也照顧到了。

她羞到不行,張口慾語,發現喉嚨既干又啞,最後還是鄔雪歌下榻倒來溫茶,將她裹在被子裡摟著慢慢喂完,她整個人才感覺好些。

帷幔內自成一方天地,兩人親密依偎。

伍寒芝全身仍酥軟無力,半掩長睫喃喃地問道:「……你怎麼樣了?」

這該由男子來詢問女子才是吧?竟被她搶了話!

鄔雪歌撫著她仍有些昏昏慾睡的臉,指腹有意無意地挲著她的唇角,藍瞳裡的火焰彷彿又燃燒起來。

「我挺好。大概有七分飽,還可以再吃吃。」他低沉地往她耳中噴息。

「啊?」她茫然掀睫,柔潤下巴亦被扳起,承接了他俯下的嘴。

他的手鑽進被子裡,探向溫暖窈窕的胴體,一把覆在她渾圓胸ru上。

「鄔雪歌!」悶哼,膚孔又沁出汗珠,她非常勉強地揪住他的胳臂。「我可能……沒力氣的……」

恢復「獸性」的男人將她放倒,隨即鑽進被子裡,壓著她吐氣如蘭道--

「我有力氣就行。想懷上,我幫你。」

他說他「將滿二十二歲了一直都餓著」……

伍寒芝忽而有所體悟,有些事男人儘管毫無經驗,卻總能無師自通。

然後一試上癮之後,「求知慾」會非常旺盛,會一試再試,不斷探索。

隆冬已過,春臨西海葯山。

成親至今三個多月,鄔雪歌與她一直很親密地好在一塊兒。

在外人面前,他依然寡言冷峻,甚至沒什麼表情,但進到床帷內的他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床第之間,這個小她一歲的丈夫非常熱衷嘗試,偶爾被弄狠了,都會懷疑他是否拿她練功,明明大費力氣的是他,翌日下榻,他「吃飽喝足」般的精神抖擻、龍精虎猛般的走路有風,她則是週身上下的骨頭被拆了又重組一般,酸軟到連下榻到淨房都要他抱著走,常得揉筋或熱敷小半時辰才能恢復。

遇到這種時候,桃仁和底下兩名新進小丫鬟都要臉紅給她看;齊娘若過來匯報或請示家裡大小事,見她那「暫時半殘」的模樣也要臉紅給她看。

欸,最該臉紅的是她吧?每回事後,哪一次不是口乾舌燥又聲啞?都不知被丫鬟們聽去多少,桃仁她們還那麼小,是不是該跟孩子們導正一下……

再有,若按眼下這般,她肚皮應該很快會有消息,得了空是否該裁製一些小娃娃的衣物,男的女的都得準備準備?

過了年,多了一歲,已都二十三了,她當然很想懷上,卻也很想再延長一下這一段不被孩兒打攪的時光。

她很想與自家男人混得再熟些啊。

心悅他,所以希望他進伍家堂能過得開心暢意,不願意見他受委屈。

這三個多月她忙著幾座葯山山耕與野耕的活兒,一年之計在於春,葯山春種若沒整好,接下來當真沒好日子過。

她忙,家裡男人像也沒閒著。

成親不到十日,春陽客棧半夜遭狼群襲擊,上百匹的野狼闖進一樓大堂肆虐,把能咬碎的擺設全破壞殆盡,更將大灶房以及後院儲藏室裡的食物一掃而光,能吃的全進了狼腹,連酒窖百來甕的藏酒也搗毀徹底。

據聞是飲了酒、嗅了酒香,狼只們四蹄開始浮顛,最後不知誰把上二樓的木梯毀掉,狼才沒能躍上二樓客房傷人。

從狼群洪水般湧來到如退潮般撤走,春陽客棧僅大掌櫃顧三思一人受重傷,而兩名輪班守夜的夥計頂多是逃跑時嚇得腿軟脫力,自個兒跌破膝蓋和手肘,狼群經過他們倆身邊時,嗅都沒嗅一下,直接無視。

但顧大掌櫃沒兩名夥計那麼好運氣,都爬到比人還高的櫃頂上,一腿仍被竄躍的大狼咬斷,之後實在不行了,求伍家堂祖傳的金創生肌膏求到西海大莊來。

她讓管事賣了葯膏給對方,然後家裡男人得知後,陰陽怪氣了一整晚。

「你管對方死活幹什麼?」

就這麼一句,問得她眉挑眸瞠,心口微微泛麻,電光石火間想通了一切。

當日他把歐陽瑾「種」到流沙惡地時,灰狼完全聽他號令辦事,牢頭當得太稱職。他待她可親,灰狼對她也就親近、親暱。

然後狼群暗夜突襲,客棧毀去大半,自始至終僅傷一人,這出驚心動魄的大劇若非他的手筆,誰有本事?

獸族人的氣血與萬獸同流,族中傳有一套特殊功法,習成後能操控萬獸的生靈,以往只當傳聞誇大,未料真有其事。

伍寒芝不禁思忖,她家這只恐怕是獸族裡不世出的那款品種。

畢竟獸族一些神妙之事,西海葯山和大莊裡的耆老們也僅是聽過沒親眼見過,表示並非隨便一個獸族人都有這般能耐。

欸,怎麼她眼光這樣好,真要佩服起自己。

「不是說截肢的部位血水淋漓嗎?都賠了一腿,我解氣了。」

聽她淡然言語,他像聽出一些什麼,雙目微瞇,跟著又被她帶笑的雙眸看得頗不自在,輕咳一聲,側過身軀假裝欣賞窗外小園的老梅樹。

她走去攬他的胳臂,頭靠在他肩背上,低幽道--

「瞧,我並非什麼善男信女,被欺負了也想回對方一些顏色,但事總有輕重緩急,不是不想做,是沒空理。」嗓音更柔。「有人幫忙著收拾,真的解氣了。」

西海葯山的春種比什麼都緊要,大莊百餘戶的人有口安穩飯吃,她這個當家的也才安生,況且已處理了域外歐陽家的事,倒沒把春陽客棧擱進心裡,但很顯然,有人看著不痛快。

她才剛說完話,人就被他撈到身前,扣在後腦勺的五指微扯她的發,迫使她不得不仰起臉蛋,他湊過來就是一陣狠吻。

那一晚,儘管彼此心知肚明,她沒將事說破,亦未親口言謝,卻很身體力行地對丈夫徹底表現出感謝之意,姿勢該怎麼擺就怎麼擺,儘管非常羞赧,過程非常無良,全身上下每寸肌膚都被探索摸遍,連私處也不放過,還流連許久,她仍由著他配合到底,真羞到不行就閉眼不看,非常掩耳盜鈴。

隔日醒來她喉兒又啞了,幸得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葯單裡就有一帖潤喉飲,要不那些天還得跟大小管事和老師傅們商議事情,啞成那樣都甭開口了。

其實該謝謝丈夫的事真的挺多。

他說伍家堂太容易遭人闖進,尤其是她院落的格局,隔沒幾道牆便是外街,真有歹人出沒,段大叔他們怕是遠水難救近火。

她心裡暗歎,便實話實說了,說這院落她打小住到大,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覺闖進的「歹人」,僅他鄔雪歌一個。

他聽了笑得猖狂,整個霸氣外露,道--

「待重新佈置,任誰闖進都得中招。」

自然放手由著他去,結果卻出乎意料得好。

當然不是把伍家堂弄得處處是陷阱、危機四伏,而是改了進出路線,利用既有的園景與擺設弄出好幾個所謂的「安全之處」,遭遇危險,只要能讓自己待在「安全之處」,機括一旦啟動,再橫的歹人也得躺平。

如此一來,段大叔那邊的人手調度確實寬鬆許多。

而令她更感訝然的是,丈夫竟開始與一干護衛大叔們切磋武藝。

說是切磋,實為點撥。

護衛大叔們刀法、棍法、槍法使得上手的不在少數,但從未遇過像他這般內外兼修,且內家功夫著實深不可測的對手,他們個個都傾盡全力了,且是群起圍攻,要在他身上招呼個一拳半腿竟然不能夠。

還好丈夫在人前是個冷峻寡言的,囂張猖狂樣只在她面前顯露,對待護衛大叔們雖冷淡,各別指點時卻無比耐性。

武人們相重,一旦心服口服了就掏心挖肺,輪休一到,喝酒吃肉、鬥雞遛馬都邀上他,和大莊這一群三大五粗、性情樸實的武人們,他處得倒不錯。

後來段大叔跟她提起,說丈夫開始教授功夫,但幾套路數教下來皆著重在對敵時的殺傷力,完全把內勁這種東西拋腦後去,速成得非常邪門,然而這種速成武力拿來對付普通宵小是還足夠,若遇上真正高手肯定不濟事。

伍寒芝一聽就明白了,心裡歎了又歎,一口氣越歎越長。

恐怕在丈夫心裡,一干護衛大叔們的武藝也僅夠用在對付一般賊人匪徒,即便按部就班練個十幾二十年,遇上真正的武林高手也擋不了幾招。

加上大莊的武人們武藝高低有別,所以學起這種不重內力、完全以力氣和敏捷見長的速成招式才能收到最大效益。

丈夫性情偏邪,會教使這種邪門速成招,她很能理解,卻不知怎麼跟段大叔解釋……欸,結果也僅能苦笑,然後能請段大叔多擔待。

當晚她還是開口問了,問丈夫教點別的難道不好?

「那也要看他們有無慧根,天資不夠硬往上爬,走火入魔更傷。」

「人定勝天,說不準就有人肯下苦功。」她不服氣了。

「肯下苦功且能成者,我這雙眼還辨不出嗎?」他冷哼。

唔……意思就是大莊這群武人們資質全都很平庸是嗎?

後天再怎麼努力都扭轉不過來對嗎?

「不准你、你……」

不准你說大叔們壞話!

她原是要嚷嚷出來,臨了卻把話倒吞入腹。

她其實明白,他說的全是大實話,再誠實不過,從沒想要眨低誰。

罵不出,所以覺得很氣悶,她把臉撇了開。

「但他們人是很好的,比那些所謂的江湖正派更樸拙正直,以武會友,我以武與他們相會相交,從未看輕他們。」

她指責的話沒嚷出,他卻看出了,之後說的這話簡直戳她心窩。

像似……曾在那些號稱「正派」之人的手下吃過不少虧。

記得兩人初次邂逅,他那時防備心極重,甚至是暴躁不安的,她不明白自己是否碰觸到他的逆鱗,只隱約覺得他未被善待,外表也許完整,但痕跡已烙在心頭。

不能步步進逼,潤物無聲方為上策,或者哪天他會想說給她聽。

她低著頭,自覺有愧般走近他,又去貪戀他肩背的厚實溫暖,將臉貼上。

「若遇真正高手,也不用段護衛他們出手,我一個個打發掉就是。」

聽他嘀咕出這麼一句,她忍俊不禁就笑了,秀額蹭著他點點頭。

「好,都讓你打發。」

她溫馴答道,踮起腳尖在他耳畔輕烙一吻,待要退開,腰肢已被箍了過去,一隻巨掌大張虎口握住她的下巴,他趁勢吻進她唇齒間,氣勢迫人。

當晚又是被翻紅浪浪不停。

儘管很努力跟上了,有幾度還是把紅暈遍染的小臉埋入枕被間隨他去折騰,羞得緊閉眸子,掩耳盜鈴的招式一使再使,實在也沒法子……唉。

之後來到夏、秋兩季。

西海葯山所產的生葯很多都在夏末秋初時候開始采收,到秋天結束之前都是采收佳期,這段時候就是采葯、收葯,另一邊還得顧上炮製工程,因此大莊百餘戶人口幾乎全員動起,雖忙得不可開交,每一口呼吸吐納都能嗅到豐饒氣味,令人開心歡快的、代表能安穩過活且豐衣足食的氣味。

這段時候伍寒芝時常進入葯山山地,沒上山的話就窩在炮製葯場坐鎮。

外邊的生意往來若真有大小管事們拿捏不下的,她這個當家大小姐也得親自出馬轉個幾趟,幾個脾氣古怪的上家或下家真的只看她這張臉面,她不出面,啥都不好談。

這段時日,丈夫一直隨在她身邊。

只要她離開大莊在外頭跑,他就跟著。

伍寒芝不得不承認,有他相隨,即便在深山野宿,心都是定的。

往常都是她擔起守護之責,如今的她依然努力地守住大夥兒,見身邊的人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她真心歡喜,但是在丈夫身旁,她時不時就想小鳥依人。

每每看到那猿背蜂腰的高大背影,她身子真都發軟,蹭著蹭著就想貼靠過去,他是比她強悍無數倍的人,強悍地護衛她,給她依靠,而她多想照看好他,待他很好很好,讓他真正窩下來。

只是她想,可能離「真正窩下」還需要一些時候吧。

深山野宿的某一晚,她從睡夢中張開朦矓雙眸,覷見他佇立在月光下,當時那五官面龐如凝著一層銀霜,彷彿是狼嚎的聲音或遠或近傳來,還有各種不知名的獸啼鳥叫蟲鳴,他著迷般聽著,聽得入神,那神態是她相當陌生的……

也許心裡有些底了,所以當冬藏的活兒告一段落,丈夫跟她開口,說要出一趟門,歸期不定,她內心並沒有太驚慌。

他會回來的。她知道。

他親口應允過,不會不告而別、不會一走了之,所以一定會回來。

她也說過,兩人就是成了親、好在一塊兒,不該有誰拘著誰。

所以她任他離開。

並在娘親、菀妹、伍家堂裡以及大莊裡的眾人問起他的行蹤時,幫他圓謊,說是自己遣他跑一趟遠門,得他出面才能辦妥,要好些時日才能返回。

會回來的。她每天都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

她既相信他,就信他到底。

除年少時隨娘親在玉鏡山莊度過那慘淡的幾年,鄔雪歌從來不知自己能在同一個地方待那麼長時日。

進到西海葯山,盤桓未去,算算竟都一年有餘。

這裡的人實在太「詭譎」,幾次慾走還留,留下一次、二次、三次……留到最後他真都懶了,愈益發懶,這種「住下就挪不開」的風氣他聽大莊的老人們邊抽旱煙邊笑談過,當時內心頗嗤之以鼻,未料啊……

這次離開主要是為了沖關。

他尋常的內勁修練又逼至另一層界,需一舉突破方能更上一層樓,只是若一直待在西海大莊、待在伍家堂,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醉生夢死的日子實在太滋潤,別說入定沖關了,光聽「閉關」二字他都覺自己可憐。

離了西海葯山,他隨遷移過冬的獸群往南邊走。

獸群氣息與他相通,自成一個無形的氣場,對他的沖關具大效用。

於是一路南行,隆冬即將過去的這一日,他沖關大成,出關後仍混在獸群裡,像個逐水草與向陽暖地而居的牧人。

這時節,野原上的草海儘管呈彫零之象,仍是有足夠草料供給野牛和野鹿群啃食。他席地盤坐,伸指摩挲著獸毛,母鹿帶著幾頭小鹿溫馴地蹭過來,一頭小鹿擠不到前頭,於是不斷拿鼻頭和頰面磨蹭他的肩背。

那瞬間,胸口當真重重扯了一下,疼得他蹙眉。

他像似忽略了什麼。

到底是什麼?

突然,相隔著一彎河面,不遠處的對岸野原出現一名身形魁梧的漢子。

那人的氣息與尋常人不同,鄔雪歌卻不覺陌生,很像妻子手中那串馴獸銅鈴上的氣味,都是屬於獸族人才有的氣息。

他緩緩站起,目光深炯。

隔著河面和草坡,他極佳的目力依舊能看到對方藍色的眼睛,獸族人髮色不一,瞳色卻都是深深淺淺的藍。

然後是一群羊只咩咩叫騰地爬下草坡,低頭在那人腳邊蹭來蹭去,跟著又忙著啃草飲水,而跟在羊群後面奔下草坡的是一雙娃娃。

娃娃一男一女,約莫六、七歲模樣,髮色偏深,眸子卻都藍得湛亮。

那人同樣瞬也不瞬注視他。

他沒有進一步向前,更沒有直接以輕功渡河去到對岸,因那人神情帶著戒備。

此時,對面草坡坡稜上又出現一人,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兩手圈在嘴上張聲叫喚,說是飯都做好、餅子也出爐了,天都快暗了,還帶著孩子和羊只上哪兒呢?

那人遭女人念叨,回首應了聲,遂一臂抱起女娃,一手牽著男孩,瞧也沒再瞧他,趕著羊只轉身朝坡上走。

是族人,也是陌生的人。

其實也是,獸族人早已四散,各自過活,他還想尋著族人做什麼?

哪裡都不是歸處,所以流浪成癖,但……他到底忽略了什麼?

你這樣好,如何能不中意?

我會想著你,自相識以來,時不時會牽掛著……

想你人在何處?是否餓著肚子?可不可能再見?

會待你很好的,你什麼也不必做,真的……

大紅的厚披風被風吹得在身後亂鼓,那是離開大莊時,妻子親自替他繫上的。

「你不慣長袖衣衫,總愛露出兩條臂膀,但畢竟是大冷天,在外行走還是得留意保暖,披風方便些,冷了就裹著,不覺冷就攏在身後。」

是妻子親手裁製,他挺喜歡的,卻誇也沒誇一句、謝也不謝一聲,飄然便去。

原來是忽略她了嗎?

忽略了她的心緒,連出聲安撫都覺多餘,所以走得瀟灑。

此刻他想起妻子開口求親的模樣,眸中有淚,雙腮紅似滲血,非常害羞膽怯卻也非常勇敢;想起她時不時就來攬他的胳臂,把頭靠在他肩背上輕蹭,儘管成了夫妻,她還是很害羞的,跟他撒嬌只會躲在他身後,不好意思讓他瞧見。

他還記起她總往他大碗裡挾菜挾肉的樣子,生怕他餓著似。

記起她洗手作羹湯為他準備夜宵時的臉,安詳恬靜,眉眸溫喜,彷彿一輩子這麼過都甘之如飴。

甘之如飴……

越想越不可收拾,大浪般洶湧撲來,內心泛開某種焦灼到近乎甜美的滋味,明明很折磨心志,卻甘之如飴。

是啊,飯已做好、餅已烙出,他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獸群中,一道身影快若閃電、疾似勁風,眨眼間消失不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4 PM

第七章

「姊姊,你到底讓姊夫辦什麼事了?真穿過三川五山往中原漢地嗎?可咱們西海大莊跟中原商人之間的生意都僅是將貨交齊,由他們設在域外的貨棧拉貨回中原,會有什麼緊要的事非姊夫不能?」

擺設雅致的女子閨閣中,柔軟帶點嬌憨的嗓聲從屜床紗簾內逸出。「連過年都沒能回來,年夜飯是團圓飯呢,姊夫不回來團圓,姊姊理都不理嗎?」

猶落著輕雪的北地夜裡,外邊桌上僅留一小盞將熄未熄的燭火,伍寒芝跟妹妹一塊兒躺在軟榻上。

精緻屜床上的兩幕輕紗垂落,將週遭掩得朦朧,連淡淡透進紗內的微光都被染得暈開似,讓她的心也跟著朦朦朧朧。

很想歎息,但到底歎不出快要凝結成團的抑鬱。

「辦完事,他自然就回來的。」頓了頓又道:「也不全為了大莊的事,你姊夫他……他也順道訪友,他也有自個兒的事要辦,過年團圓飯沒能吃上,中秋的團圓飯應是能趕上的。」

「中秋?!」蜷在姊姊懷裡的伍紫菀屈肘撐身,眉眸間的厲色一閃即逝,化作隱隱興奮,她小心翼翼問道:「姊姊確定姊夫真往中原去嗎?離中秋還有長長大半年呢,姊姊根本不知姊夫行蹤,其實就隨便說個歸期搪塞,想安大夥兒的心是吧?姊……他、他是不是跑了,不回來了?」

伍寒芝眨眨略覺困乏的眼,微微笑,張口想說些話卻一時語塞。

說什麼好呢?唉。

「他會回來的。」不再費力圓謊,就說她始終相信的。

「姊,他不會!他把你丟下,你別再替他粉飾太平,他不--誰?!」伍紫菀被突然出現在輕紗外的黑影嚇得驚叫。

那人行如鬼魅,悄無聲息現影,微弱燭光被不知從哪裡滲進的風絲陡地拉長,顫顫跳動,登時滿室詭譎、非常怪異。

伍寒芝卻怔怔坐起,往雁床外邊挪了一下就不再動了。隔著輕紗望去疑似夢中,她忽而笑,聲音低柔歡愉--「回來啦?你……你肚子餓不?」

她想再說話,面前輕紗猛地被扯開,一雙強健長臂探進來逮人。

「胡亂闖姑娘家的香閨算什麼?你、你滾出去啊!回來幹什麼幹什麼?你這人……姊姊!姊姊啊--」伍紫菀搶不過對方,眼睜睜看著姊姊被「鬼魅」撈了出去,頓時氣得本性抬頭,眸子都竄火了。

但「鬼魅」瞳仁裡的火竄得更亮。

把搶來的女人一把扛上肩頭,他沉眉瞪人時,目光凌厲得宛如破空電閃。

屜榻上的伍二小姐儘管不甘心,卻也被瞪得心肝亂顫,不敢再罵,只能一臉忿忿地把姊姊讓出去。

鄔雪歌僅花一日就趕上近千里的路程。

還是覺得太慢,那焦躁甜美的熱度一直在胸間悶燒。

渴望見到妻子,渴望得指尖發顫,而十指連心,心亦是顫抖的,只有見到她才能止住這種古怪的痛苦。

他遍尋不著,只在妻子院落裡專供婢子守夜憩息的紗櫥裡找到桃仁。

小丫鬟儘管嚇得小臉微青,還是指了個方向給他--

竟然又被拐了去,陪家裡的二小姐睡覺。

他不在跟前,伍紫菀會如何詆毀他、離間他們夫妻倆,他多少能猜到,但真正親耳去聽,見妻子被逼得無言,那滋味實在憋屈難受。

更難受的是,他還不能一掌拍了對方了事。

「怎麼這麼濕?全身涼透了呀!」被一路扛回自個兒院落、擱回自個兒榻上的伍寒芝七手八腳爬下榻,從矮櫃裡取出乾淨棉布,一股腦兒往他頭上、身上擦。

進到屋裡之前,部雪歌先去後院引水入宅的一處水渠邊洗浴沖澡,反正夜深無人,他氣息與動作俱輕,除水聲外什麼也沒,索性脫得精光洗個徹底,連亂髮都洗了,急著乾乾淨淨見人,哪還有工夫擦乾身體、絞乾濕發。

「衣褲都濕了呀還穿?快脫下。」

妻子軟軟歎氣,囑咐了聲就忙著幫他翻找全套的乾淨衣物。

他乖乖照做,卸下披風和衣褲,踢掉靴子,脫了個赤條精光。

「好了,就穿這套……啊?!」伍寒芝抱著一迭乾淨衣物甫轉向他,結果是連人帶著衣物被他摟個正著。感覺腳下一輕,人已被他帶進床帷裡。

他渾身赤「lu?」,目光如炬,慾念彷彿還揉進更深沉的情緒。

她一時之間無法分辨,但身子因他帶火的注視燃起火苗卻是再清楚不過,於是肌膚溫燙,心房亦燙,神魂入了酒似,燙在壺裡泛出潤厚香氣。

她主動吻他,很怕他僅是一抹幻影般拚了命親吻,邊吻邊掉淚。

豈知男人較她凶狠數倍,主導權一下子就被搶走。

像悶燒的那股痛在胸間膨脹再膨脹,終因妻子帶淚的一個親吻而炸開,鄔雪歌瘋了似狂吻回去,雙手急切難耐地除去擋在兩人之間的任何隔閡。

將懷裡的人兒扒得跟他一樣赤裸裸,如此肌膚相親,他將臉埋在她頸窩處深深吐納,喉中終於滾出一聲令人顫抖的嗄吼。

「……雪歌?」伍寒芝還是沒搞懂他怎麼了,但,兩人之間像也不需多費唇舌,丈夫側過臉又來索吻,她茫茫然在他身下扭動,思緒漸成一灘軟泥,由著誰搓圓捏扁。

幽幽轉醒時,她是伏趴著的,兩隻手被分別扣住按在榻上。

吻落在她肩背,沿著脊樑骨往下吮咬輕啃,在腰臀間那優美弧線留連許久。

「雪歌……」她勉強撐身想回眸去看,受鉗制的兩手讓她不大能動彈,男人在此時從她背後挺入,以最親暱卻也霸道的方式進到她身體裡。

濕到不行,被蹂躪成一片帶香的泥濘。

灼硬的命脈深埋在她體內律動,強而有力地馳騁,伍寒芝叫都叫不出了,不是癱軟如泥由著他胡來,而是骨頭裡的水全都蒸騰似,整個人都化掉了。

記不得鬧了多久、記不得怎麼結束,她清醒過來後眼淚就一直流。

鄔雪歌不禁慌了,知道是自己太過分,但不曉得該怎麼哄人,只好下榻去要熱水,一桶桶提進淨房,再往大浴桶裡兌水,注個七、八分滿。

桃仁丫頭在小灶房幫忙燒好熱水後早被他趕回婢子房,他親自服侍妻子,將她打橫抱進淨房,摟著她一起入浴。

「……對不住,你……你別哭、別哭。」他真急了,妻子無聲落淚的樣子讓他相當難受,都覺乾脆拿刀砍他好了。「是我不對,我不該下重手。」

「你回來就只會……只會欺負人……」伍寒芝哽咽道。然,她之所以落淚不止,不全因為他的「手段凶殘」,而是見著他,終於等到他歸家,一顆高懸多時的心也才重新落回胸房,心緒尚未平復,話都沒能說到兩句,就被他發狠作狂地鬧了好幾場,這才鬧出她這些淚。

鄔雪歌歎了口氣,熱著臉認命道:「想你了,就、就有些心急。」

總不能跟妻子說,他是吃起她家妹子的醋。一回來就見兩人相擁躺在一塊兒,真不知妻子被佔去多少便宜、吃去多少嫩豆腐!

聞言,伍寒芝在他懷裡仰首,丹鳳眸猶染水氣,掛在頰畔的淚像驚到忘記要掉。「你說你、你想我了……」

丈夫沒再答她,卻收攏雙臂將她摟緊,埋首在她的頸後和肩胛處,熱呼呼的氣息噴在她裸膚上,像把她的心也融化掉。

他在臉紅害羞嗎?

像她每次靠在他身後,拿臉蹭他肩背那樣,因為害羞了,不好意思讓人瞧見。

「我也想你的。」她低聲道。「很想很想。」

淚水止住了,她破涕為笑。

浴罷,兩人彼此擦淨水氣、換上乾淨單衣回到榻上。

鄔雪歌從脫下的一團衣物中摸出一根約有四寸長的獸牙遞給她。

「往南邊時遇到一頭黑豹,兇猛異常,無法溝通,它追著我好些天,本不想傷它性命,還是不得不了結。」人有惡徒、獸有惡獸,他難得碰上這種降服不了又伺機而動想吞掉他的,野獸有這樣的氣性其實挺值得珍惜,要不是見它想拿老樵夫一家子打牙祭,他也不會出手。

「是那頭黑豹的牙?」伍寒芝拿在手裡好奇端詳。

獸牙已經過處理,原本的外形還在,裡邊卻似空心,還開著一道甚小的吹孔。

鄔雪歌假咳了聲道:「你那個什麼祖輩傳下來的馴獸銅鈴已是舊物,可以換換,又剛好得了這根黑豹牙,適合做個牙哨子……聽見這牙哨哨音,野獸不僅不敢靠近,還會躺平了任你荼毒,往後在外行走有它傍身,可保平安。」

伍寒芝放在唇上試著吹了一聲,發出的聲音低幽幽,竟頗為悅耳。

氣息微促,她捧著牙哨,眸光漸漸模糊。

「怎麼又哭?」鄔雪歌撓臉抓耳,這一回真不知自己做錯什麼。

「……是你給的。」她揚眉,淚眸彎彎,鼻音雖濃卻笑得很美。「是雪歌親手做的,然後送給我的。」

觸感冰冷的獸牙都被她手心焐熱了,也可能是因心太熱,對丈夫所贈之物太喜愛,根本感覺不到獸牙的寒光迫人。

「我會一直帶著,會好好用它。我很喜歡很喜歡……」

她雀躍的臉容看起來格外稚嫩,開心到眉眸飛揚,像從來沒人特意送過她什麼,才會得到一個小小物件就歡喜成這樣。

這瞬間,鄔雪歌內心再次湧起那種焦躁到心軟又心痛的古怪感覺。

他傾身吻她。

還沒想明白的事就不想了,兩人能這樣走在一塊,也挺好。

就這樣,也挺好。

又迎來新一年的春暖花開。

春臨西海葯山,生機盎然,大莊裡好多大畜小畜都發了春,看對眼了就忙著配種受孕,然後不知是不是春太暖、花開得太盛,引來注生娘娘青眼垂愛,大莊裡的年輕媳婦子好幾個肚皮都傳出好消息,就連當家的大小姐也受注生娘娘照拂,竟也懷上兩個月了。

成親一年有餘,能順利懷上,伍寒芝當然歡喜,只是把伍夫人惹哭了好幾場。

她家娘親本就是柔水掐捏出來的,如今伍家堂有後,不管是男是女,到底慢慢地開枝散葉中,一想不禁感慨萬千,喜極而泣的眼淚掉都掉不完。

而娃娃的親姨伍二小姐紫菀雖不像伍夫人感動得有淚如傾,也是整天就想粘在姊姊身邊,但受她注目的地方稍有改變,以往喜歡摟著姊姊、蹭著姊姊,如今則喜歡哄著姊姊的肚子--

「我是娃娃的小姨,最親最親的姨啊,娃娃先乖乖待著,慢慢長大,等瓜熟了再落地,姨會一直在外頭等著,姨會待娃娃很好……」

「就咱們幾個開心過活,姨跟娃娃玩,一直跟娃娃玩,咱倆兒都是娃娃的阿娘和姥姥的心頭寶,咱們是一國的,好不好?」

見菀妹坐在小凳上、正經八百地對著她依然平坦的肚子說話,伍寒芝總苦笑不得,終於在某次,她摸摸妹妹的臉輕柔問--

「娃娃應該會有一雙藍眼睛,可能髮色也不是黑的,你會覺得娃娃丑嗎?」

「咱們家的娃娃只有漂亮的,藍眼睛怎麼了?就算是紅眼睛都漂亮!怎麼都是美!」粉拳一握,非常義正詞嚴。

伍寒芝笑歎不已。自家妹子偏心偏得厲害,完全大小眼,有人生著一雙藍眼睛是鬼模樣、醜八怪,她們伍家的娃娃藍眼睛就怎樣都好看。

她一下下拍撫自己的肚腹,嗓聲更柔。「娃娃說啊,聽到菀姨的話了,會乖乖的,慢慢長大,拜託菀姨也要乖乖的,不鬧事,等娃娃出來一塊玩呀。」

姊姊意有所指,話中有話,伍紫菀哪裡聽不出?嬌麗臉容一陣紅一陣白,乾脆把臉埋進姊姊裙間,模糊哼個兩聲混過去。

「情敵」之間的心結是很難解開的,要不,鄔雪歌也不會每每見到伍二小姐就想發火,纏他妻子一個還不夠,將來怕還要巴上他的兒子或閨女。

妻子被老大夫確診是喜脈的那時,他內心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他想起娘親、想起年幼時受到的異樣目光和欺辱,娘親待他並無不好,只是娘心中最緊要、最在意的那人從不是他。

但他知道,妻子一定會待孩子很好很好,很可能好到……好到將他擠下位。

妻子曾說因中意他、心悅他,不想錯過,往後孩子出世,怕是再中意、再心悅,最喜愛的仍是孩子,再加上還有一個他不能輕易拍死的伍二小人……呃,伍二小姐在一旁窺伺,見縫插針,光想著這些,心如吊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讓他常望著妻子就看到呆掉,陷入很深的糾結中。

春日午後,離大莊三十里外的山坳野原來了一大群野馬,每年獸類發情繁殖的時節一到,都能見著這樣的景象。

大莊的漢子會趁此時機在野馬群中相一匹好馬當作種馬,只是相中歸相中,能毫髮未傷地將相中的野馬捕捉到,才是真功夫。

鄔雪歌隨大莊的漢子們去到那片被高低不一的山丘圍繞的野原,大夥兒又埋伏又觀看,低聲討論許久,爭到面紅耳赤沒個定論,他就淡淡一指,指了一匹白毛褐點的駿馬,學大夥兒壓低聲量道:「就它。肯定能讓大莊的母馬全懷上。」

他僅出意見,並未出手,他眼光絕對是好的,但能不能逮住那匹駿馬作種,一切還得憑大莊男人們的能耐。

選了個較高的地方落坐,居高臨下看著大小漢子們甩繩、拋擲、追逐、套馬,騷動掀起,分工合作時還得忙著躲馬後踢,總之非常熱鬧滾滾。

一隻不滿六歲的肥娃被他順道拎到高處觀戰。

娃娃今日纏著爹出來看馬,此時身為肥娃爹的大莊漢子正在底下跟同伴們一塊奮鬥,肥娃留在下方太危險,竟一托托到他手裡。

「你幹什麼?」鄔雪歌眼角餘光覷到孩子蹲圓圓,探出肥臂好忙碌。

「採花。」娃娃認真回答,胖頰忙得紅撲撲。

高處的草坡上開著不少野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立時把孩子的注意引了去,娃娃手裡已採了七、八朵,握成一小束。

「底下的大獸不好看嗎?男孩子採花幹什麼?」鄔大爺挑眉。

「娘喜歡花,智兒採花送娘。娘開心,智兒開心。」說著,抬起胖臉衝他咧嘴笑,彷彿小小腦袋瓜裡已浮現娘親收到花時無比開心的臉。

鄔雪歌瞬間如遭重錘。

如此這般輕易的事,怎麼他就沒想到?

娃兒採花送娘,娘開心;他採花送妻子,妻子當然也會開心。

瞧他之前送的那根黑豹牙哨,她簡直愛不釋手,開心得都流淚了,自己是該多送些玩意兒給她,花很好,沒有姑娘家不愛花的,這原野上一大片,夠他採出一大捆扛回去送妻子。

「喂,左邊這片是我的,你採那邊,別擠過來。」跟孩子爭起地盤了。

男娃沒理他,埋首繼續忙,且重質不重量,很熱衷花色的搭配,沒多久已採出滿滿的一把繽紛,正用一條長草努力綁成花束。

身為採花新手的鄔大爺很懂得有樣學樣,各種顏色的花都采,就見他在高處草坡上東竄西躍,使出高絕輕功如呼吸吐納那樣自然。

驀然間,他雙足輕落,閒散般靜佇,長身未動,只有頭朝身後略轉。

「出來。」臉色倏轉陰沉。

「欸欸,果然是當年獨闖武林盟比武大會、一個打遍全場的厲害人物,在下這一手隱息輕功自認還拿得出手,未料人在百步外就被鄔爺聽了去,這可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本以為怎麼也能近身到二十步之內。」

鄔雪歌徐慢轉身,邊道--

「隱息輕功是遼東葉家的獨門功夫,葉家不收弟子,功夫傳子不傳女,閣下是葉家老麼?」雙目直視著立在三大步外的年輕公子哥。

那人抱拳作揖,笑道:「鄔爺瞧得真準,在下在家中行五,今年十六,確實是葉家麼兒。」

「你葉家的功夫不俗,隱息輕功更是絕技中的絕技,再下苦功練個十年,或許能近到離我五十步之距而不被察覺,至於你說的二十步之內……」他眉目間不耐煩的神色漸聚,冷聲道:「即便閣下練一輩子,也不可能辦到。」

葉家小五聞言搔搔頭,笑得倒爽朗--

「本來是不信的,今日尋到鄔爺,也算小小交了手,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正是這個理,在下甘拜下風啦,欸,依我瞧,我大哥、二哥肯定也非鄔爺對手,但他們兩人可固執了,還有一大票自覺是江湖高手中的高高手,那些人沒那麼容易被打發掉的,沒見到鄔爺真會鬧個天翻地覆啊。」

轟--

這一下,鄔雪歌臉色不是陰沉而已,是瞬間慘青。

他將肥娃拋給十六歲的少年公子哥照看,起腳飛馳,足下輕功使到極致。

大莊怕是亂了!

避開這些年,以為日子真能安穩,卻又被纏上。

那些江湖人、黑白兩道的人,不與他一戰決勝負,不會干休。

白道上的武林人士尋他,不少是因他的名頭太盛,小小年紀搗了武林盟不說,頂著武魁首的封號卻接連兩回缺席比武大會。

他不現身接受挑戰實教人不服。

尤其一些武林後起之秀,根本覺得他是佔著茅坑不拉屎。

黑道上的江湖人尋他,一半當然也想拿他在道上揚名立萬,另一半則是努力遊說他入幫入派,大概是因他當年一怒之下將玉鏡劍宗鬧得灰頭土臉,連自家師門都能下狠手的人,戰力又奇高,不走邪派著實可惜……之類。

未進到大莊,外邊的炮製葯場已然出事。

鄔雪歌趕至時,葯場幾被完全包圍。

縱目環顧,四周的瓦頂、飛簷和幾株大樹上都來了人,擎刀持劍、掄棍橫槍,男女老少,各路人馬皆有。

懷著身孕的伍寒芝近日較少上山,不是待在大莊就是往葯場跑,今日遇上這等奇詭局面,段霙等人裡三層、外三層將她護在中間與這些不速之客對峙。

這批江湖客光杵著不言語,把玩手中兵器和暗器,眼神盯得人發毛,這樣豈是辦法?不顧段霙阻止,她排開自家護衛們走到前頭,甫啟聲問了句眾人來意,有好幾人已從瓦頂躍落,一落地就起腳踢翻炮製的鍋爐,把層層分類晾曬生葯的整排高架也給踹倒,怪聲怪氣道--

「咱有個兄弟姓駱,人稱『域外第一血剎飛龍』,一直以來都替域外歐陽家辦事,沒想前些日子賴以餬口的活兒讓人給砸了。聽我那駱兄弟說,砸得他沒飯吃的傢伙就住這兒,褐髮藍眼,操的卻是挺正音的中原腔調,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是個人物,瞧,咱把消息放出,江湖上的人都往這兒趕哩,他人呢?當縮頭烏龜了嗎?」

「?,大哥,先別管什麼縮頭烏龜,您瞧這位什麼當家大小姐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水靈,遠看著順眼,近看著是養眼,娘子啊,來來,讓哥哥我再近些瞧瞧,多看兩眼不會少你一塊肉。」不僅直勾勾看得入骨,爪子還探近想摸上兩把。

段霙等人怒目相向正要動手,手還沒動,一道疾影襲來!

接下來就聽到一陣陣肉身撞上壁牆、骨頭碎裂的聲音。

大莊的護衛們只有段霙勉強看清,看到他的鄔兄弟、伍家堂招進門的大姑爺乍然現身,擋在大小姐身前,把那只膽敢探近大小姐的爪子硬生生扳斷,起腳一踢,那傢伙沒發出半點聲音,因人已砸在壁牆上昏死過去。

旁人辱他,鄔雪歌勉強能忍,對妻子出言不遜甚至想動爪,那是自尋死路。

他連腳猛踹,異常凶狠,瞳中又竄藍火。

真的是眨眼間的活兒,他把躍進葯場二十來名自詡是高手的江湖人全給踹飛,葯場的壁牆粘著好幾具軀體,有的滑下了,有的直接卡出個人形不動。

「原來是你洩漏我的行蹤嗎?」

鄔雪歌笑了,笑得教人毛骨悚然,他特意留下一個,最後一個,那個罵他是縮頭烏龜的傢伙。

他僅踩斷對方兩膝,還沒踹飛,他可有好多法子想拿對方炮製,就跟妻子炮製百葯那樣,煎、煮、炒、搗、碎……

一項一項施展開來,一定能整得對方生不如死,讓自己非常解氣。嘿嘿……嘿嘿嘿……

他的五指緩緩捺進那臭傢伙的天靈,對方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不住翻白眼。

他愈笑愈暢懷,恨極了,所以痛快。

所以要讓這混帳東西很痛很痛、痛不慾生,他的痛快才能翻倍再翻倍……

「雪歌,夠了。」

低柔且熟悉的聲音傳來,鄔雪歌耳鼓嗡嗡鳴動。

像聽到馴獸銅鈴和牙哨哨音的猛獸,他心頭陡顫,氣勁不由得一弛,頭頂險些被他戳出五個窟窿的傢伙白眼直接翻到底,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再無心理誰,鄔雪歌只顧著循聲去看。

妻子潤嫩的鵝蛋臉就在眼前,他的一手被她一雙柔荑穩穩合握。

她朝他露出笑,很美很溫柔很讓他心熱的那種羞澀淺笑,兩瓣朱唇動著--

「是採來給我的嗎?」

他微微定神,發現被妻子握住的那一手,手裡猶抓著一把野花。

「……謝謝,我很喜歡啊。」瞬也不瞬看他,眸睫卻像濡濕了,不知是感動抑或緊張,兩扇長睫竟細細顫抖,連眸心亦顫。

他就知道妻子肯定會開心的。

她一直是個很容易討好的姑娘啊,堅強剛毅僅是表相,她內心也很嬌軟柔順,偶爾也憨得可憐可愛,稍待她好些,她就掏心掏肺。

突然--

「小師弟!雪歌師弟!」

他神識一凜,被那平地一聲雷般的喚聲激得頸後泛麻。

「師弟,你真讓師姊好找啊……」那聲感歎揉進無數情感,喜怒哀樂、嗔癡念想,若無深刻牽扯不致這般。

鄔雪歌再次調首,映入目中的是與他在玉鏡山莊曾共度過十餘載歲月的小師姊--元詠晴。

「師弟……雪歌,跟我回去吧,這麼多年過去,有什麼恩怨也都淡了,師父他老人家是很念著你的,咱們玉鏡劍宗終究還是需你和師哥們一塊兒撐持啊。」

元詠晴一邊柔聲勸哄著,一邊探臂來拉他。

她五指穿進他的指間,無比親暱地扣住他的手。「聽師姊的話,咱們回去了,好不好?」

「……雪歌?」情勢變化讓伍寒芝臉色微白,不禁將丈夫的手抓得更緊。可她還是淡淡笑,很努力持穩。「雪歌,這位是--」

「我要走了。」鄔雪歌突然道,面無表情。

「啊?」伍寒芝一怔,氣息微紊。「那你……你晚上會回伍家堂嗎?還是在外頭過夜?我已吩咐灶房燉了湯,滿滿一大鍋,是你喜歡的,你--」

丈夫沒聽她說完,也沒回答她的問話。

他小臂微揮,輕易將她合握的兩手震開。

他掌中的一把野花全散落,亂七八糟掉了一地。

不再回頭,沒再多看她一眼,他拉著那個喚他「師弟」的女子雙雙飛過葯場瓦頂,消失在眾人眼界。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5 PM

第八章

以狠厲手段掃光鬧事的傢伙,鄔雪歌與女子相偕離去後,圍在大莊炮製葯場上方觀戰的江湖客大抵出現兩種情形--

一是臉色或青白或虛紅,想明白後,摸摸鼻子自認技不如人,而且還是天差地遠的那種距離,也就夾著尾巴安分走自個兒的路,不再上前自找苦吃。

另一種則是立即追上。

既然都敢追上去,輕身功夫肯定頗有火候,對自身武藝必然頗為自負。

但不管武功是強是弱,再待著已無意義。

眨眼間一群人走了個精光,西海大莊恢復往常平靜。

平靜持續好些天,段霙等人嚴陣以待,結果再沒見到半個江湖客上門。

然,這樣的平靜僅是表相。

鄔雪歌一走不再回來,後頭又追去一票高手,大莊這兒遣了不少人出去打探,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探得,後來是當家大小姐要大夥兒好好做事,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能誤了貨期,眾人才消停些。

已然是第十晚了,鄔雪歌還是沒回來。

伍寒芝這幾天過得渾渾噩噩,她作息沒變,一樣能吃能喝能睡,只是桃仁端來什麼,她直接就往嘴裡塞,食不知味,齊娘跟她匯報一些日常瑣事時,她也能應對,甚至與外頭的大小管事們議事,一樣條理清晰;到炮製葯場巡看時,一樣能與老師傅們談笑,但只要一人獨處,她就呆了,呆呆坐著不動,彷彿入定。

伍寒芝不知自己一個人時會那樣。

她僅是不斷想起鄔雪歌當日離開時的情景,藍瞳冷淡,語調平板,將她的手震開,轉身帶走那名與他親暱牽手的女子。

他不能不回來……不能這樣瀟灑就走、不告而別……他不能失信於她。

有時候會想到難以喘息,心窩疼痛,而那樣的痛沒辦法叫出來,她依舊是呆楞著,任那種疼痛在心間反覆再反覆地煎熬。

今夜的風很好,溫柔還帶沁涼,把園裡的老梅樹拂得沙沙微響。

葯場的事傳了開,瞞也瞞不住,丈夫行蹤不明,這事她也兜不圓,娘親、菀妹、齊娘和丫鬟們自是擔心她的狀況,但自個兒的身子她知道,不會有事的,該吃的該喝的,她會養好自己,顧好肚裡的娃娃。

只是思緒從來不由人,尤其夜深人靜時最難按捺。

沒想驚動誰,她披上外衫徐步來到老梅樹下。

仰首去看,月光從葉縫間篩落,葉間星星點點格外清亮,她記起他那時肚餓無食物止饑,蹲在樹梢上提壺灌茶的樣子,有些可憐,很令人心軟。

嘎啦!颼--異響乍起,她瞠圓眸子!

就見與老梅樹成斜對角的一座菊台上忽地張落一張大網。

這個大網陷阱是丈夫的手筆,用的並非是尋常繩網,也不知丈夫去哪裡弄到手,那張大網用利刃使勁兒割都割不掉,非常強韌。

跟著,菊台後面就竄出一人,伍家堂的上門女婿終於返家。

鄔雪歌沒料到會是這樣。

他不想現身,至少不該在這時候現身,外頭的事尚未擺脫徹底,他這時跑回來很可能又會給西海大莊、給妻子添大麻煩。

但,就是想她了。

所以入夜後偷偷溜進他與妻子的院落,本想到榻邊看看她睡著的臉容,嗅一嗅她膚上、發上的馨香就好,卻見她走進園子裡倚著老梅樹呆立。

西海葯山的春夜猶帶寒氣,夜露又重,她這入定不動的模樣真要站到地老天荒似,要著涼的!

內心無聲吶喊,他算是關心則亂吧,空有絕世高強的武藝,對著妻子「打埋伏」竟笨手笨腳到觸動自己當初設下的機關。

稍值得慶幸的是,他千鈞一髮間跳開了,若被大網網住都不知臉該往哪裡擱。

這一邊,當看清楚躍出的黑影是誰,伍寒芝問也沒問他為何藏身在那裡。

眸光怔怔然,瞬也不瞬,她舉步朝他走去,越走越快,最後撲進他懷裡。

抱住丈夫矯健的腰身,她微微喘息道:「你回來啦……」

這樣不對。

鄔雪歌兩條胳臂垂在身側,硬是忍住慾擁緊她的衝動。

那一日炮製葯場遭搗毀,為逼他現身,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也僅坐壁上觀,若非他及時趕上,葯場被毀壞還算事小,就怕真鬧出人命。

這還是第一波而已,即便打發掉那些人,消息只會傳得更快,之後定會有更多的江湖人往西海葯山來。

大莊百餘戶人的安危對妻子而言有多重要,他很清楚,但他更在意的是妻子的安危,如今她腹中還有一個……

像察覺到他的異樣,伍寒芝略鬆開兩臂,抬頭對上他深幽的眼,微微笑。

「你那時說過,若咱們西海大莊遭真正的武林高手闖入,也不用段大叔他們出手,你一個就能把他們全打發掉。」略頓,帶笑歎道:「所以你真把他們一個個全打發了呀……」

這樣太不對了!

她應該要害怕驚懼才對,即便當下力持鎮定,也該懂得後怕,越想越怕才是。

而不是他一現身,她就沒心沒肺、玩笑般鬧他,彷彿那些不是什麼緊要的事。

鄔雪歌越想越煩悶,暗自握了握拳,終於將環在腰上的柔荑抓下。

「回來一趟是想告訴你,我要離開西海葯山了。」他聲音微繃。

伍寒芝楞住,一會兒才吶吶地問道:「那、那歸期呢?何時回來?咱們的孩子應在秋天時候出生吧,你那時回來嗎?」

他神色冷峻。「求親時你說,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塊兒罷了,不會有誰拘著誰。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幫你懷上,如此而已。你會是個很好的娘親,但我不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反正……孩子的事你瞧著辦,與我無關。」

見妻子表情仍傻怔怔,他再次握拳,心一橫又道_

「是因與你交往了一場才來道別,此次離去,將不再返……你、你別傻傻等,聽懂我的話嗎?」

伍寒芝因他陡然轉硬的語氣驀地一震,神識終於回籠。

「你要走了,我、我能聽懂,你說你要走了……只是我以為……以為能讓你窩下來、以為能走在一塊兒……走一輩子。」小小聲輕喃,有些迷亂般。

她在丈夫面前就是個嬌柔愛掉淚的,但今晚她沒哭,沒有哭的,只是眸底彷彿落進水樣的月光,彷彿氤氳潮潤--

「說沒有誰拘著誰……是謊話呢,我其實就想拘著你,每次你一出門,我心就糾結了,多怕你不告而別一走了之,誰讓我是個沒用的,因為很喜愛很喜愛,所以心魔一起,面對喜愛的人總要亂掉章法。」

鄔雪歌鼻息略重,沉著聲道:「我說過,我流浪成癖。」

「嗯……」她點點頭,許是浸潤在清月下,鵝蛋臉白到近乎透明。「那位喚你『師弟』的姑娘會陪著你嗎?」

僅匆匆一會,那女子的模樣倒深深印在腦海中,雖年歲略長,然五官長相比起自家容貌出色的妹子竟不遑多讓。

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他先僵住,有什麼要衝喉而出,覺得都快把指骨握碎才死死忍下。

「她是我同門的小師姊,長我兩歲,我與她是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略頓。

「我很心儀她,當初師兄們個個都喜愛她,她卻跟我最為要好。」

誤會就誤會吧,還不甘心想澄清什麼?妻子這麼傻,若知道他的事又要牽掛。

大莊百餘戶人的生計已夠她累的,他難道還想把她往死裡拽嗎?此時恰好斷她念想,待往後……往後如能……

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不敢再放任妄想,遂道:「師姊來尋我了,我會跟她走。」頓了頓。「就是這樣。」

小園中安靜下來,蟲鳴亦歇止,連風過老梅樹的沙沙聲也淡了。

「我想問一句,就問這樣一句……」伍寒芝好半晌才蹭出聲音,一向溫和的眉間起了執拗。「你有沒有心儀過我?就算一點點心動也好,有沒有過?」

不知該如何作答,怎麼回答都不對。

鄔雪歌沉默不語,卻不知陰鬱為難的神色更加深深傷著妻子的心。

「……我明白了。」伍寒芝露出一個比哭還讓人心痛的笑,靜默了會兒淡淡道:「那你走吧。」

說著她往後退開兩步,鄔雪歌險些克制不住去拉她的手。

她沒有看他,眸線放在他胸前,神態顯得平靜從容,兩手卻動了動,最後環臂抱住自己,畏冷般在臂上輕輕摩挲。

「進房裡去。」他沉著眉,表情十分隱忍。

伍寒芝沒動。事實上她兩耳像被蒙住,所有聲音都離得遠遠似。

腦子裡塞進太多東西需要縷清,神態儘管安靜無爭,思緒和心緒根本亂得找不到頭緒,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於是她又呆楞了,像把所有感覺暫且封起,腦袋瓜空空白白的,這樣會輕鬆些,會覺得不那麼疼痛。

站在面前的男人似乎又對她說了什麼,她茫然揚睫,迷惑地眨了眨。

突然就被打橫抱起!

男人橫抱她離開園子,步上廊道,將她一送送進內房。

鑽進鼻中的是丈夫身上慣有的清冽氣味,帶著草海上的土泥清香,不知覺間也染上了西海的葯香,總讓她感到親切安定……可哪裡知道,此時嗅著、嗅著卻把藏得很深的眼淚給嗅出來。

她神魂一凜,忽地在他臂彎裡拳打腳踢,拚命掙扎。「放開我--」

還好已走到房中,鄔雪歌放了手,懷裡的人兒才被他放在軟榻上,纖秀身子還沒穩住,一手已朝他揮將過來。

要避開多麼容易,但他沒有,也不想閃避。

下一瞬,他的臉被一巴掌掃偏,唇內被牙齒刮破,他嘗到自己的血。

他沒嚇著,受到驚嚇的卻是淚流滿面的妻子。

揍了人之後,伍寒芝整個定住,怔怔望著他挨打的臉,又垂眸看著自己微腫的掌心……她動了動手指,雙眸很疲倦般閉起,一掩睫,淚珠更是成串滑落。

「對不住,我不該……」她深吸口氣,盡量穩聲。「你走吧。」

鄔雪歌深深看她,兩手再次悄握成拳,牙關幾要咬碎。

他不發一語,起身走開,踏出內房時還與挨在外邊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桃仁丫鬟對上目光。

「姑爺……」桃仁眼裡含著兩泡淚,強忍著不敢流下。小姐也沒喚醒她,她聽到聲響醒來時,就見小姐被姑爺抱進房裡,然後姑爺重重挨了一記掌摑,實在沒搞懂前因後果,不知主子們出什麼事了。

「進去看看你家小姐。」鄔雪歌面無表情地吩咐,等桃仁鑽進內房了,他才又舉步往外走。

一踏出院落正廳,立在廊簷下,霎時間竟有種「四面八方皆是方向、四面八方亦都不是方向」的茫然感。

他將去的路只能一人獨行,隱隱有被某道勢力操控之感,倘是必須兩眼一抹黑走到底才有擺脫的可能,那他認命了,不再逃避躲藏,只為了……為了或許還能回到這裡再續緣分,他可以拿命去換。

有誰立在廊下覷著他。

看見來人,他仍面無表情,那人卻似疾風撲至,揚手就想扇他一掌。

他毫不留情地牢牢扣住對方的細腕,湛藍瞳心微顫,沉聲道--

「即便我罪該萬死,也還輪不到你耀武揚威。聽好了,給我好好照看你大姊,她要出什麼事,我捏斷你脖子作賠。」

伍紫菀這幾晚完全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擔心姊姊、擔心姊姊肚裡的娃娃,幾是每晚都會溜過來瞧一瞧,確定姊姊好好睡下了,她才能安眠。

沒想到會被她逮到人!

「是誰惹得姊姊這般?還惡人先告狀,你還真有臉!」

以為他會怒目相向、反唇相稽,甚至捏得她腕骨格格作響令她痛到咬牙,結果……所有報復她的事都沒發生。

鄙雪歌臉色鐵青,跟著是一陣白、一陣青,最後甩開她的手。

「照顧好她。」拋下這一句,他輕身功夫一使,身影乍然消失。

中秋剛過,西海大莊就忙起秋收大事。

收穫的東西可不僅是葯山裡的各種珍貴生葯,還包括了大莊外邊幾千畝良田的稼穡。收成了田里莊稼,大莊便能自給自足,也能與鄰近部族以物易物,換來上等毛皮和更多的牲畜。

春天至今已過去大半年,西海大莊生活如常,大夥兒按著時節變化辛勤工作,既豐衣也足食,大莊百餘戶人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

但,漸漸的,有幾個詞變成不能說出口的禁忌,像是「鄔雪歌」、「鄔兄弟」、「鄔爺」、「姑爺」等等的詞,大夥兒漸漸絕口不提,若是提起,也只敢背著當家大小姐在私底下感歎唏噓個幾句。

鄔雪歌走了,再無音訊。

伍寒芝其實不怕人提的,事情就是那樣,他走了,有更值得珍惜的人、更令他掛心的地方召喚著,所以走了。但她也知,大夥兒怕她傷心難受,很刻意地什麼都不問不說。

的確會傷心難受,應該還要好長一段時候,也可能以為復原了、無事了,某一天又突然漫上心頭,如此反反覆覆,即便走完這一生都無法忘懷。

就像秋陽如金的今日,從炮製葯場回大莊的途中,她讓馬伕大叔將馬車停在半道,沒等桃仁和段大叔過來攙扶,扶著明顯隆起的肚子一躍就跳下車,惹得隨她一起出來的伍紫菀驚聲尖叫。

她笑著安撫,逕自走進一大片大麥田里。大麥成熟飽穗,在秋陽與金風裡蕩出波浪。

她探手撩過低垂的麥穗,欣喜今秋的豐收,想著這一大片麥子收成後可烙出多少餅子?能餵飽多少人?然後……驀地就想到鄔雪歌。

大麥烙出的餅子,裡頭夾些乾酪與果干,一直是他最喜愛的。

她沒有費事抵擋那些思潮。想著便想著,痛著就痛著,有一天總能緩和。

「姊姊!」

「小姐,等等桃仁啊,您挺個大肚子別走那麼快嘛!」

回眸見妹妹和桃仁丫頭慌慌張張跑來,妹妹手裡還拿著一頂細籐編成的笠帽,來了就往她頭上戴,邊幫她系帽帶邊道--

「說是秋天了,日陽還挺大呢,姊姊都快臨盆了還見天的往外跑,都不怕曬壞。」

桃仁在一旁遞巾子,猛點頭。

伍寒芝由著她們倆戴帽、拭汗,淡淡笑道--

「菀妹像似長大不少,欸,都曉得心疼我呢,姊姊天天聽你念叨,都覺得我才是年歲小的那一個。桃仁也是,全跟齊娘像到一塊兒了,我稍稍挪個身,你們就驚天動地的。」

桃仁急忙喊冤。「小姐哪是挪個身而已?跳上跳下不說,還想跟著老師傅們進葯山,要是在深山裡發動了可怎麼辦?」

「要是發動了就生下來,難不成還憋著嗎?」伍寒芝說笑地捏捏丫鬟的嫩頰。

「唔……到時身邊應該只有桃門關算他倒霉,咱不理了--」

「我去!」伍寒芝驀地答道。

「姊姊!」、「小姐不要啦!」、「大小姐萬萬不可!」

果然她一應承,菀妹、桃仁和段大叔就連聲勸阻。

她沒辦法對他們說明那麼焚心般的牽掛,可能心還沒死絕、還沒讓自己徹底有個了斷,倘是不去一探究竟,無法安心。

她對青袍老人再次斬釘截鐵道:「我跟老前輩走。」

「不要!姊姊--嗚嗚……菀兒怕,別去嘛……」

菀妹許久沒哭得這樣淚漣漣,像是自她懷上,讓她不自覺間視作依靠的男人離開身邊,菀妹就不怎麼掉淚了,有時還管著她,盯著她的三餐作息,令她哭笑不得之際也感動在心。

只是菀妹如以往那樣使出非常惹人心憐的哭功,摟著她不依不撓,她還是跟著老人走了,很對不住身邊的人,她這一去,大夥兒都要操上心。

尤其當段大叔嚷嚷著要跟來,老人家當時一手虛托她的肘部,將她一帶就是丈外遠,邊呵呵笑嚷--

「愛跟就跟,跟得上你就跟,大道通天,誰又阻得了誰,咱可沒說不讓人跟。」

重中之重的點在於跟不跟得上。

老人托著她竄騰,她什麼力氣也不用使,非常徹底地體會了一回所謂「御風飛馳」是何滋味、「輕功蓋世」是何境界。

就讓她任性一下吧。

這一次。就這麼一次。

她會好好收拾自己的心事,然後回到大莊好好待產,往後就帶著孩子好好過活,好好的,不留余念。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7 PM

第九章

「嘖嘖,那小子當真啥都沒提,窩在西海大莊過他的小日子去了,可事情哪能如他所願?也不想想當初他一個嘴上沒長毛的小子,一來就把場子全端了,等著對他下戰書的人多了去,既頂了魁首的封號還想逃,他不給正式挑戰的機會,大夥兒還不追著他跑?

「你想想,三年一次的武林比試大會,他連缺席兩次,累得武林盟的探子滿世界尋他,明年還得再辦,若再讓他缺席不到,咱這張老臉往哪兒擱?這不,一聽他出沒的消息就往這兒趕來,嘿,恰撿回他一條命。

「這事鬧得確實不好收拾,且還沒人能幫他收拾,所謂正邪不兩立,既有行正道的中原武林盟,必然有與武林盟對著干的邪魔歪道,那些人對他可興致勃勃得很,都說他是魁首,當年與武林盟武功奇絕的右護法過招亦未露敗象,恰好拿他探探深淺。」

「咱就知這小子是個狂的,冥教教主之位待決,不立點功上不了位啊,人家想拿下他打臉中原武林盟,十位有望成為教主的候選者圍攻他一個,想拿他當香肉撕咬,他倒好,硬是頂著斡,戰了三天三夜把十個內外兼修的冥教高手拖到氣竭力盡,他自個兒也險些見閻王。呵呵呵,不過這筆營生做得起,他一個打十個,冥教可慘嘍,連根拔起正是時候啊。

「雖然他這是無心插柳,也算幫了武林正道一個大忙,來而不往非禮也,咱也幫他一次吧,見他昏了還喊著你,就眺著老臉把你拎來啦。」一頓--

「什麼姑娘?你問誰?唔……沒瞧見什麼同門小師姊啊,欸欸,當年這小子把玉鏡山莊的同門全給打了,要不是師姊是個姑娘家,他八成要一塊揍倒的,你還是自個兒問他吧。」

青袍老者自稱是中原武林盟盟主。

伍寒芝隨著老盟主大人飄啊飛的,只知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卻不清楚趕了多遠的路。

他們飛上一處建在山巖絕壁上的道觀。

一路上老人不知是怕她無聊,抑或有意告之,幾乎話題不斷,全是他自顧自說著,她被動去聽,心弦亦被牽扯拉動。

喉中澀然,最後很不爭氣地問出那樣的話,說好要徹底了結的,卻還是害怕去到他身邊會見到別的女子與他相好。

但沒想到映入眼中的是這般景象--

亂糟糟的褐紅髮,還是教人一眼難望的俊美五官,但面龐輪廓削瘦得厲害,眉骨、顴骨與下顎的稜角線條明顯突出。

她從不曉得他膚色可以如此的白,不是白裡透紅的顏色,而是灰蒼蒼的,連唇瓣也是,血氣褪去,慘白得教人觸目驚心。

道觀小房中除了一張小桌、兩塊蒲團和角落的臉盆架,沒有多餘擺設,見他面帶死氣躺在洗到泛白的席墊子上,她竟又心痛到雙眸泛淚光。

不該這樣。

他不應該死氣沉沉躺在那裡。

然後,當她聽到那蒼白雙唇逸出自己的小名,她禁不住探手去碰他的臉。

大戰過後,內力幾已耗盡,但鄔雪歌僅昏過去幾個時辰,神識便勉強構回。

之後他被帶到這座道觀療傷,兩名道僮進進出出幫忙張囉,他都曉得。

此際之所以未醒,是因內息行氣自行展開,閉關入定般大周天再小周天不斷循環,修補損傷的心脈。

嘴裡會念著妻子的小名,他自己卻不知的。

但與圍攻他的十名冥教高手對峙,將自己置之死地時,他腦海裡浮現的是妻子的臉,一張隱忍著哭聲、默默掉淚的臉,那讓他十分痛苦,於是心中彷徨,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對不對……

回首來時路,飄零混亂的人生僅得她這一方淨土,她是開在他心底的雪歌花,幽靜溫柔,如月光灑塵。

他捨不得她哭,卻還是讓她傷心難受。

捨不住放手,卻依然對她無情轉身。

「芝兒……」嗅覺靈動,一抹熟悉的雪松清香在鼻間輕飄,神識一凜,宛如入定的無形護壁陡然龜裂。

「芝兒!」手猛地揮抓,當真扣住一隻柔弱無骨的小手。

鄔雪歌驀然張開雙眼。

此時傍晚的霞光透過紙窗染進房裡,房中略幽暗,他不及細看小手主人的五官模樣,光瞥了眼女子淡淡的輪廓,人就懵了。

是掌中的小手開始扭動掙扎,他才如夢初醒般倏地坐起,藍瞳瞠得大大的。

「芝……」張口慾喚,聲音便哽住,因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

離開時,她兩個多月的身孕尚未顯懷,如今……等等!他記得臨盆時候是在秋季,現下正是時候,她、她不好好待產,來這裡幹什麼?!

伍寒芝抽回手,起身走到窗邊垂首站著,調息了會兒才讓嗓聲持平--

「是盟主老前輩帶我來的,他把你當年大鬧比武場、以至於之後遭黑白兩道緊追不放的事說了個大概,他說你這一次差不多是挑掉了冥教的根底,傷得甚重,性命垂危……雖不很清楚什麼武林盟和冥教,不過既然能醒,應該慢慢就能好轉……你好好保重。」

挺著肚子的她從蓆子上起身時,鄔雪歌簡直就想哀求她別動。

他兩眼瞪得發直,見她臨窗靜佇,偏橘的天光透過紙窗落在她身上,將那張鵝蛋臉上的清美五官分出明暗,這麼美……這麼、這麼的美,眉眸間卻有淡淡孤寂之色,更令人挪不開眼,心臟縮緊。

沒聽到他回應,伍寒芝也不知自己在期望什麼,霎時間只覺難堪。

她朝門的方向走去,尚未走近,一道黑影已掠至,將門擋住。

「你還想去哪裡?」一動真氣,鄔雪歌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攪似。

伍寒芝抿著唇不語。

老實說她一時間也不知要去哪裡,可能尋那位老前輩,請對方送她回西海大莊,也可能請道觀行個方便,讓她暫住一宿再走。

此時鄔雪歌心裡已把盟主老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禍害他一個還不夠,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兒也一併禍害,依他所見,最該除去的正是那位蟬聯好幾屆不換人的武林盟盟主,而非什麼冥教。

「你到底來幹什麼?」他都快咬牙切齒。

伍寒芝深吸口氣問道:「你昏迷不醒時又為何要喊我名字?」

「我沒有!」斬釘截鐵地否認,慘青色的頰面忽現微紅。等等!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喊著妻子名字,沒誰告知的話,妻子不可能知道,而唯一會把事情洩漏出去的,不是該死的老頭子又會是誰!

「什麼武林正道?江湖上哪來乾淨之人?你不要傻傻跟著人走,把你帶去賣了你也跟嗎?西海大莊怎麼辦?伍家堂怎麼辦?你、你肚子裡還有孩子……」一遇上妻子的事他就沒法鎮定,沒要罵她的,絕對沒有,可話說到最後像在責備,體內氣血翻騰得更急。

靜了會兒,伍寒芝一直迴避他的目光,慢幽幽道--

「若非事關於你,拿你作文章,我也不會跟人走的,更不會來到這裡。」

鄔雪歌一聽又懵住,心跳得飛快,說不出話。

他到底有什麼好,能被她喜愛上?!

又到底做了多少令她傷心的混帳事?!

「其實今日能見上一面也是好的。」她神情沉靜,抿了抿唇。「我在想,是該寫一封『放夫書』給你作為憑證。你當初被招進伍家堂為婿,拜堂成親時,禮節全做足了,來吃喜酒的大莊眾人全成了見證,如今要走,是該把身份縷清,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正式和離之後,你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塊兒,我這兒也會方便些,對彼此都好,往後若遇上在外行走的西海大莊的熟人,你也有個說詞,這樣較好些。」

見他杵在那兒不言語,伍寒芝深吸口氣又道--

「我隨盟主老前輩來得太急,沒能備好一封『放夫書』給你,嗯……道觀這兒應該借得到筆墨朱泥,我等會兒就書寫一封,捺指印為證。」

僵化到最後,鄔雪歌覺得暈眩得厲害。

昏暗彷彿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快要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之前的分離已非常痛苦,沒想到這次這種「縷清關係」的分離更加痛苦難當。

什麼叫「他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塊兒」?試問,他還能跟誰在一塊兒?!

什麼是「她那兒也會方便些」?她真想再招別的女婿上門嗎?!

想著那樣的可能性,他死命撐著,撐到最後依然沒能等到再續的緣分,從此失去……簡直疼到骨子裡去。

他張口慾言,這時再不說話,真要被休了。

「你不能出去。不能……借筆墨……」

「雪歌!」

他突然單膝跪落,一臂打直撐地,藉以支住自己。

胸口鼓伏得厲害,還是沒能忍住,他低首連嘔了兩口鮮血。

自行修復而稍見好轉的內傷像一下子加重傷勢。

伍寒芝嚇得臉色驟變。

怕自己沒法扶好他,怕他傷上加傷,她越過他就想開門往外求援。

「不准走!」上一瞬才跪地吐血的男人,眨眼間又竄過來死死按住門。

「你這樣……我要找人過來幫忙啊!」

「不准你走!」

「我沒要走,我找人幫忙!你讓開!」

「不准你走--」

「鄔雪歌你發什麼瘋?!」她急到踩腳。

從沒見過他虛弱成這樣,他一直那麼強悍,比獸還野還美,從來都是生氣勃勃,但此時他瞳底的兩把小火苗都快熄滅,他還發倔!

到底在跟她爭執什麼?

他又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你怎麼樣了我管不著也沒資格管,但在我面前拜託你好好的,至少在我面前就好好的,別讓我擔心、讓我看著難受,我沒辦法看你這樣還無動於衷,我就是不爭氣,就是沒辦法……」她突然間就哭了,眼淚成串兒落得凶急,仍勉強穩聲。

「你讓開,讓我出去找人。」

鄔雪歌還是不動,神情慌張痛苦,妻子的淚總能令他神魂痛到抽顫。

伍寒芝氣到上前扯人,可一抓住他的臂膀就覺不對勁了。

痛啊!

腹中劇烈收縮,痛到她雙膝發軟,換她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芝兒!」鄔雪歌快她一步矮身跪坐,將痛到癱軟的她接個正著。

她隆起的肚子起了大動靜。

動靜之大,大到擁著她的鄔雪歌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這下子他的臉不是慘青發白而已,而是嚇到心臟都快跳出嗓眼。

身下洩出一股溫潮,濡濕底褲和裙子,伍寒芝忍著疼痛努力要穩住自己,對於鄔雪歌將她打橫抱到蓆子上,自然已沒力氣推拒。

「是、是時候了是嗎?」鄔雪歌微顫著聲問,大掌覆在妻子肚腹上,另一手撫著她發汗的秀額,心裡恨不得揍死自己,明知道她隨時可能臨盆還跟她鬧,如今真要把孩子鬧出來了。

「……嗯。」伍寒芝緊促地喘息。「孩子可能……可能要出……啊--」又一波疼痛襲來,頓時汗出如漿,她閉起眼緊咬唇瓣。

「沒事的、沒事的,孩子要出來了,我在這裡,我不會讓你出事,芝兒,孩子會好好的,你也會好好的,還有我……我也會好好的,對、對,都會好好的,有我在,沒事,誰都會好好的,沒事……」他語無倫次得很嚴重。

接下來的事對伍寒芝而言就是混亂與疼痛,疼痛與混亂,不停交迭。

不知何時房中突然變亮,燃起好多燭火,她疼到腦袋瓜在枕子上胡亂搖動,每次晃過來都會看到他無比嚴肅又萬分緊張的臉。

鄔雪歌衝出去找人幫忙,道觀裡全是道長、道士和道僮,一聽是接生的活兒,沒一個派得上用場,本來想說還有個老盟主能用用,再不濟也能飛出去拎個穩婆回來,結果賊老頭非常不負責任,把即將臨盆的孕婦帶來扔著就不管事了,不知跑哪兒逍遙,又或者正窩在哪裡看戲。

道僮們倒是不斷提熱水過來,一桶桶往房裡送,乾淨巾布也備來高高一大迭。

結果孩子是鄔雪歌親自接生的。

許是因為氣憤急躁而催動了胎氣,娃兒遂在肚裡跟著鬧起,生產過程其實不大順利。

伍寒芝很痛很痛,力氣都快用盡。

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拚命流,那雙專注的藍眼睛像也潮濕不已,她低低哭著喊痛。

從發動到結束,她僅僅喊了那麼一聲痛,唯一的一聲,接著聽到他非常痛苦且慌張地回應--

「我知道我知道,有多痛我知道啊!」

在那瞬間,要不是那麼痛的話,她都想回他一抹笑。

孩子在她肚裡鬧著要出世,是她在生,但他那語氣和模樣像他也痛到不行。

後來他將手覆在她腦頂天靈蓋上,隱約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徐徐灌注,走遍她全身,糊里糊塗的,孩子就被她生出來了。

聽到哇哇大哭的孩啼聲時,她已累到眼皮都掀不開。

唇角模糊勾起,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啊滾的,是覺得心安了,於是放任神識飄遠,隨眸珠亂滾而輕顫的雙睫才漸漸靜伏不動。

醒來時,天已大亮,房中迎進清淡淡的晨光。

她身上蓋著暖被,孩子裹在襖裡,小小一坨就擱在她身邊。

是閨女兒。

臉蛋紅通通,黑黑的頭髮又多又軟,還沒張眸,看不到眸珠顏色,但睫毛既濃又翹,密軟服貼著,真真是兩把小扇的模樣。

她抱起孩子親著、輕蹭著,在孩子的嘴邊和頰面聞到很濃的奶香味兒,抬眼搜尋,才瞧見小桌上擱著一碗尚餘小半碗的羊奶。

應該是怕孩子肚餓,特地尋來餵食的。

小桌離她躺下的蓆子頗近,她探頭再看,除了那碗羊奶,桌上還備著一陶鍋的熱粥和幾色素菜,還有一盅用層層厚布保溫的……雞湯?!

又是羊奶又是雞湯,道觀裡竟然出現葷食,也不知是道長們特意通融還是有誰擅作主張、暗渡陳倉?

她不禁看向那個面對她們母女倆、微蜷身軀側躺在席墊邊的男人。

他身上未蓋被,臉色明顯比昨日見到時更壞。

此時細細回想,雖不懂武功,也知生產時是他往她身體裡輸了內力,才令她在最後關頭能一舉突破,平安產下女兒。

她們母女均安,他卻傷上加傷,倒地睡昏過去。

再仔細想想昨日兩人因何鬧起,竟能鬧到他口吐鮮血,又鬧到她大動胎氣……

唔,事情好像出在那封還未寫成的「放夫書」上頭。

她是真的想過此事,兩人要分,總要分得乾淨才好。

但眼下鬧成這樣,孩子還是他親手接生,都自身難保了還不要命地使了那麼大的勁兒,他到底怎麼想?又想怎麼樣?

只是沒想明白,娃兒已啼哭起來,於是她解開衣襟親喂。

孩子嚅著紅紅小嘴吸著娘親的第一口奶水,她瞅著、感受著,胸脯鼓脹發疼,心間亦漲得滿滿,該要笑的。

她是笑了,眸裡卻還是湧出淚珠……

鄔雪歌醒來時已是十日後的晨時。

他人不在道觀那間小房,不在這大半年他流浪過的任何地方,而是在屋內有著雪松香氣、屋外小園有株古樸老梅樹的院落裡。

是他熟悉且念想不斷的一座院落。

是怎麼回來這裡的?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僅敢利用眼角餘光偷覷半臥在長榻外側的妻子。

妻子背靠著胖胖的大迎枕,懷裡有只胖娃娃,她正解開單邊襟口哺「r?」娃兒。

孩子似乎吃得很歡快,不斷發出吸吮啜飲的聲響,惹得甫晉身為娘親的妻子樂笑了,不停跟孩子說話--

「要吃飽飽睡飽飽,大妮好乖,娘惜惜,吃飽了再睡才會長得好啊。」

「爹也睡著了,就睡在大妮身邊,白鬍子老爺爺說了,大妮爹傷得重了些,要睡好久才能醒,等爹睡醒了就會慢慢轉好的……」

「大妮鼻子那麼好使,能不能記住爹身上的氣味?往後或者不容易見面的,也許見著了也不相識,大妮能記住嗎?」

什麼叫「見著了也不相識」?她不讓他認孩子嗎?胸口一窒,鄔雪歌氣息忽轉粗濃,略吃力地撐身坐起,把正在哺育孩子的伍寒芝嚇了一跳,後者怔怔然看他,一會兒才抱著娃兒側過身,單手攏好襟口。

她沉吟了會兒道:「你昏死過去,一直沒能醒來,後來盟主老前輩替你把了脈,說你是像閉關那樣進到自行練氣修復的身體狀態,不用管你,待你睡飽,將氣養足了自會清醒……之後段大叔他們拉馬車前來接我,說是接到你托道觀的人快馬加鞭所送的口信。」

他接生孩子。

他清理好她們母女倆。

他還找來羊奶先餵食孩子,替她備了飯菜和雞湯。

最後連托人知會大莊那邊過來接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

直到都安排妥善,他才讓自己倒地昏睡。

雖會惱他,也還是心疼他,沒辦法把他扔在道觀不管,也就一併帶回來。

盟主老前輩說將他擱著不管,便一切無事。

所以她真就讓他直條條躺在長榻內側跟著她一道坐月子,偶爾將娃兒擱在他徐緩起伏的胸膛上,或者拿他的健臂給娃娃當枕頭。

域外獸族所傳的內息功法很不可思議,這十天,她動不動就去探他鼻息、聽他的心音,雖然一直未醒,但臉色確實一日好過一日。

只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清醒坐起,以至於有些措手不及。

鄔雪歌硬是忍住想去碰觸妻女的衝動,喘過幾口氣後忽然拋出一句--

「我不要什麼『放夫書』。你寫了……我也不認的。」

側過身子背對他的人兒沒有回頭,但纖秀背脊似乎微微凜直。

他緊盯著又道:「大莊的炮製葯場遭黑白兩道圍困生事,前因後果你已知曉,當年搗了武林盟比武大會,本意是想給玉鏡山莊難堪,從沒想過要奪什麼武魁首的封號。」喉結上下動了動,聲音偏沉--

「我娘是域外獸族女,玉鏡山莊莊主鄔海生是我生父,我在玉鏡山莊生活了十多年,跟著同父異母的三位哥哥和其他師哥師姊們一起習武,娘過世後,我被鄔海生逐出玉鏡劍宗……」

「為什麼?!」

妻子驀然回眸,訝異的語氣帶關懷,鄔雪歌嘴角不禁揚起。

伍寒芝臉蛋微熱,倏又別過臉,盡量平心靜氣地問道「為何鄔莊主要那樣做?你是他的弟子更是他的兒子,可為什麼……」

鄔雪歌遂將其中原委清楚告之。

說得真的太清楚了,尤其在許多細節處。

他說起娘親的用情至深,說起獸族人談情說愛多半是一根筋直通到底的脾性,愛上了,一輩子忠誠不變。

接著又提到自小因異樣的外貌所受的排擠和蔑視,提到生父因懷疑他並非親生而對娘親漸漸情淡的事,提及娘親最終抑鬱故去,提及他如何瞞著眾人自修功法,又如何與獸群混在一塊兒過活。

能說的、不好說的、從不曾對誰說的,他全都說了。

妻子遇弱則弱的性情他太明白,說得這樣清楚,無非是想要她的同情與心疼。

「那年攪了比武場後,日子就不再安生,不僅武林盟的探子來盯人,不少道上的人亦尋來下戰書,一波還又一波,沒完沒了,於是才往域外流浪,常常跟著獸類遷移,風波才漸漸止了,然後就遇見你。

「……那天見葯場被圍被砸,你險些挨打,我心裡很惶恐,一切的錯在我,根源也在我,我若不離去,西海大莊難保安寧,那是你最在意的地方,是你肩上的責任和一生成就,不能因我而毀。」

孩子像是睡著了,乖乖偎在妻子懷裡。

但妻子卻動也沒動,一直輕垂著玉頸不願回眸。

鄔雪歌氣息變得短促,覺得內勁像又提不上來。

他咬牙鼓起勇氣,兩手微顫地探去扳她的雙肩。

伍寒芝沒有抗拒,順從他的力氣轉過來面對他。

「芝兒……」一看,他的心也如她此時的臉蛋,被淚浸潤得濕淋淋。

捧著她的淚顏,他一下下替她拭淨,沙啞求著--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你跟孩子,之前沒把握能過得了這關,畢竟事鬧得太大,引來正邪兩派夾擊,但捨了一次實在太痛苦,我、我沒辦法再捨了,外頭的事我會安排好,我發誓一定會弄妥善,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不要休掉我、不要寫什麼『放夫書』,還有……欸,你別哭啊……」

都說坐月子的時候不能掉淚,易損目力,但伍寒芝實在忍不住。

聽他說起出身,提起年少不堪回憶的往事,眼淚已掉個沒完。

即便多少能猜出他的心意,但親耳聽他說出那些殘酷的事實,震得她心魂瘋狂顫抖,眼淚更不受控制。

「嗚……可你、你那時說,孩子與你無關,你怎能那樣說?怎能?!」就那句話最最傷人,讓她真的很痛很痛。

她一手握拳槌打他的肩頭和胸口,雙眸和鼻子都哭紅。

鄔雪歌根本不記得當時慾斷她念想時,自己都說了什麼混帳話。

畢竟太過混帳,說出口後自然就拒絕記住,不願再想。

此時被妻子挑明出來,面對指責,他無話可說且無路可逃,即便有路他也不逃的,最終硬頸一垂,將頹喪的臉埋進她懷中,與襁褓裡的娃兒小臉貼在一塊。

「隨便你怎麼罰,拿刀砍我也可以,但拳頭不好,會槌痛你的,還有,再怎麼罰也沒有休夫這種處罰。」聲音很悶。

「『放夫書』是雙方和離。」

「也沒有和離。」聲音更悶。

伍寒芝推推他的肩頭,他耍賴不肯抬起,她沒再硬將他推開,因她發現袖上的布料有一小塊被漸漸濡濕了,是他的淚。

其實早就心軟,在他做了那麼多之後,要不也不會把他從道觀帶回來,更不會日日夜夜與他同榻而眠,靜靜守著。

暗暗歎了口氣,她抬起適才握拳揍他的那手,這一次,她攤開柔軟掌心,放在他亂糟糟的發上順毛般揉啊揉。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29 PM

第十章

鄔雪歌真沒想到自己能陪著妻子坐月子。

被帶回伍家堂,在熟悉且暖心的氣味中醒來,見妻子願意聽他解釋,甚至願意任他耍賴皮,儘管外邊的事還需收尾斷絕後患,他卻想這樣賴下去,以療傷養病為理由,吃得好睡得香,哪裡都不去。

此時回想,離開西海大莊這大半年來,他都不知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餐風宿露不說,成天不是打就是殺。

自詡是正道的挑戰者還好說,顧著正道的面子一切按江湖規矩來,麻煩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連他在野外挖個坑、拉個屎都要被偷襲。

每當那時都會令他異常悲憤。

想說吃都已經吃不好了,連拉屎都不讓他拉順些,忿恨一起來,下手往往不留情,有幾個被他綁成粽子、繫了條樹籐甩下峭壁懸崖,也不知是否自行脫困了?抑或已晾成人干?

這樣血腥不道德的「屎事」他自然不會跟妻子提及,但他實在不知那個無聊就來露個臉的賊老頭是不是跟妻子私下說了什麼,總覺得妻子儘管肯理他了,仍有些悶悶不樂,像藏著什麼心事。

之後,孩子喝滿月酒的這一天到來。

盟主老大人來訪伍家堂,還送了不少古怪玩意兒給孩子。

他逮到機會,將老盟主揪到後院水渠邊就問了。

老人家端得無比義正嚴詞道:「老夫這張嘴守得可嚴實了,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都是有條有理。你自個兒闖下禍事,惹得媳婦兒不痛快,還想拖個人下水,天容你,咱都容不得你。」

鄔雪歌火爆了--

「容不得我?是我容不得你才是!你敢說這些年江湖上黑白兩道全追著我跑的事,武林盟沒在後頭推波助瀾?我人在西海葯山的消息一出,你敢說武林盟沒滿天放信鴿地昭告天下?別忘了還有冥教那件活兒,明明是你中原武林盟不好意思大張旗鼓地跟對方爭地盤,都不知暗中使了多少勁兒,竟讓那十個冥教高手拿我作筏子,以為拿下我就是打了武林盟臉面,拿下我就能當上冥教教主,你敢說哪件不是閣下手筆?」

薑是老的辣,盟主老大人被念得不痛不癢,還能捻著美髯呵呵笑。,

「這個局一開始你就看得真真的,但你最後也甘心情願往下跳了,欸,你說能怪誰?咱可沒逼你,你還是能避開的,可你沒有,為何?」

鄔雪歌心裡清楚。

他之所以往局裡跳,是因賊盟主打蛇打七寸,掐住他的軟肋。

妻子就是他的那根軟肋。

而被人清楚指出,且還徹底利用了,會痛快才怪!

藍瞳瞪得都冒青火了!

盟主老大人持續心情大好中,很仁義地道--

「拿你當槍使,你以一敵十,一口氣鏟了冥教百年根基,咱也很感佩啊,這不,在你奄奄一息之際把你救走,見你昏迷到不行了還要念叨著媳婦兒,那個心疼啊,只得特意上西海大莊尋你媳婦兒過來,你也知道的,女孩子家見到傷的、病的、殘的,婦人之仁就會油然而生,瞧瞧,如今都跟媳婦兒合好了不是?嘖嘖,不過咱還是得說上一句啊,你這樣胡來,把阿芝那孩子氣到肚裡的娃子都掉出來,這一點老夫可不敢苟同。」

「那還全是我的錯了?!」鄔雪歌氣到發抖。

「耶?瞧你這話說的!不是你的錯,難道是咱的錯?所謂不教而殺謂之虐,老夫捫心自問,絕對沒有虐你的,當初可都明明白白知會過你,要你三年一度回武林盟亮相,若不遵行,別怪老夫心黑手狠,你當我的話是亂風過耳是吧?」盟主老大人一臉鄙夷,再次嘖嘖出聲。「再有,都有阿芝那麼好的媳婦兒,還跟其他女子藕斷絲連的,莫怪你家媳婦兒不開懷。」

鄔雪歌一吼。「我跟誰藕斷絲連了我?!」

盟主老大人用力點頭。「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你家媳婦兒不會找咱旁敲側擊,想問問你那個小師姊的事。細想想,當年還是這位玉鏡山莊的元小師姊跳出來求你,你才手下留情,可見情分不一般啊不一般,還強辯呢。」

說完搖搖頭歎氣,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聞言鄔雪歌如中巨錘,褪得眼冒金星。

頭上原頂著一片火海,剎那間被灌頂的冰水「沙--」地一聲全淋滅了。

盟主老大人還多補了一刀,慢吞吞道--

「咱可啥話都沒說,要你媳婦兒自個兒問你去,她心裡在意,可又沒問,還遲遲不問,這事兒就大了,你以為呢?」

鄔雪歌以為……以為自己就是個蠢的!

他怎會以為如今事情過去,當時為斷她念想、衝著她胡言亂語的那些傷人言語也能雲淡風輕地跟著揭過去?

他到底都亂七八糟說了哪些違心之論?

豈知不努力想不知道,一使勁兒地想,光記起幾個片段已嚇得他臉色發青。

誰還有閒工夫理賊老頭,轉頭回身,立時奔回妻子身邊。

只是大夥兒喝孩子的滿月酒喝得正熱鬧,他找不到好時機開口,一直憋啊憋的,憋到晚上回房已滿臉脹紅,卻不是喝酒喝紅的。

由於伍寒芝決定親喂娃娃,家裡請的「r?」母僅是來幫忙看顧孩子,如今已出月中,伍寒芝能親自照顧娃兒的時候多了些,於是房裡多出一張圍著木欄的小榻,此時孩子就安靜地躺在小榻裡。本以為睡著,部雪歌一靠近,兩顆與他眼瞳相似卻藍得更澄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對他轉。

「大妮……」他喊著娃兒的「r?」名,探臂將娃娃抱起。

大夥兒都說是只胖娃娃,可他就覺得好小好小。

尤其當他扶著娃兒的小腦袋瓜與母體分離時,那時孩子微蜷成一球,他只張五指就能完整將娃娃托在掌中。

不過如今長得好些了。

兩坨頰肉軟乎乎,下巴可愛秀氣,眉毛長得像娘親,隱約能看出將來是要修長入鬢的眉型,眸子卻隨他,且有青出於藍更勝藍的模樣,澄藍得猶如高原上攬盡青空顏色的湖泊。

老實說,當初妻子懷上了,他對於將為人父這件事感覺並不真實,之後出了一連串變故,是直到後來他見到大腹便便的妻子,第一波沖襲尚未消化,第二波更強的大浪已兜頭打下,逼得他不得不親手接生孩子。

當他接出娃兒時,孩子在他掌中呱呱啼哭,那當下才真的湧出深刻情懷,有了為人父的喜悅和感動,難以言喻的奇妙滋味盈滿胸間。

「大妮好乖,等你再大些,爹帶大妮天涯海角、五湖四海玩去,把你阿娘也拐走,然後還要跟大獸們一塊玩,你會喜歡的……唔,但這事最好別讓你娘曉得了,她要知道爹想把你丟到狼群或野牛、野鹿堆裡,可能爹得挨板子、跪算盤嘍,大妮啊……往後可以跟爹要好、跟娘要好、跟姥姥要好,但千萬別理你家小姨,咱們別跟她一國,知道嗎?嗯?」

伍寒芝從淨房裡出來時,見到的就是丈夫抱著娃兒說悄悄話的景象。

兩張臉湊得好近,親密貼蹭。

丈夫嘰哩咕嚕說得一臉認真,孩子也聽得一臉認真,漂亮眼珠溜溜轉,還會適時哼個一聲兩聲回應。

她靜望片刻,心口溫燙溫燙,眸眶裡也熱熱的。

丈夫朝她看來,唇吻在孩子臉上,彷彿那一吻也落在她頰面,輕輕癢癢的。

她臉紅了,肩膀不禁縮了縮。

她走過去想接過孩子,鄔雪歌沒給,卻將她拉到榻邊落坐。

「你喝醉了?」伍寒芝見他俊顏紅得有些古怪,可也沒嗅到酒味,不禁奇怪。

「沒喝醉,我今兒個滴酒未沾。」其實是憋著話想問,結果憋了太久,此刻語氣竟透著委屈。

伍寒芝略偏螓首,有些看不明白,想著她剛剛聽到的話尾便問--

「今兒個又跟菀妹搶娃兒了?」

他重重一哼,眉峰成巒。「都已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家了,以往搶你,念她年歲小,我咬牙忍了,如今搶娃,那是得寸進尺,軟土深掘,還能忍嗎?快快把她嫁掉才是正事,讓她自個兒也生一個去,不要成天想著虎口奪食。」

「虎口奪食」也能這樣用?伍寒芝哭笑不得。

「這大半年來,菀妹懂事多了,你別說她壞話。」

妻子語氣微帶嗔意,他是挺受用的。

但一思及這大半年來的分離,他不在她身邊,她不僅承受孕期帶來的身體變化,心也被他弄得傷痕纍纍……

一時間如鯁在喉般難受,幾個呼吸吐納過後才澀然開口--

「好,咱們不說她。我、我其實想說的是你。」孩子在懷裡睡著,他輕拍著,落寞道:「我知道你還沒完全原諒我,也還不能全然信我,所以一直觀望著。」甚至不敢輕易再對他敞開心門。

「我沒……」伍寒芝一時語塞。

她不由得垂下玉頸,想了想終於道--

「我原諒你了,真的,真的已不惱了。只是你還是會離開的,某一天待得厭煩了,就會離開,是性情如此,不是故意要辜負誰,我知道的……當初求親時,你說自己流浪成癖,不知何時發作,我那時說,只要你開口知會一聲,我就明白的,我能明白你的離開,只是自個兒還得準備好了才好……」說到最後,微微苦笑,像也知道無論自己再如何準備,永遠無法周全。

鄔雪歌心像被鐵耙刮過似,熱辣辣的痛。「雖然我性情如此,也傷透了你的

心,但芝兒……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他一臂攬著娃兒,一手探去輕握她的柔荑。

感覺她在顫抖,他不禁加重力道穩穩握牢。

直到她願意抬眸迎向他的注視,他才繼而道--

「即便我流浪成癖,身體裡卻也流著域外獸族人的血液,獸族人看待感情之事是一根筋到底,認定了就不變,如同我娘親那樣癡狂……我曾對這樣的事嗤之以鼻,覺得不可思議,倘若沒遇上你,可能覺得心頭空空如也、一生飄泊沒什麼不好,但偏偏遇上了,喜愛著,愛到心裡去,可能自己也變得跟娘親那樣癡狂,卻覺得無所謂了……」

伍寒芝又有種神魂被吸進那雙魔性藍瞳中的感覺。

心尖發顫,沒被握住的那手就按在胸口,怕心跳得太急要撞疼胸骨似。

她怔怔然地聽他道:「芝兒,你說得可能沒錯,往後待久了,還是會想離開的,但離開之後還是會回來,會這樣來來去去,永遠不可能瀟灑地一走了之,因為不得不回來,因為你在這裡……你在這裡,所以就會捨不得離開太久,不願意去得太遠……你能明白?能信我嗎?」

她雙眸泛開溫潮,被惹哭了,內心是願意信他的,卻要問--

「那你那位同門小師姊怎麼辦?她來了,你還要隨她走的。」

妻子肯問出,鄔雪歌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抓著她小手的大掌直接抬高,用手背幫她擦淚。

「小師姊姓元,歌詠的詠,晴天的晴,元詠晴。」他說得仔細。「她長得是好看,正因為好看,用她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可人臉蛋能驅使眾師兄弟們為她爭風吃醋,為討好她,替她整弄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人,人前是一個模樣,人後又是另一個模樣……我哪有什麼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從來沒有的。」道完,後頭還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你說……說什麼呢?」伍寒芝微瞠淚眸,挑眉。「別以為我沒聽清楚。」

鄔雪歌低哼了聲。「你不讓我說壞話,我不說就是。」

「你說菀妹跟你小師姊是同道中人。菀妹才沒那麼……那麼……」她腦中閃過一幕,當時馬車翻落山崖,她被他救起,菀妹撲進她懷裡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那是他與妹妹頭一次會面。

本以為他神情古怪、若有所思是因為驚艷妹妹的美貌,豈知他之後卻一臉嘲弄,藍眸中譏誚甚濃……她如今算是懂了,懂他那時到底在想些什麼,莫怪後來他與菀妹一直不對盤。

人與人之間的相識和相處全看緣分,她自然是希望身邊人都好好處在一起,卻也不會強迫誰去遷就誰,一切順其自然,自然水到渠成。

妹妹的真性情她不是看不出,但她身為長姊,又是當家之人,對唯一的手足確實嬌寵得很。

唔……好吧,也許寵得有一點點過火,一點點而已。

她清清喉嚨,重振旗鼓道:「菀妹已經懂事多了,不僅能幫齊娘管家,外頭的事也學了不少,尤其對各類葯材炮製的活兒,她瞧過一遍就能記住大概,連帳都能幫忙看了。」

「她是得學好,她本就有能耐學好,哪天我的流浪癖性再起,把你跟孩子全帶走,玩個一年半載再回來,她再不幫忙把伍家堂和西海大莊管起來,她也沒安生日子可過。」他越說越氣。

然而為著不相干的人生氣讓他更不痛快,遂頭一甩,咬牙又道--

「反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沒有青梅竹馬、沒有跟誰要好、沒有心儀誰,沒有、沒有、沒有!」

突然--

「那麼,你有沒有心儀過我?就算一點點心動也好,有沒有過?」伍寒芝問出當日他要離開前,自己曾問過的話。

她神態是淡定溫柔的,像心中早已瞭然。

鄔雪歌又有那種頭上頂著一片火海燒得熾盛,突然拿水兜頭澆熄之感。

妻子那一夜在老梅樹下問他時,他選擇沉默以對。

而今再問,帶笑問著,是願意再信他了。

「不是一點點心動,是心都給出去,你肯要,心是活的,不肯要,它就是死的。」說著,他將她拉近,柔軟身子順勢撲進他懷裡。

他一手抱著孩子,一臂攬著妻子,滿足到傻笑。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臉埋在丈夫胸前,伍寒芝也抿唇笑了。

「我照實說而已,當真死活都操在你手裡。」她若不要他,從此成陌路,即便肉身未死,也是行屍走肉般飄零罷了。

頓了會兒,他低低又說:「我跟我阿娘……其實很像,以往卻不願承認。」

很像,所以不敢輕易動情。

很像,所以一動情就如癡如狂。

他的阿娘因丈夫的薄倖寡情抑鬱而亡,走的時候還那樣年輕。

而他呢?

若開在他心中的那朵花得不到柔水滋潤,他將枯去,像他娘親那樣嗎?

光是這樣胡思亂想,她就覺受不了,彷彿又見他孤零零、臉色灰敗地躺在道觀那間什麼都沒有的小房裡。

環在他腰上的藕臂加重力氣,她將他抱得更緊,吐氣如蘭地低語--

「會待你好的,我說過,會待你很好很好的。」

「好。」

「絕對、絕對不可以再騙我,不可以再說那麼可惡的謊話欺負我,就算事情再難,我也有勇氣承擔,就是不許再騙我、欺我,我……我的心也給出去了,再有第二次,它也活不成的。」

頓時,鄔雪歌一顆心既熱又痛、既酸又軟。

他再難忍耐,低頭尋覓妻子的唇。

兩張臉都帶淚,貼得無比親暱,淚水滑進柔情纏綿的四片唇瓣裡,已分不清這苦中帶甜究竟是誰的滋味。

抵在芳美唇瓣上,他溫熱氣息吐進她口中--

「好,不再騙你,沒有謊話,我們一起活、一起活……」

將對方給予自己的那一顆心一珍藏寶愛。

誰都不負誰,一起活。

後來鄔雪歌老實對妻子招了,那日與小師姊元詠晴一塊兒離開,利用師姊作餌,把一批追在身後的江湖人士引離西海葯山地界之後,他就丟下對方跑掉。

本想過三川五山往中原北境去,還是敵不過內心念想,避過眾人耳目又溜回伍家堂,主要是想偷偷看她幾眼就走,豈知鬧了個大烏龍,險些被自個兒設下的機關給逮著。

結果曝露行蹤,當時一團混亂,兩人就鬧了那麼一場。

至於元詠晴前來尋他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藉他在中原武林的名頭重新擦亮玉鏡劍宗的招牌。

然而有這樣的打算,甚至一聽聞消息便千里趕來西海葯山尋他,鄔雪歌相信絕非小師姊一個人能決定,極可能是鄔海生的想法,以為他看在小師姊的面子上,說不準能答應……

他只想冷笑。

「那些年,你在你小師姊手裡吃了不少悶虧是嗎?」

「眾人皆喜愛她、傾慕她,偏偏你待她冷淡,她是想引你注意呢,才會一直撩撥你、欺負你。你啊,對姑娘家也太不好。」

聽見妻子的話,他落寞了,臉低低的,連頭髮都不飛揚了,覆額下來都快蓋住眼睛。

妻子軟綿綿的小手捧起他的臉,卻說--

「幸好你對其他始娘家太不好,要不然……欸,你怎麼就不能長得普通些、平凡些,長得這樣好看,放你出去流浪,我實在挺擔心啊。」

他先是一怔,跟著頰面就紅了,落寞顏色一下子褪光,因為妻子微撅芳唇,非常甜蜜地親了親他的嘴,更在他泛紅面龐上啄了好幾記。

內心因玉鏡劍宗而生出的煩躁感,登時被驅散大半。

而西海葯山這一邊,大妮的滿月酒才過沒幾天,中原武林盟那一方已廣傳消息昭告天下,說是下一屆武林盟比武大會,連著兩屆缺席的武魁首必然到場,歡迎各門各派、各幫各教的子弟們共襄盛舉,一起來挑戰之類的。

畢竟有妻有女、有家有室,鄔雪歌軟肋太多,鬥不過心黑手狠的賊老頭盟主大人,只能乖乖妥協。

既然退無可退,又有值得守護的人,他完全豁出去,乾脆把場子作大。

他在西海大莊入谷口的木樓旁邊立了塊大大的木牌,上頭龍飛鳳舞地寫著--

是黑是白不拘,亦正亦邪皆可,每月初一十五,請君來戰。

拳腳無眼、刀劍無情,死生狀下,打死不賠。

意思就是--不管哪條道上的,敢簽生死狀,要戰就來。

鄔雪歌拿大莊裡的場壩充當比武場,初一、十五開放挑戰。

初一、十五這兩天,大莊裡百餘戶人家有設香案祭拜天地鬼神的習俗,他這武藝較量可稱得上是另一種方式的「唱大戲」哩,瞧瞧,每個月兩回「唱大戲」酬神敬鬼,著實虔誠不是?

當然,西海大莊裡的人也被娛樂得很歡快。

每逢初一與十五,大夥兒扶老攜幼圍在場壩邊看伍家堂的姑爺甩人、踹人、揍人、拍人,而且常常把人拍飛或甩飛。

有人就在場外開盤作莊了,不賭誰贏誰輸,只賭那些敢上門討教的,到底能在鄔雪歌手下走過幾招不飛走。

後來鄔雪歌發覺,在場壩比武不但可以娛樂鄉親,更可以替大莊招攬生意。

因為太多人被他打得頭破血流、傷筋斷骨、內傷吐血,而哪裡有好葯能治?當然非西海大莊莫屬!

於是在哪裡受傷,就在哪裡被治。

湯葯費當然得算個清楚明白,但用葯的確是十足真金。

金創葯膏、生肌葯粉之類的更是好得沒話說。

之後除中原那邊來了更多單生意,西邊域外與南方異族也有葯商過來作買賣,讓西海大莊非常豐厚地賺了一大筆。

許是因為能幫上妻子,一起擔起大當家照顧眾人之責,鄔雪歌每月兩回接受比武挑戰竟越打越愛打,有時前來挑戰的人少了,他為了延長挑戰的緊張感,讓觀戰的鄉親們心情隨之高潮起伏一下,還會故意賣個破綻給對方。

然後,終於有一回遇上算是高手的角色了。終於啊!

與對方酣戰近三百回合後,他臂膀挨了一刀,血流如注,可對方雙膝被他徒手脫卸關節,所以也不算佔了他上風。

待他回到伍家堂後,妻子捧著他自覺沒多嚴重的傷臂端詳再端詳,還重新替他上葯包紮,那緊張到眸眶泛紅、鼻頭也泛紅的樣子,讓他……竟讓他……覺得身上掛綵其實挺美好。

到了秋天,雪歌花盛開的季節又來臨了。

妻子夜裡出門採花,他就跟著,偶爾娃兒不睡也會被爹娘拎出來夜遊。

這一晚,鄔雪歌寬背上背著妻子,胸前斜背著裹在暖襖裡的孩子,施展輕功飛飛飛,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已飛抵星野谷地。

孩子快滿週歲,肥腿能蹭好幾步,只是走得搖搖晃晃,常一屁股就倒坐在地。

星野谷地裡,月光下開滿潔白的雪歌花。

大妮娃子開心拍手直想探進花叢裡,鄔雪歌沒敢輕放,怕孩子亂鑽亂爬不小心會滾進流沙惡地裡。

他遂一手托著娃兒,一手幫妻子採花。

伍寒芝發現自己常采著采著,眸光瞥向那對也忙著採花的父女,這麼不經意一瞥,然後就看癡了。

他曾信誓旦旦地說,他不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父親。

可他錯了。

在她眼中,他真的做得很好,甚至某些時候會覺得他們父女倆有自個兒的語言,很強烈的血脈相連感,屬於獸族的那一部分血脈。

說老實話,偶爾呢……還真會小小落寞啊,但想想自己竟吃起他們父女倆的醋,不禁又覺好笑。

突然間--

伍寒芝完全不知發生何事,只見丈夫驀地定身不動,像凝神傾聽什麼。

接著他把孩子遞進她懷中,表情是輕鬆寫意的,但藍色瞳仁卻繃得微顫。

「別怕,乖乖的,和孩子一塊待著,我去去就回。」他大掌撫著她的頰。

她信他,所以不問,僅用力頷首。「小心些。」

「嗯。」他露出一抹安撫笑意,又捏捏女兒的嫩臉才飛身離去。

伍寒芝抱著孩子縮進岩塊形成的陰影裡。

「八成又有哪路高手來尋你爹的麻煩,大妮跟娘躲在這兒,累了就睡,等大妮睡飽,爹爹也回來了,咱們就能回家去。乖啊……」她拍撫孩子的背,輕輕安撫。

大妮娃子很乖很安靜,只拿一雙亮到不行的眸子跟她對瞧,紅嫩嫩小嘴還翹起了,那神態竟與鄔雪歌適才離開前給她的那抹笑像個十足十。

伍寒芝低頭吻吻娃兒,將孩子摟得更緊些。

谷地靜得有些詭異,一群黑衣人不從唯一的出入谷口進來,卻從四周崖上拋下長長的粗繩和鐵鏈子,一個接著一個溜下。

對方居高臨下,伍寒芝與孩子的藏身處一下子就被找著。

但十來個黑衣漢子尚未近身抓人,一頭巨大野獸就從崖上一躍而下,落在伍寒芝藏身的那塊大岩石前,背毛根根豎起,目泛綠光,露出利牙狺狺低咆,頗有一獸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是曾有一面之緣的那頭巨大灰狼。

伍寒芝心頭陡地一鬆,灰狼出現,說明丈夫就在左近。

即便她和孩子此時被擄走,有灰狼引路,再憑丈夫的本事,要尋到她們母女倆絕非難事。

黑衣漢子們在一旁不斷叫罵--

「哪來的畜牲?滾開!這兒可沒你什麼事!」

「跟一頭畜牲叫囂個什麼勁兒?砍了了事啊怕啥?!」

「砍就砍!大夥兒齊上,老子就不信一頭狼能一口把十幾人全咬了!」

一頭狼是沒辦法一口把十幾人全咬了。

但,一群狼應該可以。

那黑衣漢子罵聲甫止,手中的刀都還不及舉起,高高的崖上突然又躍下一頭、兩頭、三頭……數都數不清的大狼。

狼群襲來,每一頭像餓得慘極,見人就咬,除了伍寒芝和懷裡的娃娃。

狼只約三到四頭合力攻擊一人,這群黑衣漢子都有些功夫底子,揚刀開掌雖打死不少頭大狼,也有不少人被咬得鮮血淋漓,雙腿、臀部或胳臂被撕下大塊肉的大有人在,一時間星野谷地熱鬧非凡……呃,不,是腥風血雨。

鄔雪歌差不多是與狼群同時出現。

他沒理會狼群,更加沒空理那些找死的黑衣漢子,他找到妻子和孩子的藏身處,彎身將她們母女倆抱起,眨眼間飛離星野谷地。

一刻鐘後已返回伍家堂。

當他把懷中妻女安置在榻上時,妻子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她把孩子緊緊摟在臂彎裡,與娃兒交頸相貼,像安慰著娃兒,也想從娃兒身上得到慰藉和力量似。

鄔雪歌輕輕歎氣,將手擱在她頭上。「沒事了……瞧,大妮也會安慰娘親了。」

聽到有關孩子的話,伍寒芝終於回過神。

耳中那些獸吼和淒厲慘叫聲已遠,她抬頭看到丈夫,先是一楞,似此時此刻才意識到一家三口已不在谷地,隨即抱著孩子跳起來撲進鄔雪歌懷裡。

危險不在了,她才開始發抖。

鄔雪歌非常心疼內疚,將她緊擁,不斷拍撫她的背。

「武林盟前陣子對冥教出手,但辦事不牢靠,漏網之魚多了去,今夜前來鬧事的應是冥教餘下的教眾。」

他去年把冥教十名高手全端了,大動冥教根基,自然被人恨上,卻沒料到對方以兩撥人馬行事,以調虎離山計將他引走。

幸得他早作準備,有灰狼可先抵擋一陣,能多給他一些時候趕回妻女身邊。

「沒事了、沒事了……」他單臂抱過孩子,低下頭不斷親吻妻子的髮頂。

偎在丈夫懷裡,伍寒芝漸漸穩下心,尤其娃兒一隻肥手還探來摸她,流著口水的小嘴咿咿呀呀發出聲音,藍眼睛那樣漂亮,她也探手摸摸孩子的嫩頰、輕搔孩子肥嫩嫩的下巴,母女倆相視而笑。

「沒事了?」鄔雪歌用額頭溫柔地蹭蹭她。

「嗯。」伍寒芝笑得略靦眺,深深吸了口氣。」

「想哭就哭,別忍著,不會笑話你的。」他說得正經,眼中儘是真切關懷,就怕她自個兒一直忍,忍忍忍,忍到在睡夢中被魘住。

「沒要哭的,唔……不過……其實還有一點點怕。」她圈緊他的腰,抬起血色尚未完全恢復的臉容,雙頰微鼓,睨著他。「那隻大灰狼跳出來,我可以理解,但……那一大批的狼群是怎麼回事?」

「不是我。」

「……本來很替大灰狼擔心,怕它要被那些人砍傷,但突然就一隻、兩隻、三隻……一隻接著一隻不要命般往谷裡跳,那崖上真的很高很高,冥教那些人想下來還得拋繩架鐵鏈……」

「真的不是我。」歎氣。

「怎麼大狼往底下跳都跟生翅似的,就沒見一頭失足滾下來,大夥兒全都安全落地,它們的攻擊特別迅速,有的騰在半空就撲人了……」

「芝兒,不是我幹的。」很無奈,笑著再歎。

「我怕大妮見著了會害怕啼哭,所以摟著她不敢再看了,然後就……咦?你說什麼?」伍寒芝揚眉,張著清亮的眸子,眨都不眨。

某人只得再道,「真的、真的不是我幹的。」口氣非常鄭重。

伍寒芝迷惑地蹙眉。「不是你,那、那還會有誰?」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在場的可不是僅我一個獸族人。」語氣裡透出明顯的驕傲。

嗄?!

當娘的這會子不是迷惑,而是迷亂了。「……大、大妮?」

她望向自家肥嫩嫩的閨女兒。

孩子聽到娘親叫喚,開心地流下好長一串口水。

鄔雪歌也開心了,親了大的又親了小的,親過小的忍不住又去親大的,不管大的還是小的,都乖乖由著他親不停。

因為大的那只差不多化作了石像,還沒把這般劇烈的衝擊消化完畢。

而小的那只咯咯笑,非常天真無邪。爹爹拿口水荼毒她,她就拿口水荼毒娘,親得阿娘滿臉濕答答,她是開心笑到最後的那一個。

至於鄔雪歌,他想,還是先別告訴妻子吧……他其實偷偷抓著孩子練功,還把獸族那張內功心法的獸皮圖給孩子看過。

唔……他這可不是欺騙妻子,只是沒說罷了。

沒有強逼孩子學什麼的,就是把那張內功心法圖丟給孩子玩而已。

但會有今夜這樣的成果,還是令他萬分震驚。

這麼小就知道要守著娘、護著娘,意志自然驅動,所以自然而然召來大獸相幫。

大妮,爹疼你!

大抵是接收到阿爹澎湃的讚美,大妮娃子高聲大叫,藍眼睛亮晶晶……

--End--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30 PM

後記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這個故事的男主角鄔雪歌,應該是那子所有的故事中,年紀最小的男主角……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所謂「年紀最小」是指他跟女主角正式「好」在一塊兒時的年紀,為了查證這件事,特意把《萌爺》上下集挖出來翻查,人家苗三爺沃萌弟弟是二十三歲時遭露姊兒破處,果然比鄔大爺雪歌兄晚了些啊。(無聊作者就是愛比這些有的沒的,請見諒)xddddd

然後不知為何近來很喜歡寫一些跟「禽」、「獸」有關的故事內容。

上一套《鷹主的男人》,猛禽滿天飛,外加鳥鴉群串場,這一本《比獸還美的男人》如果篇幅可以無限拉長,而且有更多、更多時間的話,我都想把南蠻的野象群抓出來寫了。

書中,男主角在獸群中閉關、沖關的概念,其實就跟修仙者或修道之人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閉關、沖關的想法是一樣的,都在講一個「人與週遭氣場產生共鳴」的狀態。對鄔雪歌來說,最佳氣場在野獸群裡,只要被一大群又一大群的獸類包圍,他的血氣就會活跳跳,內力運轉像呼吸吐納一樣自然,練起功來事半功倍又突飛猛進,這樣。(以上是作者對於「獸群中閉關」落落長的解釋,如果讀者朋友有自己的理解,請無視這一段,直接跳過。甘謝。)

在創作這個故事的期間,想一想最悲慘的莫過於那一天。

那一天中午吃飽飯,小休息了一會兒,調整心情準備進入寫作狀態。由於都是在臥房裡寫稿,我煮了一小壺咖啡端進房間,打開房裡的冷氣,轉開電風扇輔助,調好檯燈護眼燈光,打開電腦叫出檔案。

萬事俱備,只欠我「坐下來開始好好打字寫稿」的這股東風。

想想,要吹這股東風之前,還是先去上個洗手間,讓整個身心靈都清爽了再開始吧。於是我就離開臥房去上洗手間了,這一出去,就進不來了呀!

嗚嗚,因為房中開冷氣嘛,所以一走出去就順手把門帶上以防冷氣外流這絕對沒錯啊,豈知我竟然沒察覺到臥房的喇叭鎖是鎖住的狀態,把門這麼一帶,我就把自己反鎖在外面了。

當時太過震驚,第一個反應是拍著門大喊。「拜託讓我進去啊!」

(當然不會有人開門讓我進去,有的話就……就更恐怖了。)

結果就是臥房裡冷氣加電風扇運轉得很清涼,我在外面急得團團轉,滿頭大汗地找房間鑰匙。(手機也擱在臥房裡啊啊~~)

舊公寓各個房間都有留一把鑰匙的,我記得全部串成一串,鑰匙上頭還貼著「房間一、房間二、書房、廚房外門、內門」等等標示的貼紙,但具體放在哪裡,完全沒概念,距離我上次看到它們,應該有十年以上的時間了吧,但一定一定是在家裡的某個角落,不可能丟掉。

然後就上演了一場瘋狂尋找鑰匙的實境秀。

客廳、書房,甚至是廚房完全被我翻箱倒櫃,東西散落一地,找了將近兩小時,無果。

之所以遲遲沒有出門請鎖匠,是因為在家寫稿,大熱天的,穿得都嘛很清涼,連內衣也沒穿,棉質上衣還是洗到領口都鬆鬆垮垮的那款,熱褲短到可以看見小時候在大腿上端種的牛痘疤痕,而換季之因,本人所有的夏天衣服和內衣都放進臥房衣櫥內,收到外面櫃子裡的全都是冬衣啊!難不成要我大熱天裹著外套、穿刷毛長褲出門請鎖匠嗎?

不屈不撓,硬咬牙再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終於在一個小時之後,讓我在客廳小酒櫃內的一個破璃杯裡面,看到那串鑰匙躺在杯底,上頭壓著一堆小鐵夾、迴紋針和橡皮筋……(登時捧著鑰匙串,有淚如傾啊??)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家裡鑰匙不要亂丟。

以上是作者在創作此書過程中,最深刻的體悟。xdddd

話題再拉回來一下下--

這次那子的這本《比獸還美的男人》持續有肥娃出沒。

沒辦法,所有我筆下的娃娃一定要肥美多汁,才會讓我有幸福戚啊!

書裡的大妮娃子會讓想到《猛爺》裡冶哥和阿若家的那一隻,但兩隻進化方向是不同的,一隻充滿獸性、一隻充滿毒性,屬性是不一樣滴。

至於秀大爺家的萬金小小爺,依然是肥娃中最肥美的那一隻。

然後當初請插畫家畫封面時,就說了,很希望有被風吹得亂亂飄的披風當背景,再加上遠山長而幽遠的fu,後來看到封面圖,真的有被飄得很張狂的紅披風電到啊。(因為太喜歡那件披風,看圖時只顧著看披風,結果就把男主角給淡忘了……哈哈哈??)

話說今年也過去一大半,時間實在過得很快。

那子因為自己有想要挑戰的事,所以幾乎是一過完年就忙到現在,如今事情已有結果,是開心痛快的結果,有成就滅,覺得努力沒有白費,然後這個《比獸還美的男人》的故事也痛快完稿了,終於啊終於,真的直到這一本書完稿了,我才覺得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可以給自已的腦袋瓜一段放空時候。

目前分別跟朋友們安排了宜蘭、花蓮、台中和墾丁的幾段小旅行。要好好地認識台灣,這是我大半年來的戚悟,對台灣認識真的太少,哈哈哈。

謝謝讀者朋友們一直以來的支持,依舊希望這個故事能帶給你們一段愉快的閱讀時光,那子大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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